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月龍
工作中的陳月龍
我家是北京的,住在陶然亭公園附近,所以小時候我常去公園里溜達,見過不少的動物。小蝌蚪、蜥蜴、翠鳥,還包括一些奇形怪狀的鳥。比如戴勝,嘴巴尖而長,頭上冠很大,還挺好看的。
記得有一次我去北京動物園看河馬,但河馬一直泡在水里不出來。忽然,我突發(fā)奇想:“河馬藏在水下的尾巴長什么樣?”就這樣,為了看一眼河馬的尾巴,我便一直蹲守在河馬館旁。
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四個小時的等待,河馬出水了。我當時確實看到了河馬的尾巴,它的尾巴皺皺的,有點毛。
其實我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看到的畫面了,但為了看一眼河馬的尾巴,我在動物園等待了很長時間這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
我大學學的是生物技術專業(yè),也是因為考不上其他的了,就湊湊合合挑了一個聽起來跟動物沾邊的。
可是剛一進大學,我就后悔了,因為這個專業(yè)主要研究微觀事物,其實根本接觸不到動物。那段時間,我只能靠去北京動物園當志愿者聊以慰藉。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去了專業(yè)對口的生物公司,研究抗體什么的,非常沒意思,上班對我來說就是煎熬,每天一上班就盼望下班,得空就刷手機,看一些養(yǎng)動物的視頻。
在這個公司,我待了不到半年就辭職了,我覺得還是應該去做飼養(yǎng)員,做自己喜歡的職業(yè)。然后有一個人告訴我,“有一個動物救護中心你可以去”,我就去了。
這個崗位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有很多人競爭上崗,實際上,這份工作根本沒有什么人愿意去。當時我23歲,掙多少錢對我來講不太重要,追隨夢想才是更重要的事。
在北京動物救護中心工作的時候,我擔任的主要是爬行動物飼養(yǎng)員的角色。隨著對野生動物了解的深入,我覺得自己想要的好像不止于此,所以在干了五年之后,我跳槽去了貓盟。
貓盟是一個專注于中國野生貓科動物保護的非營利機構,主要關注的有虎、豹、亞洲金貓、歐亞猞猁、兔猻、豹貓等中國本土野生貓科動物。
在這里,我從事了更多和野外相關的工作,當時的第一趟旅程就跟著同事們去了位于四川的白水河保護區(qū),為了尋找熊貓的蹤跡。
原先我不太理解為什么大家都那么喜歡熊貓,感覺它們只是靠可愛博取關注,而我在貓盟的一次調查,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
當時我們要去成都附近的白水河保護區(qū)。目標是要用相機拍到熊貓。保護區(qū)以前是有熊貓的,后來因為汶川地震,多少年過去,都沒有熊貓再出現過。所以我們想試試,能不能在這個地方再找到熊貓的蹤跡。
為了這個目標,我們需要去那些熊貓會出沒的地方,其中有一條線路,我們背著睡袋,連續(xù)爬了三天的山,才到達目的地。
貓盟做野外調查的業(yè)務能力很強,那次調查我一路聽團隊中的大佬指揮。因為四川那邊常年下雨,加上茂密的植被覆蓋,很多竹子會阻礙你的去路,自然環(huán)境和復雜的氣候變化,讓那條路線變得非常艱辛,所以怎么走,能活著走出來,非常重要。
我們第一天從早上出發(fā),爬到下午三四點,然后開始扎營。帳篷剛支起來,我就把睡袋打開,倒頭就睡。團隊中的其他人還在忙著生火,我已經全然不知,只感覺火烤起來暖烘烘的。
那次野外調查后,我對熊貓這個物種充滿了敬畏——熊貓原來不是在動物園里那個樣子,而是在那樣糟糕的生存環(huán)境里,在我覺得自己簡直要死過去的地方,仍能自在生活的樣子。它們真的非常神奇,有非常強大的生存能力。
我們當年爬了三天的山,在熊貓出沒點架設的那臺相機,一直在工作。雖然第一年沒有拍到熊貓,但在第二年,那臺相機真的拍到熊貓了,那是白水河保護區(qū)在汶川地震十年后,第一次拍到野生大熊貓。
我在貓盟待了三年,那三年對于我意義非凡。以前我做野生動物救護,只關注到了個體野生動物受了什么傷之類的,但是在貓盟的三年,我有機會去到那些動物的棲息地,去看它們生活的地方,關注它們生存的狀態(tài),知道它們這個群體面臨怎樣的威脅。
貓盟的一個重要保護物種是華北豹,主要集中在山西,我在山西待過一年多的時間。
我感覺在那個地方,人與野生動物的關系非常地和諧,人在村口農田干活,隔著條小河,從對岸的山坡上走下來一個狍子,在河里喝水,當地人抬頭看見是狍子,也不會有什么過激的反應,就接著干活。
他們的飲食習慣也就是土豆、西紅柿、面條、包菜,很少吃肉,村口遇上個狍子,也不會想著打回來吃。
這種情形,放在南方很多地區(qū),是不太可能出現的,別說狍子跑到村口,就是在山頂上,都能給你打下來。
我做了很多野外調查后才了解到,城市的發(fā)展,公路的修建,人與動物的關系,這些因素都可能對動物造成傷害,在貓盟的經歷讓我逐漸認識到保護野生動物的緊迫性。
2019年,我來到了南京紅山動物園的野生動物收容救護中心。這是江蘇省和南京市兩級的救護中心,在這里的野生動物大概保持在七八十種、六七百只左右。
其中被救護的有一部分是來自國外的動物,主要是從非法野生動物貿易里被救出來的。考慮到對生態(tài)造成的影響,很多境外的物種是不能被放歸的,只能在救護中心里養(yǎng)著。
而另外救助的一部分就是本地的野生動物,主要是活動在城市中或者城市周邊的受了傷的野生動物。可能很多住在大城市里的人很難想象,其實有很多野生動物就生活在我們身邊。
戴勝鳥(上)和陶然亭公園(下)
而在紅山動物園所在的南京,因為特殊的城市格局,時至今日,你也有可能在城市里見到一些體型較大的本土野生動物,比如獐子、狗獾、鼬獾,還有曾經被央視新聞報道過的、大名鼎鼎的南京野豬。
南京的城市中心,保留了紫金山這樣一個山體,再加上有中山陵景區(qū),城市中心的自然生態(tài)保護得非常好,政府的開發(fā)力度較低,野生動物自然有機會留存下來。
在這里自然生態(tài)與城市的距離很近,紫金山上的野豬,它沒事溜達溜達就溜達出來了,跑到地鐵站、大街上、校園里。
雖然普通市民可能見到過一些野生動物,但是并不是所有在城市或周邊出現的野生動物都需要專業(yè)救助。而具體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還是需要一些背景知識來輔助判斷。
尤其每年的四五月份,我們會遇到很多關于鳥類的求助。
春天,許多雛鳥剛生下來時,渾身都是絨毛,飛羽和尾羽的發(fā)育漸次進行。偶爾會有雛鳥,在它們餓了的時候,從巢里蹦出來到旁邊的樹枝上,但此時它們的尾羽還沒發(fā)育健全,飛行能力還不是特別好,一個意外,可能就直接從樹上掉下來。
如果這種情況下,路人把它送回救護中心,我們大部分情況都能喂活,但這些雛鳥會在這個過程中,失去跟同伴學習生存技能的機會,包括學習如何辨別天敵,學習如何社交,這些必備的生活技能,我們很難教給它們。
我們只能把這些大大小小同種類的鳥關一起,讓它們互相交流。因為能教會一只貓頭鷹如何成為一只真正的貓頭鷹的,只有其他貓頭鷹,而不是我們人類。
還有很多食草動物幼崽容易被意外救助,雖然它一生下來就能站能跑,但是它的奔跑能力比較差,很多時候這些動物的媽媽會把幼崽留在茂密的草叢里邊,讓它們一動不動,然后自己去外邊覓食,等回來再喂奶。
如果你在這時候遇到它們,看到草叢里邊有兩只小鹿或者小袍子或者小獐子一動不動,周圍有沒有大的獐子或袍子陪著,正確的做法是趕緊走,不要去添亂。
很多幼小的動物在遇到危險時的正常反應就是一動不動,因為那時候它跑不快,就選擇一動不動企圖讓你看不見,所以你要是一不留神看見了,假裝沒看到就好。
動物育幼是我工作中最辛苦的部分。幼崽很小很嬌弱,不僅需要像人類嬰兒那樣定時定點地喂奶,還缺乏像兒科醫(yī)生、育兒大全這樣的支持體系,一切都得靠飼養(yǎng)員自己的觀察和判斷。
這段時間,我正養(yǎng)著幾只剛出生沒多久的小狗獾。
晚上十一點我還要去給狗獾喂奶,現在它的喂奶次數已經減成四頓了,之前是七頓。那段時間,我每天晚上就睡兩三小時,什么時候熬到它斷奶,什么時候我才能解放。
野生動物的育幼其實非常困難,因為這些動物的育幼過程,沒有成熟的理論指導,更多的需要飼養(yǎng)員自己探索,我會時常參考歐洲獾的一些資料,再針對個體情況,進行育幼。
育幼根本不是大家想象的“如何讓它們健康快樂成長”,而是“如何讓它們不死”,這才是育幼的首要準則。只要不死,它就有機會長大。育幼的過程中磕磕絆絆總少不了,但只要堅持下來就是勝利。
去年我們救了一個黃鼬,第一次救助這個物種,沒太多經驗,救助過程中意外發(fā)現,黃鼬小的時候沒睜眼就可以吃肉,真的很神奇。
之后我們又救助了一個鼬獾,它奶粉接受不好,同為鼬科動物,我以為可以用喂小黃鼬的方式喂養(yǎng)它,進而解決它奶粉適應不好的問題,而且這只個頭還大些,牙也長出來了,狀況要好一些。結果,它最后死了。
雖然它們都是鼬科動物,但實際上差異非常大。那次經歷讓我意識到,我們對育幼的了解遠遠不夠,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出現各種操作誤區(qū)和問題。
跟普通動物飼養(yǎng)員不一樣的是,本土野生動物救護是為了讓動物最終能回到自然。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們會做出各種各樣的努力,比如把食物藏在落葉或者石頭下面模擬野外的環(huán)境,比如盡量跟動物保持距離,防止它們對人產生信任。
我經常被問道:“放生的時候有沒有不舍?”說實話,我每次都挺舍得的。我做了那么多努力,就是為了讓它們回到野外的,野外才是屬于它們的地方,我沒什么好不舍的。
但有時候確實有些動物沒有辦法回到野外,或者無法避免地跟人建立了信任。
我去年救了一個小白頭鵯,挺常見的。它剛被送進來的時候,身上沒什么毛。后來在我們精心的照顧下,逐漸恢復正常。
它本來應該在青少年階段,一個比較懵懂階段放歸,因為那個時候它比較容易社會化,能更好地跟自己的同伴有一些社交。但那只鳥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它放歸前,它的飛羽折損了。因為它的飛行能力下降,放歸的日程不得不推后。
我以前養(yǎng)過這種鳥,知道它在第一年的秋天會有一次全身的換羽,那時候飛羽是能長出來的,我當時只能決定再養(yǎng)一段時間。大概兩個月后,才把它放歸。這個時候,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放歸時機。
這兩個月是它認知形成的重要階段,這段時間。它對人產生了很強的情感聯系。所以后來,即使我們已經放歸了它,它過了兩天又自己飛了回來。
狍子
獐子
北京動物園的河馬
這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到現在它還每天跑到我們那去,找點吃的喝的。它有時高興,你一伸手,它可能會落你手上;不高興時,你伸手,它就飛走了。
我們做野生動物救助,應該是要教會這些動物對人類保有高度的警惕的,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是安全的。如果對人類過于信任,它們很有可能被傷害,那我們的放歸就是失敗的。
可轉頭一想,這件事好像不取決于野生動物,也不取決于我們的工作,更多地取決于人類對野生動物的態(tài)度。只要人類是友好的,野生動物對人類的信任,便不是件壞事,我們的放歸也就是成功的。
在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動物都沒有名字,我希望每一只被救護的本土動物最終都能回到野外,回到它們本來生活的地方,也希望在那個地方的人類都像救護中心里的工作人員那樣珍惜并愛護著它們。
我以前想當動物飼養(yǎng)員,后來做野生動物救護之后發(fā)現,這件事比我以前想的還高級。我不僅能夠幫助這些受傷的野生動物,還能讓它們重回野外,這件事意義好像更重大。
當然也會遇到很多讓我無能為力的情況,還有很多我本可以做到更好卻沒能做到的事。所以,我會繼續(xù)去完成那些事,希望能幫助到更多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