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韋 佳
記得小學課本上有這么一則溫暖的小故事:有一個叫蘇珊的女孩不幸患了惡性腫瘤,經過治療之后一頭金發掉得精光,只能戴著帽子上學。來到學校的時候,她發現身邊的同學都戴著帽子。原來老師為了保護蘇珊幼小的心靈不受傷害,決定舉辦一場比賽,看誰的帽子最好看。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記自己頭上戴著帽子,而蘇珊自己也忘了。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可我總覺得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心里也住著一個小蘇珊。
我在做完造血干細胞移植手術、從層流病房轉到普通單人病房的時候,我的皮膚就開始因為排斥反應逐漸變黑了。
骨髓移植術后患者與其他疾病的患者有著明顯的不同。由于我們術后復雜的并發癥較多,各個科室會診的都是主任醫生,于是我們平時單純為了開藥掛普通號,都需要面對門診醫生好奇的目光。
當時,在血液科仍處于治療期的術后患者中,我幾乎是皮膚最黑的一個。現實仿佛不斷在向我傳遞著信息: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不可能被當成一個普通人看待。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勇敢——我居然能夠面對那么多異樣的目光,這甚至讓我引以為豪。可后來我才發現,這份勇敢并不值得贊揚。
從單人病房出院幾個月后,我的狀況比較穩定,不用再在醫院對面租房子住,我們全家搬到了學校后街。那時正是暑假,學生比較少,連開學之后,校園里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我。可是在后街,我卻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
學校在市郊區,后街臨近鄉村,很多釘子戶將自家的房子出租給學生或者打工者,在這里,我對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并不抱奢望。幸運的是,我遇到了一個好房東,她的小女兒患了無法根治的慢性疾病,所以她對我父母的狀況感同身受,還特意降低了我們的房租。
見房東對我們如此熱情,同樓棟的鄰居對我們的懷疑與偏見也開始慢慢減少。而后街和我家打交道比較少的租戶們,卻依然對我有一種特殊的疏離感——尤其是送孩子上學的老人,他們在街上遇到我,總是下意識把孩子拉遠一些,甚至張開雙臂把孩子擋在身后。
面對他們的舉動,我只能一笑置之,安慰自己并不需要和他們打太多交道。可當這種情況發生在公交車上時,就讓我很苦惱了,畢竟我在車上不能久站。
我每次乘車時,車廂里就會出現“兩極分化”的現象:一邊是有人熱心地給我讓座,一邊是有人一臉嫌棄地躲著我。有時車上人滿為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空位,可只要我一坐下,鄰座的人總會下意識地躲遠一些,甚至是忽地一下站起來。更夸張的是,每當我的鄰座空了,也沒人愿意坐在這個位置上,而只要別的位置空出來,大家還是會搶著去坐。
我是真的很納悶。我一直覺得自己所在的城市充滿愛心,市民們面對年老體弱的人,大多都會自覺讓座,報以微笑。但同樣是病號,為什么我的待遇就如此不同?只是因為我的臉色焦黑嗎?那些所謂的愛心,就如此脆弱嗎?
于是我決定就地反擊來顯示我的“勇敢”——每當別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就狠狠地回瞪他們,直到對方一臉愧疚,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這讓我有一種勝利感——雖然這種勝利感并不持久。
后來,這種狀態居然被一張校園卡改變了。
為了防止校園卡和公交卡丟失,我都會將其中一張掛在脖子上,另一張放在書包里。有那么幾回,我不小心把校園卡當成公交卡帶上了車,被車里的乘客看到,他們緊皺的眉頭就會舒展開來,也不再上下打量我了。
我感到疑惑,母親解釋說:“他們不是嫌棄你,而是害怕。他們以為你得的是傳染病。所以你沒發現嗎?為了打消這種疑慮,我走路的時候都會刻意離你非常近。”
我本不認同母親的說法,認為這只是她的主觀臆測,可轉念一想覺得也有道理。大家看到校園卡就減輕了對我的戒備,或許是認為傳染病患者是不可能隨意出入校園的吧。
為了證實這一點,我開始嘗試表達自己的想法。后來,每當在公交車上發現有人故意疏遠我,我都不再用帶刺的眼光回應他們,而是會溫和地解釋說:“請問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請放心我沒有得傳染病。我只是動過手術,免疫力低才戴著口罩出門的。”對方聽了我的話,臉上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肌肉才逐漸放松下來。漸漸地,我收獲到了越來越多的微笑,甚至還會有人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好好加油。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直到我哮喘發作無法乘坐公交車為止,我從一個他人眼中的“怪物”變成了一個普通人。公交車上的經歷讓我明白,我像課本上的小蘇珊一樣,渴望著被他人理解和尊重,可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人的感受,正如自己的感受如果不說出來,也很難被人理解。
哮喘發作后,我參加了學校專為傷病學生開設的體育保健班。休息時間,患有不同疾病的同學們會在一起談論自己的健康狀況,我聽到后,只是一臉茫然——我完全聽不懂大家各自的狀態。這是我第一次作為旁觀者,深切地體會到理解一個患者有多難;而我之前用憎惡的目光回擊他人的行為,又是多么可笑。
或許,在他人面前勇于承認自己的異樣、敢于面對自己才是真正的勇敢。我曾經以為,我感受到的很大一部分愛都是假的,因為我也曾被那樣排斥,冷落過。后來我才漸漸明白,我收到的愛只是一朵帶刺的玫瑰,雖然大家不一定選擇了他人所能接受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受,但那種關懷卻是真實可感的。我們雖然有可能會被刺傷,但傳遞過花朵的雙手,也依然會留有余香。
明白了這一切的我,又想起了小蘇珊的故事。
其實我一直在想,每天走出了校園的小蘇珊,看到大街上的人都沒戴帽子,她會不會明白,環繞在她身邊的,其實都是一個個美麗的謊言。和她相比,或許我是幸運的——當時的我,無法讓身邊的人像我一樣,擁有焦黑的皮膚和羸弱的身軀,而我身邊的人也沒有苛求我和他們一樣。即使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又即使我的“獨特”并不是那么賞心悅目,但他們給了我一個真實的世界,畢竟勉強的認同感不堪一擊。如此,我才感受到,拿出勇氣來面對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自己是那么有必要。
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安、害怕甚至是無助的時候,而真正的勇敢,是從來不去掩飾自己的傷痛。想要被理解,就必須理解他人、敢于訴說。承認自己的弱小并不可怕,否認弱小與傷痛只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只有勇敢面對真實的自己,才會知道該如何往前走。
于是,我在心里為小蘇珊的故事寫下了另一個結局:有一天,小蘇珊摘掉了自己的帽子,她發現身邊的人都沒有戴帽子,自己和他們顯得那樣不同,但她依然迎著周圍異樣的目光挺直腰桿,勇敢地,一點一點,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