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緣》引發的啼笑官司

□ 艾 以

1932 年，中國影壇有一場轟動一時的訴訟官司。訴訟的一方是明星影片公司，另一方是影業界的傳奇人物、大中國影片公司（即大華公司）老板顧無為。官司由《啼笑因緣》的版權引發。

“明星”購版權

《啼笑因緣》是著名作家張恨水應嚴獨鶴之約，于1929 年秋開始創作的長篇言情小說。1930年3 月至11 月在上海《新聞報·快活林》上連載。12 月初，又由三友書社刊印10000 部。作品問世后，引起很大的社會反響。明星影片公司通過三友書社向張恨水購得了版權（演出改編權），計劃拍攝電影，并在報上刊登了不許他人侵犯權益的廣告。

“一·二八”事變之后，明星影片公司因為多種原因，發生了嚴重的經濟困難。為了擺脫困境，“明星”老板就把希望寄托在《啼笑因緣》影片的映出上。于是“明星”投入了大量資金，集中了眾多名演員，主要演員有胡蝶、夏佩珍、鄭小秋、肖英、王獻齋、嚴月嫻、龔稼農等。影片由嚴獨鶴、張石川改編，張石川導演，董克毅、王士珍、威廉生攝影，還派出一個攝制組到北平攝制外景。最初的計劃是拍成上中下三集，后因預測影片上映后肯定賣座，故又決定擴充成六集，并由全部無聲黑白片改為部分有聲加部分彩色。這是我國自攝的故事片中第一次出現彩色畫面。

正當“明星”全力以赴投入《啼笑因緣》電影拍攝時，上海北四川路榮記廣東大舞臺（黃金榮門徒所開設）正擬由劉筱衡、蓉麗娟上演同名京劇。明星公司馬上由公司常年法律顧問顧肯夫、鳳昔醉出面提出警告，要求他們立即停止演出。后由黃金榮出面調解，明星公司同意他們改名為《戚笑因緣》繼續演出。

對簿公堂

無獨有偶，顧無為在南京辦大世界游樂場，正巧也在演出《啼笑因緣》舞臺劇。“明星”對這部電影寄予厚望，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于是，顧無為被“明星”以侵犯版權為由提起控告。

然而，顧無為并非“無為”之輩。他是同盟會的老會員，清末即演新劇鼓吹革命，被清廷通緝。辛亥革命時，他曾奉國民黨元老陳英士之命，化裝為乞丐混入南京城做間諜，刺探軍情，險被清軍抓住殺頭。二次革命失敗，他在湖南被捕，幸經營救而脫險，之后又以演新劇宣傳革命。洪憲帝制出臺，他大罵袁世凱，結果坐牢吃官司。不久，因演《總理倫敦蒙難記》再度鋃鐺入獄。接著，又因演出以日本時事為題材的《安重根刺伊藤》而被日本浪人痛揍一頓，差點一命歸西。北伐時，他率自己創辦的大中國影片公司的演職員迎接北伐軍，而一頭撞上了北洋軍，自投羅網，全車人馬統統被抓了去，公司職員李玉成當場被北洋軍大刀隊砍死，成為上海電影界為北伐戰爭犧牲的第一人。幸虧北伐軍很快攻進上海，才僥幸救出了他們的性命。顧無為就是這樣一個傳奇人物。

如今，面對“明星”的控告，顧無為起先也難免有些發怵，不得不向“明星”老板張石川、周劍云疏通，要求私了。豈料“明星”老板并不買賬。面對侵權一事，顧無為疏通無效，被迫對簿公堂，準備出庭應訴。

被告成原告

正在走投無路、山窮水盡之時，顧無為意外得知“明星”雖然擁有小說《啼笑因緣》的演出改編權，但未曾從國民政府內政部領到電影攝制許可證。顧無為得此信息，經過一個通宵的苦思冥想，完成了《啼笑因緣》的電影劇本稿。第二天一大早，他手捧墨跡未干的劇本稿，興沖沖跑到內政部，呈請簽發上演舞臺劇和攝制電影《啼笑因緣》許可證。究竟是國民政府內政部辦事效率高，還是顧無為在背后打通了關節，誰也不得而知，總之，顧無為呈請的許可證，當天就審查通過，隔天就發到了他手里。

顧無為拿到了許可證后，立即趕到上海。第二天在上海的大報上，刊出一則醒目的啟事，并配發了許可證照片，聲稱他的影片公司已向內政部呈請取得《啼笑因緣》攝制電影和上演舞臺劇的專項權，以后任何人不經許可，不得攝制影片和上演舞臺劇。顧無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竟讓他戲劇性地絕處逢生，變被動為主動。而“明星”原以為穩操勝券的官司，一夜之間來了個乾坤顛倒。

至此，張石川、周劍云反而成了被告。這時他們方知自己不是顧無為的對手，只好向上海“聞人”杜月笙投門生帖子，委曲求全，把杜請來任“明星”董事長，意欲用杜月笙來壓倒對方，迫使顧無為接受調停，爭取私了。

然而，顧無為豈是等閑之輩。他也和上海幫會關系密切，與黃金榮有私交。他知道如果杜月笙插手此事，就可能把杜、黃兩人之間長期“暗斗”的關系引向“明爭”的局面。事實上正如顧無為所想的那樣，杜月笙當了“明星”董事長之后，黃金榮馬上公開表示支持顧無為。杜月笙看到“明星”處在被告席上，也就知難而退，縮了回來，和解一事不了了之。

十天拍成電影

抬出杜月笙無濟于事，私了成為泡影，“明星”只好回過頭來向內政部呈文，說明他們的《啼笑因緣》早已開拍，并指責顧無為領執照是故意搗亂。“明星”的呈文，使內政部處于兩難境地。當然，內政部的官員們玩起政治權術來也頗有一手。很快，他們就想出一個使雙方都無話可說的方案。國民政府內政部把“明星”的周劍云和“大華”的顧無為招來，限令兩家公司在兩星期內將《啼笑因緣》影片送檢。

內政部的這一決定，顯然對“明星”有利。因為“明星”早已投入《啼笑因緣》的拍攝，且投足資金，全力以赴，而顧無為的《啼笑因緣》則是一出“空城計”。因此，張石川、周劍云等又如柳暗花明，不覺喜上眉梢。但是，他們哪里知道，顧無為能用一個通宵趕寫出一部《啼笑因緣》電影劇本，同樣也能在規定的兩周內把影片趕制出來。顧無為原本就是一個制作電影的快手。他創辦的大中國影片公司，曾經在極短的時間里，利用京劇行頭，拍出了十多部影片，包括《豬八戒招親》《孫悟空大鬧天宮》《曹操逼宮》《鳳儀亭》《七擒孟獲》《哪吒鬧海》《五虎平西》《小英雄劈山救母》等，其速度之快，堪稱中國電影史上的奇跡。

更使“明星”老板們始料不及的是，當顧無為接到內政部的限令后，一不做，二不休，采取了用高薪挖角兒的策略，從“明星”已經上馬的《啼笑因緣》劇組中挖走名角兒，從而使“明星”陷入癱瘓狀態。比如飾演劉將軍的譚志遠，在明星公司的月薪是100 元，顧無為則給他300 元，且預付定洋一個月。其他演員如飾關秀姑的夏佩珍、飾沈大娘的朱秀英等，都接受了顧無為的定洋。明星公司得知后，即要譚志遠宿在公司內，日夜趕拍。當時，獨有女主角胡蝶效忠于明星公司，不為顧無為所動。

民國影后胡蝶

經過顧無為一番緊鑼密鼓的策劃，一切安排就緒，“大華”快速投入搶拍。夜以繼日，拼死拼活，僅僅用了十天時間，就把影片《啼笑因緣》完成了。

而“明星”呢？開始時，為了保全所謂名譽，又指望在《啼笑因緣》電影上賺一把，因此總想拍得精致一些。尤其是在主觀上，錯誤地認為顧無為沒有能力、更無條件按期完成拍攝。當得知自己的角兒被顧無為挖走之后，方如大夢初醒，已經措手不及，為時晚矣。

這樣一來，“明星”走國民政府內政部路線，迫使顧無為被吊銷執照的如意算盤，宣告失敗。

法院似兒戲

面對敗局，“明星”百般無奈，只得不惜代價，請來上海灘上七位第一流的大律師，包括江一平、陳廷銳、李袒虞、葉少英等，再加上“明星”兩位常年法律顧問，九大律師聯手，和顧無為對簿公堂，決一勝負。

其實，這一回是“明星”的老板們在無計可施的困境中的孤注一擲。他們認為顧無為是一個窮光蛋，試圖在經濟上壓倒他，于是急忙調集資金，向法院交出10 萬元保證金，請求立即批準上映《啼》片。法院收了錢，當即批準上映。“明星”得到批準后，馬上在各報登出大幅廣告，意在向顧無為示威。

然而，“明星”的老板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如意算盤又一次落了空。原以為顧無為不可能馬上籌集到10 萬大洋，誰想如今的顧無為身后，有一個財大氣粗的張善琨（大世界游樂場總經理、新華影業公司總經理）做后盾。在他的支持下，顧無為當天也向法院交出10 萬元保證金，申請反扣押，要求在涉訴期間禁止上演“明星”的《啼》片。法院呢，當顧無為送交10萬元申請反扣押的保證金后，竟也照單全收，并馬上予以批準。

這樣一來，在同一天里，向來不上映中國影片的南京大戲院（美商）門前，出現了這樣的咄咄怪事：緊靠著準映《啼笑因緣》的廣告牌，旁邊同時又張貼了法院禁映的告示。

經過一番激烈的明爭暗斗，當初的原告“明星”，終于在這場官司中走進了死胡同，只能乖乖地認輸了。

鬧劇“雙包案”

為了使這場官司打下來不至于傾家蕩產，“明星”的老板們再次來到杜公館，請求當時已與黃金榮地位相當的杜月笙再度出來進行調停，并按照杜的指示，請大律師章士釗做法律顧問。

杜月笙、黃金榮畢竟都是久闖江湖的老手，各有一套見風使舵的看家本領。這一回，由杜月笙邀請黃金榮、吳鐵城、虞洽卿、聞蘭亭、袁履登等上海聞人出面調停。杜月笙當面請求黃金榮說一句話，讓顧無為把《啼笑因緣》的電影執照轉給“明星”，顧無為所花的一切費用，全由“明星”負擔。

杜月笙玩了這么一手，黃金榮有了面子，當場同意。顧無為當然也是一個識時務者，看到黃金榮已經表態，又看到對手已經低頭認輸，自己占了上風，也就答應和解，把《啼笑因緣》的電影攝制執照轉給了“明星”。

第二天，由章士釗律師代表明星影片公司聲明重映《啼笑因緣》電影的巨幅廣告，刊登在上海最有影響的《新聞報》和《申報》上。同一天，“明星”將10 萬元送到杜公館，一切聽憑杜月笙做主。杜月笙收下10 萬元大洋后，考慮到有黃金榮參與其間，也不敢貿然“吃下”，只好原封不動作為“損失費”轉交給顧無為。

發生在20 世紀30 年代初的這場官司，就這樣以私了的方式草草收場。據張恨水的兒子張伍回憶，這樁轟動一時的“啼笑官司”，倒是與《啼笑因緣》的“作者無干，不管他們雙方如何斗法，父親始終置身事外，既無人來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也樂得不招惹是非，有那個工夫，他還可以多寫幾萬字的小說呢”。

這場因版權糾紛而引發的訴訟官司，被稱為“《啼笑因緣》雙包案”。這是中國電影有史以來的第一樁影壇官司。它由不意“撞車”而偶然突發，個中曲折反復、變幻莫測，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有趣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