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萍
榆樹,榆樹,榆樹……不知怎么,這幾天總是念叨榆樹。
節氣已過了立冬。
很多樹早已掉光葉子,露出光禿禿的枝干,像煺毛的雞。只有榆樹,銅錢般大小的葉子掛在枝頭,或深綠,或淺黃,站在秋的深處,昂著頭,深情地目送著秋漸行漸遠。
只要出家門,眼睛里就會撲進來榆樹。
高大的榆樹,虬枝橫出。低矮的榆樹,則如一叢叢灌木,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成為道路兩邊的綠色籬笆。還有被修剪成各種形狀的榆樹,圓球形的、蘑菇狀的,有的狀如垂柳,有的做成各種動物造型。
榆樹,從我出生時就陪伴著我。
春風一吹,榆樹率先捧出花朵,一簇簇、一團團地熱鬧起來。新綠掛滿全身,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動人的光澤。如一串串鈴鐺,搖醒剛剛從冬天棉被里走出來的人們;又像一張張孩子的笑臉,迎候春的喜訊。指甲蓋大小的花朵綴滿榆樹的枝枝杈杈,小小的、圓圓的、淡綠又淡黃的花兒,太像一枚枚銅錢了!
棵棵榆樹掛滿花兒,花兒又是果兒,是榆錢。春風一吹,榆錢在陽光下閃動。榆錢是可以吃的。
榆樹,榆錢樹,搖錢樹。
沒有哪一種樹如榆樹,站在春的最前沿,捧出張張嬰兒般的笑臉,笑迎春天。沒有哪一種樹如榆樹,先花而果,果后生葉,捧出的花朵如樹葉一樣多。沒有哪一種樹如榆樹,著一身綠裝那么久。迎接春天到來的,是她。目送秋天遠去的,是她。
但我常常忽視她。
她太大眾化了,數量多,樣子又普通。
記得小時候,春天一到,榆樹開花,榆錢到處飛揚。山腳下,大路邊,溝渠旁,到處都是榆錢。
那些飄落下來的榆錢,只要遇到水,很快就生長成小樹苗。石縫間、土墻縫都能冷不丁冒出一棵榆樹的苗來。甚至,我曾好幾次看到她站在破舊的屋頂上,僅靠一點雨水,也能長得婆娑、潑辣。
我們嫌她繁,加之鄰居大爺罵老伴的一句話:“你那柳木上殼子(上顎),榆木下殼子(下顎),會嘗出啥味道?”意思是說不會品嘗食物。用榆木比喻“榆木疙瘩”,我們也自當取笑。
然而,這段時間,我常常不自覺地念叨起榆樹來:榆樹,榆樹……
我發現榆樹從未離開過我,是我缺少發現,缺少發現榆樹美的眼睛。
榆樹,新疆的大榆樹,繁密而茂盛的大榆樹,站在家鄉的村頭,始終眺望著游子的身影。
久居城市三十多年的我,再回頭看看親愛的榆樹,愧疚襲滿我的心頭。
尤其是疫情發生后,我總是看到榆樹。抬頭看天時,榆樹會撞進我的視線里。低頭走路時,榆樹會撲進我的眼睛里。是那么強勢地進入我的視線嗎?我問自己。不是,是我曾經那樣忽視她的存在。
今年春節期間,因疫情宅在家中。這是老式的房子,共五層。雖然是五層,但因沒有一間是朝陽的,屋子并不曬。只有早晨太陽剛出來,陽光會斜射進廚房的陽臺處。這房屋我至今沒搞清楚朝向。只有廚房的陽臺窗戶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客廳的窗戶被四圍的高層住宅圍擋住了。
每天,從陽臺窗戶看一方天空,悠悠來去的白云;看隔壁小區高大的榆樹從院墻伸出很高,占領了半個窗戶的風景;看窗下小區內的榆樹灌木;看榆樹枝頭的芽苞發芽、開花,榆錢漸漸變黃,榆樹發出新葉;看春天一天天走近。
武漢防疫戰,破難攻堅。白衣戰士徹夜奮戰。櫻花開了,桃花開了,榆樹開花了,柳樹發芽了,這神性般的慰藉和美好祝福,不知道給白衣天使增添了多少信心,給不屈不撓的人們帶來多少希望和力量啊。
每天看著榆樹悄悄變化著,我的心思也萌動著。
我又發現小區里還有一棵柳樹,柳樹的主干越過隔壁小區圍墻,剛好搭在一間平房的屋頂上,綠色的樹葉垂落著,怎么是沒精打采的樣子?因陽臺擋板遮擋,看不到柳樹的全部。
這引起我的好奇,柳樹為何躺在屋頂?為何葉子總垂落著?解封后下去一看,原來柳樹的主干已經折斷,躺在屋頂的正是折斷的枝干。我在小區跑步,小區里栽種的幾乎全是榆樹。大榆樹枝干任意伸展,小榆樹組成綠化帶,唯一的一棵柳樹,卻是殘柳。
復工復產,一年之計在于春。雖然受疫情影響,但是各行各業都在快速地恢復生產。一上班,我們也緊鑼密鼓地開始投入工作。
初春的一天,我們去瑪納斯縣,實地踏勘2017年施工完成的農田水利工程。一踏進瑪納斯縣,仿佛進入了榆樹的故鄉,街道兩旁,田壟邊上,一排排、一行行栽種的全是榆樹。
田間地頭的榆樹掛滿一串串鮮嫩的榆錢,趁休息期間,不一會兒我們就捋了一大袋榆錢,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我嫌揀起來頗費時間,帶回來給鄰居退休的大嬸了。
趁中午吃飯時,我問:“瑪納斯縣有什么旅游景點嗎?”
“有一棵幾百年的老榆樹。”
周六的時候,我驅車去昌吉參加昌吉州文聯舉辦的文化活動,作協劉主席帶我們一行人去游覽昌吉新建的公園。水系、欄桿、蘆葦,遠處兩邊高樓的倒影,清風拂面,讓人心曠神怡。路過一座小橋時,橋下的一堆亂石里,從石縫間長出一棵榆樹來。
我怔怔地看了看,下面是水,上面全是石頭。大塊的石縫間長一棵榆樹,樹干有拳頭那么粗。
又見榆樹,榆樹,榆樹……我心里念叨著。
我又想起媽媽講1960年挨餓的事情。榆樹幫助人們渡過難關,吃榆樹葉,連榆樹皮都剝得精光。
“好吃嗎?”我問媽媽。
“滑溜溜進肚子了,就這,還吃不上呢!”媽媽說道。
榆樹,榆樹……我念叨著。忍不住,在網上敲了兩個字:榆樹。跳出來榆樹市。我想知道更多關于榆樹的故事。
榆樹市,今吉林省境內。榆樹市歷史悠久,可追溯到氏族公社。榆樹市被評為全國農業標準化示范市、生態文明先進市、綠色宜居城市、文化先進市。而我更感興趣的是榆樹市的由來。
相傳,很久以前,在東北松花江畔的一個小村子里,住著一對善良的農夫,老兩口僅靠種幾畝薄田維持生計。雖然日子過得很苦,但看到別人有困難,總是傾囊相助,是遠近聞名的好人。
有一天,農夫出去打柴,看到路上躺著一位衣衫襤褸、奄奄一息的老者。農夫就把老者背回家,老伴趕緊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米煮成稀飯給老者吃。老者醒過來,漸漸恢復了精神,當得知農婦把僅有的一點米給他吃了時,他說道:“你們日子過得這樣苦,真不知怎樣感謝才好。”
農婦說:“莫說感謝,天下窮人是一家,家里人不幫,還有誰能幫呢?”
老者聽了農婦的話,很是感動,從懷里掏出一粒種子遞給農婦說:“這是一顆榆樹種子,種在院子里,等長成大樹后,如果遇到困難,需要錢時就搖一下樹,就會落下錢來。切記,不要貪心。”說完老者就走了。
農夫把這粒種子種在院子里,精心侍弄,幾年后長成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奇怪的是樹上結出一串串的銅錢。雖然有了這棵樹,老兩口還是靠種地維持生活,只有遇到非常困難的情況或者幫助別人的時候,才到樹下搖下幾個銅錢來。
這個消息很快傳出去,被村里的一個惡霸地主知道了,氣勢洶洶地來到農夫家,把農夫趕了出去,霸占了這棵樹。
地主來到樹下,看著樹上結著一串串銅錢,抱著樹就搖了起來,銅錢像雨點一樣嘩嘩地落。
地主一邊搖樹一邊哈哈大笑,“發財了,我發大財啦!”地主從早晨搖到中午,最后被銅錢埋了起來,壓死了。
從此以后,這棵樹就再不落錢了。
次年大旱,地里寸草不生,村民們眼看就要餓死了。幾個淘氣的孩子看到樹上一串串嫩綠的小鈴鐺,感到好奇,爬到樹上忍不住摘下放到嘴里,還微微有點甜。孩子們高興地告訴了大人。
饑餓的村民紛紛來到樹下吃這種綠榆錢。吃了后,不但不感到餓了,還有了精神氣,全村人靠這棵樹度過了荒年。
后來,村民們為了紀念這棵樹,就給她的果實起了很好聽的名字——榆樹錢。榆樹錢也是榆樹的種子,它隨風飄下,不論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開花、結果。不出幾年,村周圍就長出一片片的榆樹林。
從那以后,一遇荒年,人們就吃榆樹錢來充饑。這個村子,有了這種奇怪的樹,慢慢地,遠近村民都搬到這里來住,人口越來越多,村子規模不斷擴大,就成為榆樹縣,直到現在成為榆樹市。
榆樹,陽性樹種,喜光,耐旱,耐寒,耐貧瘠,不擇土壤,適應性很強;根系發達,抗風力、保土力強,萌芽力強,生長快,壽命長。它能耐干旱氣候及中度鹽堿,具有抗污染性,葉面滯塵能力強;可做西北荒漠,華北及淮北平原、丘陵,東北荒山、沙地、濱海鹽堿地的造林或綠化樹種。
沒有哪一段溢美之詞比得上這段平實的文字描述了!這段文字像跳動的火苗,讓我欣悅無比。
對于榆樹的價值,尤其是藥用價值及她的頑強生命力更是令我驚嘆不已。
榆樹的榆錢、樹皮、葉、根皆可入藥。可安神健脾,用于神經衰弱、失眠、食欲不振、體虛浮腫。內皮外用治骨折、外傷出血。除了榆錢、樹皮、葉藥用外,榆樹也是抗有毒氣體(二氧化碳及氯氣)較強的樹種。
榆樹木材還可供家具、車輛、農具、器具、橋梁、建筑等使用。樹皮磨成粉摻和面粉,可食用,可做釀醋原料;纖維堅韌,可作麻制繩索、麻袋、人造棉、造紙的原料。幼嫩翅果除可食用外,還可供醫藥和輕、化工業用。植物體內含植物醇、樹膠、脂肪油。
榆樹渾身都是寶啊。
怪不得,我小的時候,爸爸用榆樹樹膠、樹干做成八仙桌,做成小飯桌、小板凳。八仙桌常是我點著煤油燈寫作業的地方。
榆樹,榆樹,榆樹……我念叨著你的名字,實在想不出贊美你的詞。現代著名作家茅盾先生寫的《白楊禮贊》,我覺得除了兩者的外形不一樣外,白楊樹具有的品質,你也具有。離我們居住地遙遠的胡楊呢,我覺得你也具有像它一樣超拔的精神和敦厚的品德,但沒有那么高古。你總是悄無聲息地、不離不棄地守在人們的身旁。鳥兒可以在你繁密的樹枝間做巢,孩子們可以在你粗壯的枝干上玩耍嬉戲,人們可以在你濃濃的樹蔭下納涼,聊天……
榆樹,你是那么普通,又是那么無我。如土地,像空氣,我實在想不出能概括你全部精神品質的贊美之詞,我感到語言的貧乏。
從小,榆樹就陪伴著我。
榆樹,發現你的美時,人已中年,我有羞愧,更有歉意。
立冬早已過了,那些長著寬大葉子的樹早已悄然退去繁華,一張發青、發灰的臉,瑟瑟站在寒風中。唯有榆樹,還是一身綠裝,頂著五分硬幣大小的葉子,在初冬里嘩然而響。
這么念叨著榆樹時,總在經意不經意間遇見榆樹。
不久前因工作事由去八中,見到學校門口一棵高大的榆樹,蔥綠的葉子,高大的枝干,如傘的樹冠,仿若學校的門梃。又有一日路過北門,在一個部隊俱樂部門口站著兩棵榆樹,球狀的樹冠,飽滿地、昂揚地立在那里,仿若戎裝颯爽的戰士。
最近去人民公園,公園里有很多大樹、古樹,幾乎全部都是榆樹。虬枝盤曲,盡顯蒼勁。在一棵高大的至少要三四個人才能圍抱過來的榆樹前我停了下來,只見主干上掛著一個牌子,寫著“古樹”二字。古到哪年哪月,哪朝哪代,未記。
全國知名的榆樹有“榆樹三兄弟”,三大主枝干連生在一起,齊心協力,相依相連,團結向上,樹齡有四百五十年,在吉林省農安縣境內。還有一棵古豹榆木樹,樹粗六米七,樹身表皮極似豹皮文身,四季色變,樹齡已有一千六百余年,被專家稱為林木中的活化石,在陜西省咸陽市境內。
看著一棵棵高大的榆樹,或盤或曲,或探或昂,或屈或伸,姿態各異。厚厚的樹皮上溝壑連綿,一道梁接著一道梁,一道坎連著一道坎。又像是犁翻過的土地,沒有耙平,任由陽光照耀,任由風雨吹打,刻滿了歲月的滄桑,時光的風塵。
榆樹,榆樹……心里念著榆樹,才發現榆樹那么美!美得那么豐饒,那么古樸,那么厚重,讓我驚嘆不已又慚愧不已。榆樹,這么晚,我才發現你的美。
周天的早晨跑步,來到了紅山轉盤處,這是路中心的環形小島,只不過小島不是凸出來,而是凹進去的。兩個串聯的圓,四圍里都是門面房,地下通道四通八達。
我眼里又撞進來幾棵大榆樹,然而,卻讓我觸目驚心!
樹的主干被寬約五厘米的鋼板緊箍,一棵,兩棵,三棵。一棵已經將鋼板繃斷,露出深深的壓痕槽印,另一棵被箍得像鐵桶似的。主干上被箍了四道鋼帶,而且用螺栓固定。螺栓一端深深鉚進樹干內,另一端伸出來五六厘米,四道鋼圈有一道已深深嵌進榆樹的肌膚里。
冷不防,我打了一個激靈。不敢觸摸她的肌膚。我繞著榆樹走了好幾圈。
“怎么會這樣?這是誰干的?”
周天的早晨,行人稀少,我也不知道在質問誰。
“都好幾年了。”不遠處一位保安人員答非所問,他見我在幾棵榆樹前繞來繞去。
我看看榆樹,離店鋪太近了。為了不影響生意或是枝干碰觸到了店面,就把榆樹五花大綁地箍住,讓她往上生長。
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呢?
原來,我們每天乘公共汽車從紅山環島經過,只欣賞到榆樹高高昂起的頭,那飽滿的樹冠,綠意盎然,上面還點綴著彩燈,閃爍著光亮和美,不曾知道那低下去的主干,忍受著如此的禁錮和疼痛!
榆樹啊,榆樹,你怎么就這么皮實?!
天天念叨你,想找出頌揚你的精練之詞,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你怎么就這么經風,經雨,經吹,經打,遇冷漠,遭踐踏!可你依然癡心不變,初心不改,本色依然,不離不棄,緊緊跟隨著人們。
只因你走得太近,從未像胡楊被無數人頌揚,被搬到屏幕里,搬到書本上,也不像白楊被搬到學生的教科書里。我為你叫屈,為你不平,可你依然掛一樹只有五分硬幣大小的葉子,恣意生長,笑迎春風,目送秋霜。
還好,榆樹,有一個以你名字命名的榆樹市。親愛的榆樹,你就根植在家鄉吧,根植在我的心頭吧。永遠守在家鄉的村頭,高昂著樹冠,永不分離。灑下綠蔭,護佑故鄉人,永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