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福樓拜的經典之作《包法利夫人》展示了包法利夫婦倫理關系中存在著的權力話語與疾病表征。在丈夫失職與醫生失格的情況下,查理嚴重缺乏言說愛瑪的愛情想象與出軌事態的話語能力。愛瑪閱讀的浪漫主義文本對她的“語言教唆”與“思想荼毒”埋下了瘋狂的種子,誘使她不斷將幻想投射至現實以期達到身份認同。然而在話語缺失的壓抑環境下愛瑪只能在激情宣泄與無節制的感情釋放中走向瘋癲與譫妄的末路。在醫學診斷的權力控制下,失語的愛瑪掙扎于理性與非理性的激流之中,只能順水推舟地將疾病作為自己放縱偷情的遮羞布。
關鍵詞:《包法利夫人》 權力話語 疾病表征 包法利醫生 愛瑪
《包法利夫人》是法國作家居斯塔夫·福樓拜的代表作,講述了19世紀法國鄉村少婦愛瑪的愛情悲劇。目前國內學界從人物悲劇、形象塑造、創作手法等角度對文本進行了多方面闡釋,但貫穿文本始終的“愛瑪的疾病”卻被遺漏了,只有一篇碩士論文《疾病與〈包法利夫人〉敘事》詳述了“疾病”的文本敘事功能。文學創作中的疾病往往有著隱喻義和象征性,是文學敘事獨特的表現形式。而福樓拜的手法冷靜克制,他客觀地描寫病癥以及治療,力圖表現文本中疾病的真實性與典型性,拒絕延伸出道德寓意。故而當我們聚焦于包法利夫婦的兩性關系之時,除去老生常談的婚姻悲劇與性格不合外,二人的醫患關系同樣具有研究價值。
醫患關系作為一種權力關系,醫生向患者投射具有診斷性質的醫學目視并且掌握著解釋患者病情的權力話語,而患者始終處于被注視被診斷的狀態,這種醫患關系與包法利夫婦的兩性關系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與同構性。鑒于此,本文將以包法利夫婦的倫理關系作為著眼點,借助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與瘋狂史研究,分析查理與愛瑪在兩性關系與醫患關系里分別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權力話語又是怎樣推動愛瑪步入瘋癲的深淵,最終窮途末路,自我毀滅。
一、包法利醫生:丈夫失格與醫生失職
查理作為貫穿全書的重要人物,福樓拜將其塑造成了一個缺乏精神力,全然服從于下等本能的人。沒有人將其放在眼里,他天生愚鈍,良弱可欺,卻天然是愛瑪的敵手。他在兩性關系中占據著倫理上的權威:他不僅僅是夫妻婚姻關系中的丈夫,還是醫患關系中的醫生。他在兩性關系上審視愛瑪的婚姻狀態,同時在診療期給愛瑪看診治療,在這個本質與非本質,主體與客體的相對性社會關系中,愛瑪逐漸失去話語權,淪為“他者”。歸根結底,查理的雙重失敗在于他參與塑造了嚴重脫離現實的愛瑪的話語形象。
(一)丈夫失格
查理作為丈夫,他在兩性感情上愚鈍被動,在婚姻關系上習焉不察,最終招致背叛,奉倩神傷。查理的個人經歷是其不切實際的臆想的結果,他從小生活在母親的高壓之下,從學習到選擇職業再到結婚皆由母親規劃,他結婚也沒有改善什么,第一任妻子的任性恣肆與婚姻的失敗又讓他苦不堪言。“當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在人前面,應該說哪句話,不應該說哪句話;每星期五吃素;順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錢的病人。她拆他的信,窺伺他的行動,隔著板壁,聽他在診室給婦女看病”a。查理的生活從來沒有主動一說,他的懦弱自卑讓他幾乎永遠都是被動著接受,甚至連結婚的請求都需要盧歐老爹來開口。他沒有意志,逆來順受就是他的意志。
愛瑪是他脫離母親與前妻掌控并開啟新生活的伊始,愛瑪的年輕貌美、浪漫多情同樣滋養了他干枯的心。“愛情是孤獨自我所感受打破的一種被誤投到外部的情感,因而被愛之人的自我的不可征服性對浪漫主義想象力產生了一種催眠術般的吸引力”b。查理一直活在對愛瑪完美形象的意淫之中,甚至到憑空捏造的地步。愛瑪作為佃農的女兒不事稼穡,“他私下原諒她,覺得她才情高,不宜稼穡”c;面對愛瑪的外出未歸,他尋人不見,卻又自我安慰道:“我真叫傻,毫無疑問,洛爾莫先生留她用晚飯來著”d;愛瑪蠻不講理,大發脾氣,他總要卑躬屈膝,“他認為全是她的神經舊病的緣故,他怪自己自私,不該拿病看成過失,心里抱歉”e。除了對“完美婚姻”的盲目倚仗之外,查理從不真正審視感情,從不作出想要了解愛瑪的情感表示,“假使查理愿意的話,詫異的話,看穿她的心思的話,哪怕一次也罷……可是他們生活上越相近,她精神上離他卻越遠了”f,兩人雖同床共枕卻形同陌路。
查理對情感的把握很幼稚,宛如巨嬰,以至于面對愛瑪一次次的反常情況,他都會不斷自我催眠,以自己的幻想補缺婚姻關系上的罅隙。于是妻子的乖張都怪他愛得不夠,妻子的奢侈需求他也都盡量滿足,妻子的怨憤他都竭力忍讓,而愛瑪在他眼里依舊如初,“他所能想象到的她,和他第一次看見的她,永遠不差分毫”g。可以說,查理掌握著愛瑪全部言行的最終解釋權,但出于其補償心理,男性凝視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永遠愚昧,木木無覺,沒有了解力。
(二)醫生失職
由于丈夫失格,在查理的目視中愛瑪被灌注了女神般的光芒,所以她種種恣意的背叛都僥幸逃過一劫,而這樣荒謬的偏歧同樣體現在愛瑪病因的考察上——查理的治療與庸醫治駝別無二致。溯本求源,查理學醫的道路起初由母親代為選擇,從醫純粹是為了掙錢糊口,他本身毫無學識可言,只會照搬一些死記硬背的簡單醫療手法。他從來不看書,即便是醫書也看不到一行便開始打盹。為人沒有進取心,即便在外受到同行的羞辱也毫不在意,可見其智識不足,庸碌有余。
醫生在描述病人的疾病時,為了認識病理事實的真相,必須“小心地區分這種疾病特有的、必然伴隨出現的癥狀和完全偶然、意外的癥狀”h。吊詭的是,相對于病痛根源,癥狀不過是外在事實,醫學解讀必須追根溯源。“治療的成功取決于對疾病的準確認識。”i對于人體機制的測量,僅僅憑借物理或者數學的特征,是無法解釋疾病現象的。故而醫學目視暗含了醫生作為治療主體的權力目視,而正確的診斷更需要關注特質。
愛瑪的病癥大多是作為醫生的查理診斷的,一定程度上是包含了查理視角的權力話語形容,讀者能從客觀的角度明白愛瑪神經質的特質與加深的生理病痛實際上是伴隨著心里的苦悶與痛楚,這是一無所知的查理看不到的病癥淵藪。
愛瑪的病態初見于從子爵舞會歸來之后臉色蒼白,心跳也不正常。查理的診斷是腦炎,讓愛瑪服纈草湯、洗樟腦澡,但毫無效果。被羅道耳弗拋棄后她的癥狀變得更加復雜:“她一時心里難過,一時胸口難過,一時頭里難過,一時四肢難過;她添上了嘔吐”j,查理認為是癌癥的初期癥狀。腦炎是腦實質發生的炎癥性疾病,由病毒、細菌及其病原體微生物感染所致,而愛瑪的病情與微生物細菌感染風馬牛不相及,所謂癌癥更是無稽之談。顯然查理對于自己夫人的病癥并沒有正確的診斷。
查理的療法除了吃藥還考慮到了環境、心理狀態,從搬家到永鎮開始,他就堅信她生病一定是水土不服之故,所以為了改換環境存了心思遷居;之所以同意愛瑪與羅道耳弗一同出行騎馬,也是因為羅道耳弗提出在外散心可以改善病情;帶著愛瑪去看自己不感興趣的歌劇亦是如此。從結果論上來講,這些治療并沒有任何改善的效果,反而為愛瑪的出軌與背叛提供了更多契機。
誠然,查理作為丈夫失職與醫生失格是具有同構性的,作為丈夫他沒有體察夫人的物質與情感需求,在一味的信任與過度的美化下自行掩蓋了婚姻與家庭的巨大缺口,粉飾太平,導致最后債臺高筑和妻子出軌自殺的悲慘結局。而他學而不精、智識木訥的醫生身份,在一次又一次的診斷中給愛瑪貼上了“精神錯亂”的標簽,他并沒有意識到愛瑪真正患的心病。這都與查理的人格缺陷與身份定位有關,作為權力話語的主導者,他嚴重缺乏言說愛瑪的情愛想象和偷情事態的話語能力,他參與塑造了一個與真正的包法利夫人完全不同的話語形象,這個形象不僅虛幻,甚至還成為愛瑪出軌的保護色。
二、包法利夫人:漸至癲狂的患者
福樓拜將查理寫得極為軟弱,但性別與職業是他的優勢,縱然他不解風情,醫術不精,依舊天然是權力關系的主導者與受益者。而在醫患關系中始終承受目視的愛瑪,久病成疾,漸至癲狂。她的病癥早有顯現,一開始只是不滿婚姻的嗔怪與思郁,但循著現實的委曲與外界的誘惑,在這樣的一波三折中逐漸病入膏肓。福樓拜嚴格依循醫學病理,將愛瑪的焦慮抑郁以及興奮癥狀詳述于文本。追根溯源,愛瑪從小就開始閱讀的浪漫主義文本對她的“語言教唆”與“思想荼毒”埋下了瘋狂的種子,而階級與婚姻限制了其浪漫幻想,在話語缺失的壓抑環境下愛瑪尋不到身份認同,就只得在激情宣泄與無節制的感情釋放中駛向瘋癲與譫妄的河流。
(一)病因初探:男權文本與浪漫主義的荼毒
愛瑪的逃避型閱讀構成了她的自我追尋的基本沖動,這種沖動促成了她對情感的被動模仿。“浪漫小說的逃避是一種暫時卻實存的拒斥,拒斥將女性視為賢妻良母這類角色不可或缺之構成的要求。它同時也是一次前往烏托邦之國的隱喻之旅;在完全接納她們的國度中,讀者通過與女主人公的認同,感受到自己成為另一個人關注和牽念的對象”! 1。閱讀浪漫小說不僅激發了愛瑪“成為另一個人全心關注的對象”的強烈需求與情欲期待,而且提供了一種情感呵護以及情欲期待和興奮的替代性體驗。
愛瑪所鐘愛的浪漫主義小說,多數是中世紀文學中的騎士小說。富有風度的騎士與已婚的貴族婦女相愛,不以結婚為目的的典雅愛情完美體現了中世紀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推崇,這種推崇隱含男權文化——追求并效忠于優越尊貴的女性是增加“騎士榮譽”的砝碼。中世紀富有騎士精神的愛情觀通過文字深深影響了愛瑪,她的欲望就由這些人物產生。
閱讀是一種受各種外部社會力量支配的話語行為,不論是處于強勢地位還是弱勢地位的讀者,總會想方設法地去做出“為我所用”的解讀,以此來爭奪話語權,愛瑪并沒有把握文學與生活之間的審美距離,而是將文學中的形象以及事件帶入生活幻想,又將自欺欺人的愛情幻想投射到實際生活,這是用來解構文本的話語策略,用來逃避“無趣現實”的不二法門。而當文本被消費的時候,總要受到特殊歷史和文化語境的考驗,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語言的創造權與文本的書寫權皆由男性主導,這也導致了文本話語中隱含的男性統治與女性的被統治,愛瑪成為那個時代,民主個體欲望與平等性書寫所教唆的犧牲品,她的一生,則是活在了這樣的女性話語模式與框架之內,成為權力話語的受害者。
與此同時,愛瑪的閱讀是一種尋找激情的功利性行為,這在倫理上是備受責備的,可見她是一個純粹的自私主義者。例如在修道院她心猿意馬,對宗教并不虔誠,原因在于“她是熱狂而又實際,愛教堂為了教堂的花卉,愛音樂為了歌的詞句,愛文學為了文學的熱情刺激”! 2。浪漫主義極盡標榜個體的獨特性與價值,將自我感受當作自我實現的根本方式,深受影響的愛瑪的著眼點永遠是形式大于內容,和每一位浪漫主義者相仿,她可以深愛任何事物,但愛的理由皆因她能從愛的行為中獲取實際利益,故而相比于愛的狂熱歌頌者,愛瑪更像是情感文化的理性消費者。
(二)病痛淵藪:身份的錯位認知與激情的無節制宣泄
“愛瑪是一個‘屬于虛偽的詩與虛偽的感情的女人。這是說,所有她詩化的感情,不是生成的、一個真正的詩人的,是從書本、從教育孕育起來的,代替了她遺傳的天性”! 3。愛瑪是男性寫作與女性閱讀的受害者,宣傳消極浪漫主義的愛情小說和修道院的貴族教育讓她逐漸產生了身份焦慮的問題,因為她的身份在本質上存在錯位。身為農民階層的農家女接受貴族教育,盧歐老爹希冀著愛瑪能以修道院學習作為踏板從而躋身上流。但接受了貴族教育,養成貴族習慣,有著貴族趣味的愛瑪卻無法適應無產階級低下的生活,她無法跟郝麥太太這些同等階層的人建立共同話語,唯有逃避并沉溺于浪漫主義美夢才能找到身份認同。侯爵舞會的邀請是賦予了愛瑪白日夢可行性的偶然契機,這使得她接觸了愛瑪貴族社會,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虛榮假面激發和迎合了愛瑪的趣味追求并使其沉浸于圣女與貴婦般的浮夸感受之中。
愛瑪對小說中激情情節的熱愛,對歷史中女性英雄的尊敬和對跌宕起伏愛情的渴求,無一不是她對身為人的主體性和超越性的崇拜。這種崇拜同時包含了超越性與內在性的矛盾,一方面,這是對“生活在男人強迫她成為他者地位的世界中”的果斷拒絕,拒絕成為他者,拒絕與男人合謀;而另一方面,這種拒絕是具有高風險的,“這是一條險惡的路,因為人被動、異化、迷失,就會成為外來意志的犧牲品,與其超越性分離了,被剝奪了一切價值”! 4。愛瑪的性別觀念具有局限性,“男人少說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嘗遍熱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難,享受天涯海角的歡樂。可是一個女人,就不斷受到阻撓。她沒有生氣,沒有主見,身體脆弱不說,還處處受到法律約束”! 5。在男權社會中主體性與超越性正是男性的特權,客觀的社會環境不會容許愛瑪構筑獨屬自己的未來,所以愛瑪對“人”的崇拜是片面的,她只有對男性的崇拜。
同時愛瑪意識到了男女之間的主奴關系,她很清楚自己作為女性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他者”的角色。“她為誰賢惠?難道不正是他成為一切幸福的障礙、一切災難的緣由,就像身上批到的尖插頭一樣,把她扣得牢牢的,氣也出不來一口?”! 6故而矛盾在于不可避免成為附庸的社會角色的現實與崇尚男性的主體性的理想之間的沖突,但她并不具備突破自我的解決辦法,她不要求成為主體,是因為她沒有成為主體的辦法,她接受的教育、閱讀的小說、愛情觀念和生活態度都讓她感受到了與男性相連的必要聯系,所以她必須擔任他者的角色。
然而從角色扮演衍生來的痛苦急需一個釋放的途徑——耽于“愛情”,也就是出軌。于是愛欲逐漸代替書籍成為愛瑪自我身份構建的基本動力,沉浸于愛欲的愛瑪“如同一部熱情的機器,不斷制造符號,不斷地消解日常中的平庸單調,不斷宣泄戀物、象征和釋義的激情”! 7。這是一種背德的、充滿激情的暫時性方法,效果可比飲鴆止渴。
可悲的是愛瑪并不能在出軌的愛情中構建自己的主體性,扮演“情人”角色的她依舊是相對于男性的他者。愛瑪將與羅道耳弗的交往作為愛情的試驗,卻不想羅道耳弗將她規訓成了一個“服帖又淫蕩”的女人,一個完美的情婦,這無疑是男性對女性的單向性啟蒙。而愛瑪與賴昂的愛情是愛瑪對中世紀騎士的典雅愛情的自主模仿,愛瑪想讓賴昂像騎士一樣臣服于她,她有樣學樣,在感情和經濟上試圖占領主導地位,卻不想債臺高筑的弊病一經顯露,唯利是圖的資產者本性注定了愛瑪被拋棄的結局。
愛瑪的出軌是對自我誤認的強化,她不斷地在情人面前鞏固加強這樣的形象意蘊,她追求的不是愛情的內容而是愛情的浪漫形式,是一種情緒符號。過度的激情只會讓人感到厭倦,而愛情的無妄遐想亦然,從激情的震蕩到精神的崩潰所需不過是量變到質變的最后一步。
(三)激情的病灶:瘋狂與譫妄
從道德角度來說,激情是導致瘋狂的第一要因。“我們精神的迷失只是因為我們盲目地追隨著欲望,因為我們不知克制或緩和欲望。如此,便有了這些愛的狂亂、反感、敗壞的嗜好和由憂傷引起的憂郁癥,因為受拒絕而引起的行為,吃、喝中的過度、不適,身體的敗壞。它們產生了瘋狂,而這是最壞的疾病”! 8。愛瑪的激情最初來源于閱讀,她將書寫的譫妄語言奉為圭臬構筑了屬于自己的愛情幻想,為了鞏固這樣的幻想她將幻想中的激情投射到現實中不斷宣泄,制造符號,而這樣無節制的激情釋放只會導向名為“瘋狂”的疾病。
在古典思想中,瘋狂的本質指向想象力,而錯亂和偏歧的想象力,一方面身處錯誤和缺陷的中途,另一方面又是肉體上的錯亂,古典時代的醫生和哲學家一致同意,將其稱為譫妄。譫妄語言是瘋狂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真相,因為它是組織瘋狂的形式。譫妄決定了愛瑪追逐愛情放蕩不羈的形態,理性在其中變成欲望的奴隸和感情的侍女,這一切都和理性的奴化相關,它對肉體、金錢、熱情俯首稱臣。愛瑪的瘋狂早有伏線,但無人察覺,就連日夜相伴的查理也診斷不出她瘋癲的原因,其在于愛瑪身上的瘋狂依循著一條名為感情、激情,乃至人性所約束的路線前進著。
縱觀全書,愛瑪的病灶與其情感指向息息相關。她的病源起自從侯爵舞會歸來之后,對貴族社會浮夸奢華的妄戀和眷想讓她的思維與現實分道揚鑣,她的脾氣開始變得別扭任性,“她像發高燒,說胡話一樣,絮叨不完;興奮過了,緊接著又像失去知覺一樣,不言不動”! 9。在賴昂走后,失去了情感寄托的愛瑪一改往日形象,她大肆消費,變換裝發,經不住人家三言兩語就會做出荒唐之舉。“她常常暈倒。有一天,她甚至咯出一口血來”@ 0。被羅道耳弗拋棄之后,她的病情開始變得復雜,以至于到了神經錯亂的地步。和賴昂確定情人關系之后,沉溺于情欲的愛瑪開始陷入制造情緒符號的狂熱中,她的病情急轉直下,“愛瑪笑了起來,笑聲又尖,又響,又長 ;她又精神失常了”@ 1。負債累累,借貸屢屢受挫,愛瑪的瘋狂達到了極點,“她仰天躺著,動也不動,眼睛直瞪瞪的……莊稼女人讓她那副臉相嚇壞了,心想她瘋了”@ 2。
瘋狂的本身是理性的否定,愛瑪正是在理性與非理性的混沌中步入深淵,但在人們眼中,它披上了名為理性的外衣——有秩序的類別、肉體與靈魂中嚴謹的機制和有邏輯的言語。愛瑪身上的瘋狂主題正是遵循了這樣的道理,她釋放的所有激情符號負載于疾病的訴諸,遵循了激情與叛逆的感情線索,對中世紀騎士之愛的推崇與修道院所修習的基督教義相悖,背叛家庭并耽于欲望與身為妻子和母親的家庭責任相悖,追求激情的情感體驗與社會倡導的節制之愛相悖,我們能在愛瑪身上看到非道德的放浪形骸對社會道德規范的抵抗與反叛,這種反叛說明了一種訴說欲望與本能的人的真實以及能“引導至真相的思想自由”,但在掌握了話語的眾人眼中卻是自然而然貼上“瘋子”的標簽,畢竟瘋子之所以被理性驅逐在外,也是因為瘋癲權力的不在場和失聲。
愛瑪作為逐漸步入瘋狂的患者,她的經歷展現了“閱讀輸入—現實輸出—激情釋放—自我毀滅”的過程。愛情文本的閱讀是男權文化體制下權力話語對愛瑪詩意的征服,誘使她沉溺于愛情幻想,規訓其成為標榜個人主義的浪漫主義者。而自詡上流的愛瑪卻在身份焦慮和婚姻狀態的壓迫下尋求身份認同,“有性別的、生殖的”社會角色分工殘忍地剝奪了她的話語。尋覓不到出路,愛瑪只得將書寫的譫妄語言奉為圭臬,構筑屬于自己的愛情幻想,為了鞏固幻想她將想象的激情投射到現實中并不斷宣泄激情,不斷制造符號,最終走上了癲狂與死亡的末路。
三、醫療話語:權力話語場域下的疾病話語機制
愛瑪的身份是病人,但她的病癥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她的癥狀與她的偷情事態有關,每當她情感受挫或沉溺愛欲時,就會表現出焦慮憂郁或興奮癥狀;另一方面,她的病是被外界所定義的,主要的描述者是查理,他將愛瑪的疾病一度診斷為“腦炎”,甚至是“癌癥”,在其他人的話語中愛瑪儼然成為“神經錯亂的瘋女人”,而從診斷到治療,愛瑪本人一直處于失語狀態。疾病的診斷儼然成為誤讀的話語,正如論文《疾病與〈包法利夫人〉敘事》@ 3中所提及的“疾病”標簽的他律性與自主性,一方面庸醫的診斷包含了太多的似是而非,另一方面愛瑪將虛假的“疾病”作為自己放浪形骸的擋箭牌。
疾病在話語功能中的全部關系都能用“能指與所指”進行概括:能指的癥狀與所指的疾病,能指的診斷與所指的癥狀,它們都是描述者與被描述者的關系。而描述的醫學話語存在他律性與自主性。一方面,醫生作為診療方根據觀察對疾病“下定義”,另一方面,病人的自我話語同樣構成了“疾病”標簽的一部分。在被言說與被描述的場合里,愛瑪許多出軌事由的非常規性在神經質、病弱、瘋癲的病人身份的定義下變得合理起來。實際上,愛瑪的病人身份也是一種權力話語的控制狀態,當她的瘋癲、神經質、不合理行為在被不斷議論的時候,正是一種社會權力以及醫療系統中的權力規訓。
他律性與自律性相對,是一種外在的約束與規范,醫學目視中的他律性無疑塑造了病情的話語,這一點在查理和藥劑師的醫學目視下表現得尤為明顯:在羅道耳弗拋棄愛瑪后,查理在餐桌大談特談羅道耳弗的離開,對愛瑪的抽噎痙攣全然不顧,甚至拿著杏子三番兩次讓她嘗吃。結果愛瑪昏厥過去,藥劑師問及原因,查理只答得出突然昏迷是杏子的緣故,此時的藥劑師開始了長篇大論:“不過也很有可能就是杏子引起昏迷的!有些人對某種氣味,生來非常敏感!……這證明是神經系統的不規則現象,數也無從數起……”@ 4最后眾人將其病定義為由杏子的氣味引發的神經錯亂。由此看出精神疾病加上生理病狀并不能完全被醫學的目視所看到,有時甚至根本不是對癥下藥,診斷與真相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這是因為在家庭的自然環境中,疾病有可能被治療、飲食安排、一種策略所掩蓋。愛瑪的生理病癥實際上蘊含著她波折的情感經歷的話語表現,甚至只有在“疾病”的標簽下,愛瑪才能進一步地自我放縱,盡情地收獲報復查理的快感,并投身到與愛欲與激情的冒險之中。
作為醫學目視的“疾病”標簽,除了包含話語主導者的權力干涉之外,還成為他者追求自由、擺脫“他性”的反抗方式。愛瑪的疾病實際上是她的遮羞布,本身具有謊言的欺騙性質。而正是疾病的他律性給予了愛瑪“追求愛情”的自主空間,同時作為劇情推動者確定了故事的發展走向。
最開始是母親去世,愛瑪寫下了不忍卒讀的悼念信,盧歐老爹連忙來看望她,可事實上,“(她)心中沒有憂愁,就像額頭沒有皺紋一樣,不由自己大吃一驚”@ 5。從侯爵舞會歸來后愛瑪逐漸對現實的婚姻生活感到了絕望,她的病亦有偽飾:她用不斷地抱怨煽動查理,致使查理相信她受氣候感應而生病,故而心存遷居之念。愛瑪與賴昂幽會徹夜未歸,丈夫在街頭尋到她時,她游刃有余,直接將病作為借口,以至于后來“只要心血來潮,想看賴昂,她馬上就隨便找一個借口,去了魯昂”@ 6。在虛情假意的敘述中,愛瑪不斷加深旁人對她病情的刻板印象,同時也躲藏在“疾病”的擋箭牌后恣意妄為。
諸如此類,在家庭的監禁體制下,愛瑪處于理性與非理性的糾纏之中,理性是性欲倫理對包法利夫人的規制,而非理性則是愛瑪在“疾病”標簽的掩護下放縱偷情,這使得家庭,這個在古典主義時代被認為最自然、最原始、讓人在精神上最感到安全的社會空間,成為謊言放任自流之地。
綜上所述,《包法利夫人》中愛瑪的一切言行舉止都處于權力話語的操控之下。在兩性關系與醫患關系中,由于性別與職業的優勢,包法利先生自有評判和目視的權力,他是權力話語操縱的受益者。而包法利夫人是這段關系的受害者,從羅曼斯文本開始,到家庭乃至社會的體制約束與倫理規范,她始終都處于失語的狀態。而病人身份與疾病診斷始終處于被描述的狀態,沒有人傾聽她內心的掙扎與痛苦,所有人都自以為是地為她的“疾病”下定義,而愛瑪也將疾病用作遮羞布,這何嘗不是一種爭奪話語權的表現。最終,尋找不到出路的愛瑪消耗完了所有的激情,債務的威壓又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將她逼上了絕路。
acdefgjlopst@ 1 @ 2 @ 4 @ 5 @ 6〔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第22頁,第298頁,第311頁,第41頁,第22頁,第226頁,第39頁,第91頁,第113頁,第68頁,第132頁,第297頁,第335頁,第225頁,第39頁,第299頁。
b 〔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頁。
h 西德納姆,轉引自索瓦熱:《系統的疾病分類學》(第1卷),轉引自米歇爾·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劉北成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頁。
i 〔法〕米歇爾·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劉北成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k 〔美〕珍妮絲·A·拉德威:《閱讀浪漫小說》,胡淑陳譯,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129頁。
! 3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頁。
n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q 雷武鋒:《多重趣味中的愛欲追尋——〈包法利夫人〉中的身份政治新解》,《陜西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6卷第5期,第56頁。
! 8 索洼吉:《方法性疾病分類學》,轉引自米歇爾·福柯:《古典時代瘋狂史》(第7卷),林志明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2頁。
@ 3 葛夢婷:《疾病與〈包法利夫人〉的敘事》,《華東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論文》,第17頁。
參考文獻:
[1] 福樓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 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M].程魏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
[3] 索瓦熱.系統的疾病分類學(第1卷)[M].轉引自米歇爾·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M].劉兆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4] 米歇爾·福柯.臨床醫學的誕生[M].劉北成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5] 珍妮絲·A·拉德威.閱讀浪漫小說[M].胡淑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
[6]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7]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8] 雷武鋒.多重趣味中的愛欲追尋——《包法利夫人》中的身份政治新解[J].陜西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5).
[10] 米歇爾·福柯.古典時代瘋狂史[M].林志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11] 葛夢婷. 疾病與《包法利夫人》的敘事[D].華東師范大學,2020.
基金項目: 2020年華中師范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國家級項目“權力規訓下的愛瑪之殤:《包法利夫人》中的權力話語探討”(項目編號202010511070)
作 者: 魏欣晨,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