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女和一束桃花

陳繼明

菲菲姑娘在街上走著。她的右手舉著一束剛從山坡上摘來的桃花。

這束花的分量沿著她的手臂一直傳入她的心底，傳入她靈魂的深處。近來她心里總是沉浸著悲痛，這悲痛彌漫進她生命的每個空隙。但這束花帶著淡淡的香味傳進她的心靈時，痛苦仿佛立刻變為力量的源泉，立刻有了意義。她感到對生活產生了一定的信心。

菲菲秀麗白皙的臉上保持著一種沉靜的冷漠，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街上有人注意到了她，談論著她，而她只是很小心地握著這束桃花，莊重地舉在胸前。

菲菲準備把這束桃花獻給已經長眠地下的一位朋友。她的葬禮是前天舉行的，菲菲當時沒有去參加。今早弟弟送給她這束桃花時，她突然產生了這個愿望：把它插在朋友的墳頭，并且要親自拿著去。

菲菲的雙手是假的。

兩年前，菲菲剛滿16歲的時候，一次意外事故奪去了她的雙手。

早在小學的時候，菲菲就以美麗聰明聞名全校甚至全城了。在這個市民不足三千的小城里，菲菲的歌聲堪稱家喻戶曉。到現在人們也沒忘記她抱著吉他在舞臺上唱來唱去的快樂樣子。她失去雙手的那些日子，她所在的那個中學里的師生們在很長時間內失去了笑聲，許多同學朋友為她哭泣。有不少人捐了款，她被送到上海一家最好的醫院，接了假臂。假臂尚可以勉強活動，如寫字翻書之類。

然而，菲菲的歷史從此便完全進入另一種黑暗的狀態。她和這個世界之間所有的聯系仿佛隨著雙手的失去而失去了，她身上所有少女的光環也都隨著消失殆盡了。剩下的便是永遠躲藏在黑暗的深處，永遠不再出現在大街上，永遠不再奢望歡樂。兩年多來，菲菲確實很少出來過，即使偶爾露次面，也總是有母親或者妹妹跟在一旁。

這天，她之所以到天近黃昏的時候才出來，是因為她為此而準備了整整一天。

早晨弟弟就把桃花給她了，她立刻就想到用這束桃花去祭奠慘死的朋友，而且要親自拿在手中，單獨一個人去。這既是為了戰勝自己，也是為了懷念朋友。但她能產生這種想法并且具有信心已是很不容易的。

朋友是被汽車軋死的，那天她由母親領著擠進人群，看到了血泊中的朋友——一個中學的女同學。她差點昏倒過去。她的內心受到了一次更意外更嚴重的打擊，看到了更多的人的生命的脆弱悲慘；許多本來很美好的東西在頃刻間徹底破碎了。她完全墜入一個更遼闊更黑暗的深淵中。長期以來，她體內根植的悲痛全部來源于自己的不幸，她一直沉浸于自己的悲傷之中。而現在，自己體內的這些痛苦都在不知不覺中剝落了或者被淹沒了，然后產生了另外一種更深遠的痛苦。

春天的太陽依然溫暖地照著。

菲菲端詳她和朋友一起拍的照片，內心仍然無法把死和生聯系起來，無法相信這個世界既屬于生又屬于死，無法接受活著隨時都有可能接受的殘酷。她仿佛有點麻木了，整天感到頭昏目眩，四肢無力，就像秋風中的一片并未完全枯去尚沒離開枝頭的葉子。然而，這種狀態仿佛正好解放了她，使她突然變得輕松起來。

于是，她有信心舉著這束桃花走出去。

即使這樣，她也沒有立即去做。有幾次她已經拿起了花，走到門口，卻又突然退了回來，默默地坐到窗邊，看外面明朗溫和的陽光和陽光中愜意的葉子，聽街道上人群的喧囂。

她注意到了對面墻上懸掛了已經兩年的吉他，同時就產生了一種表達的欲望。這以前，這把吉他僅僅作為菲菲歡樂年月的一種象征懸掛在那兒。此時，菲菲竟然很想抱起它，哪怕僅僅是抱在懷中。她便站在凳子上，艱難地把吉他取了下來，剛把吉他抱好，就有一種情緒像河流一樣從她心底涌出，那全部是淚水。

然而她現在的手不可能彈撥出任何音樂。

黃昏到來之前，她終于走出了家門。

當她最終舉起桃花跨出第一步，走在春天的空氣里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完全有了決心和信心。她的步態顯得端莊而優雅，表情深沉而堅毅。她感到有人注意她，但她的目光只是靜靜地、不旁視地注視著街道的前方。初春的花枝水分多，分量重，菲菲勉強把它們舉在腳前，這種分量持續地傳入她心底時，喚起了某種夢幻般的模糊旋律。

她步子邁得更加沉穩而堅定，想起了16歲以前的自己和同學們放學后在街上打打鬧鬧的情景。

不久，她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個男孩，想起了無數次想起過的情景。一個冬天的星期日，他約她在教室見面。菲菲按約來到教室時，看到他一個人獨自坐在爐邊烤火。他說：“我把爐子架得好旺好旺等你，把兩個爐子都架旺了。”這句簡單的話竟使菲菲感到溫暖、充滿柔情，她也只是一個勁地在火苗上搓弄著雙手。后來，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她一點也沒有驚訝。他們隔著爐子，雙手緊緊地相握在一起，任一種陌生的青春的情愫默默流動。然而，菲菲很快就失去了這雙手，這雙與一個男孩緊緊相握過的手。

菲菲繼續往前走著，用一只假手舉著一束鮮艷的桃花，像舉著一輪火紅的太陽。

街上人來人往，忽然后面開來一輛卡車。

菲菲急忙朝旁邊一躲，那束桃花便從手中滑落了，并立即被急馳而過的卡車碾碎。

在一片塵埃中，那束桃花完全被碾碎了。

菲菲眼看著自己的桃花被碾碎，她的心也隨著汽車的轟隆聲被沉沉軋過，似乎在頃刻間又經歷了一次生死的選擇。她呆立在原處，沒有撲過去，只是傻了一樣地看著殘損的花枝。

菲菲并沒有走回家，而是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這里是一排懸崖，崖底是一片河床，有條河流從中流過。

菲菲在這兒站立著。她想跳下去。跳下去不是結束一切的最簡單的辦法嗎？她的朋友突然被車軋死也許未必不是一件樂事，為什么還要痛苦地活著去忍受種種苦難呢？然而菲菲并沒有立刻去跳，她在想這個時候有個人來救她。那個曾經架旺火爐等她的男孩如果突然出現，一把將她從崖邊拉回來，將她擁抱在懷中。

菲菲多么渴望被一個男人擁抱在懷中，做個在男人的世界中喘息的殘缺的鳥兒。

菲菲和那個男孩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學，兩個人都喜愛唱歌。那時，菲菲經常把他的課本和買來的新書拿回家用畫報包上皮子，他總是找一些好書推薦給她。菲菲失去雙手后，他跑到失事現場，想找回她的雙手。但他只發現了幾點血跡。當晚菲菲就離開縣城了。他連續給她去信，但菲菲一個字也沒回。

幾個月后，她返回縣城。他已經為她設計好了未來的生活內容。他建議菲菲自修法律，將來可以當律師，因為她口才好。他為她購齊了有關的書，找好輔導老師。但菲菲根本聽不進去，對他很冷漠，拒絕他來訪。隨著菲菲失去雙手，他們之間本來并不明朗的感情似乎也就淡漠了。她是痛苦的，因為內心深處畢竟珍藏著一片愛的綠洲。

菲菲回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

晚上，她夢見那個已經長得很高，看上去更加成熟的男孩拉著她的手在山坡上跑。忽然，前面出現了一片桃林，他摘了一把桃花，莊重而瀟灑地遞給她。她羞赧地笑了，深情地看著他。后來，那個男孩擁住她的腰，瘋狂地吻她。他們都被一種陌生而突然的激情所控制，完全沉浸在一種難得的縹緲的快感中。菲菲的眼睛里滾出了熱淚。然而，當那個男孩吻她的手時，她的手忽然又變成了假手。他驚異地看著她。她哭泣著向遠處跑去……

早晨，她起床時，發現桌上又有了一束桃花。那是父親天沒亮就為她摘來的。

吃過早飯后，她決定重新去朋友的墳地。爸媽一定要讓妹妹跟著并由妹妹拿著花，但她執意要自己拿花，一個人去。

菲菲穿著一件黑色西裝，戴著雪白的手套。她的風度依然非常端莊。一只手僵直地垂在一邊，另一只手勉強舉著花，倒似乎為她增添了某種風度。

早晨的太陽很紅，沒有一絲風。

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傳入她心底的花的分量，陽光也隨著這種分量流進她的心底，使她感到溫暖柔和。

已經看見了不遠處那堆孤獨的新墳，她強忍著一種酸楚的感覺，向前走去……

手中的桃花比昨天的更鮮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