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勤
藝術家或畫家,是一個歷時性的稱謂。在藝術史上,“工匠”“匠人”是藝術家的最初社會身份,實用性的、有技術含量的技藝或技巧也是藝術的最初源頭。在稱謂和社會身份上,從工匠(craftsman)或手工藝人(handicraftsman)到藝術家(artist)的轉變,實用性的、有技術含量的技藝或技巧也暗含其中。嚴格意義上講,藝術家與工匠并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有藝術史的先后之分,領悟藝術境界的高低之分,或掌握的技能、技巧的多少之分。那種以為自己是畫家就瞧不起“畫匠”的做派,其關鍵紕漏在于割裂了實踐(動手、技巧)和理論(素養、境界等)之間的關系。
當技能、技巧、方法等被反復試驗并證明是有效的,且逐漸形成一套完整的邏輯系統時,不是實踐走向了理論或理論化的總結,而是這些 “技” 已逐漸成為科學技術。科學是什么?簡單地說就是邏輯和實證。我們常常把科技合在一起說,科學解決的是“是什么、為什么”的問題,技術解決的是“怎么做”的問題,即科學是解決某類問題的通用邏輯,技術是解決某個問題的具體方法。從遠古到近代,科技與藝術并未作為職業或知識類別而分開,文藝復興至近代啟蒙運動這一段時間,近代科學技術真正獨立出來形成體系,科技也逐漸與藝術分開。藝術的自主性和自由性也得以建構,科技只是藝術的手段、技法或媒介。
古典時代的藝術是通過寫實的技法去描摹世界的真實,或制造一個真實世界的摹本。這時,科技就是寫實技法的基礎,或者說技術手段本身就是技法,科技材料本身就是媒介和材料。文藝復興時期,為了追求絕對“真實”的描摹,藝術家常常學習科技知識并將之運用到藝術創作之中,當時的藝術家其實既是工匠,也是科學家。工業革命以來的新科技直接促進了藝術的發展,甚至很多科技發明直接誕生了新的藝術門類,如攝影、電影。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也是以科技為基礎對原作進行復制,但復制出的藝術作品失去了即時即地的原真性。此時,古典的、美的、純粹的藝術發生了深刻變化,真實已被消解。藝術成了一種物質成分、商品符號,不僅改變了藝術的全部技法和手段,還改變了觀眾對藝術的欣賞方式。
基于互聯網(信息)的技術媒介時代,科技和藝術已無法二元劃分,作為技巧和材料的科技不僅直接催生了新的藝術類別,如新媒體藝術、裝置藝術,而且還可以直接成為審美對象,成為藝術。在基于數字技術的網絡時代,由像素組成的數字圖像將所有的視覺信號分解為“1”和“0”組成的數字編碼,削弱甚至取代了手工繪制圖像或機械印刷圖像,因此今天的多媒體藝術、裝置藝術、數碼藝術等藝術樣式不再去描摹世界的真實,因為它們本身已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而在人工智能(AI)時代,藝術創作是基于大數據庫的數據分析和深度學習,此時機器可以像人一樣思考、行動。這些都與人類以身體為基礎的創作有本質的區別。至此,科技、藝術與生活的界限被打破,甚至“媒介即訊息”,以前被視為表達方式的媒介和材料已經成為藝術本身,于是乎,“智能機器人取代藝術家”,或者基于計算機程序的技術媒介代替了人類的藝術創作。那么,藝術家已毫無用處,只有理念、創意最有用,這不是回到了黑格爾所講的“藝術的終結”嗎?在技術媒介時代,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藝術家不再是媒介的親自操作者,而是一個理念的設計者,傳統的“手工藝”轉變為計算機程序算法的編排或設計;另一方面,藝術家會按照算法的邏輯來創作藝術作品,而與物質性的創作(比如在畫布上用顏料和松節油等作畫)完全相反。但要注意的是,技術媒介提供了一個優于現實物質環境的新空間,同時意味著藝術家的創意思維受限于認知算法的秩序,而設計和控制這一算法的人才是最大和最終的藝術創作者(實際是控制者)。
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未來人工智能將更加接近人的思維(或模擬人的思維),但它始終是一臺基于算法秩序的機器,所有的藝術創意都是基于算法而延伸展開的,都是有局限的。藝術的最可貴處在于自由、不受約束——哪怕受約束也是戴著鐐銬跳舞。人的實存的可貴之處,就是不確定性與對自由的追求。因此,技術媒介也僅僅是改變了人創作藝術的方式、途徑。智能機器人創作詩歌、繪畫、音樂,不會超越人(藝術家)的創作。二者的較量與其說是機器與人的較量,還不如說是確定與不確定、被控制與自由的較量。因此,既要避免人被技術媒介控制后的物化、異化,也要更新藝術觀念和審美理念,重新建構技術作為媒介的新的藝術語境和審美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