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青
幾經等待,婁燁新片《蘭心大飯店》終于上映,經過觀眾首周檢驗,豆瓣評分由開始的7.2逐漸升到7.4分。影片講述二戰珍珠港事件爆發前,女明星于堇返回各方勢力盤踞的“孤島”上海,表面是為出演舊愛譚吶執導的話劇,也為營救身陷囹圄的前夫,實則卻有神秘任務在身,她的決定或將影響二戰格局。
這并非婁燁首次將目光投向民國諜戰,早在2003年,他就拍攝過同題材的《紫蝴蝶》,帶有一貫濃郁的作者風格。與之相比,《蘭心大劇院》似乎走得更遠,除了婁燁標志性的令人眩暈的手持跟蹤鏡頭,以及貼近“寫實風”的個人美學,這部新作甚至連顏色和配樂都拋棄了,樸素的黑白色調,簡單的物理聲效,并不精致的人物造型,被弱化了故事性的敘事等等,都向觀眾擺出一副“不友好”的姿態。
然而,這樣的極簡主義卻呈現出近年內地銀幕上并不多見的、可貴的文學性。首先是結構的復雜。婁燁用“戲中戲”構建了線索繁復的故事,一出戲是主人公們在銀幕世界里執行的“雙面鏡計劃”,一出戲是即將于蘭心大劇院上演的話劇《禮拜六小說》。影片利用鏡頭掩護性的轉換,與臺上臺下人物對白間的互文,打破人生與舞臺、虛構與現實的壁壘,讓觀眾置身于時空錯亂的迷霧叢林。
其次是人物的復雜。婁燁曾說過:“我的攝影機關注每個具體的人。”每個出現在《蘭心大劇院》中的人,在風雨飄搖的大時代,面目復雜而模糊,內心緊繃又敏感,身不由己,生死一線。也正因如此,這場關于“碟中諜”的博弈才能成立,也才配得上由鞏俐、趙又廷、小田切讓、帕斯卡·格里高利、黃湘麗、王傳君、張頌文等組成的強大陣容。
婁燁一如既往地關注女性,也把最多的復雜性賦予女主角于堇——紅極一時的明星,冷酷專業的間諜;是情人,又是前妻;是猶太人的養女,又是中國人的女兒。這個處在暴風眼中心的女人,是一眾角色中最晦澀難明的一個,也是面對最多情感撕扯的一個。
于堇一出場就帶著一種沉悶的、疲憊的狀態,與影片營造的陰雨連綿的氛圍融為一體,這也指向一個隱秘的事實——舞臺也好,情報工作也好,她早已厭倦了“演員”的身份。計劃成功后,她來到關押愛人譚吶的建筑前,內心掙扎片刻,決然踏上樓梯,丟下槍支。她在生命的最后達成心愿——做回自己。
所以,相較于外部波詭云譎的歷史性時刻,《蘭心大劇院》更像是一個女人尋找自我的內心史詩。婁燁放棄宏大敘事,在時代風云的幕布下,人性與情感才是主角。
影片的結局,是靜謐于一片歌舞升平的兩個空蕩蕩的座位。缺席的是誰?是話劇舞臺上的人,還是電影中的人?再進一步,坐在電影院里的觀眾,究竟是話劇《禮拜六小說》的觀眾,還是電影《蘭心大劇院》的觀眾?
這種文學式的多義與未知,或許可以看作電影母體所帶來的。《蘭心大劇院》改編自虹影的小說《上海之死》和橫光利一的小說《上海》,前者是骨架,后者是魂魄。作為“新感覺派”代表作家,橫光利一的文學氣質與婁燁的美學特質在本片中達成契合。
片中休伯特的一段臺詞讓人玩味,“好多書都是大路貨,現在誰想看?未來還有誰看?”這是他對自己舊書商身份的調侃,又何嘗不可看作婁燁對自己的揶揄?衷心希望《蘭心大劇院》這樣的作品能在市場保有一席之地,讓電影創作擁有更多可能性,讓電影在賣力向觀眾博淚博笑之余,還有一些詩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