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大家有錢,但是不消費,其實這不是欲望消退,而是很多消費不再是一件公共領域的事了,不再起到標定一個人社會階層的作用,這就是微粒社會對商業社會的影響。
微粒社會,就是顆粒度很小的社會。當人各個維度的特征都可以被記錄,都被納入算法之后,因為每個人都很獨特,于是就很難用一個粗略的特征、大顆粒度的概念,來描述一個人、歸類一個人,由這樣的人構成的社會,就是微粒社會。
微粒社會最主要的影響,是每個人都暴露在無窮大的風險和機會當中,成就自己和保護自己的責任,都落到了個人頭上,這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當然,微粒社會的影響還遠遠不止于此。
我們先從剃須刀說起。剃須刀市場中最著名的品牌,不用多說,就是吉列。
吉列創建于1901年,它一起家幾乎就是處于壟斷地位的強勢品牌。1917年,它在美國市場的占有率就已達到80%,它在全球剃須刀市場也一直是絕對霸主,這是20世紀的一個商業奇跡。
但是,就在前幾年,吉列遇到了一場小危機。
2012年,美國剃須刀市場上崛起了一家叫DSC的公司,成立短短4年時間,就做到了10億美元的市值。
它對吉列的沖擊有多大呢?就拿2016年的數字來說,這一年,美國剃須刀線上銷售份額,DSC占一半以上。剃須刀市場霸主地位,在互聯網銷售這個環境中居然易主了,吉列在線上銷售才占20%。從全球整體市場份額來看,吉列在2017年從過去的70%,下滑到54%。
能把吉列這個百年霸主逼到這個份兒上,DSC有什么絕招?沒別的,就是我們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那一招——價格戰。
DSC最開始火起來,是因為其創始人杜賓做了一個病毒式傳播視頻。杜賓學過8年即興喜劇,說話很有煽動性,這里可以挑兩句聽聽。
第一句:“你喜歡每個月在剃須刀上花20美元嗎?我告訴你,其中19美元給了費德勒!”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是說吉列剃須刀的品牌營銷費用太高了,都付給像網球明星費德勒這樣的廣告代言人了。這筆錢的負擔,其實最后都落在了消費者頭上。
杜賓經常說的還有一句話:“你以為剃須刀需要震動手柄、閃光燈和10層刀片嗎?想想看,你帥氣的爺爺,當年一層刀片也用得很好!”這句話是在說吉列產品過度研發,消費者其實不需要那么多花哨的功能。
總結下來,DSC主張的消費理念就是一條——夠好就行。它賣的剃須刀,每個月最低只需要1美元,就能拿到5個刀頭;最貴的一檔,每個月也只需要9美元。這樣的刀片已經足夠好了。
在歷史上,吉列是一家百年企業,它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搞價格戰的對手。比如,20世紀30年代,美國也是低價刀片橫行;20世紀70年代,法國剃須刀品牌BIC也發起了價格戰——以往每一次價格戰吉列都能輕松化解難題,可這一次為什么遇到了真正的挑戰?
要知道,強勢品牌之所以強勢,不僅是因為其知名度高、美譽度好,而且是因為這些品牌還是一種社交貨幣。人們買它,不僅是為了用它,還是為了讓別人看到它,看到它之后就能解讀出使用者想釋放的信號。比如,買名牌包包、名車,目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在這種品牌面前,搞價格戰當然就沒有用。
在這里推薦一本書,叫《格調》,其副標題是“社會等級與生活品位”。這是了解現代消費社會的一本經典著作。這本書告訴你,消費遠遠不只是使用消費品,在現代社會,它還是我們在表面平等的社會里塑造不平等的一種手段。
你穿什么衣服、開什么車、家中客廳有什么擺設、在餐桌上表現出什么舉止和禮儀,這一系列細節構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在現代平等社會里,人其實是分成9個階層的,這9個階層之間沒有法定、剛性的邊界,但是你的消費組合,這些極其細微的差別,讓你的階層在別人眼里一望便知。請注意,這些消費品不一定要貴,但識別性一定要強,否則怎么能保證你的階層被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你看,這才是強勢品牌真正的秘密。
剃須刀這個產品也有類似的作用。美國早年間有一個調查數據稱,剃須刀80%的直接購買者是女性。女性又不長胡子,為什么買剃須刀?因為它可以用來做禮品。剃須刀很適合作為女性送給男性的禮品——價格不貴,檔次也拉得開,對方肯定用得著,而且各種關系都可以送,送男朋友、送老爸、送同事都行。這是很棒的女性社交貨幣。
既然是社交貨幣,購買者當然就會很在乎品牌——我得送得體面,我得讓你一望便知我花了多少錢。至于這個產品實際上好不好用、性價比高不高,反而不是我最在意的事。2018年阿里的電商統計數據表明,從單價來看,女性購買剃須刀比男性更舍得花錢。
正因為上述原因,100多年來,吉列的強勢品牌策略就非常管用,用價格戰根本撼動不了它的地位。
但是奇怪,為什么這一次DSC對吉列發起的價格戰就起作用了呢?有的解釋是這樣的,說現在的消費者理性了,不愿意被忽悠了;甚至有人說,這是一種消費文化的返璞歸真。
這種解釋不能說是錯的,卻浮于表面。
為什么?因為人性是不變的,消費的欲望,還有我們前面提到的用消費品構成階層標志的欲望,這些都埋藏在人性深處,沒那么容易改變,這跟我們生活在哪個時代沒有太大關系。
DSC剃須刀之所以能成功挑戰吉列,正確的問法,不是為什么這次價格戰管用了,而是,為什么現在消費層級鏈條斷裂了?強勢品牌的社交貨幣作用為什么弱化了?“夠好就行”這句話每個人心里都有,為什么原來大家不買賬,現在一說出來,大家就覺得真是這么回事?
這還是要回到本文的主題上——因為微粒社會來了。
在微粒社會中,人不能分成誰處在精英階層、誰處在社會底層這樣抽象的群體符號。這些符號正在喪失它們的魔力,每個人都不一樣,按傳統的社會階層分類方式,別說9個了,90個乃至更多,也不足以描述現在的社會分層和分群。
但品牌的作用還在,比如汽車、手機、名牌包、服裝,這些能夠強烈表達個人階層的消費品,這幾年其品牌的作用不僅沒有弱化,反而在加強。比如,2018年,中國汽車市場整體銷量28年來首次下滑,但豪華汽車的銷量卻上漲了10%。
但是,在日常消費品市場、私人消費品市場,分層鏈條確實有斷裂的跡象。因為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彼此遠離,在消費這件事上,公共領域正在迅速縮小。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刮個胡子,要那么好的工具干什么?這種商品社交貨幣的作用在迅速下降。消費者都是理性的,“夠好就行”這句話當然就容易說服人了。這不是個別現象,而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國內外眾多主打性價比的品牌的崛起,都是這一現象的反映。
日本學者大前研一提出“低物欲社會”概念,是因為其觀察到日本出現的一個現象——大家有錢,但是不消費。其實,這不是欲望消退,而是很多消費不再是一件公共領域的事了,不再起到標定一個人社會階層的作用,這就是微粒社會對商業社會的影響。
微粒社會的到來,就商業而言,是很多巨無霸的大災難;反過來,這也是很多新興品牌的好消息。
(摘自《羅輯思維:商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