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寧 潘瑩瑩



提 要 對近10多年來400部方言影視劇從類型、所用方言品種和年度分布3個角度進行梳理歸納,并對劇中620個方言使用者的社會變量進行分析,結果顯示:粵方言、西南官話、中原官話以及東北官話在方言影視劇中獲得了較為充分的運用和展現,成為文藝創作重要的語言資源;自2016年起,方言影視劇的創作量增加,社會評價提升,經濟價值顯著;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社會特征體現為“中年”“男性”“體力工作者”“文化水平不高”“鄉鎮”和“富有喜劇色彩”;上述因素共同建構了當前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語言形象的塑造傳播必須以維護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主體地位為前提;同時,從利于保護傳承方言文化的角度來看,應避免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過度標簽化。
關鍵詞 語言形象;語言資源保護;方言文化;影視劇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1)06-0085-12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10607
Study of the Language Image of Dialects in Movies and TV Series
Wang Lining and Pan Yingying
Abstract Based on linguistic data selected from 400 movies and TV series,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examine types, varieties, and time distribution of dialectal movies and TV series over the last decade or so and analyzes the social variables of 620 dialect users in these movies and TV series. The findings reveal that Cantonese, Southwest Mandarin, Zhongyuan Mandarin, and Northeast Mandarin are more frequently used than others in movies and TV series. These dialects have become important language resources being utilized for literary expression of local characteristics. Since 2016, the number of dialectal movies and TV series has increased significantly, and their social images have been improved, and their economic benefits have been attractive; the socio-economic status of dialect users is embodied in social factors such as “middle-aged”, “male”, “manual worker”, “low literacy”, “rural township” and “comedy”; these factors function as contributors in constructing the current language image of dialects in movies and TV series. The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cre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language image must conform with maintaining the major status of the ‘National Commonly Used Language and Characters; at the same tim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otecting and inheriting dialectal cultures, the language image of dialects in movies and TV series should be prevented from being stereotyped.
Keywords language image; protection of language resources; dialect culture; movies and TV series
一、引 言
(一)語言形象
語言形象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社會語言學家Shuy(1981)提出了“語言公眾形象”(public image of language)的概念,認為報紙雜志等大眾媒體對語言變異所持的負面評價反映了語言的公眾形象。他認為,要改善英語的語言公眾形象,須將語言變異視為資源而非缺陷,讓公眾知曉語言學家描寫、解釋語言變異并不是要破壞語言規則,而是要關注不同文體的語言變異以及重視語言變異對社會意義的建構等。英國語言學家Jervis(1999)通過6篇相關文章討論了16~19世紀文獻里的德語語言形象,闡釋了德語在歐洲語言中的歷史地位、語言純粹主義在外來詞和詞匯隱喻里的表現以及德語母語者對法語、英語的語言態度等問題,指出德語母語者在發現并定義其周邊語言性質的同時,也在塑造德語自身的語言形象。Lysaght(2009)以語言形象為研究視角,比較了愛爾蘭語和毛利語在電視節目中的使用傳播效果及其對少數族裔族群文化認同的作用等。國內學術界對語言形象的研究較少,李宇明(2015)對漢語傳播的國際形象開展研究,認為影響語言國際形象的因素主要有3類,分別為語言所屬國家或民族的形象、語言本體結構特點及其流通情況、人們對語言形象的塑造和傳播,“語言形象的塑造者主要是‘母語人或‘母語國,但也有‘外語人和‘外語國,一旦‘外語人‘外語國參與某語言的正面形象塑造,這種語言的國際傳播能量就會加倍增長。”
本文的“影視劇”指方言影視劇,即以方言為主要媒介語的影視作品,最常見的類型是方言電影和方言電視劇,這既是大眾傳媒中方言使用最集中的領域,也是社會大眾關注度最高、參與度最深的方言文化藝術產品。我們認為,影視劇對方言品種的選擇及其使用頻率、方言影視劇的創作數量、傳播范圍和社會評價、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社會特征等因素,共同建構了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它體現了主流價值觀和大眾傳媒對方言和方言使用者的態度;同時,在大眾傳媒尤其是新媒體巨大傳播力的帶動下,方言的語言形象會影響社會大眾對方言的語言態度,并進而對方言的使用、傳承和發展產生影響。
(二)影視劇方言使用問題研究概覽
關于影視劇的方言使用,最早引發討論的是“影視劇中能不能使用方言”。陳慶祜(1987)提出了“反對影視劇人物(特別是領袖人物)使用方言”的觀點;持不同意見者則認為歷史人物可以使用帶有濃重方言特色的官話,因為“廣大觀眾還是樂于接受的,因為它符合人物的自身特點”(碣黎1992)。21世紀初,影視創作出現了“方言熱”,學者們認為,由于方言具有陌生化效果和紀實性特點,又能產生喜劇效果,對影視創作具有獨特的價值和作用(汪靜茹2016);影視劇使用方言的優勢在于貼近生活,能夠拉近劇情與觀眾之間的距離,還能更好地表達創作者的意蘊、刻畫人物性格、再現歷史人物形象以及還原歷史真實;但也要注意因方言可懂度低、地域發展不平衡,可能會對信息傳播造成不利影響(金敘宏2017)。不過,“方言熱”也催生出了部分方言使用失范或濫用方言的失準作品,為此,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分別于2005年10月、2009年7月發布《廣電總局關于進一步重申電視劇使用規范語言的通知》《廣電總局辦公廳關于嚴格控制電視劇使用方言的通知》,對電視劇中的方言使用做出了明確的要求和規定,學者的關注重點也隨之轉移到“如何處理好影視中方言與普通話的關系”上來。大部分研究認為,在遵守《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和相關法規的前提下,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有其出現的原因和存在的基礎,這與普通話推廣普及并不矛盾;限制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應注意限制的“度”,可在雙語制的大框架下適當允許方言影視劇和方言娛樂節目的播映;方言影視劇對語言規劃和語言政策的制定帶來新的思考,要統籌兼顧普通話推廣和方言文化傳承,促進語言文化健康發展(參看張恒君2006;許小穎2009;王宇波,潘丹婷2021;等)。
隨著語言資源觀的興起和發展,近期研究認為,方言是影視藝術創作所依賴的重要語言資源之一,要進一步思考如何發揮好方言對影視創作的積極作用。《語言戰略研究》2021年第3期推出“語言跨界談:電影藝術家談語言和語言生活”專欄,盧奇、劉之冰、郭凱敏3位電影藝術家分別討論了語言對影視形象塑造的創作心得,認為:“影視藝術最忌諱虛假,從人物形象到語言的真實再現,都是廣大觀眾所期待的。”“成功的語言塑造可以引發創作者和觀賞者之間強烈的藝術共鳴。”郭凱敏專門指出:“方言在影視作品的人物表現中起到重要的真實美學作用。影視作品那種一刀切的標準普通話是值得商榷的。”
可見,現有研究的重點多集中在討論影視劇中方言使用的政策依據、尺度標準、功能作用和藝術水平等方面,尚未見到從“語言形象”這一角度去關注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問題的研究,也未見到全面梳理或系統總結方言影視劇類型、方言品種分布、方言使用者社會特征等問題的調查報告,更未能將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狀況與語言資源保護問題結合起來開展研究。針對當前研究的空白領域,本文以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為研究對象,描寫分析其類型、分布和主要特征,并從保護、傳承方言文化的角度出發,對方言的語言形象塑造和傳播提出建議。
二、方言影視劇的類型和分布
(一)類型
本文從1905電影網、騰訊、愛奇藝、優酷、嗶哩嗶哩(B站)、央視影音、芒果TV等各大視頻平臺上,搜集了從2009年1月至2021年8月共400部方言影視劇,包括電影262部、電視劇138部。從影視劇對方言的使用情況來看,可分為以下3種類型。
1.純方言型
指影視劇中基本上只使用方言,少用或不用普通話。共計66部,包括58部電影、8部電視劇。例如,電影《千頃澄碧的時代》(中原官話)、《無名之輩》(西南官話)、《羅曼蒂克消亡史》(吳方言)、《十八洞村》(湘方言),電視劇《外來媳婦本地郎》(粵方言)、《厝邊頭尾》(閩方言)等。
2.普-方多版型
指影視劇既制作了普通話版,也制作了方言版。共計259部,包括157部電影、102部電視劇。例如,電影《讓子彈飛》《熊出沒·原始時代》、電視劇《山海情》等。在該類型中,除了動畫電影《熊出沒·原始時代》制作了中原官話(河南方言、陜西方言2個版本)、西南官話(四川方言)、湘方言、粵方言版本外,其他各劇的方言版都限于1種主要方言。如果只看方言版,該類型與“純方言”型相同,是只以方言為媒介語的影視劇。
3.普-方同用型
指影視劇中根據不同的場景和人物設定,同時使用普通話與方言,劇中方言的使用時長約占全劇三分之一及其以上,對人物塑造、情節推進起到了關鍵作用。共75部,包括47部電影、28部電視劇。例如,電影《山河故人》中的主要角色沈濤、張晉生、梁子使用晉方言交流;電視劇《裝臺》每一集都會使用中原官話交流。需要注意的是,如不以方言使用的時長作為考察條件,將只要使用了方言的影視劇都納入統計,那么“普-方同用”型的數量會大幅度提升,成為內地方言影視劇最常見的類型。
(二)方言品種分布
表1反映了上述3類方言影視劇所使用的方言品種。其中,“方言品種”列先排北方方言,再排東南方言,內部按照影視劇數量降序排列,灰色空格表示無此類型。如影視劇中多種方言共同使用且重要性彼此相當,則都納入相關的方言品種統計。例如,電影《我和我的祖國》中使用了北京官話、冀魯官話、中原官話、西南官話等方言,表1則將其分別計入上述4種官話的影視劇數里,所以北方方言影視劇總計147部,東南方言總計284部,二者相加為431,大于400。
從數量來看,近10多年來方言影視劇仍以粵方言劇占絕對優勢,其總數為263部,遠遠超過了其他方言,與此前大眾對方言影視劇的認識多限于“粵語劇”的印象保持一致。根據方言區劃標準,粵方言內部可分為廣府、四邑、高陽、吳化、勾漏、邕潯、欽廉等7個小片,目前只有以廣州、香港口音為代表的廣府片方言廣泛運用于影視創作中,這說明了粵方言影視劇的優勢地位與廣府片方言所負載的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密切相關。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的經濟蓬勃發展;改革開放后,香港流行文化向內地傳播,其主要載體就是粵方言影視劇和粵方言流行歌曲,流行文化的傳播既加深了粵方言母語者對自身方言的認同,也吸引了非粵方言母語者積極學習或使用粵方言,而大眾傳媒對粵方言流行文化也始終保持著親近感和好奇心,這是粵方言影視劇一直擁有廣泛受眾基礎的原因。除了粵方言,西南官話、東北官話和中原官話在影視劇中也較為活躍,各有48部、33部和33部;從方言人口來看,西南官話26 000萬人,中原官話18 648萬人,東北官話9802萬人,是目前我國最大的3種方言。官話通行區域較廣、使用人口多、可懂度高,在字幕的輔助下基本不會出現理解障礙。可見,除了經濟和文化因素以外,方言的使用人數和可懂度也決定了其使用于影視劇的活躍度和媒體傳播力。
我們從表1里提取了27部社會評價和經濟效益俱佳的方言電影,對這些電影所用方言的品種進行了統計。其中,有14部電影制作了粵方言版,11部電影較多地使用了西南官話或制作了西南官話版,僅有2部電影使用了其他方言。由此觀之,粵方言、西南官話在方言電影創作上最為成功,這兩種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也最為豐滿,社會影響力較大。
從方言分布來看,263部粵方言影視劇中,256部來自香港,7部來自廣東;48部西南官話影視劇中,20部來自四川,其他28部來自貴州、重慶、湖北、云南4省;33部東北官話影視劇中,21部來自遼寧省(其余12部無法通過劇情判斷省份);33部中原官話影視劇則為陜西18部、河南14部、寧夏1部。因此,當前以香港、四川、陜西、河南以及東北地區為背景的影視劇使用方言的可能性較大,相應的是,上述地區的日常生活、風土民情、地域特色能更充分地通過方言影視劇來呈現并傳播。
從影視劇的類型來看,“普-方多版”為當前方言影視劇最常見的類型,總數達到259部;“普-方同用”次之,總數為75部;“純方言”僅有66部,是數量最少的一種類型。同時,無論在哪種類型里,電影使用方言的頻次都高于電視劇,這可能與國家廣播電視總局明確規定了電視劇中一般情況應以普通話為主有關。
從方言品種與影視劇類型的對應關系來看,粵方言與普通話的基礎方言差異很大,互通度較低,粵方言影視劇基本上只有“普-方多版”,即根據不同受眾的需求分別制作粵方言版和普通話版;而吳、閩、湘、贛、客等其他東南方言則較少出現在影視劇里。東南方言差異性大、可懂度低,對于北方方言區的人來說更是艱澀難懂,這導致大部分東南方言難以廣泛運用于方言影視劇。而北方方言很少出現“普-方多版”,與粵方言有著明顯的區別。其中,“普-方同用”數量最多,是內地方言影視劇最為常見的類型,“純方言”型則多使用西南官話和中原官話。值得注意的是,自2019年起,《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八佰》《金剛川》4部備受關注的主旋律電影均使用了5種以上的方言,包括北京官話、冀魯官話、中原官話、西南官話、粵方言、吳方言、湘方言等類別,這是否代表著“多方言同用”正在成為新的創作方向和審美需求,可進一步關注。
(三)時間分布
圖1反映了3類方言影視劇在各年度的數量分布情況。從影視劇數量看,2009~2015年上映播出的方言影視劇共計179部,年度數量呈現“多折線”分布,峰值為2012年,達到39部;自2015年后,各年度上映播出數量基本持平,2016~2021年共計221部,總數比前6年明顯增多。由此可見,自2016年開始,方言在影視劇中的使用逐漸增多。從類型來看,“普-方多版”在各年度里都是數量最多的一類,曲線分布范圍在其他兩種類型之上。其他兩種類型的分布基本持平,如前文第二節“(二)方言品種分布”所述,該類型的大部分影視劇都來自香港。
為便于觀察內地方言影視劇的情況,我們將香港出品的“普-方多版”共計256部粵方言影視劇剔除,并做了重新分析,見圖2。“普-方多版”只在2010、2012、2015、2017、2019以及2021年出現過少量作品,與圖1的分布態勢明顯不同;而“普-方同用”每一年度都有一定數量分布,這是內地方言影視劇最常見的類型。結合圖1來看,在2015年之前,方言影視劇以“普-方同用”略占優勢;從2016年開始,“純方言”的數量明顯增多,特別是從2018年起,呈現出逐年增加的趨勢,這似乎說明了“純方言”有望成為內地方言影視劇的主要類型。
與此相關的是,自2016年起,出現了21部高口碑高收益的方言電影(在2015年以前,同等質量的電影僅有7部),特別是從2018年開始,更是出現了8部票房收入超過10億元的方言電影。結合圖1、圖2方言影視劇的年度分布來看,說明了近年來社會大眾對方言影視劇的需求日益增加,方言作為文藝創作的重要語言資源的作用和價值也日益凸顯;另一方面,方言電影的口碑和市場向好,也說明方言影視劇受眾基礎廣泛,商品化、產業化的前景廣闊。上述要素既是當前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的組成要素,也會進一步增強語言形象的社會影響力。
三、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社會變量考察
我們從“純方言”66部、“普-方同用”75部影視劇中各提取了310個主要角色,共計620個人物形象,對其社會變量進行統計分析,由此觀察當前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人物抽樣的原則為:只要是主要角色,且在大部分語境下都使用方言,即納入統計;反之,使用方言時短量少、無明顯身份信息或對情節推進作用不顯著者,則不納入統計。此外,我們還從“普-方同用”的75部影視劇中提取了150個只使用普通話的主要角色,對其社會變量進行考察,并與方言角色進行比較,以進一步觀察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社會特點。
根據劇情信息,社會變量考察維度主要是方言使用者的性別、年齡、職業和地區4類因素。其中,“年齡”分為4段:幼兒(0~10歲)、青少年(11~30歲)、中年(31~60歲)、老年(61歲以上),若無法判斷人物的準確年齡,則采用就大原則處理,比如無法判定其為中年或老年者,歸入“老年”,以此類推。“職業”大致分為以下4類:(1)腦力工作者(包括干部、專家、教師和學生);(2)體力工作者(包括農民、打工者、個體戶、技工、無業游民等);(3)警察和軍人;(4)不詳(即無法從劇情判斷角色職業)。“地區”分為城市、鄉鎮(鄉村和集鎮)。
(一)性別和年齡
1.方言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者的性別、年齡分布
從表2可見,在年齡上,方言使用者以“中年”為最多,達到357人,占57.6%,優勢明顯;“青少年”157人,不足“中年”的一半;“老年”95人,“幼兒”最少,僅有11人。在性別上,各年齡段男性總數為434人,女性為186人,呈現出顯著的男多女少面貌,且各年齡段都表現出相同的性別分布。因此,中年男性是當前影視劇中使用方言頻率最高的社會群體。此外,“純方言”與“普-方同用”在性別、年齡上的分布大致相同,只在“青少年”中的性別比例稍有不同,“純方言”的青少年女性與男性的數量差距比“普-方同用”略小。可見,兩種類型的方言影視劇在對方言使用者性別、年齡特征的呈現上具有高度一致性。
來自“普-方同用”的150位普通話使用者的性別、年齡分布如下:
(1)性別:男性76人,女性74人,性別分布大體均衡,與方言使用者顯著的男多女少有明顯差異。
(2)年齡:幼兒6人、青少年61人、中年75人、老年8人。青少年、中年是普通話使用者的主要人群,這與表2的統計結論一致。其差異則表現在3個方面:一是方言使用者中“中年”明顯多于“青少年”,而普通話使用者中二者比例大體均衡。二是從年齡與性別的相關性來看,61位青少年中有27位男性,34位女性;75位中年人中,男性為39人,女性為36人。性別分布大體均衡,與方言使用者以男性為主有所不同。三是普通話使用者中“老年”的比例遠遠低于方言使用者,即在方言影視劇里,普通話使用者的平均年齡低于方言使用者。
2.方言使用者性別、年齡與方言品種的相關性
表3統計了“純方言”“普-方同用”兩類影視劇共計620個主要角色使用不同方言的人數。西南官話、中原官話、東北官話、粵方言是出現頻次最高的4類方言,其中,西南官話多見于“純方言”型,東北官話、北京官話多見于“普-方同用”,中原官話在兩種類型中分布均衡,這與前文表1的統計結果一致。
根據表3,我們進一步統計了性別、年齡與方言品種的分布關系(見表4、表5),以考察影視劇中方言品種是否會與性別、年齡相關。
從表4可見,大部分方言都呈現出男性為主的面貌,這與表3的統計保持一致。其中,西南官話影視劇數量和方言角色最多,男性為115人,女性為58人,男性比女性多1倍;中原官話次之,男性為97人,女性29人,男性為女性的3.3倍;冀魯官話、東北官話、粵方言、晉方言、閩方言等方言男性使用者數量均在女性的2.4倍以上。可見,影視劇各主要方言品種都以男性為主,且性別差異比較顯著,男性基本上都在女性的2倍以上。
表5則顯示,當前方言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以中年為主。在作品數量大、方言角色多的西南官話、中原官話、東北官話影視劇中,中年占全部人數的57.2%以上;吳方言、晉方言、冀魯官話、膠遼官話等影視劇和方言角色數量都較少的方言里,中年的比重介于60.6%(冀魯官話)~92.9%(膠遼官話)之間。此外,粵方言青、中年數量基本相同,北京官話青、中、老的數量大致均衡,是除了幼兒以外,性別分布最為均衡的方言。
綜上所述,方言影視劇中各方言品種之間在性別和年齡的相關性上沒有顯著的差異,都以“中年男性”為方言使用者的主力軍;而方言影視劇中的普通話使用者在性別、年齡的分布上則相對均衡,性別、年齡的特征不如方言使用者明顯。
(二)職業
1.方言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職業分布
從表6可見,除去職業不詳的117人,在剩下的503人里,“體力工作者”382人,“腦力工作者”90人,前者是后者的4.2倍。
從具體的職業類別來看,人數最多的前5類職業也屬于“體力工作者”。其中,“農民”105人,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職業;“技工”“個體戶”“打工者”數量大體相當,其中,“技工”包括民間皮影藝人、出租車司機、修車師傅、鐵匠等,“打工者”多為從事服務業的草根階層,如服務員、搬運工、清潔工、保姆等,其共同特點是文化水平雖不高,但都有一技之長并且從事正當職業。值得注意的是,表6中的“無業游民”多為劇中塑造的反面角色,如罪犯、嫌疑人、小偷和混混等,這類角色成為影視劇方言的高頻使用者,甚至還與某一區域方言形成高度相關性(見表7),這可能會引導受眾對方言的語言形象形成刻板印象,產生不利影響。
“腦力工作者”由“干部”“專家”“教師”“學生”組成,但從其背景來看,90人中有49人在鄉鎮生活和工作,主要是村干部、鄉村學校的師生等,從其社會身份來看,也可認為屬于“農民”,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因此,其實表6也可以將這49人納入“農民”統計,則“農民”數量將達到154人,也就是說,“農民”與方言之間的相關性更高;而“腦力工作者”則將僅剩41人,比“體力工作者”下任何一個小類數量都少,可見,方言影視劇中的方言使用者很少有腦力工作者。
150名普通話使用者的職業分布則與方言使用者大有不同,有腦力工作者75人、體力工作者29人、警察和軍人14人,其余32人職業不詳。顯然,普通話使用者以腦力工作者為主。需要指出的是,普通話使用者不僅以腦力工作者為主,且其職業類別也更為豐富全面,75名腦力工作者包括干部(6人)、專家(6人)、教師(12人)、學生(19人),還包括未在方言使用者中出現的醫生(3人)、記者(4人)、白領(11人)、電商主播(3人)、藝術家(8人)等行業領域類別。體力工作者由個體戶(7人)、技工(6人)、無業游民(2人)以及打工者(14人)構成,其中,打工者多為推銷員、售貨員、快遞員、化妝師、導游等新興領域的從業人員,與方言使用者多為服務員、搬運工、清潔工、保姆等也存在明顯差異。
2.方言使用者職業與方言品種的相關性
表7統計了620個方言使用者的職業在各方言品種間的分布情況。從職業類別的覆蓋面來看,西南官話、中原官話由于使用者最多,職業類別也最為齊全;東北官話、粵方言、吳方言次之,除了學生、農民以外,其他類別也均有分布;其他方言由于影視劇數量和方言角色數量都比較少,職業缺項也相對較多,特別是在腦力工作者方面,晉方言及其以下的方言幾乎沒有出現腦力工作者。需要注意的是,“警察軍人”的總數雖不多,但這是方言影視劇常見的職業類別,大部分方言品種都有對這一形象的表現。
表7還顯示了職業與方言品種的如下相關性:
(1)西南官話在“技工”“打工者”“個體戶”等幾個類別中的分布大體相當,這類職業的從業者都為出身草根的務工人員為主。需要注意的是,“無業游民”總數為17人,導致西南官話成為當前方言影視劇中與罪犯、嫌疑人、小偷和混混等反面角色相關性最高的方言。
(2)中原官話、東北官話都以“農民”出現頻率最高,其中,中原官話的18位腦力工作者中有15位來自農村,東北官話的9位腦力工作者中有8位來自農村,在寬泛意義上,這23位也是農民。可見,影視劇中的農民形象大多是通過這兩種方言塑造的,與“農村”的關聯度會更高。與此相反的是,北京官話、粵方言、吳方言、江淮官話、贛方言等方言缺乏對農民的形象塑造,與“城市”的關聯度相對較高(參看第三節第三小節“地區”)。
(3)西南官話、粵方言的“學生”數量比其他方言多,是塑造“學生”形象最主要的方言。不過,這兩類方言的偏好也有所不同,從地區來看,西南官話有9人來自鄉鎮、8人來自城市,粵方言9人全部來自城市;從年齡層次來看,西南官話的年齡層更低,中小學生為15人,大學生2人,而粵方言小學生2人,大學生7人。
(4)表中北京官話及其以下的方言里,每個職業的數量都比較少,沒有形成過于鮮明的特征,人數上明顯以體力工作者為多。可見,大部分方言在影視劇中都沒有形成系統全面的語言形象。
(三)地區
內地出品的144部影視劇,城市題材的有50部,占比34.7%;鄉鎮題材的有82部,占比56.9%;另外12部為戰爭災難、歷史古裝題材,占比約8.3%,不納入本節考察范圍。這132部影視劇中,數量排名前3位的是:西南官話的43部(城19部,鄉24部),東北官話的31部(城8部,鄉23部),中原官話的27部(城8部,鄉19部)。其他各方言品種的都不足10部,其中,粵方言5部,江淮官話2部,全為城市題材;晉方言5部,蘭銀官話2部,客家方言、湘方言各1部,全為鄉鎮題材;其他方言兩類兼而有之。香港地區出品的有256部影視劇,城市題材的有212部,另有歷史古裝劇、動畫片等44部,沒有鄉鎮題材的。
由此可見,內地方言影視劇以鄉鎮背景為多,香港地區方言影視劇全以香港為背景,容易引導受眾產生粵方言與大都市緊密關聯、除了粵方言以外的其他方言多與鄉鎮關聯的印象。與此相關的是,在方言影視劇的150名普通話使用者中,145人生活在城市,僅有5人生活在鄉鎮,雖然普通話與城市相關、方言與鄉鎮相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語言生活的實際面貌,但也說明了當前方言影視劇缺乏對城市方言使用情況的呈現。
此外,我們根據各大視頻平臺上對方言影視劇的介紹信息,對“純方言”“普-方同用”共計141部影視劇的第一關鍵字進行了統計。有74部為“喜劇”,占52.5%;另外67部分別為“家庭”24部,“犯罪或動作”13部,“歷史”13部,“愛情”8部,其他9部。由此可見,“喜劇”也是方言影視劇的主要特征之一。
四、余 論
本文的調查研究顯示,近10多年來,方言影視劇創作方興未艾,涉及的方言品種豐富多樣;特別是2016年以后,影視創作出現新一輪“方言熱”,這說明當前方言仍活躍在人們的語言生活中,方言對社會信息傳播具有獨特價值,社會大眾對方言及其負載的地域文化懷有深厚的情感認同。
毋庸置疑,語言形象的塑造傳播必須以維護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主體地位為前提,以“必要時使用”“適度使用”為原則指導方言文藝創作,要避免出現濫用方言的現象(參看第一節第二小節)。在此基礎上,從利于保護傳承方言文化的角度來看,應避免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被過度標簽化。當前影視劇中方言使用者的社會特征較為單一,以中年男性居多,多為農民或其他從事體力工作者,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參看表2~7)。藝術創作源于生活,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下部分方言使用者的社會特征,但不宜以偏概全,將其簡單等同于語言生活中方言使用場景的全貌。特別是當某一方言品種與人物的社會特征形成緊密關聯時,易于加深受眾對方言及其所屬地域的刻板印象,如多作為反面形象的“無業游民”多為西南官話使用者,“農民”多為中原官話或東北官話使用者等;與此相關的是,方言影視劇中的普通話使用者與方言使用者的社會身份有著顯著差異(參看第三節第二小節“職業”)。影視劇傳播力越大,形象越生動,刻板印象就會越深刻,若由此引發對某一方言和方言文化產生偏見,這顯然不利于受眾形成正確的語言態度和語言生活觀,更不利于對方言文化的保護傳承。截至2020年,我國普通話普及率已達到80.72%,有關部門現已為進城務工人員、農業農村急需人才、轉業軍人、農村婦女等群體開展普通話能力培訓(王春輝2021);隨著普通話的推廣普及逐步提高,城鄉差異和不同社會群體的語言使用差異會逐步縮小,故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也無須刻意地與某一社會身份相關聯,并引導受眾產生地域窄化或方言使用者和使用場景單一化的刻板印象。此外,“喜劇”也常被作為方言影視劇的標簽,從而形成了方言娛樂化的印象。誠然,方言在藝術創作上易于產生幽默詼諧的效果,但若方言文藝創作始終淺層次地屈從于搞笑的目的,必然會導致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的方言在藝術中的生存地位和價值受到質疑(付欣晴2013)。在近兩年最受觀眾喜愛的方言影視劇里,《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八佰》《金剛川》為帶有正劇色彩的主旋律題材的電影;《山海情》《裝臺》等電視劇雖有歡快輕松的情節,但也不是無厘頭式的喜劇。這說明了方言影視劇完全可以擺脫過度娛樂化的模式,擁有廣闊的創作空間。
近日,中央宣傳部和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分別發布《關于開展文娛領域綜合治理工作的通知》和《關于進一步加強文藝節目及其人員管理的通知》,對包括影視劇在內的文娛領域綜合治理做出重要部署,明確當前要堅決抵制畸形審美、低俗“網紅”、無底線審丑等泛娛樂化現象。鑒于此,當前應積極探索并鼓勵多樣化的方言開發應用,在方言的語言形象塑造和傳播上,要注意避免以方言為噱頭,傳播庸俗、低俗、媚俗的內容或“人設”,避免將方言在影視劇中的語言形象打上“土氣”“惡俗”“低級趣味”“粗鄙丑陋”等負面標簽,應通過影視劇塑造、傳播高端、典雅、古樸、文化氣息濃郁的語言形象,展示方言背后蘊含的悠久歷史、深厚文化和豐富民俗,讓方言在大力弘揚中華文化等方面發揮其獨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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