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詠梅
【摘 要】1920年7月至1923年8月是蘇俄和中國國民黨之間的關系由疏轉親、重新認識的重要時期。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孫中山便極為關注蘇俄的動向。同時,蘇俄基于遠東政策的需要也不斷同孫中山及中國國民黨進行接觸,維經斯基、維連斯基、馬林、越飛等人通過對華工作向蘇俄持續傳遞關于中國國民黨的情況,為蘇俄遠東政策的制定提供情報基礎。從蘇俄工作人員之間的通信、電報、工作報告等文本,可以看出蘇俄經過初步試探與內部的分歧爭論后,最終決定與中國國民黨建立半官方關系。但需要指出的是,蘇俄對國民黨的認知極為復雜且認可度并不高,其最終目的在于通過扶持中國國民黨以壯大中國共產黨,形成親蘇同盟。
【關鍵詞】蘇俄;中國國民黨;越飛;孫中山;半官方關系;親蘇聯盟
【中圖分類號】K26;D23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1)05-0081-09
目前,國內學界對蘇俄與中國國民黨的早期關系已有詳細論述,但是隨著檔案資料逐漸解密,這一研究領域的許多細節尚待發掘和探討。1920 —1923年,蘇俄來華人員同中國國民黨領袖孫中山經過長時期的試探與接觸,雙方對彼此的了解都有一定程度的增長。在這個過程中,蘇俄通過來華人員的工作報告和當面匯報初步形成對國民黨的整體認知。值得注意的是,本文探討的是蘇俄人員對國民黨形象的認知,不是國民黨本身而是他人對國民黨的印象。這種認知并不存在正確與錯誤之分,而是受限于主觀認識和客觀環境的作用與影響。
一、20世紀20年代初期蘇俄對華基本政策
20世紀20年代初期,蘇俄的對華政策可分為三個方面:一是推動中國共產黨的建設及開展共產主義宣傳,即革命手段。二是促成北洋政府對蘇俄政府合法性的承認以鞏固其政權,即外交手段。蘇俄外交部長契切林分別于1921年10月、11月、12月給俄共(布)中央遠東局成員揚松、列寧以及俄羅斯聯邦駐華特命全權代表派克斯的電報與信中連續強調同廣州革命政府的聯系要秘密進行,以免影響蘇俄和北洋政府的談判。三是與包括孫中山、吳佩孚、張作霖在內的中國各派系的領導者進行秘密接觸,幫助中國成立親蘇的新政府,同中國建立較為穩定的關系,即半外交半革命手段。
由于中蘇之間歷史遺留問題、北洋政權頻繁更迭以及蘇俄民族主義立場,中蘇兩國政府在1920—1923年之間的談判未取得絲毫進展。蘇俄的遠東政策逐漸向半外交半革命手段傾斜。1922年11月,蘇俄駐華特使越飛在給吳佩孚的通信中表明態度:中國的現行政府在受到帝國主義國家左右的情況下同俄國的談判無法取得令人滿意的結果。實際上,蘇俄雖然從未指望同北洋政府的談判能夠取得進展,但也沒有停止此種外交嘗試,原因之一就在于蘇俄不想把北洋政府推到完全對立面。蘇俄希冀同中國建立較為穩固的聯系,以打破西方國家將中國拉入資本主義陣營的企圖。在這種情況下,隨著時局的變化,蘇俄多次派遣人員同孫中山及中國國民黨進行接觸,調整遠東政策。
二、蘇俄對中國國民黨的初步印象
1918年,孫中山在廣州警界宴會上的談話中提到“若俄國現在之革命政府能穩固,則我可于彼方期大發展也”,表明了對俄國新政府的期待。1920年7月,列寧在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中明確提出以“建立全世界蘇維埃共和國”為目標。這次會議關于民族和殖民地問題的決議中提到“共產國際應當同殖民地和落后國家的資產階級民主派達成臨時協議,甚至結成臨時聯盟”。這是蘇俄及共產國際東方政策轉向的開始,也是蘇俄將目光轉向中國國民黨的契機之一。
向來主管東方事務的維經斯基、維連斯基的態度并未發生改變。1920年8月,蘇俄駐華全權代表維經斯基在給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處的信中提到在中國進行成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宣傳鼓動工作時,強調“革命的學生必須在思想上同資產階級團體、知識分子團體和商人團體徹底劃清界限”。9月,共產國際東亞書記處臨時執行局主席維連斯基給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報告中,在介紹1919年9月至1920年8月在東亞各國人民中的工作情況時,并未提到孫中山及其領導的政黨組織,反而一再強調在中國進行的共產主義組織建設及從事的蘇維埃和黨的宣傳工作。
隨后,費奧多羅夫以“中國共產黨”代表的身份在上海與孫中山進行會談,費奧多羅夫1920年10月寫給俄共(布)阿穆爾州委關于會談的報告中,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一是對孫中山的稱呼,孫中山被稱為“中國著名社會主義者、南方革命運動的首領”;二是孫中山為保持同蘇俄的密切聯系,將向莫斯科派駐兩名代表;三是將中國南方省份的革命活動稱之為社會主義運動,并指出南方是更易傳播共產主義思想的地區。雖然費奧多羅夫依然未明確將國民黨作為政黨組織提出,但他對國民黨的態度顯然同維經斯基、維連斯基有較大區別。
當然,費奧多羅夫的報告并不具備普遍性。1920年12月,蘇俄派往中國考察的波達波夫將軍在給蘇俄外交部長契切林的報告中,竟然得出孫中山在中國是國民黨領袖、但國民黨至今尚未成立的錯誤結論。但波達波夫指出“孫逸仙是得到譯載我國憲法、土地法令、俄法條約等文件的英文小冊子的第一人”,表明蘇俄及共產國際對孫中山的特殊關注。與此同時,俄共(布)中央西伯利亞局東方民族處給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報告中,指出俄共(布)中央向東方派出的旅俄共產華員局成員“表現出黨性不強,政治素質差,根本不能在中國人當中組織革命工作”。這極有可能是這一階段蘇俄人員對國民黨認識偏差過大的原因之一,這些蘇俄人員較為左傾,對其他黨派表現出過高的排斥性。但是若把其作為主要原因,則極為不妥。1920年10月,契切林曾致函孫中山,講到中國國內局勢時,契切林不僅將1920年直皖戰爭中直系和皖系的交戰看作是正義與非正義的作戰,并且對以吳佩孚和曹錕為領袖的直系給予很高的評價。契切林認為,直系的勝利為中國自治和自決奠定了基礎,創造了條件。契切林于1918—1930年任蘇俄外交部長,有著豐富的國際政治經驗,卻對中國國內的政治局勢給出這樣的解讀。這說明在當時的大部分蘇俄人員看來,中國國民黨還沒有能力進入中國政治局勢的角逐之中,因此他們僅僅把中國國民黨當作一個同無產階級黨派對立的普通資產階級黨派看待,并沒有給予特別的重視。而且孫中山此時對蘇俄的政治態度同樣模棱兩可,馬林在給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報告中明確指出孫中山曾表示“到他勝利結束北伐之前,要與蘇俄結成聯盟在事實上不可能”。
1921年1月,維經斯基和柏烈偉曾在廣州進行考察,考察結果體現在索科洛夫·斯特拉霍夫關于廣州政府的報告中。該報告對國民黨有著詳細的分析,如國民黨“大約成立于15年前”(即1906年,這與事實不符),是“缺乏信心的知識分子黨”,曾與“封建軍閥建立了反常的聯盟”,其策略原則存在不足。報告還提到中共中央機關刊物《新青年》雜志編輯部與國民黨中央的談判,“陳獨秀被列為來自共產黨方面的未來廣州政府成員,將做同國民黨的聯合工作”。索科洛夫還報告了他同國民黨中央委員李烈鈞的會面,李烈鈞表示為了革命的成功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因此,索科洛夫認為:“工人們非常熱愛和信任孫逸仙,這是因為近年來國民黨幾乎是唯一一個在小商人、小手工業者和工人中間開展工作的充滿活力的黨,也是因為在中國沒有另一個更革命的更具有鮮明階級性和組織性的力量,自然國民黨在勞動群眾中和在小資產階級中比任何其他黨都贏得了更大的同情。”對于國民黨與工人之間的聯系,馬林也曾指出“整個罷工都由這個政治組織的領袖們所領導”。此外,索科洛夫的報告中還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話,同廣州政府盡快建立聯系的目的是“在居民中和在廣州政府中物色一些能夠在中國發動全民起義來反對日美資本對整個遠東的奴役的人物”。因此,基于蘇俄和共產國際外交政策中拉攏更多的同盟以鞏固蘇維埃政權的需要,這些報告都使得蘇俄認識到同國民黨進一步接觸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三、蘇俄內部關于中國國民黨的認知分歧與爭議
經過初步接觸后,蘇俄對華工作人員對中國國民黨投入更多的精力,在不斷完善對國民黨認知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出現分歧與爭議。從國民黨員張秋白于1922年2月作為南方全權代表參加遠東各民族代表大會開始,到1923年8月斯大林提出派鮑羅廷來華的建議,中間以1923年1月孫中山公開表明對蘇俄的友好態度為界,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大部分蘇俄對華工作人員開始正視中國國民黨,但認知出現諸多分歧;第二階段,盡管爭議不斷,蘇俄最終仍然做出積極推動與國民黨建立半官方關系的決定。
(一)第一階段:分歧出現
維連斯基在1922年3月致列寧的信中分析中國政治現狀時,已經不再一味地強調中國工人運動的高漲,而是將中國國內的政治力量分為奉天派、直隸派、安福派、華南四派,其中華南以孫中山和陳炯明為主的國民黨為領導者,控制著廣東、廣西、貴州、云南和四川等中國南方地區。吳佩孚和曹錕領導的直隸派是蘇俄一直爭取的聯合對象。維連斯基指出,若孫中山有再次被推舉為中華民國總統而統一全國的可能,那么蘇俄應該作為積極的力量去推動這一過程。這為蘇俄加重在國民黨上的砝碼提供了一個解釋。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蘇俄人員對中國國民黨的解讀中,更多的是將國民黨作為孫中山的“附庸”,孫中山的個人光輝強于國民黨的整體形象。這一點在1922年11月越飛給契切林的電報里尤為明顯,越飛稱國民黨為“他的黨”,他即孫中山。這個階段,國民黨的形象構建遠遠小于孫中山個人的影響力,沒有孫中山的國民黨,在蘇俄人員眼中可能僅僅是一個臉譜化的符號,和中國的其他若干黨派沒有區別。在多封的通信及工作報告中,蘇俄人員提到國民黨時更多帶有順帶提及的暗示。
雖然孫中山于1921年底與共產國際代表馬林見面交談后一直在表達對蘇俄的親近,但由于他本人在外交政策上更傾向于英美資本主義國家,對工人運動和在工人間開展政治宣傳并不熱心。因此,在陳炯明公布孫中山大總統任職期間聯俄聯德的文件后,上海孫中山秘書處卻對密函內容的真實性予以否認,這可能是出于防止帝國主義國家干涉的策略考慮。但是綜觀1920—1923年間《孫中山全集》的信件、公文,其中很少提到蘇俄及共產國際,這可能導致蘇俄及共產國際對孫中山的不滿,使得蘇俄人員找尋新的蘇俄“代理人”。因此在維連斯基致列寧的這封信的附錄“督軍”中出人意料地詳細介紹了陳炯明,“按從政年限、對革命思想的忠誠和組織才干,陳炯明與孫逸仙博士可以相提并論”,“盡管條件困難,世界帝國主義對南方政府持明顯敵對態度,陳炯明還是在順利地進行著反對中國反革命勢力和反對封建政權殘余的斗爭”。
之后幾個月,維連斯基基于對陳炯明的欣賞,在給俄共(布)中央委員拉狄克的信中提議把在中國的工作基地遷到廣州,以便開展宣傳工作。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夕,維連斯基甚至在文章中聲稱“如果要在中國建立共產黨,那么就應該以他(陳炯明)為依靠對象”。然而1922年6月15日,陳炯明的心腹發出要求徐世昌和孫中山同時下野的通電。次日,陳炯明派人包圍總統府,并公開同英美資本主義國家接觸。基于此蘇俄把目光再次集中于孫中山與“他的黨”。
1922年7月,俄共中央機關報《真理報》發表馬伊斯基的《中國和中國的斗爭》,文章提到對國民黨的印象,認為國民黨是以“青年學生、受過歐式教育的知識分子和軍官”為基礎且贊同在中國建立共和政體的黨派,其強烈的愛國心以及對民主的渴望不應該被低估。隨后,《真理報》刊登馬林的文章《訪問中國南方的革命家——個人印象點滴》,馬林認為國民黨于清朝被推翻后建立,大部分的國民黨上層人物都支持社會主義,國民黨的主要社會基礎是小資產階級、手工業者和產業工人以及在中國南方軍隊的士兵。這同馬伊斯基的分析有很大不同,馬林對國民黨在香港海員大罷工期間同工人的密切關系很是贊賞。
而中國國民黨真正走進蘇俄及共產國際視線是以蘇俄駐華全權代表越飛來華為標志。越飛曾被列寧任命擔任“布爾什維克的兩個最重要的外交上的地位”,是早期蘇俄外交中的關鍵人物。越飛來華及其與孫中山的接觸意味著列寧越來越重視中俄關系的發展。越飛到達北京后便開始與北洋政府談判,并同孫中山、吳佩孚進行初步接觸。越飛于1922年8、9月間一直在試圖促成孫中山與吳佩孚的聯合,在給加拉罕的電報中表示對北洋政府以顧維鈞為首的外交部極為失望,并指出蘇俄對華政策的最好結果是“孫逸仙是中國的思想領袖,吳佩孚是軍事領袖,兩人聯合后將建立一個統一的中國”。由此可見,他非常希望孫中山及其領導的國民黨能夠干預現行政府的政策,組織一個親孫、親蘇的中央政府,而不是使用暴力手段反抗北洋政府。蘇俄更傾向于通過不流血的方式促成中國新政府、新局面的形成,這樣既能防止造成西方帝國主義國家干涉中國內政的借口,又可以避免在遠東問題上付出過大的代價。
但是隨著吳佩孚對外政策向英美國家不斷靠攏,孫中山在與陳炯明分裂后態度有所松動,越飛期望孫中山和國民黨傾向蘇俄,希望蘇俄選擇孫中山。畢竟在與陳炯明分道揚鑣之前,孫中山雖然對十月革命表示向往,對蘇俄表示友好,但是仍然堅持效仿歐美的民主制度,不想同蘇俄建立實質的官方聯系。越飛在1922年11月給契切林的電報中提道:目前為止,在中國現今的政治環境中,孫中山及“他的黨”最為接近蘇俄及社會主義,“孫逸仙是最親近我們的,特別是從共產黨員也加入他的黨時起就更是如此”。越飛對孫中山及國民黨的態度發生明顯轉變,在1923年1月13日和26日給俄共(布)、蘇聯政府和共產國際領導人的兩封信中,堅定地認為蘇俄應選擇孫中山而不是吳佩孚。因為孫中山在很大程度上會成為整個中國的領導者,中國的現行政府已經沒有能力來領導整個中國。越飛指出,國民黨在蘇俄及共產國際的影響下已經正在逐漸成為全國群眾性的政黨,而這種局面會讓孫中山領導下的中國“同俄國最大限度的接近”。越飛對國民黨的評價明顯過高,這可能與其在俄共(布)中央委員會受到冷遇而急于給出應對遠東問題的下一步策略有關。因為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托洛茨基在1923年1月20日(時間處于1月13日和26日越飛致俄共、共產國際執委會的兩封信之間)給越飛的信中提到“您認為中央委員會對您‘不信任(或者說不夠信任)的揣測,在我看來是毫無根據的”。
如前所述,馬林對于國民黨的評價也很高,相比于其他蘇俄來華人員,馬林對國民黨與工人之間的關系給予特別的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給國民黨披上了一層在共產國際眼中的合法“革命”外衣。馬林于1922年底在共產國際執委會會議上的講話可以很好地闡釋他對中國國民黨的認知,他認為廣州在思想領域里處于極高的地位,并聲稱在中國的民族解放運動以及國民黨上層領袖中存在一批具有鮮明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思想的人,而這些人“決不比在我們共產主義團體中工作的馬克思主義者遜色”。但馬林在1923年1月共產國際執委會會議中卻強調中國共產黨加入國民黨是暫時的,中共應時刻牢記政治性質,時刻準備“建立具有共產主義內容的真正的工人政黨”。馬林的發言不排除有削弱共產國際內部反對派聲音的可能,畢竟共產國際內部反對中共加入國民黨的比例很高,因此這個發言有可能是馬林為自己尋找的政治退路。在共產國際看來,孫中山及“他的黨”同中國共產黨的親疏之分很明顯。1923年1月25日,維經斯基給共產國際東方部的信中提道:赤塔的黨和蘇維埃機構對于越飛所采取的對孫中山及國民黨的策略持“否定的態度”。維經斯基依然贊同推動孫中山和吳佩孚聯合統一中國,與越飛的策略截然不同。
這些蘇俄人員在對國民黨的態度上存在分歧,對于國民黨的認知定位也有所不同,其中維連斯基、越飛、馬林等人在不同時期的著眼點顯然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在第二階段表現得更加明顯。這說明蘇俄對國民黨的印象正在逐漸擺脫表面化,隨著認識加深以及局勢變化,國民黨必然會在蘇俄及共產國際的遠東政策中占據更加重要且不可替代的戰略位置。在這一階段,蘇俄對國民黨的整體認知可從1923年初共產國際執委會的文件中看出:“中國唯一重大的民族革命集團是國民黨,它既依靠自由資產階級民主派和小資產階級,又依靠知識分子和工人。”而《孫文越飛聯合宣言》在1923年1月26日的發表,則是蘇俄公開表明對中國國民黨支持的開始。
(二)第二階段:從內部爭論到半官方關系的建立
1923年2、3月,維經斯基在給共產國際書記處的工作報告、給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主任薩法羅夫的信中多次給予中國工人運動很高的評價,并同時表達對中國國民黨的不信任,對國民黨的評價持續走低,甚至希望由薩法羅夫指示馬林不要無條件地支持國民黨。在維經斯基眼中,國民黨迄今為止“還沒有成為全國性的政黨,而繼續在以軍閥派系之一的身份活動”,不值得共產國際及蘇俄過于重視。4月,在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的第一季度工作匯報中,薩法羅夫等人再次強調國民黨不是居領導地位且具有民族資產階級性質的政黨,其社會基礎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市井小資產階級、主張自治的廣州小資產階級”,并認為國民黨由于同張作霖和段祺瑞的結盟在中國各界的政治威信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所以共產國際的任務應是堅持“采取由共產黨領導的獨立自主的工人運動的方針”。同時薩法羅夫在給俄共(布)中央政治局的信中嚴厲譴責馬林。他認為馬林在“用‘天方夜譚式的精神報道國民黨”,并認為國民黨沒有軍隊、沒有政治宣傳,國民黨同軍閥結盟一事更是對革命的背叛,蘇俄及共產國際應該反對孫中山的督軍制度而非支持他。
但有意思的是,1923年5月,維經斯基在《真理報》上刊載《中國的民族革命運動和工人階級》一文。《真理報》的編輯卻在文后加了一句話:“編輯部認為,魏金斯基(維經斯基)同志對農民和孫中山國民黨的作用估計不足。”看來連《真理報》都不認同維經斯基對國民黨的過低估計。布哈林也強調中國國民黨不同于受帝國主義國家控制的軍閥集團,國民黨內“不僅有小資產階級、部分商業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而且還有部分農民、部分尚未脫離全民族臍帶的工人”。
實際上,維經斯基、薩法羅夫等人對國民黨的反對態度并沒有對俄共(布)的對華決策產生太多影響。1923年1月,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第42號記錄中提到“資助國民黨的費用從共產國際的后備基金中支付,因為工作是按共產國際的渠道進行的”。2月,托洛茨基致人民委員會副主席加米涅夫的信中已在討論應給予孫中山的具體援助。3月,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的第53號記錄也表明俄共(布)中央政治局已在認真考慮援助中國國民黨一事 。托洛茨基給斯克良斯基、加米涅夫去信提到希望能夠詳細了解中國的軍事狀況以便給予孫中山援助。
1923年5月,共產國際派駐上海的維爾德在信中寫道:“工作重心移到了廣州,這里(指上海)幾乎一個中國工作人員也沒有留下。”這已經說明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部對俄共(布)及共產國際的中國政策的反對沒有生效。同月,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指示將要出席中共三大的代表時,僅僅強調保持中共在國民黨內部的獨立性、要求國民黨無條件支持工人運動。由此可見,對于要不要支援國民黨這一問題已無疑問,這也印證了維爾德的話。
1923年7月,中共三大在關于國民運動及國民黨問題的決議案中表明:“依中國社會的現狀,宜有一個勢力集中的黨為國民革命運動之大本營,中國現有的黨,只有國民黨比較是一個國民革命的黨。”這一論述體現了共產國際的暫時妥協。8月,在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斯大林決定將鮑羅廷派遣至孫中山身邊擔任政治顧問,責成其“遵循中國民族解放運動的利益”而不是以“在中國培植共產主義”為目的。其后召開的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標志著國民革命時代的開啟,同時也進入了中國國民黨同蘇俄的蜜月時期。盡管蘇俄內部對國民黨的認知還存在諸多爭論,但是蘇俄同國民黨的關系在官方層次上已暫時成為定局。
四、結語
蘇俄對中國國民黨從試探到建立暫時的半官方關系,對國民黨的認知經歷了漸趨成熟的過程。首先,蘇俄對國民黨的關注很大程度上在于國民黨的領袖是孫中山,是積極承認孫中山在中國巨大影響力的表現,也同孫中山的對俄友好態度有關。如1922年越飛給馬林的信指出:“極為重要的一點是,讓孫給國民黨的議員下達一個經常在議會里提出俄國問題的任務。”馬林也曾在報告中指出孫中山“親自對我說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布爾什維克”。實際上,即使到1924年,在對中國國民黨的歷史概況已經了解得較為清楚的情況下,蘇俄人員對國民黨的定義依然是“在多數情況下只是一群對自己領袖孫中山抱有個人信仰的人的結合體”。其次,蘇俄人員認為孫中山及國民黨對蘇俄最為在意的外蒙駐軍和中東鐵路這兩個問題上容忍度較高。越飛曾指出,外蒙不撤軍這一問題若由孫中山親自出面闡述,可以降低中國國內群眾對蘇俄的敵意。孫中山在給越飛的信中回復“我認為最重要的是重新統一中國,當時我準備,現在我也準備同接受我的條件的任何首領合作”。
隨著對中國國民黨認識的加深,大部分蘇俄對華工作人員都認為國民黨毫無疑問是一個資產階級政黨,其社會基礎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部分商業資產階級、中國南方軍隊的士兵以及工人,但是對中國國民黨是以反動軍閥性為主還是以社會主義群眾性為主這一問題存在較大爭議,以越飛為代表的蘇俄人員強調國民黨已在蘇俄及共產國際的影響下成為一個在全國居領導地位的群眾性資產階級政黨,其大部分領導人都具有社會主義傾向、馬克思主義素養。而以維經斯基為代表的蘇俄人員(尤其是共產國際執委會東方部)則認為國民黨與受帝國主義支配的軍閥沒有任何區別,它缺乏信心且從未表達過對工人的同情。維經斯基在與中共中央的通信中曾表示消滅督軍統治可以從“揭露政府和那些與督軍統治斗爭不堅決、看著某些軍閥臉色行事的民族資產階級集團和政黨以及知識分子”入手。
越飛一派以斯大林派遣鮑羅廷來華獲得暫時勝利,但這并不能說明蘇俄及共產國際對國民黨的認可程度。其實對于蘇俄及共產國際來講,國民黨的性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國民黨以后能否按照蘇俄所希望的道路發展以及起到維護蘇俄利益的作用。因此盡管孫中山在《孫文越飛聯合宣言》中表示“共產組織甚至蘇維埃制度,事實上均不能引用于中國”,越飛卻對此并無異議。但《真理報》在發表《孫文越飛聯合宣言》這一文件時,并沒有用原本的題目發表見報,僅僅將兩者的聲明內容置于《蘇中關系》大標題下設的小章節中講述。另外,《孫文越飛聯合宣言》中關于越飛同意孫中山所說蘇維埃制度不適于中國的話,在俄文版的宣言中更是遍尋不到。
蘇俄及共產國際對于中國國民黨的信任程度顯然并不深,與此同時,蘇俄卻極力支持中國共產黨的發展。實際上,對于國民黨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進一步發展中國的共產主義事業。正如馬伊斯基所說:“中國將逐步形成重現俄國歷史的有利條件:革命積極性將越來越多地蘊積于無產階級一極,而不是資產階級一極。”中共代表劉仁靜也在共產國際第四次代表大會第二十次會議的發言中提道:“如果我們不加入國民黨,我們就會孤立,我們所宣傳的共產主義就會是一種雖然偉大崇高,卻不能為群眾接受的理想。”
[作者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