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朋友陳離發來一組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的譯稿,這是他近期正在進行的一項工作—翻譯1800首艾米莉·狄金森的詩。
譯詩不易,英國詩人雪萊甚至說:“譯詩是徒勞的,把一個詩人的創作從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猶如把一朵紫羅蘭投入坩堝。”但譯詩又是必須的,它使文化得以流通、開闊,賦予讀者與創作者開放性的啟迪。
艾米莉無疑是詩史上最孤獨的一位詩人。她在小城居住一生,埋頭寫詩,并不為發表,只為讓心靈安寧。詩歌是她的道路、屋檐、睡眠,更是她的神明。她與詩相伴一生。多年前,在讀過她的詩集后,我寫過一點兒隨感,至今還記得那本詩集中的一段:“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
“這是我給世界的信/因為它從來不寫信給我……”
艾米莉死后30年,她藏在臥室墻壁中的日記被一位木匠發現。這位木匠碰巧是位詩歌愛好者,他感到一陣“狂亂的顫抖”后,迷上了這些詩。他想象自己是她的密友,無須將她的日記公之于世。他將它藏在臥房里的一個橡木箱中。接下來的64年里,他已將這些詩全然熟記,但包括他家人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本日記的存在。
作為詩歌愛好者的木匠以89歲的高齡辭世,死前他告訴自己的孫子—他的獨子比他更早辭世—這本日記的存在。延宕近75年后,艾米莉以墨水寫就的內心獨白得以在世人面前坦露—她早知有這么一天吧?建筑早晚會朽壞,墻壁會坍塌,詩集早晚會公之于世。她將詩集藏于墻壁內,或許只是希望它不那么快被發現。她并不舍得真的讓這些詩徹底消失,否則她會付之一炬。
這個為詩而活的女人,詩歌為她在廚房和云端間架起了一條秘密的纜繩:很多時候,她的肉身在廚房,靈魂卻順著那根纜繩通向邈遠的云端。
她曾在一所女子學校短暫接受教育,之后,她幾乎未離開過家—對這幢由她祖父在緬恩街上建造的磚房,她有著超乎尋常的依戀。她最喜歡這棟房子東面的溫室,她在那兒種了許多能在冬天開花的植物;在窗邊的小書桌上,她寫下許多詩;她甚至不肯離家做短途旅行,因此她曾聽人議論她“有點兒瘋”。艾米莉在日記中回擊:“那些人不知道瘋狂可能是智慧的神圣偽裝,一點兒瘋狂讓受困的心得以放松!”
34歲時,她在波士頓住了幾個月,以便治療奇怪的眼疾,回來后就再未離開家,甚至連隔壁的哥哥家也不愿走動。她幽居家中,開始只穿白色衣服。在日記里她寫道:“穿白色衣服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等待詩句降臨的白色紙頁。”
照片中,艾米莉留著中分發型,腦門寬闊,鼻子和嘴的線條都不夠小巧。她的臉,似乎展示著某種精神,流露出羞怯與堅定。中世紀式樣的白袍上,細密扣子一直扣至膝下,百褶裙裙擺蓋至腳面。這樣遮蔽嚴實的袍子下,她的思想卻如一只機敏的白雀,在身體深處顫動。
穿著白衣的她慣常待的地方不是花園和鋼琴前,而是廚房—盡管她不喜被家事牽累,但她確是家事的主要承擔者,她在那間廚房里烤出了許多飽受贊揚的面包。
對一個時常迸發詩情的女性來說,家事是種瑣碎的折磨。當一句詩剛要從腦子里冒出來時,旋即被某種焦煳味攔截,你幾乎可以想見艾米莉手忙腳亂的樣子。可是,她的腦際始終盤桓著詩的白翅。
勃朗寧夫人是她最喜歡的同時代詩人,但艾米莉沒她那么幸運。40歲時,勃朗寧夫人嫁給詩人羅伯特·勃朗寧,他們的愛情成了勃朗寧夫人日后創作靈感的主要源泉。她的才華得到世俗幸福的庇護。艾米莉在日記里表達了對她的羨慕,她說:“我曾羞怯地敲過愛的大門,但只有詩開門讓我進去。”
“我害怕擁有肉身,深奧的危險的財產……”孤獨對于艾米莉就像一顆水果硬糖,她從中吮吸出詩歌的味道。
艾米莉一生中大概愛過3個男人。有評論者說,她以自己的方式“談過”幾次戀愛—她的戀愛都是秘密的,從未在家庭中或鄰里間掀起波瀾。她更多是以日記與書信的方式記錄,像石頭沉入海底,只有海水知曉它的分量。
其中一個男人是包沃斯,《春田共和國》報的編輯,艾米莉在他負責的版面上發表過詩歌,可他似乎并不怎么欣賞她的才華。艾米莉自己也有感覺,“這些年,花了我許多心神,但對他而言卻微不足道”。這不僅僅源于艾米莉的敏感。他對詩的品位與她全然不同。她給他寫了許多信件,卻從沒打算寄出,“就讓紙頁吸收我的痛就好”。
還有查爾斯·沃茲沃斯—雖然他們為人所知的會面只有兩次。1862年,艾米莉產生精神危機,有不少學者認為,這正是查爾斯·沃茲沃斯搬到另一座城市所導致的。她曾在日記中寫道:“我們的聯系不是因為彼此的生命形態,而是對于靈魂淬煉的了解。”
等待一小時,太久
如果愛,恰巧在那以后
等待一萬年,不長
如果
終于有愛作為報償
這是她的一首小詩,表達了她內心對愛的渴求。然而,像她曾說的,婚姻至少得有一些天意,否則彼此就會被吞沒。艾米莉一直沒等到屬于她的天意,或者說,她活在自我的心靈中太久,形式上的婚姻對她已不重要。
1886年5月15日,56歲的艾米莉死于腎臟疾病。
一切對人世的感受,包括對一株苜蓿或一只蜂的,她全用詩來記錄。她從未間斷過與詩的密會,她說:“我不會有肉體的子嗣,但我有神圣的安慰,上天賜予我一種不同的繁衍方式。”
許多好的文學或藝術作品總是從飽和的孤獨中產生的。艾米莉在世時發表過的7首詩和未曾發表的總計1800首詩,成為比子嗣更久遠的她的“后代”。
一個人的一生竟可簡潔如一襲白衣。她穿著用詩歌縫制的素縞,緩緩走向自己的墓地。她的棺柩從家后門抬往墓園,從生至死,只用了幾步。
她的碑文上只刻著兩個字:“Called back(回話)。”
這兩個字,說出了孤獨與偉大之間的某種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