陳竹沁

2005年,吉列爾莫·卡布雷拉·因凡特 (Guillermo Cabrera Infante) 去世,享年75歲,沒能實現“比菲德爾·卡斯特羅活得更久”的夙愿。在他倫敦家中的一個信封里,發現了《間諜繪制的地圖》手稿——這位世界級古巴作家對他在祖國度過的最后四個月的自傳性記述,創作于1973年,正是他與嚴重的抑郁癥抗爭的時候,直到2013年才獲出版。在電擊療法的副作用下,寫作是他努力維持個人記憶的方法。
時間回撥到1965年。驚聞母親因醫療不善死于耳朵感染引發的腦膜炎,時任古巴駐比利時大使館文化專員的因凡特,由布魯塞爾返回古巴。辦完葬禮幾天后,在機場的最后一刻,他被外交部副部長的一通電話攔下。他回歸為一個哈瓦那街頭的游蕩者,被懷疑、不確定和幻滅感包圍。他無法離開這個國家,卻仍然收到比利時的工作支票,幾次尋找副部長交談,都遭到無聲的回避——活像卡夫卡筆下的K,費盡周折也無法進入城堡。
和四年前一樣,他家客廳再度熱鬧起來,成為知識分子的聚集地。在交談中,他更清楚地觸摸到此刻古巴的現實。
唯一的逃離機會,要感謝《三只憂傷的老虎》,當時的名字還叫《熱帶黎明景色》。半年前,它剛榮獲西班牙簡明叢書獎最佳未出版小說獎,主辦方西班牙Seix Barral出版公司正想邀請他回到巴塞羅那,修改手稿以備出版。該獎項在西語文學界地位甚高,秘魯作家巴爾加斯·略薩、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都因獲得這一獎項而被廣為熟知。一位高層為因凡特向總統說情,并敲打他不要成為“古巴的帕斯捷爾納克”(1958年諾獎得主,小說《日瓦戈醫生》被指有反蘇傾向)。
這次出走,因凡特再也沒有重返他的伊薩卡島。西班牙弗朗哥政府拒絕給予庇護,在經歷了痛苦的等待后,英國最終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日后,他寫道,“如果有什么東西充滿了遺棄和無助的程度,那就是流放。你真的覺得你是一個漂流者(‘拯救自己),沒有什么比一座島嶼更像一艘船。”狹長的古巴群島被墨西哥灣流拖曳,停泊在加勒比海,被大西洋擱置一旁。在倫敦公寓的書桌上,因凡特鋪上一張哈瓦那地圖,逐街逐巷展開記憶考古。
在家庭內部,弟弟阿爾貝托(薩巴)比他先一步宣告流亡西班牙的決定。四年前,正是他拍攝的一部哈瓦那碼頭夜生活的影片《P.M.》,引爆了古巴文藝界地震。該片受到英國自由電影運動的啟發,在左派政治和知識氛圍中,倡導展示與公眾生活相關的主題和情節。
因凡特領導的文藝副刊《星期一》為這部片子的拍攝提供了部分資金。在報社的電視節目上亮相過后,該片原本計劃在電影院放映,卻遭到阿爾弗雷多·格瓦拉領導的古巴電影協會(因凡特也是創始成員)的抵制,影片被沒收和禁止放映。大約兩百名知識分子和作家簽署了抗議信,對此政府安排了系列公開聽證會,為消除影響,還刻意把即將在哈瓦那舉行的第一屆國際作家和知識分子大會推遲兩個月。
連續三周在國家圖書館舉行的三場會議,由總理菲德爾·卡斯特羅親自主持,總統和教育部長陪同。卡斯特羅在會上發表了“致知識分子”的著名演講,宣稱藝術家“和革命相結合,就有一切;離開革命,就一無所有”。隨后不久,已經出版了129期的《星期一》被勒令停刊。
《星期一》的母報《革命報》,是卡斯特羅領導反對巴蒂斯塔政權的“7·26運動”的地下官方宣傳機構。創始人卡洛斯·弗蘭基是因凡特的密友。弗蘭基早先和因凡特的父親在古巴共產黨機關報《今日報》共事,因凡特也為它做過翻譯,兩人因此結識。在經歷了一系列被捕、酷刑、流亡后,弗蘭基加入卡斯特羅的山區游擊隊,并建立了游擊隊電臺。
這段時間,因凡特幫忙編輯《革命報》,為“7·26運動”運送武器和炸藥,并為革命武裝分子提供庇護所。他還建立過兩個秘密組織,分別針對年輕知識分子和記者。
此時的因凡特已是古巴最重要的電影評論家。他自稱,在卡斯特羅上臺前,自己一直不太關心政治,或采取謹慎預期狀態。弗蘭基屬于左翼自由主義,在古巴日益倒向蘇聯的情況下,他最終選擇與卡斯特羅決裂,秘密前往意大利隱居。

《P.M.》 劇照
《星期一》是一份空前絕后的極具創新性的刊物,以兼容并蓄的審美,關注所有藝術及政治理論,旨在打破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區隔。每期內容駁雜多樣,堪稱世界知名藝術家名錄。它不僅報道豬灣事件和阿爾及利亞戰爭,還曾直接刊發托洛茨基的著作。
“我們將超現實主義信條作為我們的教義,將托洛茨基政治作為我們的美學,就像糟糕的隱喻或令人陶醉的飲料一樣混合在一起。”因凡特后來將這段時期稱為“左派幼稚主義”。
1940年8月20日,這位“流亡的先知”被蘇聯特工拉蒙·梅卡德刺殺身亡。因凡特曾特別走訪調查過兇手的身世,其母親是古巴駐巴黎大使館的接待員,與蘇聯秘密警察部門合作,親自招募了梅卡德。在墨西哥蹲了二十年監獄后,梅卡德獲釋,持捷克斯洛伐克護照前往莫斯科。在這個過程中,經由卡斯特羅首肯,梅卡德在哈瓦那過渡了一個星期。
正是因為這些千絲萬縷的聯系,因凡特在《三只憂傷的老虎》中加入了一個特別的章節,戲仿七位古巴著名詩人、作家乃至人類學家的風格,重寫了這段暗殺故事,充分施展了他的文學炫技,但也引起個別作家的不滿。
事實上,“星期一事件”并不是因凡特第一次觸怒當局。1952年10月,在巴蒂斯塔政府治下,因凡特因發表短篇小說《子彈和靶心之歌》而被捕。在這個講述政治匪徒暗殺錯人的故事中,一個醉酒的美國游客飆著英語臟話蹣跚街頭,“噢想要金吉達小姐/在哈瓦那舔我的小弟弟”(金吉達是美國最大的香蕉分銷商,品牌形象是身穿紅舞裙的卡通香蕉女郎),成了一群徘徊著等待受害者出現的殺手的“眼中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