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日本“中國民話之會”的“三個一”

鄭土有

作為晚學，我雖然與日本中國民話之會（以下簡稱民話之會）的交流不算多，但“三個一”（一次調查，一次合作，一次講座）卻對我的學術研究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一次調查，是指1999年8月初陪同伊藤清司先生進行的劉猛將信仰調查。當時我在上海民間文藝家協會工作，擔任《中國民間文化》編輯部主任和上海民協辦公室主任，受時任秘書長陳勤建的安排，接待并陪同伊藤清司先生進行調查。伊藤先生是我久仰的大學者，讀研究生期間就拜讀過遼寧大學科研處1983年內部編印的伊藤清司在華學術報告集《中國、日本民間文學比較研究》，其中收錄的5篇講稿是他自1982年秋在中國留學進修期間受邀赴各高校和科研機構十幾次演講的講稿，功力深厚，令人欽佩。但當時并不知道他曾是民話之會的會長。記得那天在機場接到伊藤清司先生后，先生要求直接坐出租車到浙江嘉興蓮泗蕩。當時的劉王廟還叫劉承忠紀念館，交通較為偏僻，香客也稀疏。剛下飛機，又驅車一百多公里，辛苦可想而知。但伊藤先生到了以后，就認真查看紀念館內的布局、神像，研讀對聯和張掛在墻上的各種介紹材料，并與當時的負責人陸志明交談，詢問相關情況。（圖1）伊藤先生的中文表達不太熟練，邊講邊用漢字交流，各種問題問得很細致。當時我對劉猛將信仰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也幫不上什么忙。接下來的幾天，又陪同伊藤先生到青浦、浦東崇福道院（俗名圣堂）了解劉猛將信仰的情況。在青浦，時任文化館副館長的錢昌萍是上海民協的老會員，在她的安排下，我們了解了青浦地區舊時猛將廟分布以及信仰的情況。（圖2）1949年后，上海郊區的猛將廟（堂）大多拆除了，但猛將的神像很多被移送到各道觀供奉，因此上海地區道教宮觀中保留了部分猛將信仰的信息。在民協會員張振國的聯系下，我們到了位于浦東三林的崇福道院考察，受到了葉有貴、劉喜宏兩位道長的熱情接待，并介紹了相關情況。（圖3）伊藤先生回國后，我們一直保持通信聯系，主要是討論劉猛將信仰、驅蝗蟲相關的問題。當時伊藤先生正在翻譯姜彬先生主編的《稻作文化與江南民俗》，其中有關稻作神靈信仰部分是我撰寫的，也是我們經常討論的范疇。（圖4）很吃驚的是2001年9月就收到了伊藤先生的新著《サネモリ起源考》，此書“后記”中提到了我們這次調查。這次陪同伊藤先生調查的時間雖短暫，但他作為一位著名的學者，年事已高，不怕辛苦，田野調查如此深入細致，對一些細小問題刨根問底，其治學精神對我觸動很深。也正是這次調查，觸發了我對劉猛將信仰調查研究的興趣，申報了教育部項目，帶領學生長期進行調查，一直堅持到現在。研究領域從信仰活動擴展到信仰組織以及信仰中的贊神歌、宣卷展演等，已指導學生完成了3篇碩士論文和即將完成1篇博士論文。

圖1 1999年8月初蓮泗蕩劉承忠紀念館調查，中為伊藤清司先生，右為陸志明先生，左為作者 （伊藤清司供圖）

圖2 1999年8月初青浦調查劉猛將信仰， 左二伊藤清司，右二錢昌萍副館長， 右一作者 （伊藤清司供圖）

圖3 1999年8月初崇福道院調查劉猛將信仰， 左一葉有貴道長，左二伊藤清司先生，右一作者，右二劉喜宏道長（伊藤清司供圖）

圖4 1999年8月15日伊藤清司 先生來信（鄭土有攝）

一次合作，是指與橋谷英子、千野明日香、瀨田充子的合作研究。這三位學者都是民話之會的骨干成員。2000年，新潟大學教授橋谷英子獲得了日本文部省平成12年度—平成14年度科學研究費項目“民國時期中國的故事研究”，邀請我作為唯一的中方研究人員參加。該項目的緣起之一是德國學者艾伯華1937年出版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扉頁題詞：“謹以此書獻給我的朋友曹松葉，他向我提供了他所有的資料。因此，本書才得以同讀者見面。”據艾伯華先生在書中介紹，在他采用的三千多則民間故事中，曹松葉先生就提供了五百多則。可見，曹松葉先生對此書寫作的貢獻。曹松葉是浙江省金華市曹宅人，畢業于南京高等師范學院文史地部，曾任廈門集美師范學校國文教員，1927年至1940年任教于浙江省第七中學（現金華市第一中學）。他受當時北京大學和中山大學重視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的影響，對民間故事情有獨鐘，利用寒暑假，自己收集民間故事、謎語和民俗資料，同時布置學生回家鄉搜集民間故事。1934年，艾伯華受柏林博物館之派來中國購置藏品期間，經鐘敬文先生（時已赴日本留學）推薦，見到了曹松葉，曹松葉慷慨提供了他所搜集的全部民間故事。因此，項目負責人決定到曹松葉的家鄉進行民間故事的調查，看看現在流行在當地民間的故事與曹松葉記載的故事是否相同，有何變化發展。于是在2001年8月27日至9月2日、2002年7月29日至8月3日在曹宅進行了2次、共10天的民間故事采集。調查人員分別是：日本新潟大學橋谷英子教授、日本法政大學千野明日香教授、日本中央大學瀨田充子講師和我。在金華市金東區委宣傳部胡則鳴和文化局傅惠斌等的大力支持下，以及金華市教育局黃子奇、金東區文聯張根芳和曹宅鎮文化站錢有寶等人的精心安排下，組織了曹志誠（1916）、邵榮泰（1920）、趙加根（1933）、邵榮盛（1935）、曹洪銀（1935）、諸葛明成（1932）等人講故事。這幾位老人特別能講故事，講了10天故事幾乎沒有重復。（圖5、圖6）調查結束后，我們還專門拜訪了曹松葉的小女兒曹桂環，看了她家留存的曹松葉的少數手稿；并請她帶我們到了曹松葉墓地，祭拜了曹先生。期間，懂德語的瀨田充子還專門到德國尋訪過曹松葉贈送給艾伯華的民間故事手稿，遺憾地發現收藏在柏林博物館的手稿，在二戰中不幸被燒毀了。雖然手稿已毀于兵燹，但幸運的是，艾伯華選取了其中的部分優秀作品，1941年出版了英文版的《浙東民間故事》。2003年12月，我和三位日本學者還到浙江武義縣進行過一次民間故事的采集活動，盡管沒有像在曹宅那樣收獲豐厚，但也采集到了不少作品。（圖7）經過幾年的整理翻譯，三位日本學者把在曹宅采集到的民間故事結集為《中國昔話集》（1）、《中國昔話集》（2）由平凡社于2007年4月、5月出版。

圖5 2002年8月講述現場。右一作者，右二千野明日香教授，右三橋谷英子教授，右四瀨田充子講師，右五黃子奇先生（橋谷英子攝）

圖6 2002年8月調查結束后合影。前排左一瀨田充子講師，左二橋谷英子教授，左三千野明日香教授；后排右一張根芳先生，右六黃子奇先生，左一作者（橋谷英子攝）

圖7 2003年12月23日武義郭洞村調查民間故事（橋谷英子攝）

這次合作，對我來說意義重大。一是在田野調查中學習到了日本學者田野調查的方法和態度，從中領悟了忠實記錄的真正價值。雖然我是金華人，故事講述基本能聽懂，但現場記錄總是不全面，看到她們仔細的記錄頗受啟發。在講述現場，遇到不懂的詞匯，她們也是反復地提問力求明白。在整理的過程中，她們三位的中文都很好，但也通過郵件反復溝通推敲。二是促成了我對1949年前上海地區民間文學研究情況的梳理和研究。雖然我1980年上大學后就在上海工作生活，也跟上海地區老一輩民間文學研究學者比較熟悉，但因為在中國現代民間文學（民俗學）學術史上大家一直只關注北京大學時期、中山大學時期、杭州時期，我同樣也沒有注意到這一時期上海在民間文學學術史上所扮演的角色。由于參與了該項目，對上海地區1900—1949年的情況作了系統的資料梳理，這才發現了其鮮明的特點，和對民間文學（民俗學）發展所起到的獨特作用。發表于《民俗研究》2006年第1期的《研究者、編輯家、出版商共同構建的學術空間——試論民國時期上海的民間文學研究與書籍出版》，即為參與該項目的成果。三是為家鄉的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出了一份力。曹松葉作為一個基層的民間文學、民俗學研究工作者，20世紀30年代左右在《民俗》周刊、《民間月刊》上發表過《金華的三佛五侯》《金華城的神》《謎語的修辭》《謎語的取材》《黃河長江珠江三大流域謎語：一個簡單的比較》《泥水木匠故事探討》《關于金華斗牛的風俗》《金華的樹神廟》《金華的蠟燭夜與迎蠟燭》等系列文章，但之前幾乎無人關注。要不是艾伯華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扉頁上的題詞，學界更不知道他在民間故事搜集整理方面所做的工作和貢獻。在金華乃至金東區曹宅，也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他像普通老人一樣，默默無聞，退休后借住在小女兒家，有一次外出散步不小心摔了一跤，醫治無效去世，就葬在曹宅的橋西村，墳墓普普通通，我們去時還是雜草叢生。小女兒一家是普通的農戶，只有清明、冬至才會去上墳祭奠。作為家鄉的晚輩真的有愧于學術先輩。在2002年3月出版的第13期《中國民俗學會刊》上，我和黃子奇合寫了《一位未被重視的民俗學家——曹松葉》予以介紹，希望引起學界的關注。參與調查的黃子奇先生傾力尋訪，廣泛搜集，最后輯成《曹松葉民間文學民俗研究作品集》，2004年由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

一次講座，是指2002年10月20日下午在民話之會關于民國時期上海民間故事的講座。因為參與了橋谷英子教授的項目，受她之邀，2002年9月22日—10月21日我赴日本新潟大學、法政大學進行合作研究。先是在新潟大學會館住了半個月，查閱了新潟大學圖書館館藏的中國民間故事資料，考察了長岡市山古志的斗牛會，與新潟歷史博物館進行學術交流等，也經常到橋谷教授家享受她烹飪的日本料理。住在會館時，有一件事印象最為深刻：我喜歡喝茶，客房里原來的熱水瓶比較小，熱水不夠用，有一天我跟服務員要開水。沒想到第二天，服務員就悄悄地給我換了一個大熱水瓶。此事讓我很震驚，日本人的服務意識和細心周到可想而知。后轉至東京，分別在千野明日香教授和瀨田充子講師家中住了一個星期。千野教授和丈夫都是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家中中文藏書非常豐富。瀨田老師的父親是日本著名的兒童玩具收藏和研究學者，家中收藏了大量各個時期、各個國家的兒童玩具。這是我唯一一次在日本人家中生活這么長時間（據說是特別高的待遇），了解了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在即將離開日本的前一天，民話之會負責人飯倉照平教授安排我做一次報告。報告在法政大學富士見校舍舉行，主要是就我研究的民國時期上海地區民間文學的出版和研究的情況作介紹，概括了上海與其他地區（如北京、廣州）不同的特點，強調在研究中國現代民間文學學術史時不應忽視上海的作用和地位。報告會上，與會學者提了許多相關問題，氣氛活躍。報告會后，民話之會還專門組織了聚餐歡談。年屆古稀的飯倉照平教授一直在現場。尤其令我感動的是近八十歲的伊藤清司教授，他的夫人生病住院，伊藤先生在醫院陪護，聽說我的報告，老先生專門從醫院請假前來聽報告。后來還專門致信道歉說因為夫人要辦理出院手續沒能參加聚餐。雖然我的日語水平有限，跟很多在場的學者都沒有交流，但濃濃的氣氛和友情，令我記憶深刻。這次講座，飯倉照平教授還專門寫了報道，在《中國民話之會通信》第66號（2003年2月）上發表。

以上是我跟民話之會三次最主要的交流活動，可以說對我的學術研究產生了各方面的影響。民話之會作為非官方的松散的學術組織，雖然由于各種原因在2011年解散了，但它在推動日本的中國民間故事研究、促進中國與日本民間文學界的學術交流聯系等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中日民間文學研究學術史上劃上了濃濃一筆，是永遠值得我們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