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雙江
“你是中國人嗎?你愛中國嗎?你愿意中國好嗎?”1935年那堂著名的“開學第一課”上,教育家張伯苓對南開學子提出了3個問題,拳拳赤誠溢于言表。演說中,最令張伯苓感慨的,是國家已處于危墻之下,人們還不能團結一致。“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后,華北隨即面臨著日寇的蠶食,很多人卻沒有意識到危機。
這“愛國三問”無異于醍醐灌頂,激發了學生們的愛國之志。張伯苓對學生們說,如果你是中國人、愛中國、愿意中國好,那么就改掉自私狹隘的毛病,為國家為公團結起來!
“允公允能,日新月異。”這是1934年,58 歲的張伯苓在南開30 周年校慶上確定的南開校訓:希望南開學子為國盡力,不斷創新,這就是“南開精神”。縱觀張伯苓這一生,也是以這八個字為人生追求。他是國士、仁師,是偉大的教育家,可以說,張伯苓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停地創辦南開系列學校,并為此奉獻自己一生的熱血和生命。
從1904年張伯苓與嚴修創立南開學校、倡導新學,到1919年兩人創辦私立南開大學,再到1947年牛津大學宣布承認南開學歷(當時中國只有7 所高校學歷獲承認),南開的故事是20 世紀上半葉中國高等教育的縮影——飽經戰亂仍努力擁抱文明、委身政治仍努力維持獨立,這也成為張伯苓一生艱難辦學的人生寫照。
張伯苓
1895年,中日甲午之戰爆發,北洋水師一敗涂地,幾乎全軍覆沒。兩年后,中國威海衛軍港上空,日本太陽旗降落,中國黃龍旗升起,接著黃龍旗降落,英國米字旗升起。
一名22 歲的水兵目睹這場接收和轉讓儀式,喟嘆道:“我在那里目睹兩日之間三次易幟,取下太陽旗,掛起黃龍旗;第二次,我又看見取下黃龍旗,掛起米字旗。當時說不出的悲憤交集,乃深深覺得,我國欲在現代世界求生存,全靠新式教育,創造一代新人。我乃決計獻身于教育救國事業。”(胡適《教育家張伯苓》)
這名水兵就是張伯苓。
1876年4 月5 日,張伯苓出生在天津的一個秀才家里。15 歲時,他以優異成績考入了天津北洋水師學堂學習航海,著名思想家嚴復是他的老師。1894年,張伯苓以“最優等第一”的成績畢業,進入北洋水師艦隊實習,那一年他剛好18 歲。
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張伯苓作為實習生,目睹了北洋水師的慘敗。日軍占領了威海衛,張伯苓無艦可開,只好回到家里,等候派遣。
張伯苓檢閱參加軍訓的南開學生
1918年,嚴修(前排中)與張伯苓(前排右一)在美國考察教育
1919年,嚴修、張伯苓為籌備辦學經費在南京與天津同鄉合影(左三為張伯苓,左六為嚴修)
1896年,張伯苓被派到“通濟號”練習艦上服務。1898年,在各國的壓力下,日本將占領的威海衛、劉公島等轉租給英國。張伯苓奉命隨同辦理接收和轉讓手續,也就是在這里看到“國幟三易”的丑劇上演,這極大地刺激了張伯苓,他憤然從軍隊辭職,決心棄戎從教。
這不禁讓人想起同時代周樹人(魯迅)的經歷:1906年夏,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留學的周樹人,看到時事幻燈片中,身強力壯的中國人面臨同胞被殺,只做麻木看客而無動于衷,備受刺激,因此決心棄醫從文。國力衰弱,國運維艱,有良知的中國人沒有坐以待斃。張、周兩人改變職業且奮斗終生,是為喚醒國民、教育國民。
張伯苓離職回到天津后,在紳士嚴修的家館教書。嚴修,字范孫,天津人,早年入翰林,后出任貴州學政、學部左侍郎等職。戊戌變法失敗后,他辭職返鄉,但仍堅持認為中國需要改革,后來與張伯苓一起創辦了南開系列學校。
1903年、1904年,張伯苓兩次東渡日本,考察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教育,其辦學規模和教育方法使其震撼,“知彼邦富強,實由于教育之振興,益信欲救中國,須從教育著手。”1904年10 月,在嚴修的支持下,敬業中學堂成立,張伯苓任學堂監督(校長)。1907年,定名南開中學堂。
晚清廢除科舉制后,學子們紛紛投入新式學校,但是當時國內大學匱乏,比如偌大的天津,只有一所北洋大學,而且只開設工科和法科,沒有一所綜合性大學存在。于是嚴修與張伯苓決定在南開中學基礎上,考慮建立南開大學。
1917年,嚴修與張伯苓先后抵達美國考察大學建設,學習如何組織和建立私立大學。當時,張伯苓特地入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研修教育——要辦好學,自己要先學好。
那一年,張伯苓已經41 歲。
在一年多的學習時間里,張伯苓刻苦認真,不斷比較美國和日本的教育制度,再結合自己的實踐和想法,逐漸建立了一套適合中國的教育理論。
1918年,張伯苓學成回國,開始著手開辦中國人自己的大學。他和嚴修等人開始四處募捐,因為辦私立大學最缺的就是資金。
為了籌錢,張伯苓四處低頭求人,但他認為這不丟人:“我不是乞丐,乃為興學而作,并不覺難堪。”在各界人士的鼎力襄助下,1919年9 月25 日,南開大學正式宣告成立,首屆入讀學生中,就有因為家貧被免去學費的南開中學畢業生周恩來。
在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先后創辦成功的激勵下,1923年,張伯苓又在嚴修的支持下創立南開女子中學;1927年,南開小學也正式成立;到了1932年,張伯苓又支持創立了南開經濟研究所和應用化學研究所,從而構建了一個完整的南開教育體系。
“近幾年來,每當我見到張伯苓時,他總是說:只有他深知我的苦處,也只有我深知他的苦處……”這是曾任燕京大學校長的司徒雷登為張伯苓紀念集《別有中華》所作的序,“在中國,高等教育一向是由國家辦理的,辦私立大學,張伯苓是一個拓荒者……在政局混亂的歲月里,張伯苓建立起他的教育體系……”
與公立學校不同,私立學校的校長除了要管理好學校外,還必須設法解決辦學經費的問題。南開的經費,主要靠募捐而來。而募捐,并不是人人肯干或者干得了的,除了要放得下身段,還要講究方式方法。
張伯苓夫婦與家人合影
學者王振亞總結了張伯苓在募捐過程中運用的一些技巧:
一方面,全方位撒網。不管是紳商、軍閥、政客,還是普通百姓,只要有心于教育,都會成為他勸善捐資的對象。“從張伯苓存留的二三十年代的部分函稿來看,在三百多封信件中,涉及籌款事宜的函件就有七十八封。”(侯杰、秦方:《百年家族》)
另一方面,是有所側重。前期主要是接受北洋與民國時期的軍政要員(如袁世凱、黎元洪、徐世昌、張學良等)和華北地區的紳商及社會名流(如嚴修、李組紳、盧木齋等)的個人捐款。后期則努力爭取更具有穩定性與連續性的中外基金會、實業公司的捐助和政府的補助。
曾有學生對校長接受軍閥、政客的捐款不滿。而張伯苓的解釋透著幽默:“美麗的鮮花,不妨是糞水澆灌出來的”,“讓他們拿出錢來辦對社會有益的事業總比隨意揮霍強吧”。
再一方面,就是摸準認捐者的心理。他會利用校慶等機會,給來賓發送些小禮品,上面印有學校規劃中將要興建的建筑物名稱及所需款項,讓來賓看到學校發展的美好前景而產生認同感。
同時,對熱心捐款者也有紀念性的回報,以其名字命名南開校園里的若干建筑,如教學樓秀山堂(紀念將遺產作為南開大學永久基金的李秀山)、科學館思源堂(袁述之奉母命與美國羅氏基金會共同捐建)、木齋圖書館(盧木齋捐資十萬)等。所以,他從不說“請你幫幫忙……”而是說“我給你一個機會”,變被動為主動。
當然,僅靠募捐——如同輸血,是不夠的;還需增強學校自身的造血功能。經歷了兩次遠赴歐美的考察,張伯苓得出一個結論:“學校如大工廠,學生如工廠之出品。”因此,不僅要“視社會之需要而定教育之方針”,而且也可以在學校里辦起工廠,既滿足學生工讀的需要,也為學校創收。比如應用化學研究所下設的化工廠,其開發的金屬磨光皂、油墨等輕工業產品,暢銷華北乃至全國市場,不僅擴大了社會影響,也取得了相應的經濟效益。
一所學校的優劣,另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師資力量。在張伯苓等人的努力下,在南開大學任教的老師名單是讓當時其他大學羨慕的,這些人很多都是從美國哈佛大學、克拉克大學等知名學府畢業的博士,甚至原先就已經在美國的大學擔任副教授乃至教授。
當時的南開大學因為是私立大學,缺乏資金,開出的教師薪金其實低于其他大學,但很多著名的學者和教授還是愿意到南開大學來任教:一是因為南開大學從不拖欠工資,二是因為南開大學的學術氛圍很好,大家都專心教學和學習。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張伯苓身上的人格魅力:
張伯苓擔任校長期間,南開大學財務狀況全部公開,放在校圖書館供人隨便查閱。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南開大學亞鈴湖
他本人長期只領120 元月薪,只相當于當時其他大學校長的1/3,而學校的不少教授月薪都達到了300 元。
他的公車是一輛人力車,自己不用,全校老師都可以使用。
他出差隨身帶殺蟲藥,因為他住的都是最便宜的旅館,衛生狀況極差。
在這樣的情況下,南開大學的實力和聲望迅速崛起。當時的社會各界名流,從梁啟超到黃興,從張學良到陳寅恪,從葉圣陶到陶行知,他們都把自己的子女或親戚送到“南開系”去讀書。因為他們信任南開的師資,更信任張伯苓的理念。
1925年,當時北洋政府教育部特派員劉百昭到南開學校視察后,得出的結論是:“就中國公私立學校而論,該校整齊劃一,可算第一。”
到了1947年,英國牛津大學更是宣布承認南開大學學歷,而當時的中國,連同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在內,一共只有七所學校獲得了牛津大學的承認。
南開因國恥而生,伴國恥而強,張伯苓和南開師生一直沖在愛國救亡運動的最前線。
由于喪權辱國的現實,晚清一代的教育家,個個懷抱教育救國的理想,然而,也許當年威海衛升降旗一幕的刺激太深刻了,張伯苓心中的救國夢就更為強烈。
“愛國”成為他教育辦學的首要宗旨,也成為南開精神的核心。他說:“南開學校系因國難而產生,故其辦學目的旨在痛矯時弊,育才救國。”(張伯苓《四十年南開學校之回顧》)勉勵學生,“公德心之大者為愛國家,為愛世界”(張伯苓《南開學校的教育宗旨和方法》),要求“諸生功課已畢業,此后應思如何為國為公,方不愧為南開學生。”(張伯苓《為國為公,傻做實做》)
南開大學最初的校舍
一直以來,南開始終把培養具有“愛國愛群之公德,服務社會之能力”的人才奉為圭臬,涌現出以周恩來、曹禺、陳省身、郭永懷等為代表的大批名家大師與國之棟梁。
事實上,張伯苓非常注重“寓教于樂”,最反感的就是“死讀書”。在南開,戲劇和音樂等科目都是非常受校方重視的,而其中最受重視的,是體育。
在20 世紀20年代中期,南開中學在校學生不過千余名,但整個學校有15 個籃球場、5 個足球場、6 個排球場、17 個網球場、3 處器械場和兩個帶有400 米跑道的標準運動場。各種體育輕重器械一應俱全,甚至還專程從美國購進最新式全套背力器、手球、護膝等各種體育用品。
1932年,天津的河北體育場舉行了華北運動會。當時離“九一八”事變周年不遠,看臺上,南開中學學生900 人,每個人手里拿著一把小旗,哨子一響,900人頓時打出“勿忘國恥”4 個大字。成千上萬的觀眾先是愣住了,緊接著響起狂風暴雨般的掌聲。掌聲未斷,哨子又響,“收復失土”4個大字隨即出現。這時候體育場的中國觀眾很多都哭著跟著吶喊。被邀參加華北運動會的日軍駐津總領事怒不可遏,憤怒退席,隨即向天津政府提出抗議。
張伯苓當時是裁判長,他事后把學生領袖找來,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你們討厭!”,第二句是:“你們討厭得好!”,第三句是:“下回還那么討厭!”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后,日軍在天津的重點轟炸目標就是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張伯苓三十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但是他毫不氣餒,公開演講說:“被毀者為南開之物質,南開之精神,將因此挫折而愈奮勵。”令全國人民都為之振奮。
多少年后,開拓了現代私立教育成功之路的張伯苓回顧道:
“四十多年來,我好像一塊石頭;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向前滾,不敢作片刻停留。南開在最困難的時候,八里臺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甚至每個小樹好像在向我哭,我也還咬緊牙關未敢稍停一步。一塊石頭只須不斷地向前滾,至少沾不上苔霉,我深信石頭會愈滾愈圓,路也會愈走愈寬的。”這話里,不乏辛酸,但更透著自信與自豪。
2021年2 月23 日,是張伯苓逝世70 周年的日子。先生在國家命運跌宕起伏的年代,堅守文化和教育,傳承民族文脈精神,猶如一座燈塔,照亮硝煙彌漫的山河,也穿透悠悠崢嶸的歲月,為今日中國文化和教育立鏡,為后輩成長樹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