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樹

劉翠榮

那一年，你兩歲，我二十八歲。

初秋，是我眼中南京最美的季節。我來南京探親，偶然的機緣走進了你小而精致的庭院，與你相識。

第二年，你三歲，我二十九歲。

仲夏，南京最火熱的季節，我正式走進你的世界，開始與你同行的美好時光。

剛走進你，就被你懷中的樹深深地吸引。

那長得高高大大，足有五層樓高的，是楓楊。它有著寬大的樹冠，如一把巨傘，為我遮擋著烈日的炙烤。粗糙的樹皮，粗壯的枝干，如一位老人，穩穩地站在校園門口，守護著你。最美的是它的果實，筆直地垂下來，一串串的，好似風鈴，又如翡翠攢成的珠子，美美地在風中搖曳。近看，每一個紡錘形的綠油油的小果子身上還長著一對翅膀，似乎隨時都會展翅高飛。還有那站在沙坑邊上的和楓楊有著相似皮膚的泡桐樹，據說春天會開出紫色或白色的花朵，很好看。還有那到了秋天，葉子的顏色可以和楓葉相媲美的烏桕；還有那和北方的松樹很像，但又總感覺哪里不同的雪松；最打動我、離開后還無數次入夢的，是那長在一樓狹小的過道邊，被前后的樓擠在一個小小空間的翠竹，很細，很小，但很直……

那么多的樹，淺綠、蔥綠、墨綠，滿眼的綠，讓身處熱浪中的我靜下來，撫慰了背井離鄉的游子的心。

春日里，坐在窗前就可以賞樹蔥綠的嫩芽，聽葉間鳥兒的歌唱，看操場上孩子們矯健的身影，讓你不由地忘了勞累，忘了憂愁。課堂上，時常會有小鳥飛進來，又匆忙地想逃出去，可是卻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于是就有人指揮著：開窗！開窗！記得有一次，一只調皮的小麻雀，竟然飛到了黑板后面的夾縫里，無法飛出來，午睡時間，一個中午的哀鳴讓四十幾個孩子牽腸掛肚，于是大家一起去找人救援，一直到看著師傅卸下了黑板，給了它自由才肯作罷。

我就這樣，享受著春的氣息，溫暖而美好。當然，還有青春。

到了夏天呢，楓楊、烏桕、泡桐，各個繁蔭濃密，氣度雍容，如慈愛的父親，撐起一把把傘，把操場全都遮蔽起來。他們就默默地站在那橙色的小樓邊，看著我們，眼神里有點欣賞，又有點愛憐；有點縱容，又有點擔憂。看那個做操時動作特別到位的胖胖的小丫頭，汗水在白里透紅的面頰上流淌；看那個喜歡投三分球、動作極其完美、成功后總是不忘給自己叫一聲好的男孩子，看那個為了演好《白毛女》中的楊白勞、在臺階上無數次訓練跪求的動作、磨破了褲子擦傷了膝蓋的小伙子……

它看著我們，我也在看著它。我看日落樹梢，看霞光點綴，看新月出芽，看那細竹一下子長到與三樓平齊，看晚風把一切收束，樹們漸漸沉入黑暗。起先，慢慢模糊；然后，悄悄隱沒；最后慢慢混沌，融入黑夜。

我享受著每天有它們陪伴的日子，享受與樹對視的感覺。我想，它們一定知道，有一天我會想起他們，并且會心緒不寧地寫下斷斷續續的文字，追憶那段最初的感動和心跳，再擦干眼淚繼續著回憶。

秋風漸涼，烏桕成了你的主角。綠的、黃的、紅的，一樹燦爛，迎風搖曳。和那金黃純凈的銀杏葉相比，烏桕的葉子讓那蒼老的枝干多了份絢爛。黝黑的枝干沉浸在無數葉片的包圍中，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風兒拂過，會彈奏出錚錚淙淙清越的曲調，你不由地驚嘆造化的神奇。我突然就忘了初見時它的模樣，而這整樹的斑斕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我覺得這才是烏桕最美的樣子。

秋意漸濃，烏桕飄落了它最后一片葉子，仿佛不久前的繁華根本就沒有來過，如同消散的輕煙，剝落了所有的浮華，沉靜地、安詳地站在那兒，只有腳下散落的仍舊斑斕的葉子，暗示著曾在這里有過一場華麗精彩的舞蹈，而它依舊沉靜，依舊淡然。那時的我不懂它的沉默，它也不告訴我，只是輕輕地嘆息；而現在我懂了，只有深知命運定數的智者，才會如此沉靜，可我也只能輕輕地嘆息了。轉念一想，我又覺得我真的是多此一舉了，因為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別樣的美麗在這里綻放！

雪花曼舞，就是突然間的事兒。

小小的操場飄蕩著歡聲笑語。我們的雪人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帶我們走進童話的世界。望著滿操場的孩子，我想起《肖申克的救贖》中的一句話：“有一種鳥兒是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閃爍著自由的光芒。”的確，孩子們就是一群向往自由的小鳥兒，雪是關不住他們的。

你看，瘦瘦弱弱的他滾動著巨大的雪球，文文靜靜的她也參與到打雪仗的隊伍里，幾個調皮的孩子偏偏喜歡在樹之間穿梭，把樹當堡壘，進攻，防守，然后從這棵樹跑向那棵樹，笑聲震落了細枝上的雪，我這才發現這些樹現在有多美！老舍的精妙話語就浮現在腦海：“看吧，山上的矮松越發的青黑，樹尖上頂著一髻兒白花，好像日本看護婦。”我原來不覺得像，現在感覺這個說法真的妙極了。看啊！那原本滄桑如老翁的樹，此時宛如端莊的少婦，一夜風雪把她打扮得婀娜多姿，脈脈含情地守護著這些調皮的孩子。黑白分明的色彩搭配，宛然一幅天然的山水畫，樓上有孩子在詩意地朗誦著“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這聰慧多情的孩子一定是感受到了樹和雪的這場表演之精妙。雪是冷的，卻讓樹們變得美麗，多了柔情。

樹在四季中成長，我在這輪回里逐漸成熟！

九年后，你十二歲，我三十八歲。

你搬了家，來到更寬敞美麗的地方。

這里的樹多得數不過來，魁梧高大的楓楊、梧桐、水杉盡責地守護著你的日夜；迎春、玉蘭、海棠、桂花、晚櫻和蠟梅精心地裝扮著你的四季。

最誘人的是操場邊的那幾棵核桃樹，秋日里時不時掉落的果實引得孩子們下課就沖向操場找尋，眼尖的孩子一個課間竟然能把衣兜塞得滿滿的，于是教室里就多了一份分享的快樂，還曾引發了一場剝核桃大戰，看誰剝得最完整。最終我成了最美戰利品的享受者，但我不舍得吃，就擺在那兒，每日望著，幸福著。

輝煌大道邊的梧桐樹是最美的，一見到它就不由得愛上了。春天，我喜歡在做拉伸操時，低著頭向上望，透過嫩嫩的葉片欣賞陽光的舞蹈；夏日，我喜歡坐在樹下的長椅上享受那份清涼；秋天，我喜歡看滿地金黃的葉子，蓋在綠草上，鋪在操場上，喜歡聽腳踏在上面發出的脆響，我一直覺得這是葉子和母親告別的聲音，不是悲哀，不是痛苦。冬天的梧桐是寂寞的，沒有了葉的裝扮，只剩下如劍似戟的枝丫指向蒼穹。但是下了雪可就大不一樣了！雪裝點了一座城，更凸顯了樹之美。斑駁的樹干，似乎就為映襯這雪而生；而這潔白的雪花，似乎也為裝飾梧桐而落。紅黃相間的教學樓、白雪覆蓋下依舊綠著的灌木和梧桐偉岸的身軀，構成了一幅絕美的畫面。笨拙的我無法說出美的意味，原以為讀懂了樹的我，其實并沒有懂。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我只能站在那里，靜靜地看你，看你的樹，自己也仿若站成了你懷抱里的一棵樹。

十三年后，你二十五歲，我已過知命之年。

這一天雪后，我站在梧桐樹邊，用樹的眼睛望著你，整個校園的美景，就都在眼前了。

突然間覺得，人生不也就如此嗎？那積聚半生的色彩，如樹；那濃郁四溢的馨香，如樹；那沉著明凈的性格，如樹；那安靜淡然的心境，如樹……

不禁聯想到，那些可愛的孩子，就是你懷中會奔跑的樹，隨著風來到這里，扎根，生長，遷徙，尋找更廣闊的天地。而我們就是你懷中站立的樹，一年年，一歲歲，成為樹的守望者。如二十年前那個女孩的臨別贈言：我們就如一群小鳥，飛來又飛去；而你就是那守巢的大鳥，耐心在守候。

而你，又何嘗不是一棵樹呢？從那稚嫩的枝丫，不斷地汲取著天地精華，努力地生長。而今，青春靚麗的你，意氣風發，已根深葉茂。

我感覺到，生命之間真的是有回響的，如這一刻，我凝望著你，你懷抱著我，用兩棵樹的形式，愛著彼此。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