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念
2021年8月6日那天,我爸走了。特別突然,那么硬朗的一個人。他說出門給我媽買早點,卻再也沒有回來。對我媽唯唯喏喏了一輩子的他,這一次,失信了。
整個葬禮,我媽一直都在埋怨他。很可惜,世界上把她的粗話當情話聽的那個人,再也聽不見了。那個一輩子對她言出必行的人,終是欠了她一頓早餐。
我爸和我媽算是這世界上看上去最不般配的兩個人。 我媽生于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是家中長女,膝下還有五個弟弟妹妹。 子女眾多的日子本就清貧,姥爺偏偏還嗜賭成性。 姥姥在勞累與傷心之中患病去世。 當時,最小的舅舅只有3歲,身為長女的我媽19歲。 面對窮得揭不開鍋的家,姥爺選擇讓闖關東的同鄉將我媽帶去了黑龍江。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只有小學文化的媽媽,帶著一身力氣和志氣離家闖關東。 可是,到了黑龍江一個山村后,她才知道自己被父親給嫁了。 姥爺以1000元彩禮的價格,將我媽嫁給了李大光,一個“官二代”——村支書的兒子,也就是我爸。 按理說,那個年代村支書的兒子,應該是不愁找媳婦的,但我爸長得實在太丑了。 而我媽呢,天生麗質,看到我媽的照片后,我爸當即陷入愛情:此生,非她不娶。
可憐的媽媽,本帶著一腔熱血,想要以一己之力到富饒的黑龍江謀前途。 但她哪知,等待她的卻是嫁人,且嫁給這樣一個丑丈夫。
婚后長達一年時間,我媽都沒有正眼看過我爸一眼,但這并不影響我爸對她好。 知道我媽以面食為主,吃不慣米飯,于是,他把家里的大米拿出去換面粉,讓奶奶給我媽蒸饅頭。 那時候,面粉本就是稀罕物。 更何況,爺爺奶奶一共三個兒子,都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怎么能允許這種開小灶行為? 爺爺奶奶還有妯娌們沒少給我媽臉色看,覺得她好吃懶做,拿自己當少奶奶。 為此,我爸和我媽結婚一個月后,我爸就向爺爺奶奶提出了分家的要求。 在那個多子多福,勞動力就是生產力的年代,分家的想法實在是大不孝。
于是,我爸白天做工,晚上回家對爺爺軟磨硬泡。 “春芝從山東那么遠嫁過來,首先得讓她吃好住好,過得舒心,人家才能不想娘家,才能跟我安心過日子。” “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大家子在一起,她連多吃口咸菜,都有人丟白眼,我看著難受。”? 最終,爺爺還是拗不過他,只好分了家。
盡管如此,我媽依然對他愛搭不理,但這并不影響我爸剃頭挑子一頭熱。 分家另過后,我爸既不讓我媽下田,也不讓她下廚。 用爺爺的話說:“每次干完農活,別人都會點支煙坐在地頭嘮會兒閑嗑,唯獨你爸是扛著農具一路小跑趕回家做飯。”
人非草木,更何況,家境至貧,早年喪母的媽媽,即便是在娘家,也不曾被如此細心呵護過。 只不過,我媽是個性格剛烈粗獷的女人,心雖然已經軟了,但嘴巴和眼神依然是硬的。 直到結婚一年零三個月的一天,我爸出了事。 與我們家田地相鄰的一個鄉親,趁著我爸沒在意,把兩家接壤的那條田壟吞并了大半,并種上了玉米。 那時候,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我爸哪里肯吃這樣的虧。 爭執之下,鄰居拿鐵鍬朝我爸大腿上狠狠砸了一下。 等我爸反應過來想還手時,聞訊而來的鄉親把他們拉開了。就在大家剛要散了時,我媽居然風風火火地趕來了。 人狠話不多,她一把奪下鄰居手里的鐵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過去,并留下一句至今還在我們老家流傳的名言:“我的男人,只準我欺負,誰動他都不行。” 那天,好幾個壯勞力合力,才將憤怒的我媽攔住。 所有人都吃驚于這個自從嫁過來,就沒怎么說過話的女人,竟有如此暴烈的脾氣。 只有我爸,笑得像個傻子。
我爸外表不行,但他的頭腦特別靈活。 那時候,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家家戶戶雖然都能吃飽,但日子并不富裕。 于是,我爸不再滿足于土里刨食,他開始做生意。 靠著走鄉串鎮收糧食賺到人生第一桶金。 賺來的錢,他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一分。 外出跑生意,兩個饅頭、一壺水就是一天的食物。 但每次從外面回來,他都會給媽媽買禮物,水果糖、麥乳精、布料、新鞋…… 見他穿得寒酸,我媽帶他去鎮上買布做衣服,但他死活不肯:“我長成這樣,穿啥都丑,不如給你買,你穿著,我看著心里特得勁。” 這樣的大實話,在當年的語境下,肉麻得令所有人都笑他。 可我爸呢,在愛我媽這件事情上,臉皮極厚。
我爸對我媽的好,不僅僅是兜里有糖、嘴上抹蜜的小恩小惠。那些年,從來不需要我媽張嘴,給娘家匯錢,供弟弟妹妹讀書、成家,向來都是我爸主動。 后來,我爸在鎮上開了一家種子、化肥店,買了鎮上第一個帶暖氣、衛生間的樓房。 搬新家那天,親戚朋友們來給溫鍋,那是我爸人生的高光時刻。 站在二層小樓前,我爸開始致詞,把自己這些年取得的所有成績都歸功于我媽: “自從娶了春芝,我干啥啥順,做啥啥賺錢,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今天當著大家的面,我再表個態,我會繼續努力,爭取在十年之內,讓春芝和孩子當上城里人。”
我爸沒有食言,他用了八年時間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2014年,他送給我媽的結婚二十五周年禮物,是一套湖景房。 進了城的我爸還買了一個門面出租,他自己則干起了水果批發生意。 為了讓我媽迅速融入城市生活,他帶她去跳廣場舞,給一輩子熱愛花草的她報了插花班。 后來,我媽又迷上茶道,我爸二話不說,又給她報名去學茶藝。 水果批發的生意早出晚歸,特別辛苦, 我媽想幫他的忙,但他死活不肯:“這哪是你該吃的苦!你就好好跳舞,沒事侍弄侍弄花,喝喝茶。” 可笑的是,我爸一個小學文化的水果販子,他的朋友圈全是我媽的靚照,跳舞的、插花的、喝茶的…… 他一輩子不知道“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這句話,卻一輩子都在做這件事。 我媽,就是他的詩和遠方。 有時,逢年過節,平時不喝酒的我爸會喝上一瓶啤酒,半瓶酒下肚,他就向我撒狗糧:“你爸我能從一個農民,變成城里人,就是因為娶了你媽,她都快50歲了,還這么漂亮,你是不知道你媽當年有多好看,十里八村誰不羨慕嫉妒我……” 每每這時,我媽便開始懟他。不知道的人,都以為他們在吵架。 但在他們這樣相處模式里長大的我,越來越羨慕他們。 那種小說中才有的情節,就發生在我身邊。
2016年秋天,我爸被查出患有心肌炎,醫生建議他不要再從事重體力勞動了。我爸頓時上火了,怕這個家沒了收入來源,怕不能給我們母女更好的生活。 低燒不退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問醫生:“什么時候能出院?我那攤位費一天挺貴的。” 于是,我媽不顧病房人多,大罵我爸:“要錢不要命,你是精還是傻?李大光我告訴你,你最好老老實實地治病,徹底好起來,不然我可不能跟一個病秧子過一輩子。” 我爸聽了,嘿嘿一笑:“你說什么都對,我全聽你的。” 我爸出院后,依然舍命不舍財地堅持出攤。 這一次,我媽居然沒攔著,只不過,她堅持陪著他。 然后,什么也不讓他干,命令他只需負責告訴她怎么干。 很快,我媽把水果批發的那些事情弄得門兒清。 一天下來,我爸心疼我媽太辛苦,又是給她揉肩,又是幫她捶腿。 我媽粗聲大氣地回他:“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天天這么過的嗎?以后,這個家,我撐著。” 我爸居然哭了,哽咽著說自己這輩子走了運,娶了俠肝義膽的我媽。
爸媽的水果攤開了三年。 三年里,我媽真的是連一個水果筐都不肯讓我爸提。 她每天拉著我爸去攤位,然后,我爸負責喝茶數錢,她負責所有體力活兒。 在我大學畢業的第五年,他們才正式宣布退休。 我爸其實舍不得水果攤的收入,但他更舍不得讓我媽繼續吃苦。 他們為我攢夠了嫁妝,也為自己攢了一筆養老金,他們想通了:世界那么大,他們想去看看。 于是,我媽開車拉著我爸,一路向南旅游。 我爸的朋友圈全是風景中的我媽。 他的攝影技術實在太差,他的每一條朋友圈下面都有我媽對他攝影技術的嫌棄。 但我知道,這是他們遲到的蜜月。 這對人生初老的男女,還在戀愛。
2021年8月6日,立秋前一天。 我爸一大早就對我媽說:“明天就立秋了,得包頓餃子。” 然后,他便去早市給我媽買豆腐腦油條,順路買韭菜蝦仁準備回家包餃子。 但這一次,我爸沒有準時回家,沒有讓我媽在7點半準時吃上早點。 他在早市的攤位前,掉了一元錢,俯身去撿那一元錢時,一頭摔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我以為我媽會崩潰,但她沒有。她平靜地張羅著葬禮,包括從外地趕來親友的食宿事宜。
在布置靈堂時,她時不時地向沉睡的我爸數落一句:“非得包餃子,現在誰還稀罕吃餃子?死腦筋……”
直到我爸入土為安,直到送走各路親友,我們娘倆才開始整理爸爸的遺物。 偌大的衣柜,屬于爸爸的衣服很少。 有幾件是新的,是媽媽給他買的,他卻從來不舍得穿。 看著那嶄新的衣服,我媽說:“你說你,買回來也不穿,你是跟錢過不去,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于是,她一邊罵,一邊整理。 我沒有阻止她,我知道,他們相愛相殺了一輩子, 在媽媽心里,只要還能罵爸爸,就是爸爸還在。
我爸走后第十天,我帶我媽去派出所開具我爸的死亡證明。 手續辦完后,我媽盯著人家的電腦屏幕,久久不肯離去。 她對內勤警察說:“他嫌自己丑,因此這輩子最不喜歡照相,都沒什么像樣的照片……” 警察聽了,對她說:“你把手機給我吧,我把這張身份證照拍給你。” 然后,我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派出所。 街上,人來人往。 我媽突然對我說:“你爸丑嗎?其實他一點都不丑!” 說完,她泣不成聲地蹲下身,將我爸的照片緊緊摟在懷里……
責編/高爽
E-mail:35924059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