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仁
關鍵詞 蒙漢關系 經濟共享 “中外和耕” 文化合成 共享歷史
經濟因素一直是我國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往來、人口遷徙的內在推動力量。明清時期,農牧民族的經濟共生關系逐漸成為影響長城內外蒙漢民族關系發展的核心影響因素,尤其是在清代,伴隨著長城邊外蒙地的漸次放墾,蒙漢民族人口的雜居與濡染,以及農牧文化之間“涵化”① 進程的擴展與深入,蒙漢民族關系也在地域認同、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層面上全新展開。基于此,本文從蒙漢經濟共享、文化生活轉向以及共享歷史角度,展示以放墾“禁留地”為中心的蒙漢關系發展、演變過程及其驅動因素,期望在推進對歷史時期民族關系再認識的同時,也為清代伊克昭盟南部地域的自然、人文變遷提供一條不同的解釋路徑。
伊克昭盟南部地區,在清代是一個具有特定歷史地理內涵的區域,即俗稱的“禁留地”。自清康熙年間開放開墾“禁留地”以來,隨著不同民族、人口、生產方式的相繼進入,放墾“禁留地”區域范圍內的人地關系發生了緩慢而又劇烈的變動,其對區域生態、社會以及蒙漢關系的發展演變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所謂“禁留地”,是指清初為隔絕蒙漢往來,清廷沿晉陜邊墻以北劃出的一塊東起山西偏關關河口,西迄寧夏寧城口,東西長二千余里,南北寬五十里的長條形禁地。該禁地是“蒙旗、漢人皆不能占據”,②實即“官荒空閑地”———或稱其為“國家公地”亦可。③ 其土地所有權、處置權,既不在盟(蒙)旗一方,也不在內地沿邊州縣,而是為清廷所有。即使是在開放開墾之后,“禁留地”的“國家公地”性質也一直沒有改變。清末貽谷以“國家名義”將放墾地域土地收歸“國有”,以及民國初期綏遠特別行政區將歷次放墾地域“收歸國有”,①都是針對“禁留地”“國家公地”性質而采取的行動。因此,“禁留地”的“國家公地”性質成為影響清代伊克昭盟南部區域歷史發展的“底層”因素,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因素。
清康熙三十六年,蒙古貝勒松阿喇布上奏朝廷,請求“乞發邊內漢人,與蒙古一同耕種”,②得到清廷允準,“此即(鄂爾多斯)開墾之始也”。到了康熙五十八年,由于出邊墾殖民人數量、開墾范圍急劇擴大,蒙古貝勒達錫拉布以“民人種地,若不立定界址,恐致游牧窄狹等情申請”,于是,理藩院特命侍郎拉都渾前來榆林等處踏勘,“即于五十里界內,有沙者以三十里為界,無沙者以二十里為界,準令民人租種”。這種以“有沙”“無沙”作為農牧界域劃分的標志,其分界線本身就是模糊的、不明確的。乾隆元年,清政府之所以同意延綏總兵米國正的條奏:“蒙古情愿招民人越界種地收租取利者,聽其自便”,③很可能是對民人越界墾殖行為的默認。如同康熙三十六年的放墾一樣,乾隆元年的全面放墾,清廷亦沒有針對放墾后可能出現的民人墾殖范圍、墾殖行為作出相應的規定或限定,以致于民人墾殖范圍迅速擴大,已遠遠超出清政府和蒙古貴族之所料。有跡象表明,至遲在乾隆七、八年之前,民人墾殖活動已深入蒙旗腹地有百里之遙。④ 于是,乾隆八年,又是因“各旗貝子等以民人種地越出界處,游牧窄狹等情呈報”,清廷不得不再次對民人墾殖范圍進行勘劃、限定,即“有于舊界(康熙五十八年界)外稍出二三十里,仍照舊耕種,其并未出界者,仍照前辦理。有出界五十里之外者,將種地民人收回,五十里之內,給予空閑地畝耕種”。⑤ 不僅如此,清廷還以“永遠章程”的方式對放墾地域范圍內的行政管理、蒙漢交涉事務、租稅額度、土地糾紛等方面作出了制度性的安排和規定。自此之后,一直到清末貽谷放墾之前,“永遠章程”都是放墾地域的基本法律依據。
總之,在歷經康熙三十六年、康熙五十八年、乾隆元年、乾隆八年的放墾、勘界、展界之后,圍繞放墾“禁留地”土地利用為中心的蒙漢租佃經濟關系得以逐步確立。在這一過程中,蒙漢之間的經濟合作方式大致有三種:第一,開荒耕種。雖然其也是民人租種蒙古地畝,但在開荒前,民人既不需要交付押荒(銀),也沒有地價一說,民人“只是為得到蒙古人的歡心,饋送稱為‘辦地人情或‘人情的蒙古人喜歡的茶、布帛,有時用酒食款待而已”。⑥ 道光二十四年左右,法國旅行家古伯察借用蒙人之口對此有一個客觀的描述:“二十年之前(指道光初年),有幾家人前來要求我們接納他們。由于他們很窮,所以大家便允許他們耕種土地,條件是他們每年收獲之后都要向當地臺吉們交納一些莜麥面”。⑦ 同治《河曲縣志》對此說得更為透徹:“康熙時,西草地初插界牌,屢被(蒙民)侵擾,因聯伙盤,用希物以和之,農賴以安”。⑧ “用希物以和之”,表明一定數量的物質酬謝,是漢耕蒙地的中介條件。1940年左右,保爾坦窯子李三狗丑接受采訪時亦談道:“同治十年左右,我們一家從河曲移住到本地,當初和蒙人打個招呼就開了荒,沒必要繳押荒、地價之類的東西。作為人情送茶、酒等,或有時候請客就可以了”。⑨由此可見,放墾初期的開荒耕種,是以蒙漢自愿為基礎,以蒙漢私人情誼為紐帶,以蒙漢互惠為內涵的“約地而耕”;第二,租佃耕種。康熙五十八年,清政府在勘界的同時也首次以“官定地租額度”規定,限定了放墾地域蒙漢租佃關系,當時規定“每牛一犋,準蒙民征粟一石,草四束,折銀五錢四分”。乾隆八年,在確認康熙五十八年官定地租額度的同時,又規定:“租銀分別界內界外,界內者照舊租不加,其界外者每牛一犋除舊租糜子一石,銀一兩之外,再加糜子五石,銀五錢”。⑩自此之后,這一地租額度就一直不變;瑏瑡第三,蒙漢“合伙”耕種。即蒙漢按各自提供生產資料的形式組成耕作協作體,將收益(收獲物)按事先商定的比例分成,或二八、三七或四六、五五分成,其類似于傳統農業區的“分成租制”。如道光五年蒙人色登與民人合伙耕種即屬此類,據“色登供稱:本人雖有土地但無種子,無奈之下向臨近民人求助合伙耕種。秋收后除保留種子五桶外,其余收成兩家平分,并未向民人收繳租銀”;①道光十八年、十九年,陜西府谷縣、山西河曲縣民人閻后生、王五、張秦等68人“伙同”蒙人耕種,②亦與此類似。此后直到清末貽谷放墾之前,蒙漢“合伙”耕種一直是鄂爾多斯蒙地重要的且是普遍的生產合作形式。
而無論是放墾初期的蒙漢“約地而耕”還是官定地租規定下的蒙漢租佃耕種,抑或是蒙漢“合伙”耕種,在清人看來,都是雙贏的選擇。這種雙贏,不僅僅是經濟的,也是非經濟的。道光年間編纂的《神木縣志》在追敘“禁留地”放墾之初蒙漢關系時說,蒙古“伙同民人耕種,蒙民兩有裨益”。③ 乾隆元年,主張進一步放墾“禁留地”的延綏鎮總兵米國正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榆林神木等處邊口越種蒙古余閑套地約三四千頃,歲得糧十萬石,邊民獲糧,蒙古得租,彼此兩便,事屬可行”。④ 而乾隆八年尚書班第在勘劃農耕地界時,對此也予以肯定:“查知,榆林邊外民人耕種有年,蒙、民各沾利益。”⑤道光十七年,懷遠縣“復于牌界以內地畝報墾招內地民人租種,每犋每年租銀五錢、糜子五斗,獲利更多,蒙漢兩益”。⑥ 甚至一直到民國年間,還有文獻稱伊克昭盟“農業創興,蒙民經濟增一來源,在昔只牧畜一途,今則牧畜仍舊,另招漢佃為之耕種,秋收分糧分草,添一收入。蒙民日常生活,立呈充裕”。⑦
應該指出的是,清代以放墾“禁留地”為中心的蒙漢互惠互利格局的形成,是以“國家”公權外部介入為依托的。清乾隆八年尚書班第在確定“新、舊”界不同地租額度時,亦“妥議各旗蒙古、民人均沾裨益之事”,認為“若不定一永久之例律,容民人開墾而禁蒙古等招募,于事無補”,于是制訂了“管制民人之律例”。⑧ 規定“如有欠租者,官為嚴追;有盤剝蒙古者,援遠年債務一本一利之例,速為判結,則相安無事,可長享其利也。”⑨ 因此,可以說,官定地租和“永遠章程”在確立放墾地域蒙漢資源、利益共享格局的同時,也為“漢種蒙地,蒙取漢租,互相資以為生”瑏瑠提供了制度和政策保障。自此之后,“內地民人以口外種地為恒產,蒙古亦資地租為養贍”,瑏瑡成為放墾地域蒙漢租佃關系的基本形態。雖然“因地滋事時有之”,但在國家公權外部介入下,“其強種勒索者禁止”,瑏瑢蒙漢圍繞“種地吃租”“各得生理”,結成了一個十分緊密的互惠互利、相互依存的地域利益群體。一直到清末,依然是“民人負耒出疆,爰得我所,民質田得以養其生,民有余力假蒙地以耕之,蒙有余地假民力以耘之,公平交易,人之常情”。
以官定地租和“永遠章程”為框架的蒙漢租佃經濟關系,被嘉慶《定邊縣志》用“中外和耕”一詞予以概括。瑏瑤由于“和”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內涵極為豐富,本文無力隨意解讀其歷史內涵,還是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去體會和把握“中外和耕”的歷史意蘊。
清乾隆四十九年,由于黃河寧夏北段向西改道,使原在黃河西邊的察罕托灰地方反在河東,鄂爾多斯貝勒棟羅布色棱遂以黃河為蒙漢耕牧界限為由,游牧于察罕托灰地方,并“謂民人占據伊等游牧地方”,以致引起蒙漢糾紛、沖突。為此,清廷派侍郎賽音伯爾格圖去查辦,結果是“仍照從前所定黃河舊流之跑為界”,①此即是后來遵循的“河動界不動”劃分蒙漢耕牧界限的基本原則。此事本來是一件因自然原因而產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牧爭地糾紛,卻被乾隆皇帝拿來大做文章。乾隆五十一年四月丙申,發布上諭:“朕恭閱圣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五十二年有鄂爾多斯請于察罕托灰之地暫行游牧,遣尚書穆和倫等前往堪明,以黃河東西定界一事,此即如內地之鄉里小民貪得便宜,控爭阡陌,無關緊要,而總兵官范時捷張大其詞,形諸章疏,遂有越界爭占之事。”②乾隆所引康熙五十二年之事,據清《康熙朝實錄》記載,此事的來龍去脈是,康熙四十七年,鄂爾多斯多羅貝勒松阿喇布請求在黃河西邊的察罕托灰地方“暫行游牧”,得到清廷允準。但到了康熙五十二年,寧夏總兵范時捷因蒙古游牧察罕托灰地方,與樵?耕種民人屢起沖突,遂以有礙地方安定為由,上奏朝廷,提出以黃河為界劃分蒙漢耕牧區界。康熙皇帝即派理藩院員外郎莫里布前往調查,結果是,確認了范時捷所奏情形屬實,并按范時捷的提議,改定以黃河為蒙漢農牧分界線。③ 但由于黃河河道的自然擺動,即俗語所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使得以黃河為蒙漢耕牧界域劃分存在地域歸屬的相對不確定性,從而為蒙漢農牧爭地糾紛、沖突埋下了無法避免的隱患。乾隆四十九年的農牧爭地糾紛,即因此而起。而乾隆皇帝之所以舊事重提,并不惜曲解歷史,改變事件原貌,夸大事件性質,其原因用乾隆自己的話說即是“此等事件原如內地百姓互爭隴畝細故,并非若前明之河套為末季邊疆構釁失算者之可比也”,其用意是“朕閱及此因,恐無識不諳外藩情形之徒,未能深悉其故,妄生疑義,特此明白宣諭,俾眾共知之”。④
乾隆如此做法,并非粉飾太平。乾隆九年,就有文獻記載說“榆林口鄂爾多斯蒙古地方,今春(指乾隆九年春)內地佃民,初定章程,牛犋出口……貧民與蒙古彼此相安,業照原議辦理”。⑤ 到乾隆十九年,陜西巡撫陳宏謀在查勘陜北沿邊一帶情形后,即上奏朝廷說:“其延榆二郡,地近鄂爾多斯,每年內地民人租種夷地,彼此相安,蒙漢不分畛域……”。⑥僅僅十年時間,放墾地域蒙漢由“相安”到“不分畛域”,指示了這種以“利益”驅動的蒙漢經濟合作,在有效地容納了農牧經濟的競爭性、互補性利益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容納了蒙漢兩種不同質的文化之間的差異性與排他性。道光年間古伯察所說的蒙漢“如同兄弟一般共同生活”,正是蒙漢經濟、文化在差異性基礎上互補、適應與共生的現實寫照。一直到清末民初,放墾地域“漢蒙人民生計息息相依”“和耕無事”還被人津津樂道:“漢租蒙地,蒙得漢租,祖孫遞傳,相安無事”,“漢蒙相安如一家焉”。⑦因此,可以這樣認為,自“禁留地”放墾以來,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對放墾區域蒙漢關系的總體判斷是蒙漢“相安”。這種“相安”,是蒙漢民族、人口在“一同耕種”過程中的“相安”,是蒙漢“互信”基礎上的“相安”。而“數百年來,內地民人以口外種地為恒產,蒙古亦資地租為養瞻,相依若命,耦俱無猜”,⑧可能是嘉慶《定邊縣志》所說的“中外和耕”的基本內涵。以往學術界在研究清代伊克昭盟南部蒙漢關系時,更多地傾向認為其經歷了前期的“蒙古化”與后期的“漢化”兩個過程。這一立論的前提是,蒙或漢從經濟生活到風俗習慣全面向對方轉向,其強調的是民族、種族之間由矛盾、沖突走向同一。現在需要反問的是,清代伊克昭盟南部放墾“禁留地”區域的蒙漢關系發展,發生了這一過程嗎?或者說,這一認識符合歷史事實嗎?
確實,在放墾初期,出邊墾殖民人出現了“依蒙族、習蒙語、行蒙俗、入蒙籍、娶蒙婦”現象。如嘉慶九年,就有文獻記載說在邊外烏蘭鄂博地方“住有神木民人資玉景,蒙名阿比達等一伙;烏倫套力木地方住有黃甫川民澤萬山,蒙名阿邀嬉等一伙;什巴爾泰地方住有黃甫川民王益同,蒙名察哈臺等一伙……”。①原檔案提到民人共58伙,其中出現的民人都有蒙古名。到了道光年間,“民人與蒙古婦女通婚事”眾多,②由此民人不但居住蒙地行蒙俗,且從事畜牧業生產。③ 此種現象,被有些研究者界定為民人的“蒙古化”過程:“移民初到鄂爾多斯時經歷過一段‘蒙古化或與蒙古社會相適應的階段。移民通過起蒙名、娶蒙婦、與蒙古人結好關系等方式逐漸取得最起碼的生存條件,其過程亦充滿曲折反復”。④ 此說顯然忽略了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即在民人“習蒙俗”的同時,原本以游牧為主要生計方式的蒙古族,在與民人長期“一同耕種”的過程中,其生產方式也逐漸向漢族農耕方式轉化。如,乾隆五十六年發生的蒙人什日曼與民人華衛元“伙種”糾紛,即是因蒙人什日曼“自種”而引發的。⑤ 盡管蒙人“自種”原因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蒙人在與民人“伙種”過程中,逐漸掌握或習得了民人的農耕生產技術。現存準格爾旗扎薩克衙門檔案記載的大量蒙漢由“伙種”到蒙人“自種”訴訟案件,其情形與蒙人什日曼與民人華衛元的糾紛類同。而普遍的、經常性的蒙族向農耕形態轉化,也使得蒙族由乾隆時期的“以耕耘為生者頗多”,⑥發展到嘉慶、道光年間以農耕為主要生計方式的程度。⑦ 面對如此狀況,又如何用“蒙古化”解釋得通?另一位學者閆天靈,在分析清代塞外蒙漢關系時,雖然也認為民人初期經歷了“蒙古化”過程,但他卻給出了另外一種說法:“移民初期,蒙古族在塞外居于統治地位,漢族移民作為外來者,迫于生計而北上,高度依賴于擁有土地資源的蒙古族,因而愿意服從蒙古族的制度安排。漢族移民要獲取蒙地這種稀缺資源,就需要以‘服從為代價。從社會交往的角度看,漢族置身于蒙古族社會圈當中,只有學會蒙古話,遵照蒙古族的行為習慣行事,方可進行日常生活所必須的各種往來。因此,漢族移民的‘蒙古化實質上反映的是個人對社會的適應過程。”⑧注意,閆天靈在此將移民“蒙古化”認定為“個人對社會的適應過程”,應該是已經看到了問題的實質。“適應”不是“同化”,是兩種不同質的文化在“共同地域”范圍內,出于“共同利益”需要而發生的文化互動或認同,這正如同治《河曲縣志》所說的:“凡出口外耕商者,莫不通蒙古人語”。⑨ 因此,放墾初期漢農向蒙古族風俗文化的靠攏,是漢族移民進入蒙地的媒介和橋梁,是消除文化阻力的主動行為。只不過由于漢族移民無論從人口規模、墾殖范圍而言,都處于蒙古族社會文化圈之內,因而顯現的是漢民“隨蒙古”現象。如果據此認為是發生了“蒙古化”過程,那么,如何解釋嘉慶皇帝所說的“近年(嘉慶二十年左右)蒙古染漢民惡習,竟有建造房屋演聽戲曲等事,此已失其舊俗”瑏瑠現象?有跡象表明,移民由個體到群體將“原籍風俗”一并移入居住地,瑏瑡可能是一種普遍現象。如,道光初年,山西河曲監生安德榮先是租種準格爾旗諾顏敖包地方,繼之“將原居于此附近二三十里內之三四十戶蒙古全部趕走,而召集幾百民人在此留居”。瑏瑢地方志所記載的移民邊外居住點由乾隆時期的“處”變為道光時期的“村”,①也指示了移民文化由點到面嵌入蒙古文化圈的歷史過程。日人今掘城二對清至民國內蒙古移民文化形成過程的考察,也從學理角度證實了“依親傍友”或“同鄉情誼”是移民將出身地的風俗習慣帶到移住地的普遍方式。②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放墾初期民人的“蒙古化”只是一種“假象”,漢族移民在“習蒙俗”的過程中其文化特質并沒有改變。一直到民國年間,出自官方的調查報告依然說蒙漢“況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彼此判然有別,”③因此,用“以蒙為主,蒙漢共存”來概括放墾初期的地域文化形態,可能更符合蒙漢關系發展的歷史實際狀況。
大約從嘉慶、道光年間開始,漢族移民文化逐漸成為放墾地域的顯性文化,也出現了研究者所據以論證的蒙古族“漢化”現象。如蒙人不但起漢名、習漢文,且在住屋、婚喪、飲食、服飾乃至節日習俗、民間信仰等方面,多“仿自漢人”或“已與漢人無異”,④以致于漸遺忘蒙古之“舊俗”。⑤ 而具有指征意義的是,農業經濟在蒙族經濟生活中的地位愈來愈趨于重要,甚至超過畜牧業經濟。如,同治五年準格爾旗臺吉拉布克和其兒子布喇死后留下的遺產,檔案中僅強調其遺留的兩處家園以及土地牛犋數量,只字未提其遺留的牲畜數目。⑥ 而到了民國年間,已是伊盟“三旗(指準格爾、郡王、達拉特旗)既墾地日廣,牧場狹窄,牲畜一項已不為人所重視”,以“至于今日,游牧之風,漸為農耕所代”。⑦ 但同樣應該看到,這種所謂的“漢化”,是與漢族移民逐漸習于蒙古族傳統的畜牧業生產方式同步發生的。民國《綏遠通志稿》曾從歷史發展的角度對“昔年出口外種地者的生計”言道:“惟地闊人稀,草灘所在皆是,輒以養羊為副業,冀得余資,以充家什,以耕田而兼牧業,殆當時農村最為普遍之風氣”。⑧ 這雖然是后來文獻的追溯,卻也大體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事實上,早在乾隆年間,漢族移民從事畜牧業生產已引起官方關注。⑨ 道光年間,盧坤在《秦疆治略》一書中,就將邊外漢農畜牧業與“伙種”蒙地并列敘述,瑏瑠可見其時漢農畜牧業生產已成為邊地引人注目的經濟現象。而據蒙檔記載,當時漢農畜牧業生產不但規模大,且出現了專以畜牧業為生產方式的漢農,如民人薄淑牛子在蒙地放牧牛馬、綿羊合計有四百余頭;瑏瑡民人仝世充,道光二十八年左右,在準格爾旗和舍地方專以放牧為生,其放牧的牲畜有綿羊和山羊各二百零二只,牛四頭。瑏瑢正是由于“放牧之民人甚多”,故而蒙旗也于道光年間開始征收民人牲畜稅銀,瑏瑣此即是準格爾旗扎薩克衙門檔案記載的“水草銀”。到了光緒年間,有文獻記載說“牌界邊民人等牲畜共有十萬余頭”,瑏瑤征收民人“水草銀”甚至已成為盟(蒙)旗政府財政收入不可或缺的重要來源。瑏瑥延至民國年間,已是“伊盟各旗因墾務發展,蒙漢雜居,漢人牲畜亦可在旗境內放牧,蒙人稱之為漢人羊場”,瑏瑦“羊則一戶有牧至千余者”,以致于邊外民人以“畜牧牛馬為生活上主要營業”。如此現象,怎一個“漢化”了得?用“以漢為主,蒙漢融合”來指征,可能更能反映清后期放墾地域蒙漢文化演進的實質。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無論是“以蒙為主,蒙漢共存”還是“以漢為主,蒙漢融合”時期,蒙漢各自文化的特質并沒有改變,這是由蒙漢兩個民族發展歷史以及蒙漢對各自共同體的高度認同所決定的。清至民國,人們之所以對蒙漢關系用“相安”或“相安如一家”來描述,其意在強調這種“相安”,是蒙漢文化差異基礎上的“相安”。在蒙漢長期“相安”相處過程中,蒙漢兩種不同質的文化也在相互適應、濡染中逐漸走向文化認同、地域認同。如民人集會搭臺唱戲,“蒙人亦前去買賣牛馬”,①“彼此交易,信用各著,漢蒙相處習焉安之”。② 尤其是在政策與制度層面一直處于“寄籍”狀態的出邊民人,其對邊外地域的認同體現得更為明顯,民國《綏遠通志稿》曾對此言道:“至清乾隆間,私墾令除,秦、晉沿邊州縣移墾之民遂日眾。漢種蒙地,蒙取漢租,互相資以為生,漸由客籍而成土著”,③甚至出現了“民人地主邵壤等均為準格爾旗人”。④ 正是由于民人“生于斯,長于斯,廬舍丘墓于斯”,“而人民心理上早已視同內地”,“雖曰蒙疆,嚴同內地”,⑤由此形成的放墾地域文化是既不同于農區又與牧區文化有別,而是“蒙漢雜居,農牧交錯”的復合形態。民國二十二年編輯的《綏遠概況》,曾對蒙漢歷史文化交流、現狀概括到:“漢民之移住者,與蒙人混設村落,從事農牧。此等漢民,其移住之初,多為獨身,后娶蒙婦生子,故有類似蒙古人,而風俗習慣殆與漢人無異者。其完全之蒙古人,亦有受漢人之同化,而全失其本來習尚者”。⑥ 放墾地域蒙漢民族、人口、文化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態表明,“多元共生,和而不同”是清代伊克昭盟南部放墾“禁留地”范圍內蒙漢關系發展演變的基本特征,其與歷史時期我國南方發生的民族“同化”有本質區別,以往用“蒙古化”或“漢化”,去關照放墾地域文化乃至蒙漢關系的發展演變,是傳統的的“中心”“邊緣”或“內地”“邊疆”主導性觀念與思維模式的反映。
清代伊克昭盟南部“禁留地”放墾的歷史,是蒙漢共同參與、共同經歷、共同塑造的歷史,因而也成為蒙漢“共享”的歷史。
自從康熙三十六年“禁留地”放墾后,“禁留地”放墾先后經歷了康熙五十八年、乾隆元年、乾隆八年、道光十七年的展界、勘界、放墾。在這一過程中,康熙五十八年、乾隆八年是兩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如前所述,康熙五十八年以“有沙”“無沙”為標志勘劃了農耕地界,其所勘劃的農耕地域范圍,即是后來文獻所說的“舊牌子地”;而乾隆八年,清政府在確認康熙五十八年勘界的前提下,在五十里“禁留地”范圍內再次對民人墾殖區域進行界域劃分,以“已耕之地”為范圍“安設界標”,界標以內的土地,謂之“新牌子地”。新、舊“牌子地”被統稱為“牌界地”。對于此段歷史,蒙檔與漢籍記載是大略相同的。蒙檔的記載是:“照該盟長扎薩克等呈請,郡王札木楊、扎薩克臺吉定咱喇什兩旗越界耕種之民人,以五十里為界,凡所有逾界民人,將牛犋收回界內。蒙古等原耕種之田畝,概仍其舊。若不足以安置,將蒙古三佐領等遷出該地,將牧地交予民人耕種。諾伊羅布扎木素、喇什色棱兩旗民人越界不遠,即以原界為準,此后不得再越界耕種。納木札勒多爾濟旗民人從未越界,仍照舊。如此,酌情而定界,蒙古民人均可得以妥善安置。”⑦而漢地文獻對此事記載文字表述雖有不同,但關于此事的歷史背景、過程、影響的記載基本與蒙檔一致,其表述為:“八年,各旗貝子等以民人種地越出界外,游牧窄狹等情呈報。因特命尚書班第、總督慶復前詣榆林,定議永遠章程。有于舊界外稍出二三十里,仍照舊耕種;其并未出界,仍照前辦理;有出界五十里之外,將種地民人收回五十里之內,給予空閑地畝耕種”。① 結合已有的漢籍與蒙檔記載來看,至少在康熙、雍正、乾隆時期蒙漢對放墾地域的歷史認識、記憶是基本一致的。
然而,大約從嘉慶年間開始,漢地文獻對陜北長城邊外放墾地域歷史的認識、表述已開始出現些微變化。在嘉慶二十五年編纂成書的《定邊縣志》中,“禁地”這一概念首次出現,并用以指稱邊外五十里放墾地域;到了道光二十一年左右刊刻的《神木縣志》《榆林府志》《增修懷遠縣志》時,“禁留之地”、“禁留地”概念已被普遍使用。為了便于對比及分析,"將嘉慶《定邊縣志》與道光《增修懷遠縣志》《神木縣志》《榆林府志》有關表述轉引如下:
嘉慶《定邊縣志》有關“禁地”的記載:
延榆一帶近邊地方,于康熙三十六年貝勒松(阿)拉普奏請與民人伙種,俱有裨益。五十八年貝勒達西拉布坦又以游牧窄狹奏,奉欽差相度情形,于口外二十里三十里不等設立交界。雍正八年理藩院尚書特古忒以口外五十里為中國禁地,蒙古不應收租,奏請納賦,廷議,準行。②
道光《增修懷遠縣志》記載的“禁留之地”:邊外五十里原為中國禁留之地。③
道光《榆林府志》記載的“禁留地”:我朝設立中外疆域,于各縣邊墻口外直北
禁留地五十里,作為中國之界。④
道光《神木縣志》關于“禁留地”的記載與《榆林府志》相比稍有變化:國初舊制,中外疆域不可混同,于各縣邊墻口外直北禁留地五十里,作為中國之界。⑤
對比以上記載可以看出,嘉慶《定邊縣志》借雍正朝理藩院尚書特古忒之口,首次推出“口外五十里為中國禁地”之說,并強調“禁地”的所有權、處置權在清廷。而到了道光《增修懷遠縣志》《榆林府志》《神木縣志》不但將“禁地”變為“禁留地”,而且將“禁留地”設定統一上溯至清初,其歷史淵源已是不言而喻。而“禁地”變為“禁留地”,雖僅一字之差,但其含義卻是天壤之別。“禁地”,按志書的說法是“蒙旗、漢人皆不能占據”,其“國家公地”性質應無疑義;而“禁留地”則不同,其是“作為中國之界”,已然含有農牧分界的意味。
自道光《增修懷遠縣志》《榆林府志》《神木縣志》推出“禁留地”概念之后,“禁留地”便成為長城邊外放墾地域的代稱,而被陜北沿邊州縣志書所普遍采用,如光緒《靖邊縣志稿》、民國《榆林縣志》、民國《府谷縣志》等志書在涉及邊外地域時,無一例外地采用了“禁留地”這一概念。但讓人困惑的是,當“禁留地”概念在漢籍文獻中被廣為流布的時候,蒙旗檔案尤其是神木理事司員衙門公文,卻對此概念“只字不提”。這使得“禁留地”概念從出世到流布,就一直迷霧重重。第一,“禁留地”出現在嘉慶、道光年間,而其時“禁留地”概念及其對應的地理實體,已隨著康熙三十六年“禁留地”的逐漸放墾,而不復存在;第二,如認可嘉慶、道光志的提法,為何在此之前的乾隆《府谷縣志》沒有類似說法?⑥ 第三,嘉慶《定邊縣志》“口外五十里為中國禁地”的說法,查康熙、雍正時期官方文獻如清實錄、清宮檔案、歷代皇帝起居注等文獻,均無這一提法,作為限隔蒙漢往來的“禁留之地”,是清王朝治理邊疆的大政方針,何以在清官方文獻中難覓其蹤跡?這不符合常理。緣此,人們有理由追問,嘉慶至道光時期,陜西沿邊州縣演繹、推出“禁留地”這一概念的背景是什么?更進一步說,道光年間陜北長城邊外地域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或什么事件,以致于陜北沿邊州縣地方志都特別強調“五十里”禁留之地,為中國之界?
自乾隆八年勘界、展界之后,民人“合法”的墾殖范圍以“永遠章程”的方式被“永遠”固定。而隨著出邊墾殖民人數量的持續增多,以“永遠章程”所規定或限定的“合法”墾殖范圍,已無法滿足蒙漢尤其是漢農對土地資源的需求。大約從嘉慶年間開始,蒙漢土地糾紛、租佃矛盾乃至蒙漢沖突就開始出現,并呈日益增多趨勢。雖然內地沿邊州縣地方志對此現象只字不提,但現存準格爾旗扎薩克衙門檔案為我們提供了難得的資料。如果以欠租、搶耕、強耕、越界耕種等“關鍵詞”,作為判定租佃矛盾、土地糾紛、蒙漢沖突等事件的指標,以2007年出版的《準格爾旗扎薩克衙門檔案譯編(第一輯)》記載的乾隆五年至道光三十年,準格爾旗屬內所發生的有關土地租佃訴訟案件為樣本,按朝代進行分期統計,結果是,乾隆朝僅10次,嘉慶朝17次,道光時期突然增高至150次。盡管本統計為不完全統計,但無論是從案件數量還是年均案件發生次數,道光時期都是最多的,這一點也得到了道光十三年任神木理事司員松阿禮的印證:“本官上任以來,屢經查閱有關詞訟案卷,發現民人越界開墾及蒙古爭奪地租案頗多”。① 盡管這一表述帶有官樣色彩,但仍然可以看出,蒙漢租佃矛盾、土地糾紛日益趨于激烈,并已成為當時嚴重的地域社會問題。前揭文道光年間古伯察的觀察性描述,也為我們的判斷提供了史實支撐。按古伯察的說法,蒙漢在經過初期和平相處之后,“他們(指民人)不是滿足于已出讓給他們的東西,而是隨心所欲地擴大其耕地,一聲不響地奪占了許多地盤。當他們富裕之后,就再不想向我們交納已經談好的莜麥面了。當每年去向他們索求地租時,他們便對我們大肆謾罵和詛咒”。于是,蒙人便聯合起來,以“牲畜踏壞莊稼”、搗毀牛犋、毀壞窯洞等方式驅逐民人,②甚至蒙旗官方也出具印文驅逐民人。在這里,古伯察指出了蒙漢沖突的三種情形:一是民人隨意擴大耕地,二是搶占、強耕土地,三是拖欠地租。這三點,其實質即是蒙漢對生存空間范圍的保有和爭奪。而從蒙漢租佃訴訟案件的久拖不決以及內地州縣對屬民的偏袒、放任態度來看,蒙漢對土地權屬的爭奪,已不僅僅關乎出邊民人的生計,也成為沿邊州縣的頭等大事。③ 民國《續修陜西通志稿》對此有一個隱晦的表述:“內地編邙入河套地方輸租開墾,視同世業……清雍正間改設縣治,土地瘠隘,不足自瞻,伙盤界石日擴日遠……”④這雖然是后來人的說法,但卻點出了問題的實質。
漢地文獻對長城邊外放墾地域指稱的改變,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意味深長。清光緒末年貽谷放墾以及民國初年陜綏劃界中所出現的“牌界地”“#界地”“伙盤地”的放墾與地域歸屬的矛盾與沖突,都與此有關。
清光緒二十八年,貽谷以“國家”名義開始的蒙地放墾,其目的之一即是為解決歷史上長期郁積的蒙與漢、蒙漢與國家之間關于放墾區域土地權屬問題,但其結果反而加劇了原本就已經存在的蒙與漢、蒙漢與國家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清光緒二十九年至光緒三十四年發生的郡王旗封閉“西地”事件,以及“搖動西蒙全墾大局”的丹丕爾事件,更是將蒙與漢、蒙漢聯合與國家的矛盾與沖突推向公開化,尤以丹丕爾事件影響最巨。
清光緒三十一年,當貽谷著手開始放墾準格爾旗屬“#界地”之時,隨即遭到了以準格爾旗東協理臺吉丹丕爾為首的蒙漢民眾的聯合反對,抗墾民眾采用驅趕放墾官員、武力攻擊放墾機構、燒毀放墾文書等方式,迫使墾務局不得不停止放墾“#界地”,并由此引發了波及全盟各旗的“獨貴龍”運動。為了平息事態,清政府被迫于光緒三十四年以“二誤四罪”將貽谷革職拿問,⑤以“國家”名義進行的蒙地放墾也因此而趨于停頓。客觀地說,這不是貽谷個人的失敗,而是“國家”對放墾區域歷史遺留問題的承認與回歸。這一點,作為“國家”放墾的執行者,貽谷也早已認識到,如關于“牌界地”的放墾,用貽谷的話說就是“牌界成熟已久,轉相授受,價亦不貲”,其間“糾葛叢生,棼如絲亂”,故而放墾“牌界尤非可以造次”。⑥ 而在有關郡王旗、扎薩克旗、準格爾旗“#界地”屬秦屬晉一事上,貽谷也以專注于放墾,“于劃界分疆一事,尚無暇及此”,①而有意回避。但其真正的原因則是“況劃留之地,作為蒙地,政治仍難統一,作為民地,蒙旗必不認可”的兩難境地。
貽谷所面臨的“牌界地”矛盾之糾葛與放墾“#界地”屬蒙、屬漢的兩難困境,在十余年后的綏遠都統蔡成勛也同樣面對,甚至比貽谷面臨的問題更為現實、難解。
民國七年,綏遠都統蔡成勛向當時的北洋政府提出以蒙漢習慣線長城為界,劃分綏遠特別行政區與陜西省的行政區界,以“便于政務展開”。蔡成勛的提案在民國八年被北洋政府批準。但在劃界實施過程中卻遭到陜北沿邊民眾、州縣政府的強烈反對,原本為“清理積年糾紛”的陜綏劃界,卻因此引起更大的混亂。事件一度擴大到山西、寧夏、甘肅等與盟(蒙)旗有接壤的省份,甚至波及到全國。② 在巨大的社會政治輿論壓力下,北洋政府遂于該年六月二十四日議決陜綏劃界一案“暫緩施行”,③以順“輿情”。之所以會發生如此大的逆轉,其重要原因是陜西方面從現實到歷史,將放墾“禁留地”的開放管轄沿革、土地面積、人口數量、村落名稱方位、交通道路走向等因素調查、闡述得極為詳盡。認為,清初鎖定邊墻外五十里之地,“即漢蒙分界處所,亦即陜綏應行劃界之點”。④ 進而反復強調,“只有援照清初建置成案,仍依漢蒙舊界酌量區分”,“舍此,別無入手之方”,⑤并據此力爭北洋政府不可以以長城劃界。這使得綏遠方面僅僅依據蒙漢習慣分界線(長城)以及行政管理便利等兩個因素作為劃界的理由,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雖然北洋政府以息事寧人的方式“暫緩劃界”,維持現狀,但陜綏行政區界劃分暴露出的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將前清放墾“禁留地”的地域行政歸屬問題推向了歷史前臺,并由此引起了陜綏兩方面的高度關注。如陜西方面在此次糾紛平息之后,即于次年(民國十一年)“將關于劃界檔案飭科撿發摘要撮錄”,編輯印行《陜綏劃界紀要》一書,其目的是“萬一舊案重提”,“令吾沿邊人士咸曉然于疆域之沿革利害之關系與夫此案爭執之要點”。⑥ 其顯然是從歷史高度與長遠來考慮問題的。在隨后編纂的陜西《府谷縣志》《神木縣志》《橫山縣志》等地方志中,就不再將邊外伙盤地區域視作代管區域,而是作為縣域構成部分在“圖”和“文”中加以體現,這無疑在不斷挑起綏遠敏感的神經。如民國三十三年編纂的《府谷縣志》,在追溯“#界地”歷史時即曰:“#界地為本縣北境與伊克昭盟準格爾旗接壤。按《榆林府志》暨《陜綏劃界紀要》載,該地在清康熙迄乾隆時代,將沿邊墻直北五十里以外劃出南北十里至十五里不等之疆界,作為漢蒙界址。”⑦在這里,志書將民國陜綏劃界糾紛中出現的“漢蒙界址”直接與清初的“禁留地”掛鉤,其顯然隱含有由“漢蒙界址”到“疆界”的雙關作用,本來僅是“農耕地界”的“界”的概念,就這樣被系統化地延伸到“疆界”。另一個佐證是,當定邊縣志將邊墻作為縣域北部界線時,民國《續修陜西通志稿》就認為“按北至、東北西北至,依縣志伙盤界里數輿圖,本依邊墻為界,非也”。不僅如此,該志還從歷史與全局的高度對陜北長城邊外地域表達了己方的立場:“自康熙乾隆以至清季,漢蒙大員劃邊外地自五十里推至新墾二百里,而遙為延榆各屬民人耕種之區。雖曰口外邊地,實榆邊界石,屯田劃疆編戶,正今日經界之要務也。”⑧
與陜西方面從歷史到現實,強化“禁留地”的歷史地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由于“先天”文獻的缺失,使得綏遠方面無由倚靠歷史文獻去申訴自己的主張。這一點,在同期編纂的綏遠或盟(旗)地方志中,也體現的極為明顯。如民國十二年成書《鄂托克富源調查記》記載:“寧條梁當陜西靖邊縣西北,在寧塞堡的北面,地屬綏區。管轄治理權,則歸靖邊縣”,頗有點物是人非的感嘆。民國二十五年編纂完成的《綏遠通志稿》,在述及長城邊外放墾地域情形時亦言道:“至于伊盟,其南部沿長城一帶,寬約四十里,有所謂牌借地者。其墾辟耕作情形,與各縣略同。惟其行政區劃,分隸陜北各縣,在本省無從稽其頃畝”。① 民國三十一年成書的《伊克昭盟志》對此狀況說得更為具體、直接,如扎薩克旗,“旗下報墾地方的農民,除南部早已歸屬榆林、神木外,均為東勝縣屬”;烏審旗:“靠近長城邊界(的)可耕地已經放墾了,但多數劃入榆林、橫山兩縣屬,旗政府已失去土地所有權,并不能在那里施政”。② 盡管綏遠或盟(蒙)旗志書在“圖、文”部分,仍然將長城邊外土地視作蒙地,但現實的無奈與歷史文獻的“先天”缺失,已然成為盟(蒙)旗或綏遠方面有識之士的難言之隱。因此,按照地方本位思維去重新構建有利于己方的放墾地域歷史,就成為綏遠方面有識之士的“共同看法”。在隨后編纂的綏遠或盟(蒙)旗地方志中,綏遠方面就相繼推出了“牌借地”“黑借地”“白界地”“白借地”等與“牌界地”“#界地”“伙盤地”具有一定淵源的概念,據此,綏遠方面開始全面構建屬于己方的放墾地域的歷史話語體系。
以“牌借地”為例,其首次出現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成書的《伊盟右翼四旗調查報告書》,“伊盟右翼四旗墾務,最遠當溯源至牌借地。牌借地居長城之外,原前清中葉,陜北遭災,人民無法為生,蒙古地廣人稀,乃由清廷將接近長城外之蒙地,劃與災民墾牧,當時稱為借地養民”。③ 與漢籍文獻構建“禁留地”概念一樣,“牌借地”從概念、背景到史實都顯得極為籠統與模糊,“前清中葉”究竟是乾隆朝還是嘉慶、道光朝。如是乾隆朝,則“牌借地”即是蒙檔與漢籍文獻中的“牌界地”,但其時“牌界地”是因“游牧窄狹”而出現的,與災荒沒有關系;如是嘉慶、道光年間,雖然與歷史事實相符,如前揭文道光十八年、十九年民人閻后生等68人“伙同”蒙人耕種之事,但其又與“牌界地”的出現沒有關系。唯一可能的關聯是,該志書籍清政府將長城外之蒙地“劃與災民墾牧”之實,說“借地養民”之事,由此合乎史實邏輯的將“界”異寫為“借”。而由“界”改為“借”,雖是一字之改,頓時將“界”字蘊含的“分界”“界限(線)”等明確劃分之意消解得無影無蹤。但問題也隨之而來,將“牌界地”異寫為“牌借地”,其歷史意蘊是什么?或者說其表達的歷史立場是什么?
漢籍文獻對牌界(即牌界地)的表述是:“黑界即牌界。謂不耕之地,其色黑也。定議五十里立界,即于五十里地邊,或三里、或五里壘砌石堆以限之。此外即系蒙古游牧地方”。④ 漢籍中的“牌界”,在蒙檔中稱之為“界牌”:“所謂界牌者,即以砂石堆積成坡,上豎樹枝”。⑤ 雖然盟(蒙)旗志書和漢籍文獻對“牌界”概念、實物存在用途差異,但其實質是一樣的,即都是作為一種界限標識。而從古至今,人們都習慣性地將清康熙五十八年、乾隆八年的勘界,認為是一種蒙漢界址劃分,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強化了“界”字本身具有的明確劃分“界線”的含義。這可能是民國年間編撰的綏遠或盟(蒙)旗志書從一開始就刻意回避“界”字的真正原因。民國《綏遠通志稿》之所以采用“牌借地”概念,⑥ 也許正是看中“借”與“界”字音同意不同之所在。這一點,在隨后出現的將“白界地”異寫為“白借地”、“#界地”異寫為“黑借地”,其原因與作用可能是一樣的,即都是從歷史文本角度保留對該地域土地歸屬的聲索權。
“白借地”“黑借地”概念,最早出現在民國三十一年編纂的《伊克昭盟志》中,該志對“白借地”“黑借地”的解釋是:“當清康熙三十年時,沿邊各縣窮苦農民向邊外移殖者日眾,經清廷飭令旗政府劃長城北四十里許漢人來耕,名曰‘白借地……并在該區北十里劃為‘#借地,駐兵監視,以防農民越界”。⑦ 與“牌借地”出場不一樣,《伊克昭盟志》不但用“經清廷飭令旗政府”一語明確放墾地域的歸屬主體,也將“白借地”“黑借地”定格在康熙三十年之時,其隱含的是康熙二十二年、康熙三十六年“禁留地”相繼對蒙旗、漢民開放、開墾的這一歷史事實。如此以來,《伊克昭盟志》就從源頭上、整體上建構或重構了放墾地域的發展歷史。然而揆諸歷史,其時并沒有“白借地”“黑借地”等概念。追索“白借地”概念的來源,其極有可能是“白界地”的異寫。而“白界地”,以往學者將其首次出現推定為民國二十九年成書的《前綏遠墾務局資料匯編》,這是錯誤的。核查志書,“白界地”首次出現是在民國十年張鼎彝編輯的《綏乘》一書中。① 但由于《綏乘》一書并沒有解釋“白界地”一詞的語源、來源及其含義,因而《前綏遠墾務局資料匯編》對“白界地”的解讀就成為“白借地”概念、內涵的來源。其是如是解讀“白界地”的:白界地因“開墾年代早,由準格爾旗征收很低的租銀,是處于永租狀態,轉讓給予中國農民占有、耕種的權利”。② 此解釋雖然時間界線模糊,但所指甚明,白界地即為前清放墾地域出現的“牌界地”或“伙盤地”。而“轉讓”一詞,很可能是對民國陜綏劃界糾紛中準格爾旗關于伙盤地歸屬所說的“敝旗物權所在,未便拋棄”③的規范表達,由此也委婉地將邊外“永租地”變為“暫借地”,從而不露聲色的將自身置于蒙漢關系道義的一方。
至于“黑借地”,雖然該概念僅出現在《伊克昭盟志》中,后人也多將其“遺忘”。但由于“黑借地”與“#界地”的瓜葛,使人們很容易聯系到“#界地”的史實。“#界地”是蒙檔和漢籍均采用的概念,但兩方對此概念內涵的解讀是不一樣的,其實即使是在蒙檔中,“#界地”的內涵及對應的地理實體也是不同的,或與漢籍中的“禁留地”概念等同,或是專指清乾隆六十年至嘉慶六年出現在牌界地之北、南北寬十里的“朝廷禁墾之地”。④ 史籍對“#界地”“禁留地”等概念記載本身的模糊,“與其說方志編纂者不明了這些歷史地理概念,還不如說這些歷史地理概念本身也有并不十分清楚的一面。因此,多數后人也未能將他們分得太清楚”。⑤ 這種概念本身的模糊不限于“禁留地”“#界地”,也包括“牌界地”“白界地”等,后人之所以給予這些概念不同的解讀,其原因也正在于此。如果認可“#界地”等同于“禁留地”,那么,《伊克昭盟志》將“#界地”異寫為“黑借地”,即是以“朝廷禁墾之地”作為背景,以表達其對放墾地域土地權屬的訴求。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陜、蒙兩方通過對“禁留地”放墾歷史的書寫與重構,都試圖強調己方對放墾地域土地的歷史所有權。差別在于,陜西方面是從形式到內容,從歷史到現實,都在不斷地豐富、強化“禁留地”“#界地”等概念。盡管單純從文本角度來看,陜西方面關于放墾地域歷史的整體塑造,頗有倒記追述之嫌,但相對于蒙旗或綏遠“聲音”的缺失,陜西方面無疑占據了放墾“禁留地”區域的歷史話語權。面對歷史,蒙旗或綏遠方面只有通過重新書寫與解讀有關放墾地域的歷史地理概念,來建構或重構屬于己方的放墾地域的歷史,其做法和途徑一如陜西方面對歷史的追溯一樣,只不過是時間或時代差異而已。
清代伊克昭盟南部蒙漢關系的發展、演變,是在“國家”放墾政策、制度的框架范圍內,以放墾“禁留地”“經濟共享”為紐帶,蒙漢兩個民族在保持各自文化“獨立性”的前提下,相伴而行。在長期的民族經濟、文化適應、互動與濡染中,放墾地域的蒙漢文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蒙漢兩方對放墾“禁留地”區域歷史的建構或重構,使蒙漢民族跨越文化差異而走向地域認同。在今天區域經濟大發展的背景下,深入解讀與認識清代伊克昭盟南部蒙漢民族關系發展、演變中的“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歷史內涵,無疑對邊疆民族地區社會穩定、文化經濟繁榮發展具有重要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