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莉 嚴夢春
關公信仰是在漢民族文化圈中起源與傳承的民間信仰。1980年以來,出現了研究關公信仰的專著《關公文化學》,專著研究探討了關公信仰文化的起源、文化特質及關公文化的歷史作用與時代價值。同時也出現了一批論文,例如《關公信仰的民族文化背景》《對于關公信仰的人類學分析》《在“傳統”與“發明”之間:關公信仰的社會文化功能演變》等,論文或用文化人類學的觀點對于關公信仰進行闡釋,或研究關公文化的社會功能與文化功能。a王志遠等:《關公文化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劉志軍:《關公信仰的民族文化背景》,《青海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劉志軍:《對于關公信仰的人類學分析》,《民族研究》,2003年第4期。閆愛萍:《在“傳統”與“發明”之間:關公信仰的社會文化功能演變》,《青海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我們的文章對內蒙古寧城三座店村傳統關公廟文化空間的重構及春節關公廟會的儀式進行田野考察。與以往單一研究漢族的關公信仰不同,個案選擇了蒙古族、漢族雜居的村落,探討兩個不同族群在當代對關公文化的建構過程。
一
自清代中期以來,由于災害、生存以及政治聯姻的需要,各種不同身份的漢族移民到內蒙古區域,在內蒙古地域形成了農業文化圈,他們攜帶的關帝信仰文化在內蒙古區域廣泛傳播。一直以來,內蒙古赤峰市寧城縣三座店鎮三座店村的關公廟會薪火未盡,進入21世紀,農耕村落的關帝廟會為適應當前文化的發展進行了重構。
三座店村是蒙古族和漢族混雜居住的村落。a三座店村位于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寧城縣。村子整體平面呈西南——東北走向的長條狀,長2.6公里、寬0.5—0.7公里。沿508國道(原207省道,即平雙公路)兩側展布。其所轄地域周圍皆鎮內所屬村:西南接西窩鋪村黑什吐自然村,南鄰河東臺村,東至八臺營子村邊,東北至嘛城子村西南端,西與西北與大塘土溝村比鄰。轄區總面積1013公頃?,F有耕地8895畝(其中水澆地8500畝),年產糧食6800噸(1360萬斤)。人均純收入年達8000元。據2014年末本村統計:現有戶籍1098戶,4260人。其中農業戶籍戶數1012戶,人口3528人。村民的組織有11個小隊,其中有2個小隊有蒙古族。目前外出打工的占十分之一。最初來到三座店村建村的是蒙古人,蒙古語叫“額敏艾里”b艾里,源于蒙語,漢譯營子,即村莊,多見于赤峰、朝陽二市。三座店晚清時又稱“八拜營子”或“八寶營子”。,稱“道勞圖營子”,漢譯為七戶,最早定居于此的有七戶蒙古人。后來漢人也逐漸移居于此,稱為“西營子”,此稱謂延續至今。七戶蒙古族人家的生計方式起初是半農半牧,后來由于人口漸多,完全過渡到農業。據本村蒙古族中的年長者從其祖輩相傳的口述中得知,他們都來自遼陽。傳說一批蒙古人從遼陽隨后金的老汗王出征打仗路過寧城一帶,部分人在此駐留,成為在這里最先定居的蒙古人。c被訪談人:HTR,男,漢族,六十歲左右,當地的文化學者。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清代官修史料《清實錄》記載,后金主汗王皇太極(清太宗)有四次率軍西征。其中有一條在天聰三年(1629年)西征伐明的記載,途中至喀喇沁部駐“蘇布迪塔所在之城”(即今大明城),次日轉南下駐喀喇城(即今寧城黑城)。據此推斷這些遼陽籍蒙古人在寧城縣故地三座店等地定居的時間,應與皇太極天聰三年的征伐明朝有關。寧城縣的忙農、五化、甸子、存金溝、三座店、大城子、天義等諸多鄉鎮都有蒙古族分布,據說都與上述歷史有關。迄今這里蒙古人每年除夕夜祭祖時,都朝東方祭拜,尚東的習俗是古代游牧民族習俗的遺存。
康熙年間,始有少數關內漢人遷到三座店村,租種蒙古人的耕地謀生。雍正二年,山東、河北一帶遭災,清廷命昭烏達、卓索圖盟蒙古王公實行“借地養民”政策。此后,山東、山西、河北、河南等地人遷到寧城地區者漸增,三座店村的漢族也逐漸增加。漢人起初定居在東、西兩個蒙民營子(村落)之間,也有少數漢人與兩個蒙民營子混居。近200年來,這里形成了一個以漢族居多蒙古族為少數的混合雜居的農業村落。清光緒年間,三座店鎮道路漸通,遷來做買賣的山東人,鎮上出現了“東慶號”“晉和永”等商號,商業趨于興起。有三處大車旅店照應來往的人們,因名三座店。因為三座店村緊靠三座店鎮,借此名,而坐落在村中的關公廟成為三座店村的村落標識。
據調查,這座關老爺廟始建于清乾隆八年(1711),由當地街區商鋪和全村漢、蒙戶捐款興建。先有關帝殿,后增建娘娘殿。1964年神像被毀,60年代中后期廟院遭拆。1988年和1997年,先后由民間捐資按原樣重建該廟。村里的蒙古族參與了集資恢復建廟的過程,也積極參與了重新恢復的關帝廟會。
咱村這個廟可有年頭了,不是十年八年的事了……殿內佛像上方的橫望板上曾存放一塊寫有“乾隆八年”的關帝廟匾額。老(人)家傳說乾隆爺私訪民間,到過這里,說這里風水好,才有了廟,先有廟后有村呢!蓋廟時,沒有多少人家呢……我還見過舊廟的壁畫和塑像,關老爺可威風了,騎著馬,拿著青龍偃月刀,他本事大,是青龍變的……最后一次修塑像和彩繪大概是1945年,那是本縣有聲望的八肯中鄉噶家窩鋪畫匠孫秀山、五化鄉西溝的畫匠肖廣祿和城后的康殿青做的。廟前還有一個大旗桿,可高啦,大概有三丈六尺高,比你們住的樓房還高呢?!瓘R前還有一個供桌,刻著龍,上面擺著供品。老爺(指關公)還有一個石頭馬,可高了,馬上拴著紅繩,小孩子騎上去,下不來……a被訪談人:LSH,男,75歲,漢族,務農,三座店關公廟民間組織成員。訪談人:邢莉,嚴夢春,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
這里的人喜歡關公,為啥?關公勇武,有力氣,能打仗,不惜力,能勝利。誰不喜歡強人,笑話慫包……再說,我們這兒修關公廟,還有一個實際用場,是用來祈雨的地界。過去,沒有水利灌溉,靠天吃飯,旱得沒有收成,急得不得了,就是希望下雨,我們一直在關帝廟前求雨。你們是不知道啊,關帝磨刀時用的水就能變成雨啊,只要是這個日子求雨,可靈驗呢……剛才說旱,這兒還下冰雹呢,把莊稼都砸了……人們也求關老爺……b被訪談人:YJY,男,81歲,漢族,務農,曾經為該村文藝隊的傘頭。訪談人:邢莉,嚴夢春,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
不同階層的群體信仰關公有不同的心理需求,三座店村信仰關公顯示了蒙古族漢族雜居村落的農民階層信仰的特征。據《寧城縣志》記載c參見寧城縣志編纂委員會編:《寧城縣志》,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2年。,這個地域是根據農作物生長季節的4月至9月的干燥度指標來評定旱澇狀況的,1960~1980年這20年間,有11年屬于正常或基本正常,有7年為干旱或偏旱,2年偏澇。三座店村20世紀50年的降水量多年平均值在450毫米左右。大旱年份:1951年、1968年、1972年、1980年、1981年、2000年、2014年。例如:1980年大旱。春雨晚,夏又旱。全年降水只280毫米左右。1981年大旱。全年雨稀,降水290毫米左右。2000年大旱。全年降水240毫米左右,且春夏連旱,全縣1/3的地未種,糧產大減。1980年是最大旱災年,全縣只有五成年。2013年以來,由于水利灌溉,基本除掉了旱災的威脅。
雨水是農民的生命線,過去每逢遇到旱災或者雹災,農歷五月十三民眾自發組織在關帝廟求雨。在農民階層的信仰中,把關公神化為“戰神”,把關公磨刀的水與雨水做了一個有意義的置換和鏈接,編織出戰神關公磨刀的水就是雨水的神話。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在關帝廟前向關公祈雨成為這個村落日常生活的節奏,已經凝聚成一種集體的歷史記憶和一種生活經驗的慣習。
當前三座店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30年前的舊房已不多見,村里普遍蓋了新的磚瓦房,人力車和畜力車消失,代替的是各種機動車輛。過去吃莜面小米,現在為米面肉蛋。40年前,三座店村基本上為農民群體。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農民群體依舊為主流,同時出現了少量的從商的群體和外出打工的群體。目前離開村落打工的群體占村落人數的十分之一。在現代化的情境中,傳統是否可以繼續,再建構的過程出現何種形態,又如何得到村落中的蒙古族和漢族的雙重認同。民眾日常生活的過程是社會再生產的過程,而社會精神的再生產一方面依賴傳統,一方面依賴成為可能的再生產個體與集體的文化力量。
三座店村恢復關帝廟的文化力量有二。一是近40年來,始終保持以農業為主要生計方式的村落中的民間信仰在恢復。二是三座店村關帝廟重建的直接動力源是當地普遍流傳的關老爺在河邊顯靈的傳說。村子里人說,有人看見了,關老爺拿著大刀在河邊顯靈,說過去的廟拆了,要重新修起來呢。說得有鼻子有眼,家喻戶曉。d被訪談人:LICHC,男,50歲左右,漢族,務農。訪談人:邢莉,嚴夢春,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從民俗學的視閾分析,這也是一種“易感染性”e趙旭東:《論民俗的易感染性》,《民俗研究》,2005年第2期。。在“文革”中衰微的各種關老爺靈驗的傳說又開始在村民中流傳。王明珂曾對“社會記憶”“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的范圍進行了劃分。他認為在一個社會的 “集體記憶”中,有一部分以該社會所認定的“歷史”形態呈現與流傳。a參見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 》,《歷史研究》,2001年第 5 期。在這個蒙古族和漢族雜居已達三百余年之久的村落中,關公廟以其鮮明的歷史記憶在當前村落文化中凸顯。
民間關帝廟的修復與正名經歷了村落農民組成的民間組織與鄉鎮管理部門協調的過程。1988年,民間流傳著關公顯形的傳說。后來經過群眾籌款在原址上恢復了關帝廟。修廟的資金來源于村上一千多戶農民的投資,不管是漢族或者蒙古族,他們都說,這是咱村的事。集體的事每個人都有份。不大的廟逐漸修起,廟前的廣場很開闊。起初鎮上的管理部門不同意叫“關帝廟”,改名為“文化宮”,并不許燒香??蔁闶敲癖姷膽T習,經過協商后廟里增加了釋迦牟尼像,才可燒香火。三座廟村的民眾認為,置放釋迦牟尼佛祖像也不是村落原本的傳統,其傳統是老爺廟。政府管理部門認為,佛教的寺廟要經過有關部門批準,不能由村社的民間組織管理,于是在互相協調后,管理部門同意恢復原來的關帝廟,由三座店村的民間組織管理。三座店廟會組織有7人,總會首1人,大會首1人,副會首2人,會計1人,出納1人,物品管理1人。廟會組織的職責是管理此廟和負責廟會的全盤組織工作,包括:(1)負責籌集搭建和維修本村的關帝廟,負責平時特別是廟會的治安工作;(2)承擔一年之內三次廟會組織工作,包括廟會會場的布置、儀式的程序、廟會民間文藝的排練、展演行走的路線,以及廟會的集體進餐及各項工作的人員調動和分配。(3)廟會的收入用于維修廟宇、置辦演出服裝、集體聚餐等公共項目。收入與支出貼出公布。民間組織成員是恢復老爺廟的核心力量。

圖1 三座店村的關帝廟 (邢莉 攝)

圖2 三座店村關帝廟民間組織的成員 (邢莉 攝)
修復的關帝廟,民眾稱為“老爺廟”,仍舊位于三座店村老街,在今平雙公路三座店集貿市場東南一里的位置。廟的北面是平雙公路,也是三座店鎮政府的所在地。廟的南面是坤頭河,遠遠望去,可以看到連綿逶迤的南山。這座廟位于三座店村中間,全廟院坐東北,朝西南,占地約二畝。廟的周圍居住著密集的農戶。老爺廟廟門一米多寬,似舊時四合院的門口,可容納兩個人進。但前面有可容納二三千人的廣場,這是在廟會期間民眾儀式化的地方。廟門旁邊有兩個凹進去的龕,一邊是土地神,一邊是龍神。土地為人類生存的資源,龍亦為雨神,雨水為豐收的前提。老爺廟為二進院落。第一進院落正中的神像是集勇武、誠實、信譽、道義之大成的關公,紅色臉膛,十分威儀,過去為求雨的偶像。關公的兩旁是火神與藥神?;鹕癖环Q為“火德真君”,由于人類生存的需要,人們崇拜火神同時又畏懼火會給人們帶來的災難,因此供奉。藥神是民間創立的又一文化符號,歷代農民因缺醫少藥而崇拜藥神,況且現代的醫療也沒有完全解決農民生病的問題。后一進院落稱為“娘娘廟”,供奉的是泰山娘娘、子孫娘娘和眼光娘娘,為生育與護嬰的女神,是求子的偶像。廟的西邊是向東的一排平房。從北向南,一間為管理機構的辦公室,兩間為村民寫祈愿書的地方和為關老爺求得紅袍的地方,再有就是廟會公眾進餐的可容納百人共餐的大食堂,祭祀之后,本村民眾在這里共餐。廟宇神像的設置結構出“一個象征符號體系”,雖然在改革開放之后村落中部分農民已經改變了原來的生計方式,但是由于仍舊維系農業村落的生計方式,所以還傳承著這個以往的象征符號體系。這些象征符號“是固化在可感覺的形式中的經驗抽象,是思想、態度、判斷、渴望或信仰的具體體現”a[美]克利福德?格爾茨:《文化的解釋》,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97頁。。三座店村關帝廟一年之中的重要儀式是:(1)臘月三十晚的家庭祭祀和個體祭祀;(2)正月初一到十五的關帝廟會;(3)農歷三月十八的娘娘誕辰日;(4)農歷六月二十四關羽生辰日。平常月內初一和十五開廟門,其它時間廟門不開。在關帝廟一年之中四個重要的節期,元宵節比其它時段更為隆重。
二
當前三座店村關老爺廟會的全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盛會”。關帝廟會屬于民間信仰范疇,傳統會期在關老爺的磨刀日即農歷五月十三,元宵節是我國全民的盛大春節的尾聲,兩者沒有必然的鏈接關系。三座店村的關公廟民間組織的負責人陳會首再三明確地告知,b被訪談人:CHGH,男,漢族,五十多歲,務農,三座店關帝廟會民間組織會首。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三座店的關老爺廟會是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六,正月十五元宵節是高潮。c被訪談人:LSH,男,漢族,75歲,務農,三座店關公廟民間組織成員。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現今關公廟會的時間結構與傳統的時間偏離,與傳統的春節節期疊合在一起,在元宵節達到狂歡的高潮。民俗學者認為,“時間的框架及制度可以說是我們社會生活的根本性的基礎之一?!眃周星:《關于‘時間’的民俗與文化》,《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據調查關老爺廟會時間更改的原因是春節更紅火,聚集的人更多。春節是我國最大的節日,是傳統農業生活節奏的節點。人們通過春節到元宵節這個重要的過渡禮儀,與天、地、人溝通,表述祈福祈年的心愿。元宵節是春節的尾聲,民眾稱為“鬧元宵”。在當代關老爺廟會建構中,其會期與春節的疊加得到漢族蒙古族民眾的認同。究其深層原因,原來廟會在農歷五月十三是關老爺磨刀日、是求雨,現在農業水利設施完善,不求雨了,更改日期是為了紅火,有外出打工人及鄰村的參與。
三座店村農民的生活節律中,過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節日。從臘月初八開始,他們熬臘八粥,把臘八粥往果樹上抹,并且說:“今年結果不結果?不結果就粘你了……”臘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王爺,口里念叨:“年糕豆包,送你上天。”蒙古族人家還保持供火撐子的習俗,把火撐子纏上白布,在火撐子下面點火,倒上幾滴白酒。蒙古族的敬火習俗與漢族的祭灶習俗是兩碼事,至今三座店村的蒙古族還保留著記憶。臘月三十吃年夜飯,漢族與蒙古族的飲食相同,大米飯、饅頭,豬肉燉干豆角、粉條。三十晚上,蒙古族全家會在院子里擺上一個小木桌,點上香,祭天祭祖。初一親戚走動,互相拜年。初五以后媳婦回娘家拜年。初五、初八都吃餃子,初五吃餃子是“破五”,標識過年到了一個階段,而初八吃餃子,是為了黏住烏鴉的嘴,以后不破壞莊稼。春節的主題詞是“祈?!?,所有的民俗行為都是圍繞祈福進行的。
三座店村的正月元宵秧歌會至今已有近二百年的悠久歷史。自清代乾隆初期漢族移民到三座店街鎮,經商者漸漸增多。街市出現小規模的正月元宵秧歌。自乾隆年間街區中心的關帝廟建成后,這里的元宵秧歌盛會規模逐漸紅火。在當前文化語境建構中,“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盛會”既是傳統廟會文化的延續,又和諧地融入全國人民共度的春節之中。廟會與春節有意義的鏈接,標識著當今關帝廟會不僅具有合法性、公共性、聚合性,而且具有持續性和展演性,這就使得:“時間不再像是一支直飛目標的箭,它好像獲得了另一種意義,成為可以進行多維觀察和體驗的對象。”a[德]底特里希?哈特:《后現代時期文化科學的新方向——以禮儀與記憶研究為例》,王侃敏譯,見王霄冰、迪木拉提?奧邁爾主編:《文字、儀式與文化記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17頁。

圖3 民眾祭祀關公的儀式 (邢莉 攝)
在三座店村,春節的紅火與廟會的紅火有意義地疊合在一起。正月十五的廟會高潮是一個從祭祀到狂歡的過程,這被人類學家視為過渡禮儀。祭祀儀式分為集體祭祀和個體的祈愿還愿兩個大部分。關公廟前的小廣場是集體祭祀儀式的空間。“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盛會”的大紅幅迎冷風在飄揚,聚集了村里的民眾和周邊村落的民眾兩千余人。廣場的中間是臨時搭起的一個祭臺,祭臺上鋪著紅布,擺一香爐。列隊最前面的是關帝廟會民間組織的成員、然后是本村和外村的參與者,最后是民間文藝團體演隊的成員,他們都著古代戲裝,踩著高蹺。集體的祭祀首先鳴鞭炮,2017年正月十五9點三座店關帝廟前響起了震天的爆竹,在漫天硫黃的氣味中,會首宣布三座店村祭祀關公儀式開始。然后是向關老爺獻祭禮。會首為主祭,祭祀者把一只300來斤已經宰殺好的大肥豬置于祭臺上,豬的脖子上拴著紅色的布條,此為節慶的象征。會首用刀割下豬臀部的一點皮,拋向天空,表示祭天;又切下一小塊,獻祭土地,表示祭地。然后會首致祭詞,此時全體下跪,期望關老爺保佑天地和順、國泰民安。祭祀詞語剛勁有力,充滿對于新的一年平安祥和的期盼。這是21世紀初期三座店的民間社會集體對于傳統記憶的共享,并對新的一年充滿了期望。民俗學家認為,“人們對于儀式化行為需求的原因具有生態學、生物遺傳學和心理學行為方面的意義。我們如果違背了儀式化行為,就不可避免地同時違背了生理的和心理的周期和結構?!眀[美]羅納爾德?格萊姆斯:《儀式的分類》,何少波譯,見王霄冰主編:《儀式與信仰:當代文化人類學新視野》,第16頁。
在集體儀式之前或者之后,來自各個家庭的個體到關公廟祭拜。據參與觀察,自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五是高潮。在看似相同的肢體表述和語言表述的過程中,在場的每個人、每個家庭又都有不同的表述方式和文化心理。主要包括:
祈愿習俗:從正月初一廟門打開到正月十六廟會結束。三座廟的千戶農民絡繹不絕來到關帝廟前訴說祈愿。祈愿的方式是燒香、叩拜、焚表。個體在會務辦公室請人寫了黃表,寫上祈愿人的名字和祈愿的內容,拿到關帝廟前焚香,通過不同的肢體行為表達祈愿,然后燒掉黃表紙。祈愿內容因人或家庭而異,互不雷同。大致是:(1)希冀全家平安;(2)希冀身體健康;(3)發財致富;(4)希冀考上好學校;(5)希冀求子等;(6)期望找到理想的工作等。我們看到院內所焚燒的香灰和黃表紙堆積成小山,熏得人們睜不開眼。這里伴隨著民眾講述靈驗故事。
例證1:有個結婚十多年的夫妻沒有子女,他們祈愿生子,還說生個二不浪(意思是有殘疾的孩子)也行。結果他們生了漂亮的兒子。a被訪談人:LLL,女,漢族,三十多歲,務農。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
例證2:有一村民發生了兩次車禍,在關帝廟祈禱,并獻了一頭豬,心情平復后,又去醫院醫治,后來痊愈,事事和順。b被訪談人:NHJ,男,蒙古族,五十多歲,買賣人。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7日。
例證3:某村民的弟弟23歲時,訂了婚,但是沒有想到,得了不知什么病,吐血,止不住,決定去紅廟子(這里稱赤峰)看,都沒有看好,只好到老爺廟,母親求關老爺……應許一場電影,那時村里人集體在廣場看電影,到了紅廟子,弟弟站起來了……c被訪談人:YZHH,男,漢族,五十歲左右,務農,三座店關公廟民間組織成員。訪談人:邢莉,嚴夢春,訪談時間:2017年2月9日。
例證4:吳秀春的娘家是蒙古族,他的父親過去是喇嘛,愛人是漢族,蒙漢通婚。原來他們全家信仰喇嘛教。現在她是關帝廟會的積極參與者,負責給文藝演出的隊伍化妝。她說:“開始我也不信關老爺,我們家信佛,后來村里的人都信,說信關老爺如何靈驗……我們家那口子也信關老爺,慢慢地,我也信了。我婆婆說,信關老爺,就是心要擺正,燒多少香,不做好事也不行。我為了生個丫頭,還到關老爺廟求子,去年(指2015年)正月求子,農歷六月二十四給關老爺披的紅袍,農歷七月就懷孕了……d被訪談人:吳秀春,女,蒙古族,45歲,務農,三座店村民。訪談人:邢莉,嚴夢春,訪談時間:2017年2月9日。
2.還愿習俗:第一年廟會上祈愿,如果愿望實現,就一定要還愿,要公開地酬神謝神。這是約定俗成的鄉規,一種不成文的民間契約,如果不酬神謝神,就會遭到報應,民眾視為“天罰”。還愿的方式有多種。例如許諾給關公披紅袍、許諾給關帝廟會捐資若干作為廟里的公共開支,贈給廟會一口大肥豬供集體聚餐等。
我們看到村里有去年考上了大學的家庭,在震耳的爆竹聲中,家長抬著一頭300來斤的豬,豬的脖子上纏了紅色綢帶,他們敲鑼打鼓地獻給廟會。在關帝廟前,會首要剪掉豬的一小塊皮,以示祭天,然后替送者訴說感激關公護佑的言辭,其父母行禮祈禱再三,表述對于神靈的感激之情。人與神之間產生了圓融互惠的關系,由此產生了情境的和諧與社會的和諧。
3.給關老爺披袍:人們從關公會辦公室買一塊紅緞,披在關公像上。買一塊綠色的綢緞,披在子孫娘娘身上。披袍行為出于兩種動機。一是祈愿,另一是還愿。在我們參與觀察的過程中,有位姓王的五十多歲的蒙古族人在外做生意,每年春節回家,都要給關老爺披紅袍。他說,他的生意好,是關公的保佑,他認為關公是財神。a被訪談人:劉申,男,漢族,75歲,務農,三座店關公廟民間組織成員。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8日。還有一個村民的兒子在浙江打工,她的婆婆曾經祈愿早些抱孫子,果然實現了。我們看見這位婆婆給子孫娘娘披上了綠袍。b為了感謝神靈,給關公披紅袍,給子孫娘娘披綠袍,民間有紅色配綠色的習俗,無更深刻的意義。舊俗在新的生活場景中延續,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的強化依賴的是關公廟空間的修復,但是其場景復現不是過去的展演。通過關公廟空間的構建村落的集體記憶在儀式中加強,關公廟成為今日維持集體記憶和村落凝聚力的表征。

圖4 關帝廟前的香火 (邢莉 攝)

圖5 關帝廟前的春節狂歡 (邢莉 攝)
在關公廟前聚集的人們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素不相識的鄰村或者其他地方的流動群體,在這個空間“構成這個群體的個人不管是誰,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還是不同,他們變成了一個群體這個事實,便使他們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這使他們有感情、思想和行為變得與他們單獨一人時的感情、思想和行為頗為不同。”c[法]古斯塔夫?勒龐著:《烏合之眾:大眾公理研究》,馮克利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第14頁。在這隱秘的與公開的儀式中,并不只是歷史記憶的喚起和文化記憶的回歸,更是一場具有裝飾性的表演。在當今現代化的春節場景中,民間信仰的功利性和彌散性在傳統中延續。在“一年之計在于春”的春節,在全民共同期盼國泰民安、五谷豐登的語境中,村民積極參與到這個傳統的儀式中,“儀式行為更新的歷史就是一個追求重返人與自然相合一的狀態的無盡過程?!眃[德]底特里希?哈特:《后現代時期文化科學的新方向——以禮儀與記憶研究為例》,王侃敏譯,見王霄冰、迪木拉提?奧邁爾主編:《文字、儀式與文化記憶》,第17頁。
三
民間娛樂是三座店村關帝廟元宵節盛會人與神溝通、人與人溝通的另外一種形式。正月十五日上午,數百人組成的耍龍、高蹺、旱船、背閣、抬閣、唱戲等眾多表演者參與了廟會。上午約十點前后,他們集中到老街里關帝廟前參加“拜廟祭天”儀式。然后在關帝廟的門外輪番表演。此日周圍幾里、幾十里的人趕來觀看。用民間話語“滿街筒子和公路上都是人”來表述或許更為恰當。德國著名學者揚·阿斯曼在研究儀式的時候,強調節日和儀式定期重復,保證了鞏固認同的知識的傳達和傳承,并由此保證了文化意義上的認同的再生產。儀式性的重復在空間和時間上保證了群體的聚合性。a[德]揚?阿斯曼:《文化記憶:早期高級文化中的文字、回憶和政治身份》,金壽福、黃曉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2頁。
廟會期間地秧歌的隊伍由200人組成,浩浩蕩蕩,十分壯觀,包括耍龍燈、擔花籃、劃旱船、踩高蹺、背閣、撒地燈等各種民藝。b撒地燈的表演具有當地的特色。扮演者上下舞動著一盞燈,意思是祈求冤屈死去的鬼魂從此托生。過去用紙包上糠,用油點著。踩高蹺的隊伍打頭的是五十歲開外的婦女,接著是民間喜劇中《傻柱子接媳婦》《劉二姐》這兩組人物,緊接著是《白蛇傳》劇組的白娘子、許仙、小青和《牛郎織女》的扮相。其中《西游記》唐僧師徒四人的扮相受到大家的格外喜愛。三座店踩高蹺的隊伍多達百余人。其藝術特點是:一是踩步美。一般高蹺的踩步是向外撇,這樣步伐大,好走,易掌握,而這支高蹺隊伍與現今“模特步”極相似,高蹺腿腿內收,步伐小,不易掌握。其舞步是前走一大步,后退一小步。二是舞姿“顫”。 踩高蹺的表演有各種角色,大都出于古裝戲劇人物,凈、末、旦、丑都具備。也有的戴著大頭娃娃的面具,搖頭晃腦,增加節慶的氣氛。村民說:這里的高蹺是從關里(指山海關)學來的,從清代末期傳來的。有的人打小就學,愿意學。村落黃土地上的表演絕不同于舞臺上的表演,因為這是本于心的表述,這種心性有對天地自然化育的感恩之情,有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村社的眷戀之情,有對自己的家人及親朋好友的真摯之情。
回應著震天的鑼鼓隊導引的耍龍風生水起,紅黃色的蛟龍上下翻飛,金蛇狂舞,那是村子里的壯漢。而五彩繽紛的擔花籃的人們如仙女下凡,那是村落的婦女。她們身著大紅大綠的民族服裝,粉墨化妝,挑著艷麗的花擔載歌載舞。秧歌隊的傘頭是82歲的于九英,他拿著把小傘,翻飛上下,舞動自如,猶如18歲的小伙。他告訴我們:他8歲就會演秧歌,過去還男扮女裝,50年前,大年初一在三座店鎮踩街道,很多人都圍著他看。后來踩高蹺,化妝為丑公子,還會耍八卦刀呢。于九英說:
傘頭不但會耍,還要會編會唱呢,過去(清代)叫“打旗的”,見到別的演出隊,還要唱呢。在踩街的時候,那邊又來一支花會,你就用唱禮讓人家(隨口唱):
“猴年去了迎雞年,金雞報曉順利年,我給你們擺個年,祝全村老小都平安……”
你們是看紅火,你們不知道,準備道具,制作旱船要有手藝呢,背閣的架子也要有手藝,否則會摔下來呢……c被訪談人:yjy,男,漢族,81歲,務農,曾經為花會傘頭。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9日。
在調查的過程中,我們特別注意村里的蒙古族參與情況。婦聯主任吳秀春姐妹都是蒙古族,姐姐負責化妝,妹妹登臺。
我也是蒙古族,是本村的,我也拜關帝,參加了本村文藝隊的演出,擔花籃。因為關老爺是保一方平安的。我父母是蒙古族,他們那輩子住在村里早就信了,他們說我們爺爺奶奶那時候就拜關公了......我們希望做好事,保佑我們平安……d被訪談人:ZGYH,女,蒙古族,五十多歲,務農,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9日。
我說了,這村打根兒上說是蒙古族建的,漢族后來也來居住了,蒙漢一家嘛……乾隆年間有這個關帝廟,那時候沒分哪個族,就是咱們村的,現在也是這樣。咱們村的都來,外村的也來,紅火大家一塊兒紅火……a被訪談人:CHGH,男,漢族,五十歲左右,務農,三座店關帝廟會會首。訪談人:邢莉,訪談時間:2017年2月9日。
在這個時段,我們訪問了他們的家庭,有的村民雖然不是時刻都在現場,他們給演出的人做飯、化妝、做道具等等,高音喇叭把現場的信息傳遍了千戶人家。他們都完全沉浸在“狂歡”的共同感受中。但是,這與西方的狂歡不同,鐘敬文先生說:“中國的這些民間社火,賽會和廟會中的狂歡現象所包含的文化內涵,要相對復雜一些……他們與現實的崇拜信仰,依然有著比較深切的關系?!眀鐘敬文:《文學狂歡化思想與狂歡》,《光明日報》,1999年1月28日。
在三座店村的元宵節關帝廟會上,民眾通過與平常的生活不同的特殊的文化表述,暢快淋漓地宣泄了求福納吉的心理,堅定了民眾的生活愿望與生活信念。學者認為,“節日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相互溝通和理解的公共世界,傳達出某些這個民族共享的文化知識和它觀察生活、了解世界的認知,充分顯現著一個民族文化的價值意識和原型。”c孟慧英:《從多元文化視角看民族傳統節日》,《民間文化論壇》,2006年第1期。三座店“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盛會”既是內蒙古區域傳統農耕村落集體記憶的展示,又顯示了這個蒙古族和漢族雜居的農耕村落的春節和元宵節的文化特質。這種“文化再生產”不是個體的文化行為,而是對于集體文化的記憶重構和民族關系和諧的重新認同。
21世紀初期的“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盛會”是寧城三座店村鮮明的文化符號。三座店的農民群體在春節廟會的時空中激活了傳統。在當前鄉村的生活節律中,關帝信仰由原本的祈雨文化,過渡為農業村落的春節綜合性的祈福文化。民眾節日的過程往往會脫離現代權利的政治話語系統,每個人都以平等的身份參與,進入到公共性的節日的語境中。在公共生活轉型和公共性文化建構的當代語境下,三座店村正月十五元宵節關帝廟會顯示了集體性、共享性、包容性、娛樂性等價值取向。三座店村的關帝廟會村民的儀式化過程是一個民間社會的操作過程,通過這個過程,民間團體在社會上獲得被認可的合法,獲得了相應的支配權力。內蒙古區域蒙古族漢族雜居農業村落通過對春節關帝廟會的共同認同,表現了不同民族的村民對于村落集體的融入感和對于鄉村傳統的歸屬感,促進了當前鄉村文化生態的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