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利
恐 高
都說高處不勝寒,他耐得住
并且不能停下來,胸膛里裹藏的
父母妻兒,給他力量和寄托
像壁虎一樣游移,清除樓房的烏云
有雙健壯的翅膀就好了,他羨慕雄鷹
系在腰間的繩索束縛了他的自由
他的妻子像個野小子,上房揭瓦
從小就敢爬電線桿子,爬大煙囪
嫁給他后,站到院墻頂,腿都發(fā)抖
老家門前的大楊樹上
小小的喜鵲窩,像汪洋中的一條船
妻子害怕起風(fēng),哪怕是一陣微風(fēng)
她的心就會提起來
溫 暖
她喜歡買衣服,各式各樣的衣服
朋友們夸她有眼光,她的眼角眉梢
掛滿了得意:老公幫著選的
她每次逛超市,總買回一大堆零食
閨密勸她少吃,容易發(fā)胖
她驕傲地昂著頭
老公說了,這樣正好,富態(tài)
她睡覺的姿勢像貓,蜷在老公懷里
說著夢話,老公,老公
多么溫暖的兩個字啊
門前的樹木最早觸摸天象,金黃的
葉子下面,她抱著自己瘦弱的雙肩
倚靠樹干,就像靠在老公寬厚的胸膛
這棵銀杏樹,還是結(jié)婚那年春天
她和老公共同栽下的
橋 上
舊石橋上舊衣裳,舊馬車回家了
舊相片的顏色只有黑和白
我和金葉的雙腿懸在橋下
愛細細的沙子,歡快的魚蝦
愛水面上的倒影和粼粼波光
晚風(fēng)飄來飯菜的香味,炊煙的氣息
岸邊的老柳樹下,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準(zhǔn)時吹響笛子,裊裊笛音與河水一起流淌
這時候,金葉突然倚靠在我肩頭
我的臉紅了,像西山頂上的火燒云
一切仿佛是虛構(gòu)的
舊石橋不見了,舊馬車不見了
吹笛子的中年人也不見了
我和金葉之間,隔著薄薄的紙片
隔著曾經(jīng)清澈的流水
幸好河堤上的老柳樹還在
搖晃的枝條里凝結(jié)著我無聲的懷念
誓 言
河水上漲,涌向兩岸的田野、道路、村莊
憤怒?報復(fù)?示威?答案是兼而有之
多年未見這樣的場景了,看水的人滿為患
似乎應(yīng)該愧對這條壓抑了太久的河流
而我,對它還多了一份怨恨
河岸上草木瘋長,芙蓉花開得正艷
陽光晃眼,少年的金葉和我
小拇指勾在一起,交換著誓言
海可枯,石可爛,對你情不變
明明知道是玩笑,以后的日子卻經(jīng)常想起
多么純真的戀情啊,被后來的
一場大水卷走。我的心口疼
就是從那年七月開始的
發(fā)誓,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芙蓉花又開了,一只黃蝴蝶孤單地飛
我的相思是凋落的花瓣
隨著風(fēng),隨著流水,漸漸走遠
那不是離開,那是相逢
我不會編造故事,真的。想起來了
芙蓉樹還有一個名字:合歡
麥 田
收割后的麥田,短暫的空曠里
充滿了孤獨,比麥田更孤獨的
是那個拾麥穗的老人,不停地
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她的舌尖
嘗盡了兒子的怯懦、兒媳的霸道
她的棱角被歲月的磨刀石消磨殆盡
她熟悉的鐮刀、鍘刀卻銹跡斑斑
遠去的馬車又回來了,趕車的后生
張開雙臂,心跳驟然加速
盛大的金色幕布是同謀,遮掩著激情
幾聲布谷鳥叫,她從恍惚中清醒
幾棵被蟲子咬得千瘡百孔的野草
倒在她的腳下。還是麥田好啊
能夠一吐胸中塊壘
此刻,遼闊的舞臺上
這個灰暗的身影是唯一的角色
她的每一次彎腰
都是對麥子的感謝和敬畏
花 兒
比賽似的,爭先恐后地
桃花謝了梨花開,杜鵑走了櫻花來
向蝴蝶賣弄風(fēng)姿,向蜜蜂表露心跡
成就一番甜蜜的事業(yè)
這么多花兒,不要稱我為王
什么采花大盜,什么護花使者
只要能做你們的情郎
什么樣的稱呼,我都不會在乎
“菜籽的花兒朵朵黃,馬蓮的葉葉兒韭黃
手抓手兒的再不放,從前的路兒上走上”
居住大西北多年的五姑奶,喜歡唱花兒
靈巧的手指上有心跳,繡的花兒要活過來
那么多花兒進入她的體內(nèi),奔騰,沖突
都被她刻意壓制,一輩子未曾綻放過
戲 臺
多數(shù)時間戲臺是閑置的,脫落的油漆
如斑駁的時光,露出白生生的骨茬
只有年節(jié)或重大活動,才會盛裝迎賓
久未鍛煉的身體承受不住太多的分量
吱吱嘎嘎提出抗議。我喜歡的
旦角祝小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喜歡
鑼鼓點一響,端到嘴邊的飯碗趕緊擱下來
她演穆桂英,演崔鶯鶯,演白娘子
能文能武,亦能妖
某夜月白風(fēng)清,戲已入高潮
大紅燈籠收集眾多癡迷的眼神
一群不速之客沖上戲臺,用拳腳和辱罵
連遮蓋隱私的底褲也不放過
人生真的是一場戲,往往中途就散了
蛇一樣的繩子,纏住了祝小玉的脖子
纏走了未婚先孕的傳聞
戲臺旁有棵老樹,寒冬的枝頭
是空的,烏鴉都不愿棲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