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予青
日本從“二戰”的廢墟上爬起,用40年的時間就躋身發達國家行列。日本的這一段歷史,曾被譽為“二戰”后的東亞經濟奇跡。無論是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時代,在20世紀80年代的泡沫時代,還是在“失去20年”的后泡沫時期,日本經濟增長在帶來了繁榮和富裕的同時,并沒衍生出巨大的貧富差距。
在泡沫經濟時代,日本曾經號稱是擁有1億中產階級的社會;在后泡沫時代的今天,依然有超過60%的日本人,認為自己屬于中產階級。
日本能夠在利用市場經濟實現高速經濟增長的同時,實現全社會共同富裕,關鍵性因素是以稅收為基礎的二次分配制度。日本完善和有效的稅收制度,成功地把高收入職業群體的工資收入和富人群體的資本收入,向低工資收入群體和不擁有資本群體轉移,從而有效地壓平了收入差距的曲線。
貧富差距不斷擴大,是目前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都面臨的挑戰。中國在實現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目標后,也面臨著如何實現共同富裕的問題。日本利用完善的收入和財產稅收制度,有效的轉移支付制度,以及全民醫療和養老保險制度等,實現了全社會的共同富裕,避免了在經濟高速增長過程中出現巨大的貧富差距。日本的經驗非常值得中國借鑒。
完善的收入和財富稅收制度促成有效的再分配
日本個人收入所得稅稅率從5%開始,逐漸升高到45%。年收入在195萬日元(約合11.7萬元人民幣)以下,稅率是5%,年收入超過4000萬日元(約合240萬元人民幣)的部分,則需要繳納45%的個人所得稅。
除工資收入外,個人擁有的財富之間的差距,是目前造成世界范圍內收入差距的主要原因。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所著的《21世紀資本論》論述的一個主要觀點是:資本的收益率超過了GDP和工資的增長率。
針對富裕階層的各類資產,日本建立了完善的稅收制度。日本政府對股市投資的資本利得、銀行存款利息、各種債券的收益等等,征收20%的稅。日本地方政府對土地和房產征收1.4%的房地產稅。目前,日本企業的所得稅是30%。遺產稅是日本消滅富人群體的一把利器,其稅率高達55%,免稅額僅有4200萬日元(約合252萬元人民幣)。外國人如在日本居住超過7年以上,他們在日本以外繼承的財產,也要被日本征收遺產稅,有評論認為,這是日本無法吸引海外高端金融人才的原因之一。遺產稅的征收,讓日本的富裕家庭基本上經過三代,就蛻變成普通人家。為了防止富人把財產分散,從而逃避遺產稅,日本還征收贈與稅。富人把財富贈送給子女、親戚和朋友時,如果贈與額超過200萬日元/年,就要繳納稅率為10%的贈與稅;超過3000萬日元/年則要繳納稅率為50%的贈與稅。
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的母親,是世界最大輪胎公司——石橋輪胎的大股東。為了支持兒子競選首相,她給了鳩山由紀夫6億日元。鳩山為了逃稅,偽造了一長串捐款人的名單,這些人或者不存在,或者已經死了。后來東窗事發,這件事成了丑聞。鳩山的母親只好補交了贈與稅。
基尼系數是衡量一個國家收入差距的通用指標。2017年日本家庭收入的基尼系數是0.3712,日本的貧富差距并不大。把以初次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和以再分配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進行比較,就可以看出一個國家的稅收和再分配機制是否可以有效地平抑收入差距。日本負責社會福利的厚生省,每三年作一次家庭收入分配調查,分別計算初次收入和再分配收入的基尼系數。2017年的調查顯示,以家庭初次收入(包括工資收入和各種財產性收入)計算的基尼系數為0.5594,經過稅收調整和轉移支付后的家庭收入基尼系數則為0.3712,比初次收入的基尼系數F降了1/3,說明稅收和轉移支付政策有效地降低了家庭收入不平等。
從歷史角度看,日本的稅收和再分配機制,在抑制家庭收入不平等方面非常有效。上圖顯示了1981年~2017年以初次分配和以再分配為基礎的兩個基尼系數的變化曲線。從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稅收為基礎的收入再分配機制,讓日本的基尼系數實現了扁平化。1981年以家庭初次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為0.3491,而以再分配為基礎的基尼系數是0.3143,兩者的差距并不大。隨著日本經濟的發展,家庭初次收入的差距不斷擴大,以初次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在2014年達到0.5704的高點,比1981年初次收入基尼系數上升了63%。但2014年以再分配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是0.3759,僅比1981年以再分配收入為基礎的基尼系數上升了20%。
盡管有稅收的調節,日本再分配收入的基尼系數在2005年之前,也是處于不斷上漲的趨勢,并在這一年達到0.3873的高點。但是,此后再分配收入的基尼系數開始下降。2017年再分配收入的基尼系數,比2005年降低了4.2%。導致再分配基尼系數從2005年高點開始下降的原因主要有三點:(1)日本政府提高了個人養老金的繳納比例,從1997年占工資的8.67%漲到2020年的9.15%;(2)民主黨在2008年上臺后,實施了對未成年子女每月2萬日元/人的現金補貼;(3)對年收入1000萬日元以上的家庭稅收抵扣的減少。在日本,年收入1000萬日元以上的家庭,屬于高收入階層。這個階層總是調高稅收的對象。
政府向高收入和擁有財產的富人群體收了稅,就有責任和義務以低成本和有效的方法,對低收入家庭進行直接和間接的收入補貼,這樣才可以實現再分配的目的。日本政府對于低收入家庭的轉移支付包括最低生活補貼、住房補貼、醫療補貼和教育補貼等。日本厚生省每年公布各個地區的最低生活保障標準,達不到這個標準的家庭可以獲得政府的直接現金補貼。例如,今年東京地區一對夫婦帶一個孩子的三口之家的最低生活費標準是每月23萬日元(約合1.38萬元人民幣)。如果這樣的三口之家的月收入達不到這個標準,政府就會提供現金補貼。此外,低收入家庭還可以獲得教育補貼。我的孩子所上的公立中學,每年的餐費、書本費和其他雜費大約在15萬日元。如果一個四口之家的年收入不到500萬日元,學校就會免除來自這個家庭的學生的費用。
社會保障和初次分配均注重公平
除了各種稅收之外,社會保險費也是日本政府調節收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日本實行的是全民醫保和全民養老保險制度,這個制度包括所有日本人以及合法長期居住在日本的外國人。社會保險費是按照工資收入比列來繳納的。目前醫療保險費是工資的4.92%;養老保險費是工資的9.15%。工資高的人多繳,工資低的人少繳。但是,所有參加社會保險的人,享受的醫療服務是一樣的。不存在因為繳費不同,會獲得不同的醫療服務;也不存在與個人繳納費用關聯的個人醫療或者養老賬戶。
在日本領取養老金的年齡是65歲。養老金中與實際繳納金額掛鉤的那部分非常少。日本的一個研究機構曾經做過一個比較:假設一個家庭只有一個人工作,另一個家庭夫婦都工作,每個工作的人,月薪都一樣,這兩個家庭工作的人都在工作了40年后退休。結果,夫婦都工作的家庭繳納的養老保險金是只有一個人工作的家庭的兩倍,但是當他們開始領養老金時,夫婦都工作的家庭每月領到的全部養老金,僅比只有一個人工作的家庭多3萬日元。
日本的醫療、養老等社會福利的設計,是以每個人應該享受的各種福利來制定的,而不是根據每個人繳納的社會保險金多少來定義的。在這種制度下,社會保險費實際也是一種稅收,因為享受同樣社會福利的高收入和富裕群體,需要繳納更多的社會保險費。這些群體多繳納的社會保險費,是對享受同樣福利的低收入群體的一種補貼。
盡管日本的個人所得稅最高一檔是45%,日本累進個人所得稅的設計,大大減輕了中產階級的稅負。根據日本個人所得稅制度,年收入低于900萬日元的最高稅率是23%,但個人所得稅的稅前抵扣制度,保證了年收入不超過1000萬日元(約合60萬元人民幣)的家庭實際稅負很低。這些稅前扣除包括:1)繳納的社會保險費;2)妻子/丈夫的年收入不超過110萬日元(約合6.6萬元人民幣)時,可以享受的38萬日元的扣除;3)除妻子/丈夫之外,每個被撫養的家庭成員可享受38萬日元扣除;4)房屋保險、商業醫療保險、生命保險等保險費也可以扣除。
日本稅收和再分配制度對縮小整個社會收入差距的有效性,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并不是非常夸張的初次家庭收入差距。《21世紀資本論》中指出,美國的超級管理者(super-manager)占美國頂端0.1%收入群體的60%~70%,這些年入百萬甚至千萬美元的超級管理者群體的出現,是美國收入差距擴大的主要原因。然而,在世界第三大經濟體、擁有1.25億人口的日本,超級管理者是一個非常稀少的群體,日本的超級管理者的年收入與美國的同行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在日本,年收入超過1億日元(約合600萬元人民幣)的人鳳毛麟角。
索尼公司總裁吉田憲一郎是目前日本收入最高的社長,他一年的收入約為12.5億日元(約合7500萬元人民幣)。日本年收入超過一億日元的社長和公司高管只有540人左右。日本影星、歌星和各類藝人的收入,不僅無法和美國好萊塢明星相比,與中國影視明星和歌星相比也相形見絀。當紅影星綾瀨遙目前是日本各類藝人中收入最高的,她一年包括廣告在內的所有收入大約是6.5億日元(約合3900萬元人民幣)。
日本是一個崇尚公平的社會。這種公平的理念傾向于收入平均化,很難接受由個人能力的差別而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巨大收入差距。整個社會對于收入公平的要求,約束了日本企業高管和影視明星的收入。在日本“有錢人”是一個貶義詞。2018年,日本經濟產業省拒絕了“產業革新投資機構”管理層每人超過1億日元年薪的要求,要求他們把年薪削減到5500萬日元。“產業革新投資機構”是一家管理日本政府設立的2萬億日元投資的風投機構。經濟產業省提出降薪的原因很簡單:工資太高納稅人無法接受。結果“產業革新投資機構”整個管理團隊全部辭職了。
年功序列工資制降低行業收入差距
日本企業、政府和大學實施的年功序列工資制度,也起到了限制初次收入差距的作用。目前,日本工薪階層的工資基本是以年功序列為基礎的。即工資隨著年齡增長,年齡越大工資越高。年功序列為基礎的工資制度導致了兩個結果,一是同一個年齡段但在不同行業就業的人的工資差距不大。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日本大學教授的工資不會因為教授的專業不同而有差別。文理學院教授的工資與工程學院或者商學院的教授的工資都一樣。只要年齡一樣,職稱一樣,在同一校園里的教授的工資都一樣。
另一個結果是,大學以上的學歷,無論是碩士、MBA還是博士,在企業或者政府部門,不會有任何高學位導致的工資溢價,甚至會出現擁有博士學位的職員,比同一部門只擁有本科學位的同齡職員的工資低的現象。因為大學畢業后就進入公司工作的職員的工資,每年按照工齡增加的幅度,要超過博士生就業時按照學習年限獲得的工資增長。
日本公務員的工資,基本向中小企業平均工資看齊。日本管理公務員的人事院,每年對中小企業的平均工資和獎金做調查,參照中小企業工資水平和獎金發放規模,來決定公務員的工資調整和獎金發放規模。日本人事院的最新調查顯示,日本公務員月平均工資,比中小企業的月平均工資高出大約500日元(約合30元人民幣),因此認為今年沒有調整公務員工資的必要。這種制度約束了日本公務員工資的上漲,也避免了納稅人對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抱怨。
日本工薪階層的工資,還包括各種各樣按照生活需要的補貼。這些補貼包括交通補貼、子女補貼、不工作的妻子/丈夫的補貼、房租補貼等等,與中國改革開放前的國有企業工資結構非常類似。這些補貼有利于結婚和有孩子的家庭,也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單身和有家庭的雇員之間的人均收入的差距。我第一次在日本領到工資時,看著長長的工資條有又回到國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