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構建民族精神審美與國家記憶史詩圖像的藝術類別,主題性美術創作已成為新中國美術的重要篇章。對此,范迪安曾指出:“20世紀以來,中國美術的一個鮮明特征就是廣大美術家積極投身現實、關注現實、反映現實,以藝術的方式彰顯社會責任、描繪重大的現實事件,刻畫典型形象、彰顯時代精神,在藝術作品中實現愛國主義情懷與藝術創造熱情的高度統一。”近年來,各類大型主題性美術創作活動方興未艾,主題性美術以更加廣博的視野和態勢,步入了多元的發展路徑。“英雄禮贊”系列肖像作品是潘皓歷時三年尋訪寫生老紅軍的藝術行動的成果。他以百幅大尺寸(200cm×180cm)的紅軍肖像畫譜寫了一曲雄渾而莊嚴的英雄交響曲,通過對肖像藝術與現實語境的不斷探索和發掘,為當下主題性美術創作貢獻了一份獨特的樣本。他以人性關懷切入主題,將家國情懷、民族精神與人性光芒滲透在一個個鮮活的形象中,通過聚焦并傳遞老紅軍生動真實的生活經歷和精神體驗,完成了見微知著、由特殊到一般的歷史認知過程,呈現出宏大而深邃的時代精神。
“英雄禮贊”藝術創作項目起源于2018年中央美術學院組織的一次延安采風之行。看似簡單的寫生活動,卻體現著學院學術傳統脈絡的傳承和演進。1950年,在新中國表彰戰斗英雄和勞動模范大會召開之際,徐悲鴻號召并帶頭為參會代表畫像。他以油畫和素描的形式繪制了《騎兵英雄邰喜德》《郭俊卿像》《李長林像》等以英雄模范為主要表現對象的肖像畫,在新中國美術史上寫下了精彩的一筆。吳作人在寫生活動中創作的油畫《特等勞動英雄李永像》,成為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重要館藏作品,并屢次在近年的大型展覽中展出。顯然,圖繪與謳歌英雄是中央美術學院“愛國為民、崇德尚藝”的優良傳統的真實寫照,也是“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思想指引下的具體踐行。因此,潘皓的藝術行動既有一脈相承的信念支點,又散發著與時俱進的時代光彩,彰顯了樸質而真切的家國情懷。
潘皓生于20世紀60年代,是一位有情懷、有追求的藝術家。長久深入的思考與情感認同是他啟動并完成這項浩大藝術行動的內驅力。潘皓在他的日記中記載了創作時的種種聯想:在畫第一張畫時,面對百歲老紅軍謝友貴,他瞬間產生了《雞毛信》原型的聯想;畫106歲的老將軍張力雄時,他又在這位老兵身上看到了電影《英雄兒女》中王政委的影子;面對冷靜而嚴肅的牛如虎老人,他從其緊抿的嘴唇和警覺的眼神中窺見了電影《鐵道衛士》中鐵路公安的神韻……這些圖像的聯想和交疊是充滿時代感的,紅色經典的浸潤已經轉換成我們這一代人的一種深層記憶,并在藝術創作中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3年間,潘皓出行了8次,采訪了125位老紅軍,完成了100位老紅軍的現場寫生。他以一種敬仰的心情與近似搶救的姿態,在尋找與探索中完成了這項藝術壯舉。
相較于建立在宏大敘事之上的主題性美術創作傳統,潘皓在關注藝術作品的社會功能的同時,十分強調自我體驗的彰顯和傳達。在“英雄禮贊”系列作品中,他采用無情節、無敘事的表達方式與迥異于傳統肖像畫尺寸的畫幅,專注于揭示人的價值和生命力,以充滿視覺張力和形式意味的形象方陣,凸顯自己的家國情懷。他筆端的主人公是處于人生暮年、平凡而又不平凡的老人,他們飽經時事的滄桑巨變,為新中國的誕生建立了功勛。而隨著時間的流轉,這些負載著豐富信息的歷史見證人,正在日漸遠離公眾的視野。潘皓把握了這個不期而至的機緣,以秉筆寫史的勇氣和豪情,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創作中,在喚醒神圣的記憶的同時,以獨具匠心的藝術方式熔鑄了歷史。
“英雄禮贊”系列作品的精神指向是鮮明宏闊的,潘皓以獨樹一幟的維度抒寫并弘揚了民族精神。從紅軍與英雄的對應,到紅軍與長征的關聯,乃至“再長征”的提升與定位,貫穿其中的精神線索十分清晰——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在當下的傳達與彰顯。對于潘皓而言,作為當代藝術家,如何通過自己的創作與價值判斷去再現中國革命的“活化石”——老紅軍,在個性表達中折射出共性的價值和意義,并由此傳遞精神的洗禮與心靈的共鳴,是他思考最勤、用功最深之處。
潘皓先后就讀于廣州美術學院、日本多摩美術大學及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部首屆博士油畫班,師從王肇民、田中稔之、詹建俊等藝術前輩。優越的教育背景和豐富的藝術見聞,使他具備了扎實的寫實功力,并在審美取向和創作風格上融匯了立體主義的表現風格,藝術語言擁有獨特的趣味性。潘皓從表現日常生活、關注身邊的人和事,到行萬里路、尋訪描繪老紅軍,這其中的變化是顯著的,這既是他在創作題材方面的調整和拓展,更是意識上的探尋與突破。他從這些和平年代歸于平靜的老者身上,窺見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民族品格和堅忍不拔的民族精神。每一次創作前,他都會通過案頭工作或采訪,盡可能詳盡地了解刻畫對象的成長史,并且在開筆前根據人物和環境的狀況,特意挑選相應的音樂,如《延安頌》《英雄兒女》等來營造情境。潘皓認為,形象最終要表現的是藝術家對人物的瞬間感覺,越直接生動越好。在那些皺紋密布、疲態頻現的面孔上,一個眼神或一個表情都會喚醒精神的底色、情感的迸發和心靈的碰撞,使他的畫筆在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中縱橫捭闔,產生令人期待的藝術效果和不可抑制的精神力量。
深邃的精神內涵和真實的人物塑造是潘皓“英雄禮贊”系列肖像作品的總體特征。導師詹建俊在指導他創作時,不僅與他分享了理解和表現老一輩革命家形象的經驗體會,還對其強調了準確把握形式與內容的重要性。詹建俊早年進入董希文主持的“第三工作室”,董希文注意個性表現和油畫表現力并提倡油畫民族化等學術主張,對他影響很大。詹建俊1959年創作的名作《狼牙山五壯士》,通過人與山的比擬造型,在意象感和象征性方面進行了大膽嘗試,在主題性創作領域開啟了形式探索的先河。在潘皓的身上,我們能夠顯著地感受到這種傳承下來的探索意識和創新精神。潘皓通過老紅軍肖像系列的尋訪創作來抒寫與弘揚民族精神,既是一次自覺自信的文化行為,也是一次充滿挑戰的藝術探險。時代性的審美表達對藝術本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首先,必須與經典保持距離,精神的延續深化與面貌的推陳出新是必須面對的問題;其次,個性語言的建構與時代特征的吻合,集體觀照與藝術家個體意識的平衡和交融,是必須解決的問題。潘皓以他的真誠、執著和勤奮,在上下求索中交出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他以濃墨重彩擦去了歷史的灰塵,使滄桑的容顏煥發出時代的光彩,通過畫筆抵達了民族精神的內核。
“英雄禮贊”系列作品將老紅軍的形象定義為英雄是無可厚非的。但什么樣的人才可以被稱為英雄?這是潘皓在項目實施的創作過程中常常思考的問題。在隱去作品信息之時,這百名老人的肖像與英雄之間能夠建立怎樣的內在關系?潘皓應該是在不斷的自問與質疑中構成了對英雄的理解。細覽這些作品后不難發現,他為這些形象給出的次序首先是人,然后是老人,最后才是具有不凡經歷并建立過不朽功勛的英雄。這個排列邏輯反映了他堅定的人性關懷維度,為家國情懷的抒發提供了強有力的支點,為民族精神的發掘提供了令人信服的依據。不忘初心的主旨和愛好和平的愿景在畫面中交相輝映,折射出具有永恒魅力的人性光芒。
潘皓與老紅軍的交流經常會碰撞出意想不到的思想火花,這對他的創作十分有益。比如97歲的女紅軍張瑞榮,14歲那年因為喜歡上“擴紅”隊伍里的紅軍小伙子,毅然離家從軍,與相愛的人一同踏上征途;99歲的李培英老人,在與畫家握手話別時還莊重地表達自己可以重返戰場殺敵的決心……這些情境和細節為他探尋對象的本質提供了精準的進入通道。在項目實施的創作過程中,面對“你們為什么才來”的詰問以及所畫對象仙逝的消息,潘皓的心里沉甸甸的。這些情感波動也驅使他以更加虔誠與嚴謹的態度對待創作,將最好的狀態留在寫生現場。
在藝術風格上,潘皓始終不忘保持個人表達的觀念和立場,雖然他在內心深處對這個特殊群體懷著深切的尊重和敬仰,但卻對刻意的拔高與美化保持著警惕。他以平視的眼光來觀照這些老人,不動聲色地提取他們臉上蘊含的豐富信息,將即時的感悟和激情原生態地呈現在畫布上,使得畫面有了強烈的現場感和代入感,從而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潘皓對物我兩忘的大格局繪畫狀態十分癡迷,而他“寓抽象于具象”并具有立體主義傾向的風格特征,在“英雄禮贊”的實踐中得到了酣暢淋漓的發揮,并產生了許多令人嘆服的亮點。在人性深度的發掘與雕鑄方面,潘皓的作品不僅傳達出個人經驗帶來的審美感悟,也契合了集體經驗的審美需求。
銘刻歷史,熔鑄精神。潘皓通過為百位老紅軍畫像凝聚而成的“英雄禮贊”系列作品,在肖像藝術語言的探索和作品精神力度的發揚方面,都達到了令人欣喜的深度和高度。當那一張張寫滿故事的臉龐撲面而來時,一股暖流從心底油然而生——“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許向群/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出版社編審、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策展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