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追心

2021-11-02 05:46:19奚榜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9期

奚榜

疫情后,我開了個公眾號,專門分析陳年謎案。

寫到第二十篇文章時,我收到一條私信。對方說是故人,但賣著關子,不暴露真實姓名,也不說有什么事,只神神秘秘邀請我第二天下午三點,去一家咖啡館見面。

我到了那里后,辨認了好一會兒,也沒認出對方是誰,后來才知是張二貴派來接我的秘書。

這名字我也蒙了半天,才想起是梧桐巷的舊街坊,大我十幾歲的二哥,小時候一直沒稱呼他本名,差點忘記了。

二哥那時是個孩子王,待業在家沒事干,天天給我們一群十來歲的孩子講故事。講的全是驚悚懸疑,還最愛在停電的時候講。每當我們尖叫著坐在他院子里挑戰心跳的速度,或者堅持不下來飛快逃回家,他都會哈哈大笑。后來他離開巷子,出去打工了,幾年后我們也陸續出去讀大學了,再加上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也就失聯了。

說起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都三十三歲了,張二哥則已年滿五十歲。

梧桐巷拆遷以前,我父母跟他家還有往來,那時只知道他專門承攬拆遷的活兒。有次過江的時候,母親在的士上指著外面的城鄉接合部說,這一大片都是你二哥拆遷的。

當時我在網上看過太多關于拆遷的負面新聞,知道那種公司有點要黑不白的,就沒好氣地說:“什么二哥三哥的,有血緣關系嗎?喊得這么親熱。”母親嚇得再也沒提過那家人。

當天到二哥公司時,我也嚇了一跳。

張氏投資有限公司藏在五星級酒店,包了頂樓一整層,裝修極盡奢華。我走在厚羊毛地毯上,好像踩在云端,越發感覺出自己腿短。該公司處處都在說著有錢,而之前,我竟然沒在媒體上看到過這家公司的名字。秘書說:“做投資的要低調。董事長對我們的要求就是,不能讓他的名字在百度出現。”

我大概也明白了,張二貴在做時下最熱門的金融生意。那正是我討厭的行當。

熱情相見后,二哥親手呈上一杯明前特級龍井說:“薔薇,多年不見,你出息了啊,果真實現了小時候的理想,成了一個作家。”

我吃了一驚,他怎么知道我小時候的理想?二哥好像窺見了我的心思,說:“你忘記了,有次你聽完我講的《一雙繡花鞋》,不敢回家,我就親自送你回去。你在路上告訴我的。”

我看著他已經發福,并且捯飭得無比精致的外表,好像有點記起來了。

“二哥,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單刀直入。他也直奔主題,說:“我偶然看公眾號,看到了你,成了你的‘忠粉。”我哈哈笑了,說二哥客氣了。

他卻不客套,繼續說自己的:“我百度了一下你的情況,又買了你的小說看,還關注了你的微博。我就想,正好請你來幫幫我。”

“我完全不懂投資。”我馬上拒絕。他就說:“不是公司這邊,是另外的事情。”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竟然非常凝重起來。

跟二哥吃了好幾次米其林法餐,我才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2020年夏天的時候,二哥在一個企業家朋友的疫后聯誼聚會上,認識了一個名叫羅綺的女子。她是本市有名的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總經理,也是實際掌控人。這個女子只有二十六歲,長得清秀白皙,最重要的是打扮如學生一樣簡潔,人也很安靜,不談閑話,一開口則很禮貌,也很謙虛,發自肺腑地向二哥請教了幾個經營方面的問題。

二哥從沒見過這樣的企業家,非常感興趣,一來二去的,就喜歡上了她。深入了解后,二哥發現羅綺并不是用那些“請教”來釣他,確實是新官上任,有困難。他一心疼,便出資幫她聘請了兩名管理咨詢專家,進駐她的公司,幫助其一步步走上正軌。

2020年秋天的時候,二哥已經愛上了羅綺,并且與她半公開了關系。不想一石激起千層浪,沒多久,二哥遠嫁新西蘭的女兒也知道了,開始出手干預這個身家十億的單身老爹的婚戀問題。

“雯雯不是為了爭財產,是真的關心我的安危。”二哥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趕緊申明。他說:“如果不是跟羅綺的事,我也不知道身邊有那么多好事者盯著我,隨時聯系雯雯。不過,他們也是一番好心。”

原來,那個羅綺從云南偏遠小鎮來,讀了個二本的江城經濟學院,也無大才干,也無大美色,畢業僅僅三年半,就從一個城郊租私房的打工族,變成了一家年盈利兩三千萬元的中小型食品公司的實際掌控人。其前后兩任男友,一個成了半殘疾,遠走歐洲。另一個是她老板兼男友章雄,死于非命,所有財產由她管理,可卻沒有證據證明她的快速上位有什么不妥之處,連有關部門都停止了調查。

“你相信人生可以這么‘開掛嗎?”我反問。二哥在半明半暗的米其林餐廳中沉默了一會兒,說自己也說不清,又說如果羅綺是清白的,他會最高興。

“如果對一個人有疑慮,最好還是遠離。你這種大富豪,安全第一。”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二哥卻又凝重起來,喝了好幾口紅酒才說:“我跟你實話說吧,我愛上她了……非常愛……好像是人生最深的一次。我希望她是清白的,我想跟她一起走完后半生。”

我吃了一驚,但以作家的想象力來推,也不奇怪。這種類型的女子都溫言款語,通情達理,是老男人的絕配。何況,年齡相差二十四歲,肉體迷戀恐怕也是一個原因。

我沒好意思說出來,二哥卻自己說了出來,他說:“我看了你好幾本推理小說,里面對性的描寫也挺大膽的,我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吧,我也陷在她的肉體里面了。”

他把細節都說了,我羞得臉一紅,假裝看了看周圍,才說:“這么說來,你是想要我去證明她無罪嘍?”

他點點頭。

我就說:“奇了怪了,既然都停止調查了,你何必理會外面的流言,愛就是了。”

他看著我,目光炯炯,卻不作聲。我豁然明白了,就說:“難道,你怕跟章雄一樣,不明不白掛掉?”他還是不作聲,我就笑了:“剛才二哥不是說,愿意為愛情去死嗎?”他就罵:“你這丫頭,當作家當成毒舌了。”

我收住笑,嚴肅地問他,你這么有錢,難道請不起專業的私家偵探,找我一個寫推理小說的人干嗎?他就說:“你怎么知道我沒請過一打私家偵探呢?”

原來如此。他是需要另一種思路,一種異于偵查技術的推理思路。“這么說來,你不會告訴我其他偵探的調查結果了?”我問。

“當然,我不想用他們的思路影響你的思路。”他說。

“呵呵,這事兒有點意思,我接了。”我說。

章雄是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控股人,死前與羅綺的關系有兩重,一是董事長與董事長助理的關系,另一重是已經同居在一起的情侶。

羅綺住在章雄的別墅里,另有一個名叫燕兒姐的保姆同住。

章雄和燕兒姐在羅綺去市里開會的時候,雙雙在家死于蘑菇中毒。

據說出售并代為打碎高檔野生蘑菇的菌生行,以及幫助燕兒姐把菌碎用玻璃紗三角包密封起來的章雄公司生產部的操作人員,事后全都接受了調查。菌生行和章雄公司的操作間都裝有攝像頭,所以接觸過菌包的人全都解除了懷疑。唯一有嫌疑的燕兒姐也死了。

那個裝著不知從哪里來的劇毒蘑菇碎的透明菌包,成了一個謎。

一個可能是燕兒姐調換了菌生行的菌菇碎,然后拿到章雄的車間去包裝。另一種可能是,有人知道章雄是個菌菇迷,要求燕兒姐每天做高檔野生菌湯替代高湯來燒菜,用一模一樣的三角包,在前一天調換了燕兒姐放在廚房備用的三角包,精準毒死他二人。

二十天內進入過章家的人,都有可能調換菌包,因為燕兒姐二十天用完一批菌包。

章家的廚房緊挨著一樓客廳,是個開放式廚房,中間僅隔著一個大大的操作臺,菌包就放在廚房臺面的一個盒子里,按順序卡位排列。

章雄那陣兒見人就提起這種時尚的高顏值菌碎包,曾經叫燕兒姐多包裝過一些送給別人,也當著大家的面多次開啟過盒子。他想讓朋友們反饋,如果自己公司上這樣的產品線(當然,不用家里的高檔野生菌,只用公司的雞?菌、牛肝菌等普通菌),會不會購買。大家都狡猾地說“會”,連菌包名字都是一伙人在麻將桌上七嘴八舌取好的,叫“懶人野菌湯”。

這樣一來,嫌疑人就多了,除了每周輪番去他家打麻將的那些朋友,以及那些朋友偶爾帶來的朋友和家屬,還有別的一大群人。聽說章雄為了讓羅綺高興,使用出事批次菌包的二十天內的某天,還學美國人一樣,在自家別墅開過一次BBQ(戶外燒烤),更讓疑兇人數增加了二三十人。

那段時間去過章家的人均被排查過,都與章雄無冤無仇。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再加他死在2020年12月底,不久全國人民都去關注疫情了,燕兒姐又確實留下了一本對章雄癡情入骨的日記,這個調查只好暫時停滯。章雄公司的銀行、保險等股東也做了些公關,不要媒體曝光,怕影響產品銷售。

而在公司所在地,離城幾十公里的高新技術區,很多人都認為,是燕兒姐因愛生恨,與章雄同歸于盡。

到了后來,羅綺突然產下一個遺腹子,變相繼承了整個公司,而且越活越風光,與過去的低調判若兩人,還把大富豪張二貴都攀上了,大家才回過神來,事情沒那么簡單。

章雄也孤家寡人的,沒人幫他公開鳴冤。

不過,凡事逃不過人心,外面流言甚囂塵上,都說這是一個極致“撈女”的完美犯罪。羅綺為此還捉了個說得最猖狂的打了官司,以誹謗罪索賠兩萬元。

二哥給我的信息就這么多,其余都需要我自己去調查。

我一個普通公民,不能調看各種城防攝像頭,也沒辦法查一些系統與網絡,困難重重。有一瞬間,我想去找黑毛,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就在本市做律師,消息來源特別多,而且是個一心想做好律師的律師。

可黑毛這人有個毛病,太直抒胸臆。比如,高二的時候,有天我們幾個女生正在教室刷題,他就站在門口說,你們這些女生,我的數理化水平分分鐘就能秒殺你們。他無頭無腦說完這句,泰然自若地走了,我們幾個女生只好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三十三歲的他跟我一樣,也是單身。有好事者曾經想拉紅線,我說算了吧,太了解了,沒有神秘感。實際上我拒絕的原因是他總在貶我的推理小說,說內行看了簡直要笑掉大牙。為此,我已經大半年沒理他了。

我想還是自己來搞定一切,到時,我把結果摔到黑毛面前,說,秒殺你了,不好意思。

我首先想找那個被羅綺以誹謗罪起訴的人,據說是她的前司機。這么貼近的關系,敢到處嚷嚷是羅綺害死了章雄,必有原因。

不想名叫艾勇的司機已經不在江城了。房東說他本來就不是本地人,打官司賠錢后,心灰意冷,提著行李就去外地謀生了。至于去了哪里,房東也不知道。

我走下那棟八十年代末期修建的六層樓房,剛一出單元門,就看見一個穿著風衣的女子站在院壩里,望著我皮笑肉不笑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一咯噔,感覺會是羅綺,不想就是羅綺。

“薔薇老師,您好,我是您的讀者羅綺。”她伸出手,想跟我握住。我沒有配合,卻說:“這么快就盯上我啦?”她說:“不是你盯上我了嗎?”我就說:“有錢真是消息靈通啊。”她便說:“是房東給我打的電話。”

“房東你也收買了?”

“沒有啊,房東只是出于正義。艾勇還欠著她的房租呢。”

我站定了,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還說什么正義呢?”她就說:“老師別這樣講嘛,真的是出于正義。我過去就到這里找過艾勇,順便加了房東的電話與微信。章總去世后,艾勇瞧不起我來主持大局,作為一名司機竟多次玩忽職守,故意耽誤公事,我后來不得不開除他了。”

我一愣,沒作聲。她補充說:“一個被我開除的員工,自然有氣,所以到處造謠。”“那你想說什么呢?”我反問。

她聽了,嚴肅起來,小小的白皙娃娃臉突然閃過一絲狠色。“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調查我,但這些事情會間接影響我公司的品牌,尤其是野生菌系列食品的銷售。如果是寫書的需要,我可以介紹一些更好的案例給您。”

“你怕啦?”我問。

她冷笑了一下,說:“我不怕,只怕麻煩。本來管理七八百人的企業對我來說已經很吃力了,不想再多出一些雜事。”

“干推理作家這行的,就喜歡刨根問底,也沒礙著你什么,何必這么著急。”我說完,擦過她,繼續往前走。她卻在后面說:“為什么你們作家都喜歡浪費時間做些無聊的事情呢?”

“我們作家?”我一下轉身,問,“除了我,還有誰?”

她一驚,轉而說:“我是泛指,講的是你們的普遍社會形象。”

“我們的普遍社會形象再不好,也是自力更生族。”我說出了最毒的一句,并且記住了她沉下臉來之前的那個“一驚”。我想,她是說漏嘴了。

那個調查她的作家是誰?難道也是二哥找來的偵探?

走出很遠了,我還在想,二哥為什么說她安靜、禮貌、謙虛什么的,說得像個雛兒,而我面前的羅綺,絕對不簡單,眼里還有狠光。各行業能迅速上位的女人都有幾副面孔,人生沒有無緣無故的“天上掉餡餅”。

第二天,我約二哥見面,想問他還雇傭過哪個作家去調查羅綺,不想他卻說最近最好少見面,說羅綺似乎懷疑他在調查她了。

原來二哥還在跟那個女子有規律地約會,還是深深迷戀著她。

我想,不見面也好,便在電話里問了作家那個事。二哥就說,之前請的都是搞婚外戀調查的那種地下偵探,沒有作家啊。話音還沒落地,他又補充說,也不一定,現在搞婚外情調查的人,有空也可能在網上寫偵探小說呢。

“現在是全民作家時代,什么人都算作家。”二哥笑。

章雄死后,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并沒有變更,跟過去一樣,是他在呂梁山區的農民父親章大熊。

我知道,這是企業家的常見伎倆,也許是準備企業出什么婁子后,沒能力的人去頂鍋,真有能力的保持自由身,去復活企業。我曾看到好幾個企業家把自己妻子或者老媽弄成法定代表人,掛在營業執照上。

據說章雄成為江城高新區數得上的青年企業家后,也曾遭遇過一些風言風語,說他不夠孝順,沒把父親從農村接過來。章雄為此專門跟自己的一些下屬談到此事,辯解說父親不習慣城市生活,被政府強制從窯洞搬到瓦房都適應了幾年還不習慣,更不用說來江城了。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只想在故鄉陪著恩愛了一輩子,現已埋在兩三米遠的墳墓里的妻子。他每天去那里跟她嘮嗑。

章雄發財后,硬是接不來父親,就給村里每年捐款十萬元,辦這辦那,還修了連接主干道的幾百米小道,讓村里人能買二手摩托車順著它騎到公路上,去二十公里外的縣城賣點山貨。村里人感激他,便把他父親尊為太上皇一樣,村主任和村支書總找他父親商量村里事,村民扯皮拉筋都要求他父親出面說句公道話。

這樣的一份榮耀,與來城市里各種孤獨、各種隱形被嫌棄,自然不能比,所以老人堅持要在故鄉終老。每年春節,章雄都帶著司機、助理等幾個人,裝滿年貨,開車回去過年。據說章雄出事前一年的春節,羅綺也跟著回去過,那時他倆只是有一腿,還沒公開同居。

章雄去世后,章大熊卻來到了江城,帶著照料他生活的一個村姑,住進了兒子的別墅。開始大家以為他是來處理遺產的,不想他卻說要繼承章雄遺志,把企業照常辦下去。

他做了完全不管事,甚至也不來公司的董事長,真正的權力全部移交給了羅綺。

章爸爸不回呂梁了,在江城長住,說是為了看著孫子長大,倒也情有可原。他在自己別墅旁邊不遠處買了另一套別墅,以公司名義分配給羅綺和孫子住,還給孫子請了月薪萬元的江城頂級保姆。據說章爸爸還寫好了遺囑,死后一切財產留給孫子。

正因為如此,大家才會說,法律上只屬于職業經理人的羅綺,其實是章雄食品有限公司的實際掌控人。大家還說,章爸爸對羅綺早就言聽計從了,當初跟著章雄去呂梁過年的時候,她就搞定了老人家,回來后的一年,也隔三岔五地跟老人視頻,或寄禮物。

當然,這都是流傳在高新區犄角旮旯兒的流言,也許僅僅出于一種嫉妒。

我好不容易才近距離觀察到了平日里幾乎不出門的章爸爸。

財富沒有改變他,竟然還是副老農民的打扮。章爸爸戴著鴨舌帽,足蹬人造革運動鞋,化纖感很強的夾克敞著懷,露出里面的老頭衫,在別墅區的小公園里,顯得格外扎眼。

我見章爸爸坐在長椅上,看著一個戴眼鏡的保姆,推著一輛嬰兒車,指著各種植物,大聲地用英文教還不會說話的孩子。

章爸爸帶著惶恐的表情看著這一切,每個英文單詞蹦出來都像一發子彈,把他射擊得越來越小。等到保姆的教學告一段落了,他突然從荷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顫抖著撕開,討好地舉著,半躬著身子走向嬰兒車里的孩子,說:“狗蛋,來舔舔蜜蜜。”

那中學教導主任模樣的天價保姆一下搶過老人手里的糖,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大聲呵斥聘用自己的老人,說:“章爸爸,說你多少次了,不要隨便給孩子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為了防你,我都不敢轉腳。你為什么不聽話呢?”

“孩子都喜歡吃糖。”老人弱弱討好地說。

“別拿山區的那套來。牙齒就是身份的象征,以后David長大了,一張嘴別人就能看出他的血統。哦,對了,你別叫什么狗蛋了,我不信你們那一套,什么賤名好養,哪兒跟哪兒呀。靠名字保佑孩子,不如靠我們專業人士。”

保姆聲音比較嚴厲,孩子以為說他,嚇得哭了起來。保姆更惱火了,又說了幾句責怪章爸爸的話,轉身一手推著嬰兒車,一手抱起孩子,哄著走進了旁邊的花叢。不一會兒,花叢里傳來了David咯咯的笑聲,章爸爸臉上擔心的神色終于沒有了。

他走到垃圾桶邊,似乎想撿起那個棒棒糖,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終于慢慢離開了。

我跟了上去,看見他過馬路的時候特別害怕,完全拿不準該什么時候過的樣子,我就動了惻隱之心,跑上去學雷鋒,攙扶他過了馬路。

章爸爸剛對我說完謝謝,一輛車突然停在了我們旁邊,羅綺從副駕駛座下來,大聲喊著“爸爸,爸爸”,飛奔過來,攙扶住老人。

羅綺似乎完全沒看到旁邊的我似的,心疼地責怪老人不帶小琴出來,一個人不知道多危險。

她的關切是真的,眼里竟然閃著一點淚光。章爸爸跟她交流的目光,也是信任無比,完全是血親之間的那種氣場。

我吃了一驚,還沒回過神來,羅綺已經把章爸爸送上了副駕駛座,叮囑了司機幾句。司機看了我一眼,把車開走了。

羅綺獨自面對我了,眼中不再像上次那樣有狠光,反而鎮定地走過來。

“薔薇老師,你知道嗎,章爸爸留在江城,一半是為了孫子,另一半是為了我。他說我是他親閨女。”然后,她突然哽咽了,說,“其實,爸爸根本不喜歡這種生活,只有回到家鄉,他才能放松。”

“為了你留在江城?我信。看上去,你們關系不錯。”我酸酸地說道,轉身想離開。她跟上來,陪我走,繼續說:“無論股東、客戶,還是職能部門,甚至部分老員工,都不買我的賬。爸爸要是不在江城坐鎮,我沒法把這個企業辦下去,我需要他,求他留下來的。”我一愣,想她說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佩服她籠絡人心的本事。

難道,老人就沒懷疑過兒子死得蹊蹺?

我譏諷道:“反正你有太子嘛,名正言順主持大局,怕什么呢?”她便微笑著,說出了也許早就準備跟我說的一段話。

她說:“老師,有個秘密,外面人一般不知道,但我到呂梁去過年就知道了,章雄并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是從縣城火車站撿回來的,全村都知道。所以,我家David究竟是不是太子,誰也說不清。”

我一愣,還沒開口,她臉上犀利的表情又出來了,冷冷地說:“你是寫推理小說的,應該知道,如果章雄在世界上沒有一個血親,我就沒法通過他的養父鑒定孩子的血緣關系。”

她說完就走了,走了兩步,又不甘心地回來說:“你說,我敢冒這個險對章雄下毒嗎?你知道嗎,我現在戶口都沒弄進江城來,除了工資,什么都沒有。我還是一個打工妹。”

“章爸爸已經立下遺囑,什么都是David的。”我說。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說:“因為爸爸知道,我跟章雄有多相愛。我不會背叛章雄,更不會毒死他。”

她說完,轉了個方向往自己的別墅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咂摸了半天,想她可能猜到了我的幕后人是二哥,才會這么耐心地來我面前洗白自己。

章爸爸與章雄若不是親生父子,羅綺生下的遺腹子David就根本沒法確定血緣關系,沒法絕對保證能繼承遺產。誰會這么傻,去冒險殺死章雄?

難道,羅綺真的無辜,是被流言冤枉的?

我在電話里把信息告訴了二哥,二哥卻說他早就調查出來了。

我說:“按邏輯推,一個未婚孕婦沒必要把孩子的親生父親毒死,而且對方還是棄嬰,沒有同性親屬可以比對基因,完全有可能在法律上一點財產都撈不到。我說會不會大家只是嫉妒,才制造那么多流言啊。”

二哥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繼續吧。”

之前,二哥預付了五萬元給我,說真相出來后再給我十五萬,平日里調查所需的各種費用,也可以報銷。

說真的,我非常需要這筆錢,所以有時也是假惺惺說不搞了,等他極力勸說,我又裝出調查此事是為了公道,或者為了推理作家的興趣,也算在舊街坊面前挽回一點面子。

我在家里反復思考這件事,覺得“犯罪動機”過多地影響了我,把事情復雜化了。羅綺從章雄的死亡中,獲得了潛在的巨大經濟利益,所以我也跟從流言,極大地懷疑羅綺。

反過來想,如果,羅綺并不擅長經營企業(實際上二哥說她確實不行,她也知道自己不行),內心更想做的是章太太而不是羅總;如果,羅綺早知遺腹子無法與章雄養父章爸爸比對基因,她毒死章雄就是吃飽了撐的。

不過,如今人犯罪的動機千奇百怪,除了經濟利益、仇恨與惡意,甚至還有心理變態的。也難說。

拋開“動機”這個角度,還有個切入點,就是那個有毒的菌包。

據二哥說,那個菌包跟章雄公司的一模一樣,是一個型號的機器密封包裝的,甚至還掛著材質分析結果一模一樣的他公司的吊牌。也就是說,如果包裝車間自買入該機器后,錄像都顯示沒有可疑人員進入過,那么,會不會有人購買了同樣的一款機器,偷了公司吊牌,在其他地方包裝呢?查出誰購買了一模一樣的包裝機器,不就可以了嗎?

那是一種專門包裝茶葉的機器。我跟廠家聯系了一下,據說那種型號的三角茶葉包裝機一年也就賣出18臺,2019年賣給江城的只有2臺。另外一家已被排查過,是與章雄風馬牛不相及的家庭作坊。

至于該公司前一年售出的機器,應該跟此事無關。那個時候誰也不知道章雄公司會在第二年秋天買一臺來包裝“懶人菌菇湯”的機器,而冬天就毒死老板了。

之前,公司一直在做膨化食品,也是開發了野生菌系列休閑小吃后,廠里剩下一些邊角余料沒用,章雄才想到把它們烘干打成大小不一的顆粒,包裝在三角玻璃紗包里面,像高檔鮮花茶一樣,漂浮在水面上,優雅地煨湯,或做火鍋鍋底。

不過,購買這個機器,據說是羅綺建議的,具體甄選機型卻是生產副總帶著幾個技術人員進行的,她并未插手,也沒過問,不可能提前購入同款機型準備犯罪。

我想找黑毛了解下具體信息,尤其是包裝機方面的,思來想去,又有點猶豫。大半年前吃飯時,一言不合我拉黑了他。雖然從高一以來我無數次跟他絕交,但現在真的有求于他,還有點不好意思。

何況,也不知道他那里有沒有我需要的信息。

不想第二天,他竟打來電話,主動請我吃飯。我假裝端著,不回答,他就說:“哎呀,不要裝啦,我知道你在找人要我微信。”我就說:“是啊,我想起大半年前你對我小說的污蔑,氣不過,還想繼續罵你。”他就笑了,說一直在等我罵他。“要不,一邊燙著火鍋一邊罵?”他討好地說,然后報了個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城郊一座院子里的私房火鍋。

我準時赴約。在飯桌上,我對黑毛撒謊,說出于寫作興趣,對章雄中毒的事情很感興趣。黑毛就說:“不會是你那個二哥委托你在調查吧?”

沒想到干律師的啥都知道,我氣得瞪眼,不否認也不承認。黑毛就說:“這些有錢人啊,自我保護意識太強了,總是一邊戀愛一邊查人家。”

我又瞪他。他似乎怕我把剛加上的微信又刪除,趕緊不多說了,配合地告訴我,章雄中毒案,就是他一個好友負責的,所以他比較了解,如今已經暫停調查了。

我氣得又瞪他,然后拿帽子壓他,說他不信任我,說他對章雄和燕兒姐冷血。他性子比我耿直,又喝了酒,被我逼急了,就透露,說自己確實知道一點內情。

他說:“好吧好吧,別說了。我就一句話,別在包裝上費功夫了,三角包里就是普通的羊肚菌和虎掌菌,所以燕兒姐也沒發現跟平日里用的菌包有何不同,畢竟里面的菌碎不是粉末,大的有一平方厘米,小的也有綠豆大,不是真的打碎了,燕兒姐能看出顏色質地與平日用的一樣。據說這是章雄設計產品時,故意弄成的原始粗糙的自然系效果。”

我大吃一驚:“那么中毒又是什么原因呢?”

他想了想,就說:“那個菌包沒有問題,不用查了,但是兩人卻是死于毒傘肽中毒。”

我一下明白了,當天還有另外的毒蘑菇。也許熬完菌菇湯后,被撈出來丟掉了。

難道,燕兒姐真的是真兇?畢竟,當時兩天時間羅綺都在市里開會,沒有回高新區,不在場證明高達四十八小時以上。

黑毛看我又往這條死路上走,喝了口酒,嘆了口氣,只好繼續說了下去。

他說:“你當大家都是吃屎的啊,還比不上你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你都能破案,我手掌心煎魚給你吃!關于燕兒姐,你也別多想了,外面的全部是謠言。是的,燕兒姐高中時就喜歡章雄,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我“呸”了一聲。

他壞壞地笑了,繼續說:“我再喜歡你,我單著,也不會因愛生恨,跟你同歸于盡啊。”

“你是你,燕兒姐是燕兒姐。”我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金庸小說里的變態女人。只要沒瘋,就沒必要同歸于盡,人家燕兒姐家里還有父母等著她養老呢。”他說。

原來,燕兒姐的癡情被外面的流言發酵了十倍不止。真正的燕兒姐日記中,她對章雄的感情發乎情止乎禮,非常理性。

黑毛說燕兒姐是章雄高中時高一個年級的學姐,兩人一直關系很好。燕兒姐結婚后遭到家暴,離了婚從東莞跑到江城來投奔章雄,后來就留下來,做了他家的保姆。燕兒姐知道自己配不上章雄,對婚姻也失望了,便決心一輩子留在章家,照料這個干弟弟的生活。章雄給她的待遇也向公司中層干部看齊,讓燕兒姐全家都很感激。而且,燕兒姐對羅綺也非常友好,甚至在日記中流露出對羅綺的崇拜。這樣的一種心態,完全達不到同歸于盡的地步。若真那么變態,她應該把情敵羅綺拉上墊背,一起死。不想外面的流言,竟把一個單純的農村婦女說成了暗黑小說女主。

我聽完沉吟半晌,不作聲了,只顧喝酒。黑毛便一轉眼珠,逗我說:“你別喊我黑毛,喊我一聲‘歐巴,我就告訴你另一個思路。”

我火了,揚起手想打他,他一把抓住我手腕,嬉皮笑臉如高中時。我狠狠抽出手,說:“臭流氓。”他就說:“沒意思了哈,總是活得跟烈女似的。”

我就威脅說:“另一個思路,你丫說不說?不說我也猜到了,從毒菌查。會不會是一種特殊的毒菌?這也是我今天要問你的另一個問題。”

我說到這里,黑毛不笑了,嚴肅地說:“據我好友透露,從化驗結果看,可能是白毒傘的成分導致中毒,但是尸體消化的食物里找不到一點殘渣。中國好多省份產白毒傘。不過,羅綺家鄉白蓋鎮也產這個,當地每年都會毒死個把人。”

我大吃一驚,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黑毛看我那樣兒,就說:“但沒有辦法證明是羅綺干的,畢竟,她已經很多年沒回過家鄉了,而且……”

“而且什么……”我緊張地湊近了他。他就說:“毒殺案中的罪犯,一般不會故意讓毒物與自己扯上關系。”

我就說:“羅綺這樣聰明的人,說不定故意讓毒物跟自己扯上關系,顯得有人要嫁禍她呢?”黑毛沒作聲,看著我,沉思著。我繼續說:“畢竟章雄一死,她是最大受益者,本來就會被大家懷疑,那她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黑毛就說:“不會吧。一個女孩子心思要深到那種地步,就太可怕了。”

我在自己的蝸居里,整日思考著章雄的死,有點茶飯不思。

尋找毒源似乎是大海撈針。那么,我又該從哪里找到別的突破口呢?

三十四歲的章雄正如日中天,以百分之二十的休閑食品毛利,每年企業盈利五六百萬,他這個最大股東也稅后收入不菲。感情上就更不用說了,章雄是鉆石王老五,英俊多金,性格宜人,廣受女性歡迎,而他自從得著羅綺這個事業與生活的雙助手,據說每天都神采奕奕,逢人便夸羅綺。

章雄絕不會自殺,這一定是個他殺案。

尤其是知道三角包里只有羊肚菌和虎掌菌,另有白毒傘共煨且無蹤影后,我更加肯定了,是蓄意下毒。江城根本沒這種東西。

網上說它幾乎是國內最毒的蘑菇,主要分布在廣東的肇慶、清遠等地,但河北、吉林、江蘇、福建、安徽、湖南、廣西、四川、云南、西藏等地也有。

有首兒歌就是形容它的可怕的——

白傘傘,白桿桿,吃完一起躺板板。

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

埋山山,哭喊喊,全村都來吃飯飯。

吃飯飯,有傘傘,全村一起躺板板。

我聽完這首童謠的音頻后,幾天都不敢睡沉,一閉上眼睛,就好像有什么在黑暗中窺視我。

我媽很早就反對我寫什么社會派推理小說。她說整天琢磨死人的事,后頭會有小鬼跟著。我覺得她說的有一定道理,畢竟萬事萬物就是心變現出來的,意識的能量可能被我們大大低估了。

但我有什么辦法?群星天蝎就是對生命中最深的那些東西感興趣,生與死,靈魂與愛欲,探幽入微了,我們才舒服。

我在類似于魔障和生病之間的惶恐中過了幾天,有天傍晚,看見陽臺上一朵類似于眼睛的蝴蝶花,突然想起羅綺那個新司機透過車窗射向我的目光,非常冷。可以說,有點惡意。

我當時只覺得可能是羅綺在背后對我頗有微詞導致,但現在卻覺得,那目光中還有一些東西。

我馬上給二哥打了電話,想既然那司機經常送羅綺去跟二哥約會,他一定也跟二哥打過交道。不料二哥還真的比較了解那個名叫辛虎的司機,甚至在艾勇走后他來羅綺身邊做司機之前,就已經很了解了。

我們便約到郊外一個湖邊茶館,慢慢聊辛虎。

原來,不僅僅是二哥,就連當初章雄跟羅綺開始戀愛時,也專門托人調查過辛虎的事。

說起來是羅綺大三那年了,有陣她去學校小樹林里練功,總感覺有人窺視。她便買了一條紅塔山送給學校保衛科科長,一起策劃了一個方案,捉住了那個窺視者,不想竟是學校第四食堂的一個廚師,名叫辛虎,還小羅綺兩歲。

當時這個事情鬧得有點小轟動,差點把辛虎扭送派出所,不想辛虎奶奶來學校后揭開謎底,竟特別簡單,而且與大家想的不一樣,完全跟色情偷窺之類的沒關系。

辛虎在父親去世后,與母親和奶奶相依為命。五歲那年,辛虎在小鎮背街等從豬鬃刷廠下班的母親,看見池塘邊有只翠鳥特別美麗,不由得忘形追趕,不小心失足跌落池塘。剛好回家的辛媽媽不顧自己不會游泳,縱身跳進水里,狂救兒子。

那是一個奇跡,也是一個謎。一個不會游泳的女子把兒子推上了岸,自己卻溺水了。

母親死去那年,才二十七歲,面容跟二十一二歲的羅綺幾乎一模一樣。辛虎就是因為這點,每天傍晚去窺視練功的羅綺。

這個故事幾乎感動了整個學院,在很多人的攛掇下,羅綺不得不認辛虎做了干弟弟。其后的交往,大約也就是干弟弟來羅綺宿舍,給六個同寢室女生做所有能做的活兒,大掃除、洗碗、打開水、代買東西,甚至省吃儉用買各種零食來送給她們,直到畢業。

據說辛虎是個懂禮節的人,對女生們也尊敬有加,一時間大家享受完他的服務后,都想認他做干弟弟,直到出了那件事,她們才刪除了辛虎的微信號,從此不再聯系。

那件事發生在羅綺畢業那年的秋天,也就是她離開江城經濟學院半年后。

江城經濟學院曾經出過師生戀導致教授妻子跑到高教廳喝農藥的事,所以新院長有嚴格規定,師生一旦戀愛,不問任何緣由,一律雙雙開除,所以直到羅綺留在江城一個小服裝公司做辦公室主任了,仆人加保鏢一樣的辛虎才知道,自己的干姐姐大二就跟一名老師搞地下戀愛了。

羅綺的政治經濟學老師薛家貴是一位哲學博士,還是本地人,在羅綺有次上臺跳驚鴻舞時,他淪陷在她的古典美里。他找了借口請她幫忙整理教學筆記,幫忙改作業等,然后又以此為借口請她吃飯。在吃飯時,男人曬肌肉亮羽毛,講一切能鎮住小鎮姑娘的事情,讓她不由自主地愛上他,主動投懷送抱,并且相信他會動用自己的關系,幫助她畢業后留在江城的銀行里。

直到畢業那年的暑假,薛家貴劈腿的一個富二代姑娘找上門來,羅綺才知道對方從沒想過要跟自己結婚。甚至,薛家貴承諾的畢業后找關系幫她“進銀行”,也成了進保險公司做銷售員。

那是一個面目姣好的二本女生自己也能應聘上的無多大保障的工作。

羅綺自然不甘心,畢業后的那個秋天幾次去找薛家貴,希望挽回關系,尤其是她聽說那個海歸富二代是個女“海王”,跟薛家貴從小就認識,他知道自己hold(掌控)不住她,也沒與其結婚的打算時,更是抱著希望前去。

也不知道兩人在薛家貴的校外公寓里談了什么,辛虎就在某個夜晚上門,把薛家貴砸成了輕傷(不是輕微傷),被以故意傷害罪起訴,服刑兩年。

以上大約就是公開庭審后,隨便找個經院師生就可以掏出的細節。更多的事情,則只有當事人那里才知道了。

我來到辛虎和其女友巫大賢的家鄉龍燈鎮時,看到的已經是個縮小版小城。

鎮上人大多住上了樓房,卻跟以前住平房一樣,喜歡開著門,尤其巫家這種住一樓的,直接就弄了個菜園,把門與菜園通著,半個廚房都設在園子里。

巫家之前是賣羊肉湯的,巫大賢跟辛虎一起在經院食堂做過廚師。羅綺被辛虎窺視的時候,正是巫爸爸去世,巫大賢回家奔喪的日子。父親去世后,母親開始連綿不斷地生病,巫大賢便在辛虎入獄后,辭掉經院的廚師工作,回到家鄉,專心伺候母親。等到辛虎出獄,她又回到江城,出錢到高新區開羊肉湯館,聘辛虎做員工,滿足辛虎近距離看跟母親長相一樣的干姐姐的心愿。

2019年秋天,她莫名其妙地關掉生意還不錯的羊肉湯館,跟著辛虎回了龍燈鎮。2020年夏天,辛虎在疫情后回到江城做羅綺司機了,她卻再沒返回江城。

以作家的敏感嗅覺,這里面似乎藏著太多故事。

巫家還保留著父母開過餐館的痕跡,砍骨頭的大樹墩子杵在玻璃棚下,還去河邊弄了河沙,裝進大土陶缸子,造了個傳統的沙濾自來水裝置。我喊了好幾聲巫大賢,沒人應,便只好從菜園子的柵欄門,走過兩米鵝卵石路,直接進了巫家。

一進門,我就聞到滿屋子藥味,尋著味道,就在內廚房找到了正在看藥的巫大賢。

她見我突然闖進來,也不吃驚,好像早就聽見了呼喚,故意不理人。她問我是誰,我就自我介紹,并說明了來意。不想她聽完卻激動起來,拉長了臉,要我出去。

皮膚黝黑、鼻子扁平的巫大賢說,她永遠也不會傷害虎子。她還說,她從來就不是虎子的女友,只是發小。她說虎子看不上她。

這些話令我大吃一驚。巫大賢怎么就知道我想傷害她的虎子呢?難道,辛虎真的跟章雄的死有關?

她見我賴著不走,就端著藥,穿過客廳,走進了臥室。我跟了過去,見她母親躺在床上,她正墊高枕頭扶老人半坐,開始一勺勺喂藥。

我在臥室門口跟巫大賢母親打了個招呼,老太太已經瘦到紙人一樣,回答的聲音像蚊子叫。我看她家都這個樣子了,顯然是在給母親緩釋送終,實在也不好意思用別人的事來打攪她們,只好道了再見,從挎包里掏出禮物,悄悄放在桌子上,走了。

那是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我知道那是大多數小鎮姑娘的夢想。也不是她們買不起千把塊錢的它,而是大多舍不得。

剛回江城幾天,我在龍燈鎮收買的線人就打來電話,說巫家媽媽去世了。

我想過去幫幫巫大賢,就求黑毛裝成司機,送我過去。反正他有車,正好來一場三四百公里的長途旅行。

我和黑毛來到龍燈鎮時,巫家已經在出殯。天空下起了小雨,我們趕到公墓的時候,在山腳看見巫大賢與一群婦女在半山腰賽跑,每個人都拼了命往山頂沖。我們不知道這是什么風俗,問了墓園管理人員,才知道是巫家不出五服的婦女在搶五福。也就是誰先沖到山頂,誰以后就最有福。

沒想到親戚之間毫不相讓,我們在二三十米下的山腳能清晰地看見彎曲的盤山路上,抱著母親骨灰盒的巫大賢很吃虧,甚至有幾次剛超過一兩名婦女,就被人家用手推到了后面,一個趔趄,差點把骨灰盒摔碎。

為了保護骨灰盒,雨中的巫大賢看上去泄氣了,一邊哭著,一邊降低了速度,不再奔跑競爭,自甘做一個家族里未來最沒有福氣的人。

黑毛一看火了,說了聲老子去幫她,就沖了上去。我也趕緊跟了上去,剛爬了幾米,就看見長腿律師黑毛已經從巫大賢手里接過骨灰盒,跟她說了句什么,巫大賢就瘋了樣往前面去追她那些遠親。

葬禮結束后,巫大賢對于我們協助她搶到家族五福冠軍的事情非常感激,又對我上次留下的雅詩蘭黛很滿意,在沒暴露身份的黑毛的專業話語誘導下,說了些我們想知道的細節。

原來,當初羅綺知道自己被薛家貴騙了,兩年來每周一次的秘密同居不過是一場玩弄時,已經懷孕了,她甚至跪著求薛家貴高抬貴手幫幫她。

薛家貴那時已經不怕羅綺了,后者不再是學生,他也不是老師了,調到了稅務局,并且暗中打算移民。據辛虎說,薛家貴表現得像個無賴,無比絕情。

倔強的羅綺從地上爬起來后,決心自強自立。她去醫院打胎,沒排上號,出來卻被醫院外的黃牛用安慰劑一樣的“中藥”粉末欺騙,自己回家搞“中藥”流產,導致大出血。

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終于求助于辛虎,說出真相,讓后者冒充她男友,背著滿褲襠是血的她去醫院清宮,并請假伺候了她一周。

當時,無比震驚的辛虎心如刀絞,嚶嚶哭泣著,告訴了巫大賢,好像是自己母親被人欺負了。畢竟他從小被假小子巫大賢罩著,又靠巫大賢表叔進了經院食堂,請假一周干什么,也不可能不告訴親人一樣的巫大賢。

羅綺好了后,辛虎找了個機會,上門去把薛家貴的腦殼砸出了橘子大的一個坑,坐了兩年牢。他唯一的親人辛奶奶聞聽此事,一急之下,腦出血死了。喪事是巫大賢獨自主持辦理的,辛虎那時已經進了看守所。

巫大賢咬牙切齒地說:“辛奶奶和辛虎都是被羅綺害的。這不是一個好女人,章雄一定是她害死的。”

巫大賢還掏出手機,讓我們看了她翻拍的辛媽媽的照片。我和黑毛都吃了一驚,那活脫脫就是羅綺本尊頂著UFO(不明飛行物)一樣的燈光,在九十年代的小照相館里杵著腮幫子做沉思狀。巫大賢說:“從小學開始,虎子就把這張照片隨身帶著。”

回程路上,我不斷反芻跟巫大賢的徹夜長談,作為一個專業編故事的人,浮想聯翩了很多,黑毛也知趣地沒有打攪我。

巫大賢咬死辛虎犯罪是被教唆,而羅綺卻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凈。為了徹底了解真相,黑毛建議去詢問經院師生,把當初辛虎的事弄個明白。

這一問,倒讓我們有點意外。

綜合從十幾個知情人那里得來的信息,我這個小說家的腦海里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

法庭上,辛虎咬死當天是自己一個人去薛家貴公寓的,不想羅綺卻出現了,主動做證,說是自己帶辛虎去薛家貴樓下的。

羅綺說的事情,跟實際發生的一模一樣,一點沒隱瞞,讓辛虎無法包庇她,可就算是她帶辛虎去的,也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凈。

案發當晚九點多,羅綺帶著辛虎來到了薛家貴公寓下。那是一個沒有封閉的老舊小區,卻坐落在市中心最繁華處的背街。羅綺說此行目的,是找薛家貴要回遺落在他家的一個玉墜。

公寓外面,隔著鐵絲網有個公園,從那里可以窺視薛家那個單元沒門的門洞。

羅綺把辛虎安排在鐵絲網外面的公園里。她給他講了周圍的地理環境,只要往左邊走一百米的樣子,鐵絲網上就有一道口子,是社區想鍛煉的人私自開的,從那里可以進到薛家樓下。她又指了不遠處薛家的窗口給他看,說人在家呢。她若進去十五分鐘沒出來,恐怕是起了爭執,他就趕緊上來敲門,幫她。

辛虎說,要不,我到單元門口等,上來快些。羅綺就說,你還是把自己藏到公園里最好。你看,樓下路燈太亮,你杵在那里,誰都看得見。這個小區的長舌婦太多,不要落人話柄。

辛虎說自己不知道羅綺說的“話柄”是什么,只順從了自己性格,一如既往不提議,不反駁,不爭辯,乖乖留在了原地,躲在陰暗處,隔著兩米高的鐵絲網,透過無數小洞,觀察著薛家貴那棟樓。

記住看手機,十五分鐘趕緊上來勸架。眼睛盯著單元門洞,我要下來了就不要上來,說明拿到玉了。羅綺一邊走一邊叮囑。辛虎說,姐放心,我不會讓姐吃虧的。

辛虎瞪著眼睛,看羅綺走進了那個單元。他又抬頭看了下薛家貴的窗口,在單元門右邊,燈光不是雪亮那種,帶點紅色,很暗,像夜總會一樣。

辛虎死死盯著單元門洞,又往上看每個樓層。羅綺有長期練民族舞的功夫,走路竟然輕得沒有把樓道里的燈弄亮。

辛虎說,他時不時把手機摁亮看一下時間,并且尖起耳朵,使勁聽樓上有沒有爭吵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推進,他越來越緊張,周圍卻依然安靜,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到了十三分鐘的時候,他差點給羅綺打手機問情況,但又馬上批評了自己。他覺得自己差點做了豬隊友,羅綺現在可能正義正詞嚴怒斥薛家貴,哪有時間接電話。再說,薛家貴要是知道她找了幫手在下面等著,指不定會對她怎樣呢。

七想八想間,轉眼就過了十四分鐘,辛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出中學跑百米沖刺的勁兒,往左邊的鐵絲網開口沖去。

上樓的時候,辛虎的腳步一下弄亮了樓道里的燈。樓道是很舊的那種,沒有大理石,沒有地磚,只是水泥地,但很干凈。辛虎盯著地面,一步跨三級臺階,攀了上去。

到了薛家貴的701門口,辛虎看見門是關著的。他愣了下,突然聽到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是嘴被封住了,拼命掙扎的那種“唔唔唔”的聲音,但似乎又不是,好像還帶有另一種味道。

辛虎來不及細想了,使勁拍起門來。他感覺拍了好久,薛家貴才開了門。后者光著上身,穿一條大花的沙灘褲,因為從沒打過交道,他一下沒認出自己當初在手機里搜索過的窺視羅綺的辛虎,很惱火,問他是誰,找誰。

從辛虎這個角度看進去,客廳里只開了一個幾瓦的粉紅燈。客廳對面的臥室虛掩著門,里面的燈光也是粉色的,也只有幾瓦的樣子。

辛虎一瞬間就認定了,薛家貴在欺負送上門來的羅綺。

他想喊羅綺,突然想到她在路上叮囑他,不要在沖突起來后喊名字,怕鄰居聽到了,寫到網上去。

他說,何況對薛家貴那種人,根本不需要吵架。吵架就是還在說理,可任何道理對人渣都是沒有用的,所以在路上他就暗暗確定了,不作聲,只動作。

無論他的律師怎樣制止,他都豁出去這樣說。

他說自己用練了一年多顛鐵鍋的結實膀子,一下撞開薛家貴,直接往臥室沖去。薛家貴被他巨大的臂力推倒在地上,喊了起來,你想做什么!私闖民宅是犯法的!

辛虎哪里管這些,已經沖到臥室門口了。他正要推門,突然想到什么,馬上站住了,沖里面喊,姐,你在不在?里邊沒人回,卻有點響動。辛虎急了,說,你穿衣服沒有,我要進來了。

里面發出“唔唔唔”的聲音,似乎很著急。

辛虎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剛要推門,從地上爬起來的薛家貴已經到了他后面,一把扯過他肩膀,翻過他的面,往他鼻子上狠狠打了兩拳。

薛家貴力氣并不大,但辛虎是個沙鼻子,從小一碰就愛流鼻血,也是這個小題大做的身體功能,讓他很在意鼻子。

辛虎一摸一手血,還沒反應過來,薛家貴卻不收手,直接從沙發上拿了一副估計是男女情趣用的手銬,上來要拷他。辛虎眼明手快,躲了一下,又反擊回去,摔了他一大跤。

這次,薛家貴坐在地上并沒起來,就近拿了旁邊茶幾上的手機,說要報警。辛虎馬上想到,若報警,羅綺被玩弄了一場的事情要被曝光了,女孩子的名聲怎么辦,他就急到巔峰了,想都沒想,沖過去,拿起電視柜旁邊的接近一米的落地瓷花瓶,直接往薛家貴頭上砸去。

薛家貴一下暈倒在地了。辛虎不管他,馬上轉身推門去救羅綺。

不想臥室里,有個裸體女子被某種工具固定在床上,呈一個大大的“大”字,最羞的地方正沖著門口張開。即便只有暗淡的燈光,辛虎也看清楚了,那個女子剪著短發,非常豐滿,不是羅綺。

而真正的羅綺,似乎人間蒸發了。

推敲完十幾份當年目擊者的采訪后,我和黑毛發現,辛虎和羅綺所說的,只有一點合不上。

羅綺說她敲門好一會兒,薛家貴就是不開門。她聽到里面有聲音,知道屋里有女人,就走了下來,打算改天再來。

她說下樓后,走到鐵絲網那里,卻沒看見辛虎,只好從缺口進到公園,以她指定他站的地方為半徑,循著周圍幾百米找了個圓圈,也沒找到。她在找他的過程中,手機掉了(她第二天確實掛失了手機號,還重新買了一個手機),也沒法跟辛虎聯系上,她看快到半夜了,有點害怕,只好離開了。

據說原告律師曾發問,手機掉了不知道找人借手機打給辛虎嗎?羅綺就問他,您能把最熟悉的同事的電話號碼背下來嗎?對方就不繼續追問了。

彼時辛虎在看守所已經待了近半年,巫大賢和已經出院的薛家貴卻在法庭上恨得牙癢,始終確信羅綺才是主犯,認為是她指使辛虎去砸人。

羅綺冷笑,辛虎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傻,可以被人指使。我也沒你們想的那么傻,放著前途不要,非要為一個渣男暴露隱私,還毀掉自己和辛虎的人生。

她說得非常在理,薛家貴還是不肯信。他說,你那個玉墜,我曾經瞄過一眼,不是緬甸玉,是和田玉,值不了幾百元。你會為了它又來找我嗎?我們之間把話都說得那么絕了。何況,分手這么久了,你怎么才想起那塊玉掉了呢?

羅綺說,剛才辛虎已經說了,玉墜是我過世母親的遺物,你沒仔細聽。

薛家貴又強調,我只想問,分手都那么久了,你為什么現在才想起來我家找?

羅綺回,我一直沒覺得會掉在你那里,到處找不到它,都成了我的心病。那天在卡卡西餐廳見到你后,我才開始懷疑,會不會當初掉你那里了。

原來他們之前偶遇過,或刻意遇到過。

跟你說沒有就沒有,要是看見了,我一定丟進垃圾桶。我不想看見你的東西,臟。薛家貴惡狠狠地說。

誰臟誰知道。羅綺說。

這時,巫大賢還是氣不過,不管不顧站起來大聲說:“羅綺,照你的說法,就算你走得慢,上樓下樓加起來十分鐘八分鐘,加上敲門一分鐘,也沒有你給辛虎安排的十五分鐘那么長啊。那個時候辛虎死死盯著單元門口,根本沒看到你下來,你怎樣解釋?是不是早就調查好了薛家貴的行蹤,精心設置了一個局,支辛虎這個瞎子去跳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跟辛虎沒有仇,他是我干弟弟,我怎么可能害他犯罪!恰好相反,我反對暴力。我一輩子沒使用過暴力。”羅綺說。

“你不恨辛虎,你恨薛家貴。你想借刀殺人!”巫大賢吼了起來。

“記憶總是會發生偏差的,何況那天晚上,辛虎等在樓下有點緊張,記錯看錯也是有可能的。”羅綺說。

“假設一種可能,也能成為證據嗎?”薛家貴譏諷道。

羅綺說:“各位,你們記不記得一句歌詞‘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枝花。”

大家都點頭,表示記得。

羅綺說:“你們確定,記憶一點沒錯?”

旁聽席上有人喊了起來:“當然沒錯,這句歌詞太有名了。”

羅綺就說:“麻煩你們到網上搜索一下,看看記錯沒有。”

大家看她那么肯定,更是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紛紛掏出手機,搜索起來。

結果非常意外,那位著名歌星根本沒唱過“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枝花”,她唱的是“五十六個星座”。這太邪門了,世界上哪有什么五十六個星座。西方十二個,東方八十八個。可全國人民都把這事記錯了。

羅綺看全場輕輕驚呼,然后鴉雀無聲,知道有效果了,繼續說:“所以,人的記憶并不可靠。”

辛虎這時聽了大家的議論,也急了,吼道:“不要說了大賢,姐不是那樣的人!不需要啥歌詞來證明,我可以證明自己,看錯了,記錯了。我經常恍恍惚惚、丟三落四,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讀書的時候就經常被大賢罵,笨得屙牛屎。大賢大賢,是不是?你曉得我是全班最記不住課文的。”

他話一出口,不知道為什么,巫大賢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好蔫蔫地緩緩地坐了下去。然后她皺眉看著眼前的一切,再不發一言,做聽天由命狀。

我和黑毛把采訪筆記反反復復看了很多遍,彼此沒交流,但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聲音,這個女人不尋常,怪不得能從文秘迅速做到董助兼女友。

如果羅綺真的靠自己與辛虎母親驚人的相像,把控了辛虎的心,令他愿意去為她犯罪、坐牢,并失去唯一的親人奶奶,也不能證明章雄就是她毒死的,只能心理側寫出羅綺的隱形人格。

畢竟,報復薛家貴是人之常情,是非常明確的。而章雄是羅綺事業與生活的靠山,她沒有理由在懷著孕,還沒舉行婚禮的時候,就去把他毒死啊。

我感覺有點迷茫——會不會整個事情的方向,都追錯了?

改天,黑毛約我到公園散步,分析案情。

不想他還是死性不改,在無比優雅浪漫的楓樹林里,對我說:“薔薇,你知道嗎,過去我這個堂堂大律師,往來無白丁啊,都是和什么刑偵技術教授、心理學家之類的人一起分析案情,跟你一個十八線推理小說作家天天叨叨,還是第一次。”我一聽“十八線”這個詞,眼前的楓葉都好像片片成了小李飛刀。

我惡聲惡氣地問:“那就是說我運氣好嘍?”他竟然沒發現我生氣了,繼續嘚瑟道:“不瞞你說,你是托我的福了。”

我一聽就火了,說:“那我偏要害死你,回家就把從你這里聽來的各種信息發到網上。”我這一說,他才明白我生氣了,趕緊拉住我的手,嬉皮笑臉地討好,說都是成年人了,犯不著為了一點意氣,毀掉咱倆一輩子的前途。又說有哥們兒說他就是陽光大男孩,不懂謙虛,像美國人。我甩掉他的手,說:“你咋知道美國人不謙虛,你又沒去過。”他只好不作聲了。

我本想轉身離開,突然想到他常說“踏貨是買主”。意思是想追我才貶我。我真不信。既然冤家路窄,又轉到一起破案,我就殺殺他威風。

我說:“藺大致,你對兇手的作案手法怎么看?”

他一愣,環視了一下四周,假裝害怕地顫抖著聲音說:“別那么嚴肅地喊我學名,在這無人的樹林里,喊我黑毛我心里踏實些。”

這人偶爾嘚瑟完了,又總伏低做小逗我,雖然幽默水平不怎么樣,但也讓人不得不多次拉黑他又加上他。

“別開玩笑,我在認真問你呢,你認為兇手是怎樣作案的?別墅區和章家外圍的攝像頭都顯示,羅綺去市經委開會后,四十八小時內,進出章家的只有章雄與燕兒姐,連章雄當時的司機艾勇都沒進去過,燕兒姐也只是在家門口幾米遠處丟過垃圾,那么,究竟是誰下了毒呢?兩天內被使用過的兩個菌菇包里,只有羊肚菌和虎掌菌的顆粒,可是有一包以及剩下的湯里、菜里、死者的消化物里,卻有大量有毒成分,可是如你透露,無論垃圾桶還是別的地方,甚至湯里,都沒有白毒傘一點殘渣,連細微的顆粒都沒有,那么兇手是怎樣作案的呢?”

他說:“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問題。”

我說:“我已經想明白了,但是,不想告訴你。”

我說完,轉身往公園外面走去,他急了,一路追上來,跟高中想抄我作業時一樣,說盡贊美我外表、心靈以及智商的話,一直追到我那個蝸居。

我故意拿捏他,要他給我做大掃除,又做了一頓晚飯。他老實地照單全辦,跟學生時代想叫我幫他寫作文前一樣老實干活兒。每當這個時候,他確實顯得像一個陽光大男孩那么單純。

等我酒足飯飽后,才告訴他,我早想出來了,兇手應該是用白毒傘煮出的水浸泡了一個三角菌包,干燥后放在了燕兒姐那兩天要用的位置。據說燕兒姐是處女座,有點強迫癥,菌包是按照順序用的,毛巾肥皂什么的都是按照順序用。即便萬一不按照順序,兇手只需要在那包上面做一點輕微的辨認痕跡即可。所以,兇手的不在場證明,就是假的,因為做下這個事情的時間并不在那兩天,可能早得多,早到燕兒姐開始去公司做自用三角包之后的任何時候。

黑毛愣了半天才說:“對呀,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為何有白毒傘成分卻毫無一點白毒傘殘渣和微粒了。”

我點點頭。

他放下自己出錢叫的外賣紅酒,說:“這樣一來,羅綺的嫌疑就最大了。可她從哪里弄來的白毒傘呢?她和章雄公開同居才大半年就出事了,同居那大半年她沒出過差,并且因為跟父親和后母不和,自從上大學就沒回過家鄉。她那大半年收到的所有包裹據說也查過,除了公司的,就是自己的網購用品,沒有山野干貨類的。”

“她就不可以有同伙嗎?”我反問。

“你說辛虎?”他一驚。

我說:“也不一定是辛虎。不過辛虎也很可疑,畢竟他出獄后有一段時間和巫大賢在高新區開羊肉湯館,跟羅綺和章雄也有往來。2019年秋,他卻突然跟著巫大賢離開江城,說是生意不好做,要回家鄉開餐館。可是這次跟巫大賢接觸,發現他倆回到龍燈鎮并沒有馬上開餐館,休息了不久就進入了漫長的疫情隔離期,直到疫情平穩后羅綺把辛虎召回江城做自己的司機。而且,巫大賢除了說薛家貴案辛虎被羅綺涮了,并不提起章雄案。我們提起,她也不說什么。你不覺得蹊蹺嗎?”

“可辛虎在章雄公司買三角包裝機前就離開了。而且,從他出獄到現在,到處都實行了靠身份證買票的政策,他的行程可以查到,除了江城和龍燈鎮,沒去過別的任何地方,也沒收到過干貨類的包裹。”

“這確實有點解釋不通。”我說。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羅綺好像沒有什么殺害自己未婚夫的動機。哪個女子會希望自己孩子生下來就沒爸爸啊。”黑毛說。

我就說:“黑毛,關于這一點,你就不如一個作家了。”

他一愣,看著我,不明所以。我就說,你知道女人最在乎什么嗎?他搖搖頭。我就叫他猜,他說了美麗、愛情、孩子、金錢、身材之類,我都搖頭,他就急了,要我聽話,必須馬上說出來。

我看他急的,就笑了,說:“你一直把章雄稱為羅綺的未婚夫,是你親口聽章雄喊過她未婚妻嗎?”他愣住了。我繼續說:“你不會傻到以為公開同居加事業伙伴加恩恩愛愛加懷孕了,就等于是未婚妻吧?”

他豁然開朗,說:“哎呀,還是作家強啊,我前任女友就是我不愿意一年內結婚跟我分手的。”

我知道他想繼續說什么,就說:“黑毛,咱們現在不編故事,免得先入為主。按照‘殺人動機這個角度重新走一遍,看有沒有什么隱情是我們不知道的。”

他就興奮起來,說:“薔爺啊,真有你的,我想親你一口。”

我說:“你敢耍流氓,我就把你從陽臺上推下去。”

他說:“不敢不敢。說真的,我怕你十幾年了,所以有時故意貶貶你,給自己壯個膽,就像小時候獨自一人穿過墳地要大聲唱歌一樣。”

他的比喻這么難聽,我正想發火,他馬上正色說:“這樣說來,艾勇、辛虎,以及章雄的那些打麻將的朋友,我們都需要再找他們談談。”

黑毛找辛虎了解情況,我卻常去薛家貴那個小區轉悠,想為幾年前的事找點靈感——是辛虎記錯看錯,還是羅綺設計,涮了辛虎?

薛家貴已經移民,房子易主了。我們通過薛母聯系上遠在匈牙利的他,不想其并不愿意再談此事。據主治醫生說,他腦袋上那個大坑用進口合金修復后,留下了腦震蕩和陽痿的后遺癥。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聽了也不太同情,只是決定,不到萬不得已不找他了。

辛虎也很頑固,在黑毛面前基本保持沉默。雖是一無所得,卻顯得更加可疑。當初章雄對羅綺這個干弟弟不錯,還經常去巫大賢的羊肉湯館打尖,辛虎這種態度,簡直等于坐實了自己和羅綺有問題。

我問了黑毛一個驚悚的問題,辛虎會不會暗戀羅綺,因愛生恨,才把薛家貴和章雄都干掉了。

黑毛瞪著我,呆了好幾秒,說你還可以更大膽一點設想,辛虎和羅綺也許有一腿也未可知。我說這是天方夜譚,他倆根本不像一對。黑毛卻說,這幾個人連續出事,還搭上了一個燕兒姐,不也像天方夜譚嗎?

這一說把我說愣了。

幾天后,黑毛聯系上了在廣東一個小鎮開車的艾勇。不想艾勇并不知道章雄與羅綺之間的任何事情,說老板們在車上口風很緊,也沒提到婚嫁之事,只把恩愛的一面秀給了司機看。

黑毛一再誘導,又消除艾勇的各種顧慮,他才說,有次章總在一家名叫“伊豆”的日料店請一個女作家吃飯,羅綺好像很不高興,提前出來,讓他送她回了家。那是他看出他倆關系并不那么和諧的唯一的一次,印象特別深刻。

艾勇說,那天羅綺臉色特別難看,一路無話,還暗暗流淚。他說他假裝沒看見,其實從后視鏡里都看見了。艾勇還說,他離開江城后,也知道羅綺有時帶著辛虎去那個“伊豆”的同一個房間吃飯。黑毛問他是誰告訴他的,艾勇說打死他也不會說,他要保護自己的朋友不被張二貴傷害。

原來他在怕著張二貴,卻不知道張二貴也想調查真相。

不過“作家”一詞讓我一驚,想起羅綺也提到過。難道,在章雄和羅綺之間,曾經出現過一個女作家?

“伊豆”日料坐落在五星級酒店里,裝修艷麗而繁復,但燈光陰暗,仿佛《千與千尋》里的異世界與香艷藝伎風的雜糅。某個角落里確實站著無臉男的人偶。因為高端,人很少,且都在半開放或全封閉的包間里,彼此不見。

有了黑毛,一亮大律師身份,找誰了解事情,對方都很合作。“伊豆”的領班很快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線索。原來,“伊豆”的包間是有服務員站在旁邊服務的,除非客人需要服務員回避。

無論章雄還是羅綺做老總,都喜歡來“伊豆”,算是老熟人了,再加上章雄死得不明不白,羅綺做老總后又喜歡帶著一個年輕的司機來,“非常變態地”要同一個包間“美脂”,所以給領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領班談起她第一次在“伊豆”見到羅綺,因為出了點事,記憶猶新。

當時是2019年11月了,章雄預訂的美脂是能從高處看到江城夜景的最貴包間,需要點一份高達兩千多元的頂級蠔刺身以及論克賣的藍鰭金槍魚刺身厚片作為起點。

穿著和服的女服務員來問二十個蠔需要哪些組成,章雄想也沒想就把目錄單遞給了另一位被他稱為翠翠的女子,說她更懂行,要她點。

那個名叫翠翠的打扮得波西米亞風格的女子說:“不用看,我最喜歡貝隆,來一打貝隆怎樣?”她不待章雄回答,又問女服務員:“會不會讓你們虧啊,貝隆在這種檔次的地方,單個要一兩百呢。”服務員就說:“沒事,二十個全要貝隆,我們也樂意。”翠翠就說:“別怕,另外八個給我來吉娜朵這種口味大眾化一點的,甚至……”她看了眼羅綺說:“這位美女說不定吉娜朵都接受不了,要吃加州生蠔呢。”章雄就說:“確實,我也是從西雅圖奶油生蠔開始的,那種口味適合新手和孩子。”服務員就說:“我們這里沒有加州生蠔,只有高端的。”羅綺卻尷尬微笑說:“我隨便。”

章雄和翠翠最終在剩下的八個份額里選了一半法國粉鉆和一半美國熊本蠔,羅綺又說隨便,不過說自己從沒吃過生蠔。

這些細節都是領班貼心的那個已經離職的服務員事后跟她匯報的。

包間里近身待命的服務員說:“那天章總話特別多,還特別幽默,跟平日里招待其他客戶不一樣。看樣子是他請那個名叫翠翠的作家跟他一起開一個影視公司,還說準備把食品公司賣給香港的沈先生,自己搬到北京去做影視。他說電影是他從小的夢想。”

談完網絡大電影后,他又天南地北地侃,甚至連自己讀中學時的一些趣事都談了出來。羅綺嗔怪說連自己都不知道。每隔幾十秒,章雄就會抖出笑點,讓兩個女的笑起來。作家翠翠是哈哈大笑,羅綺故意憋不住似的,撲哧一笑。從未有過的亢奮的眸子發光的章雄,從未有過的妙語連珠、熱情亢奮,連長期專門服務他的那個服務員也有點詫異。

這時候,第一道大菜“海天生蠔盛宴”端了上來,連干冰帶生蠔,托盤足足有半米左右的直徑,又穿插各種蔬果雕花造型,完全是個微觀宇宙,闊氣得讓人想哭。

服務員說羅總好像賭著氣,非要給自己拿翠翠制止她拿的貝隆,但她又不認識,就直接問服務員,哪個是貝隆。她指給了她。不想一入口,羅綺一下就噴吐到了地上。她急速不停歇地嘔到滑下座位,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對這種強烈的反應大吃一驚。服務員瞬間跑進來幾個,連扶帶拖,把羅綺弄到洗手間去了。

羅綺到洗手間趕走服務員后,關上門,弄了好久,也沒等到章總過來關心。那邊兩個人依然談笑風生,好像把她忘記了。她出了廁所后,領班發現她的眼睛紅了,估計她在里面哭過。

經過樓梯口時,她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改變主意,不去美脂包間,卻轉身下了樓。她要領班去幫她拿大衣,并轉告章雄,她胃有點不舒服,先走了。

章總也沒出來送她,卻嫌棄地面被她吐過,早就換了個包間,繼續跟翠翠談笑風生。

領班說自己后來聽說章雄死了,羅綺又生了個孩子,想起第一次見到羅綺那天,掐指一算,才知道她當時已經懷孕四五個月了,因為瘦,又是冬天,誰都沒看出來。似乎章雄也不知道,竟讓她又喝酒又吃刺身。

領班說,就是沒懷孕的人,第一次吃貝隆那種帶著鐵銹味和海腥味的頂級銅蠔,也受不了。

黑毛很快就把那個翠翠調查清楚了,原來就是江城小有名氣的編劇王翠翠,之前寫網文,后來又寫了幾部甜寵劇,自己成立了工作室。

我們跟王翠翠約到咖啡館面談時,她說章雄死前正打算跟她一起搞個影視公司。她說山里出來的孩子都有一個影視夢。她還非常肯定地說,羅綺就是兇手,動機就是怕失去章雄,失去公司。

這個動機我和黑毛似乎都不敢馬上否定。

我們問她要證據,她說她也正在尋找。我們問她跟章雄的關系,她說章雄確實喜歡她,暗示過幾次,但她并不想跟他發展下去,他也不強求。

我們問為什么,她說:“真要合作事業的人,不能把關系搞復雜了,再說……”她頓了下,沒說下去。我就說:“再說,你還嫌棄章雄起家不干凈,是吧?”

旁邊的黑毛笑了一下,又憋住了。因為以上對話,是典型的女作家之間的對話。他總說,作家這個職業就是一門八卦的職業。

之前在調查中,我早知道了,章雄起家并不光彩,但又有幾個企業家是光彩的呢?

他也是從司機做起,給一個五十多歲的單身女企業家開車,兩人關系有點不言自明。他跟著她結交各種成功人士。一個山區來的大專生,僅僅靠與各路高人交談,成長迅速,水平早就不亞于一個商學碩士了。不久后女企業家患了絕癥,留了一筆財產給他,這就是他后來起家的秘訣。事情過去快十年了,章雄也靠能力證明了自己,流水營盤一樣的高新區只剩少數知情人,并且也不再把這個事當作一個事,唯有王翠翠還盯著。

但更值得盯著的是,王翠翠是羅綺大學同學,還住一個寢室,并且長期不和。按照王翠翠的說法,羅綺在學校孤獨得很。她說:“二本學校的女生,大多來自底層,唯有羅綺長期端著淑女范兒,裝腔作勢,跟大聲喧嘩的她們區別開,又當婊子又立牌坊,誰也猜不到她會暗中去薛老師那里出賣肉體換前途,所以很招人厭。”她還說羅綺在學校不怎么說話,獨來獨往,畢竟一個寢室都不想理她。若不是后來辛虎這個干弟弟來幫大家做事,同寢室另外五個人跟她的關系不可能緩解。

原來,她們是學生時代就結下梁子的女生。

可以想象,性格外向霸道的王翠翠當年是怎樣拉幫結派排擠羅綺,不想冤家路窄,竟然又來搶章雄,于是在“伊豆”的那一幕,對羅綺的侮辱性就更強了。

“那你應該跟辛虎很熟?”我問。“熟悉啊。不過后來他坐牢了,就失去聯系了。章雄死后我找他調查,他根本不理我,完全成了羅綺的幫兇。”

“當年薛家貴那個案子你怎么看?”我又問。王翠翠就說:“怎么看?就是那個豬頭被羅綺利用了唄。說真的,章雄的案子我也覺得是辛虎出手的,只是我還沒找到證據。聽說羅綺現在傍上了地頭蛇張二貴,我也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正打算把工作室搬到北京去,遠離是非。”

王翠翠并不知道章雄死的時候辛虎在龍燈鎮,有絕對不在場證明。她咬死是他干的,要黑毛從“羅綺指使,辛虎下手”那個方向去調查。

我們也不想跟她多解釋,畢竟真相是什么,誰也不知。

十一

如果用心理側寫來捋這個案子,一切都很合理,可卻缺乏關鍵證據。

白蓋鎮當地的調查結果早就發了過來,這事要從羅綺小時候說起。

羅綺的父親是鎮上小學的數學老師,在她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跟菜場賣豬肉的一個小姑娘暗中好上了,這就是僅僅比羅綺大八歲的后母鳳霞。

羅父的二婚是靠妻子的死亡促成的。羅綺母親去菜場買蘑菇,不小心混入了白毒傘,中毒身亡。那時羅綺正在夏令營,羅父也在縣里開會,但有多個目擊證人說,在菜場時,鳳霞過來跟羅綺母親打過招呼,還在她身邊站了半分鐘左右。羅綺母親早跟閨密說過,知道自家男人跟她有一腿,所以只是冷著臉,并不理睬她。

羅綺的舅舅認為,是鳳霞趁著打招呼,把早就準備好的白毒傘放進了自己妹妹的菜籃子里,但最后結案卻是自殺,因為羅綺母親認識白毒傘,整個白蓋鎮的人都認識,炒蘑菇前也都有擇菜檢查的習慣,更重要的是,她經常跟幾個閨密說,活著沒意思。至少有五個人證明她那段時間有強烈的自殺傾向。

羅綺對母親的死并沒表現出太多的悲傷,第二年也平靜接受了父親的再婚,但從不跟后母說話,一到初中就住校去了,寒暑假也不回家,直接去舅舅家。不想到考上大學那年,羅綺突然拿著通知書回來跟父親和后母談判,要求分家產。說不分就去舉報他倆害死了她母親。

羅父當時只有五萬多元存款,再加一套小鎮上不值錢的房子,為了息事寧人,就把存款全部給了她,據說正好夠讀完大學,只是每學期學費住宿費大約五千多元,剩下的生活費一個月不到五百元,還需要在各種網上領免費禮品賣出去賺點錢補貼。羅綺離開白蓋鎮后一去不復返,再沒聯系過父親,據說就算父親找同學加上她QQ什么的,她也會刪除,但并不說一句惡言惡語。

這樣的童年,這樣的家庭,會孕育出怎樣的一個人呢?

羅綺來到江城經濟學院,又被王翠翠等女生合伙排擠,也難怪她四年沒說過幾句話了。除了能跳民族舞,她學習成績也只算中下等,在經院也不是特別醒目的人。

這樣的一個人把初戀獻給薛家貴長達兩年多,該是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不想薛家貴卻如此冰冷殘酷地對待她。

她后來與章雄的戀情更加溫暖一些,但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車站,本來又靠老女人起家的章雄,內心又何嘗不是傷痕累累,所以一直不給羅綺結婚的承諾,也是情有可原。

這就是羅綺沒告訴章雄自己懷孕了的原因吧?畢竟第一次懷孕的創傷如此深重,并直接導致薛家貴加速翻臉,說她學宮斗劇拿胎兒要挾他。

再來看辛虎,自己落水令母親失去生命,那種哀痛可想而知,遇到與母親容貌相像的羅綺后,該是怎樣的想靠近,所以他一直在單方面付出。

僅僅依靠巫大賢透露的信息,就可以羅列出這樣一些事情——

辛虎幫羅綺乃至于羅綺同寢室全部女生干一切活兒,長期買各種零食討好她們;羅綺大四上學期實習,辛虎把自己的全部存款一萬一千多元借給了羅綺,直到做了羅綺的司機后,她才雙倍還給了他;幫羅綺復仇,打傷薛家貴,坐牢兩年,在牢中被獄友欺負,幫很多人干活兒,還挨過不少打;因為坐牢的事,氣死了唯一的親人奶奶……

如果這一次章雄的死依然跟辛虎有關的話,動機上不難解釋,行動上卻不好解釋,畢竟章雄死的時候,辛虎早就離開江城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事,辛虎出獄后既然都跟著巫大賢專門來高新區開店,好近距離看看羅綺,為什么在2019年9月突然跟著巫大賢關門大吉,說要回龍燈鎮開羊肉湯館呢?就算餐館虧損,也可以留在高新區找工作,甚至直接進章雄的公司啊。

我馬上微信聯系巫大賢,懇求她告訴我一切。她很猶豫,我勸說到半夜,她才告訴我,羅綺吃她的醋了,讓辛虎把她弄走。

我有點不信,但沒說出來。巫大賢算得上是個丑女,而且沒啥文化,說話做事也是一派假小子作風,怎么可能跟古典淑女羅綺比呢。巫大賢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動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啊,是她太敏感了,胡思亂想。章總只是喜歡我做的羊肉湯,把我當干妹妹,支持我開了個美食視頻號而已。

她告訴了我視頻號的名字,說因為羅綺吃醋,盡管已經有二十萬粉絲了,也不得不停止。

我按圖索驥找出來看,那個名叫“羊肉不西施”的視頻號早已停更,還剩下五萬多粉絲沒取消關注。過往的視頻看得出是專業團隊制作,有的在風景區,有的在別墅區,畫風挺費錢的。更想不到的是,在視頻里愣頭愣腦帶著鄉土口音說話的巫大賢,竟然與那種藝術畫風形成奇特的風格,吸引我一口氣看了十幾期,難怪能有二十萬粉絲。

我又查了那個視頻號的注冊信息,是屬于一個文化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依然是章大熊。原來主角巫大賢只算員工,所以她一離開,自己也不能在龍燈鎮繼續。

至此,整個事情就更說得通了——羅綺因為家庭原因,也許心理早就異于常人了,下毒殺死章雄順帶捎上燕兒姐,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她作案最方便,公司有了三角玻璃紗包裝機到章雄死前的兩個多月,她每天都有機會用白毒傘的水浸透一個菌包再烘干,混入燕兒姐的盒子。

可是,白毒傘從哪里來的呢?她離開云南已經七八年,難道她身邊一直藏著曬干的白傘蓋嗎?那么久還有毒效嗎?何況那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會遇到薛家貴和章雄,并被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傷害,她就時刻準備著犯罪嗎?

不不不,似乎說得通,又說不通。

黑毛說他查了江城的野生菌菇行,似乎沒人與羅綺有交情。章雄公司掌管菌菇進貨的人,也跟羅綺不是很熟。“何況,按照她心思縝密的特性,不會輕易尋找幫兇。”他說。

“連你都覺得她心思縝密了?”我一驚。黑毛就說:“這陣兒咱倆把她十歲以后的十六七年捋下來,你不覺得她心深似海嗎?”

我不作聲了。

十二

我通宵失眠,整夜思考羅綺拿到白毒傘的途徑。

江湖上自然有一萬種途徑可得,可羅綺這樣心思縝密的人,絕不會假手于人。除了辛虎,她必定親自操持。

可她跟章雄公開同居大半年,再加之前的暗度陳倉約會,似乎都沒有離開高新區去往外地。實際上,從經院畢業到章雄去世,羅綺的生活以及社交單調到令人發指。

在“伊豆”受辱前,在巫大賢的視頻號以及王翠翠的網絡大電影一步步令章雄想把精力從飲食轉到影視之前,在王翠翠出現更加令羅綺的婚期遙遙無望之前,她不太可能起殺心。

也就是說,在辛虎領命帶著巫大賢回老家的2019年9月,她只是與章雄關系出現了裂痕。而2019年11月在“伊豆”受辱,以及章雄對王翠翠的迷戀,跟港商洽談轉讓食品公司股權的事,才是羅綺內心與章雄徹底決裂的開始。

她已經輸不起了,她要保衛十歲那年母親蹊蹺死去后,最大的一次生活成果,一旦再次失去,她將萬劫不復。

“伊豆”受辱事件距離章雄中毒,僅僅只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中,她與章雄有沒有吵過架,燕兒姐有沒有見證他倆的裂痕,只有天知道了。

這一個多月,她幾乎沒有出過高新區,直到出事那兩天主動請命去開市經委組織的會。第二天下午本來已經開完會了,結果她跟幾位同行談得興起,竟約著晚上去泡了酒吧,第三天才回。

章雄和燕兒姐中毒時間是會議第二天晚飯時,如果當時羅綺散會就能回,恐怕還有機會把昏迷的二人送到醫院。

一切都那么巧,一切都那么明顯,可卻毫無證據證明事情就是她干的。

只要她咬死不承認,就會成為永遠的謎。

我胸口悶悶地從床上坐起來,也不看時間就出了門,隨處亂走。不想這一走,冥冥中竟尋著心的方向,走到了離我只有一公里多的薛家貴的舊居。

這是一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建造的低層建筑,只有七層,沒有圍墻,沒有門衛,獨立矗立在江城最繁華地段的背街,鬧中取靜;前面臨一個鐵絲網圍著的小公園;左側是另一個小區的圍墻,上面開滿鮮花;另一側則是進出通道。

通道四通八達,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自然社區,內部阡陌縱橫,另有一些樣式與歸宿不一的樓房,所以位居鬧市也難以拆遷開發。社區周邊通過若干小巷迂回或直接連通二十四小時燈紅酒綠的步行商業區。

那棟樓還是跟幾年前薛家貴被砸時一樣,沒有單元門,沒有小區圍墻,也依然是這個城市最中心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我走到案發地一單元701門前,停了下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了,我是想上樓頂去看看當年羅綺逃離辛虎視線的地方。

我走到樓頂才發現,別說鎖,連門都沒有,也可能是最近被人取走了。

月光很好,直線距離目測不超過兩百米的步行街上,燈光和人聲交織成一鍋金光燦燦的熱盆景,漫山遍野流瀉開來,仿佛給方圓幾里上了把安全鎖,連鬼都會嫌棄這里的半夜陽氣太足。

我站了一會兒,轉過身,走向三單元,卻發現二單元和三單元的樓頂門還在,而且是關著的。當年若如此,羅綺根本沒路可下去。

我心里一陣狂跳,但一瞬間,又絕望了。我用手輕輕一推,發現嚴絲合縫的門不過是靠著門框變形帶來的摩擦力而關閉著,上面空空的鎖洞,竟然連鎖都被人取走了。這里太安全了,看上去又不夠高檔,所以沒有人想到要去安裝單元門,或維修樓頂門。

我從三單元慢慢走下樓,越來越覺得沒力氣。

到了單元門口,我站了一會兒,吸了口氣,然后一轉頭,看向辛虎當年站著的地方,果然,隔了各種藤蔓和亂七八糟的網架子,彼此互不相見。

羅綺不簡單,一單元進,三單元出,擺了辛虎一道,讓他為自己坐了兩年牢,還失去了奶奶。

突然,我發現前面不遠處也站著一個人,我一看見他,他轉身就走。

沒錯,是辛虎,他難道也在半夜過來驗證當年羅綺的謊言?

我喊了他一聲,他不理,轉頭快走右拐,一眨眼就進入了小岔分徑的小巷。那些巷子都很短,有的一百來米,有的幾十米,大多沒有路政燈光,只有某些人家的窗戶亮著。他選擇了最短的一條巷子,一下就鉆到了人來人往的夜市邊,然后他站住了,東張西望,好像在等我。

我跑了上去,順著他的視線看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我說:“辛師傅,出口周圍沒有攝像頭,五十米遠的銀行門口有幾個,可好幾年了,那些錄像早就刪了,當年羅綺究竟從哪個單元下來的,已經成為永遠的謎了。”

他轉過頭,看著我,目光很古怪。

我接著說:“辛師傅,都快十二點了,你從高新區專門趕過來,是為了什么?為了你奶奶,還是為了章雄和燕兒姐?”

他就說:“我半夜過來,是因為明天要上班,還因為……”

他突然不說了,眼神很哀傷。我請他去喝酒,他答應了,很合作的樣子。

在酒吧喝了一杯“阿斯特克寶藏”后,他主動說:“薔薇老師,當年我有沒有被利用,其實一點都不重要,當時我發自內心想砸那狗日的。”

“我明白。”

他又說:“你知道我現在跟章爸爸住在一起嗎?他住樓上,我住樓下。”

我等著他繼續說。

他嘆氣:“我受不了了,他每天半夜三點過起來,去自己給章總做的小靈堂里偷偷哭泣,還以為我不知道。我每天都心驚肉跳地等那個時間,等隱隱約約的哭聲,他搞完了我才能睡。我快瘋了,真的,半夜到廚房喝水,看見章總和燕兒姐在那里,對我笑。”

我也嚇了一跳。他突然轉過頭,對我說:“我知道是她干的。”

我大吃一驚,嚇得心臟怦怦直跳。

他說:“去年九月,有天干姐姐,哦,就是羅總,把我叫出去,到高新區外面的森林公園散步。這是我出獄后她第一次約我單獨見面。我非常興奮,去了后才發現,她坐在一張排椅上,哭得稀里嘩啦。我問她出什么事了,她就說自己懷孕了。我很高興,催她趕緊跟章總說,她說不行,絕不能貿然暴露。我聽巫大賢說,她已經告訴你們干姐姐第一次懷孕的慘狀了。那個時候就是她貿然告訴了薛家貴,兩人關系才變了,薛家貴還說她用懷孕來做局,所以這一次,她也不敢說出來。我說章總跟薛家貴不一樣啊,跟你在一起很專心,沒跟別人。結果她哭得更狠,半天才告訴我,她跟章總談戀愛前就簽了協議,只戀愛,不結婚。他給她錢,對她好,但同居到八十歲也不結婚。章總說自己是不婚主義者,怕結婚。”

“沒想到羅綺會簽這樣的戀愛協議。不過這事也不少見,好多富豪都這樣。”我說。

“有那么簡單就好了。干姐姐對我說,章總弄了個文化公司,做了大賢等幾個視頻號后,越來越感興趣。在朋友的攛掇下,想出讓大部分食品公司的股份,自己去北京搞影視,食品公司這邊只做一個董事。”

我插嘴:“這不是挺好的嗎?人總要求發展嘛。”

“不好呀,干姐姐不會影視這一塊,不就等于變相讓她靠邊站了嗎?再說,影視圈狐貍精太多了,干姐姐知道自己以后穩不住章總了。”

“那她當初干嗎要簽那么屈辱的戀愛協議……”我問完,卻馬上自己想到了,“她覺得日久會生情,自己遲早能搞定章總?”

“是的,所以她要求我想辦法帶走巫大賢,剩下的事她來解決。她說她要把章總的心拉回食品公司。我們離開后,跟她也無聯系,不知道她后來幾個月遇到了什么事。我這次回來后,她也絕口不提。”

“既然不知道案發前的事,那你剛才怎么說事情是她干的?”我問。

他愣了一下才說:“當天下了點小雨,我和她坐的椅子旁邊,長出了一堆特別可愛特別潔白的蘑菇,仙子一樣。我忍不住伸手去摘,她一下拉住我說,這是白毒傘,一朵可以毒死一個人。她說江城本來沒有的,不知道怎么也有了。她后來又嘆息說,世界變了,人來人往的,什么都有可能。也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她母親就是死于白毒傘。”

一周后,被我和黑毛舉報的羅綺,在公安局專業人士的話術引導下,交代了所有動機與行為。不想真相竟與我和黑毛猜測的,毫無二致。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成人欧美| 无码日韩视频| 2021无码专区人妻系列日韩| 自拍中文字幕| 亚洲三级电影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手机视频一区二区| 欧美黑人欧美精品刺激| 玖玖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人成又黄又爽的视频网站| jizz国产视频| 成人免费视频一区| 精品午夜国产福利观看| 2022国产无码在线| 国产亚洲高清视频| 免费国产不卡午夜福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国产第二十一页| 国产美女91视频|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深田咏美 | 亚洲精品动漫在线观看| 免费国产高清精品一区在线| 久久99国产视频| 欧美一级专区免费大片| 国产美女视频黄a视频全免费网站| 国产精品2| 久久成人18免费|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 999福利激情视频| 国产真实自在自线免费精品| 99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免费精品一区二区h| 新SSS无码手机在线观看| 国产在线第二页| 四虎成人免费毛片| 亚洲Av激情网五月天| 在线欧美国产| 美臀人妻中出中文字幕在线| 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 亚洲精品免费网站| 看看一级毛片| 国产极品嫩模在线观看91| av手机版在线播放| 日韩精品免费一线在线观看| 日本午夜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 国产丝袜啪啪| 亚洲va视频|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视频在线观看| 美女内射视频WWW网站午夜| 国产成人一二三| 欧美日本在线| 高清无码手机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精品下载| 亚洲精品第五页| A级毛片高清免费视频就| 免费无遮挡AV| 欧美精品不卡| 国产色婷婷| 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 久久久久88色偷偷| 国产日本欧美亚洲精品视| 欧美日韩在线亚洲国产人| 久久精品aⅴ无码中文字幕| 久久久国产精品免费视频| 免费人成在线观看成人片 | 亚洲欧洲综合| 91成人免费观看| 亚洲—日韩aV在线| 91国内外精品自在线播放| 性色生活片在线观看| 日韩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一区| 激情爆乳一区二区| 午夜国产精品视频黄| 久久国产成人精品国产成人亚洲 | 日韩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夜夜嗨视频免费视频| 欧美天堂久久| 亚洲天堂精品在线| 一本大道东京热无码av| 丁香五月激情图片| 伊人久久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