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宋孝宗乾道、淳熙之際,道學興盛,在學派之間長期的學術交流、辯論以及與佞幸的斗爭過程中,道學士大夫及其同道形成了“道學之黨”。“道學之黨”是宋代士大夫結黨的巔峰,已非傳統意義之朋黨,而具有政黨特質,具體表現在:具有共同的政治綱領、明顯的集團性、一定的組織性、取得政權的目的性。正因其政黨特質,“道學之黨”的發展已經威脅到了皇權,故而被“非道學之黨”利用皇權進行鎮壓,結果便是“慶元黨禁”。
關鍵詞:道學之黨? 朋黨? 政黨? 特質? 朱熹? 慶元黨禁
作者汪洋,貴州師范大學貴州陽明文化研究院副教授,貴陽孔學堂簽約入駐學者(貴州? 貴陽? 550025)。
一、引言 [見英文版第107頁,下同]
南宋著名文人楊萬里《己酉自筠州赴行在奏事十月初三日上殿第一札子》略云:
竊觀近日以來,朋黨之論何其紛如也。有所謂甲宰相之黨,有所謂乙宰相之黨;有所謂甲州之黨,有所謂乙州之黨;有所謂道學之黨,有所謂非道學之黨。是何朋黨之多歟?
己酉年是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十月初三時,孝宗已經禪位于其子宋光宗。楊誠齋以當事人的觀察批評當時輿論泛濫的“朋黨”帽子:有人緣的甲、乙“宰相”之黨,有地緣的甲州、乙州之黨,有政治倫理觀點上的“道學之黨”與“非道學之黨”。據《宋史》卷四百三十三《儒林·楊萬里傳》,楊萬里與張浚、張栻父子有師友之誼,具有深厚的道學背景,他上疏的初衷其實是要向皇帝說明:不存在“道學之黨”那樣的政治朋黨。
在君主專制之下,臣下結黨向來是禁忌。韓非子對此有深刻討論,他在《韓非子·有度》中言道:
今若以譽舉能,則臣離上而下比周;若以黨舉官,則民務交而不求用于法。故官至失能者,其國亂。以譽為賞,以毀為罰也,則好賞惡罰之人釋公行,行私術,比周以相為也。忘主外交,以進其與,則其下所以為上者薄矣。交眾與多,外內朋黨,雖有大過,其弊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無功。……此亡之本也。
韓非子強調,若以毀譽定賞罰,則臣下必然私相比周,以至于結成朋黨;朋黨則忘記效忠君主而私于黨羽,如此則君主孤立,這是國家敗亡之根本所在。歷代帝王都是韓非學說的擁躉,故而皆惡朋黨。
楊萬里上疏是為“道學之黨”辯解,故否認其作為“朋黨”的存在。而實際上,南宋的“道學之黨”最晚在宋孝宗乾道、淳熙年間便已經形成。沈松勤描述這一過程時說:“秦檜去世后,道學解嚴,人文生態環境得到了改善,至乾、淳年間,逐漸轉盛。……在這個發展過程中,道學內部雖然呈現出不同的學術主張或不同的學術流派,而且因為主張不同,產生過激烈的爭論,但在政治上的訴求,卻表現出相當的一致性,尤其是經過乾道以來與近幸勢力的抗爭,使道學人士在對人心世道的匡扶上結成一體,亦即道學同道有意識地成為一個團結而獨特的政治集團,從而成為政治上的同黨。”沈氏的描述十分準確,有三點值得注意:第一,“道學之黨”內部在思想上有分歧,但政治訴求相同。第二,“道學之黨”的形成,與他們同佞幸的長期斗爭密切相關。第三,“道學之黨”的正式形成在乾道、淳熙年間。
朝野開始將“道學”作為反對目標,即在同一時間標志“非道學之黨”的形成。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一《戊申封事》:
一有剛毅正直、守道循禮之士出乎其間,則群譏眾排,指為道學之人,而加以矯激之罪,上惑圣聽,下鼓流俗。蓋自朝廷之上以及閭里之間,十數年來,以此二字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復如崇、宣之間所謂“元祐學術”者。排擯詆辱,必使無所容措其身而后已。
朱熹在淳熙十五年(1188)六月給孝宗的上疏中描繪道:十數年來,上到京畿朝堂,下到城鎮鄉野,都存在著對道學的激烈攻擊與排擯。自上疏之時往前推算,這一朝野的“非道學”運動,正是開始于孝宗乾道、淳熙之際。
宋代,士大夫具有很強的獨立意識,結黨、黨爭普遍。歐陽修《朋黨論》言道:“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歐陽修實際上是在表明,結成朋黨于君子而言具有合理性。發展到南宋孝宗時期,“道學之黨”成為宋代乃至于中國君主專制社會政治朋黨的巔峰,且具有政黨特質。
朋黨、政黨,一字之差,卻有本質區別。梁啟超先生曾言:“政黨者,以國家之目的而結合者;朋黨者,以個人之目的而結合者也。……夫我國歷史上之所謂黨,與今世歐美立憲國之所謂黨,非同物也。一為朋黨,一為政黨。”概言之,朋黨是君主專制之下,官僚之間的派系現象,是由地緣關系、人身依附關系等緊密結合而成的士大夫宗派集團,其主體是政治體制內掌握部分權力的官僚,其目的以私利為主。政黨則與此不同。王長江《政黨論》對政黨的定義是:“一定社會集團中有著共同政治意愿的人們自愿結合在一起,以取得政治權力為首要目標的政治組織。”由此,政黨應具有如下要素:其一,加入者具有共同的價值追求、政治綱領;其二,屬于某一階級、階層或者集團;其三,具有組織性。其四,以獲得政權作為目標。用以上標準來觀照南宋“道學之黨”,則其政黨特質十分明顯。筆者寡聞,未見學界有詳論此問題者,本文嘗試考論之如下。
二、共同的政治綱領 [109]
政治綱領,指政黨根據其代表的利益集團,規定其奮斗目標和行動路線。“道學之黨”的政治綱領是:通過回歸道德本性,以重建理想的儒家政治秩序。這源于《大學》:“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這一經典文本中,儒家強調建立完美政治秩序的關鍵在于所有人自覺地回歸道德本性。在實際的政治路線上,“道學之黨”強調君主道德修養對于改善政治、移風易俗的關鍵作用,即要“格君心之非”。
“格君心之非”源于《孟子·離婁上》:“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宣稱“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的程顥兄弟便是此種政治理念的闡揚者與實踐者。程顥《上殿札子》略云:“君道之大,在乎稽古正學,明善惡之歸,辨忠邪之分,曉然趨道之正;故在乎君志先定,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所謂定志者,一心誠意,擇善而固執之也。”程明道強調,先定君志,君志定則天下之治成。二程學術路徑雖大不同,但在為政理念上卻一致。程頤《為家君應詔上英宗皇帝書》中,程頤舍棄一切政治操作層面上的策略不言,而以立志為根本,他認為:志立則解決實際問題之“術”便順理成章,由此便可達到三代之治。“志”指的是“至誠一心,以道自任”,這與其兄程顥之言一致。在《代呂公著應詔上神宗皇帝書》中,伊川將“立志”這一問題說得更為明白:
所謂省己之存心者:人君因億兆以為尊,其撫之治之之道,當盡其至誠惻怛之心,視之如傷,動敢不慎?兢兢然惟懼一政之不順于天,一事之不合于理。如此,王者之公心也。若乃恃所據之勢,肆求欲之心,以嚴法令舉條綱為可喜,以富國家強兵甲為自得,銳于作為,快于自任,貪惑至于如此,迷錯豈能自知?若是者,以天下徇其私欲者也。……臣以為唯至誠可以動天,在陛下誠意而已。
程頤所謂立志,便是要省查自己的內心,做到誠意;強調君主行事的動機,必須完全出于公心,不可有一點私欲摻雜其間。要之,二程所發揮的便是《大學》中修齊治平的政治理念,強調為政者道德素質越高,則政治文明程度便越高。這是對儒家政治思想的根本精神——修身先于從政的繼承與發展。
南宋時期,“道學之黨”的政治綱領繼承二程,表述雖有所不同,但本質并無區別。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所上奏疏可為代表:
愿陛下自今以往,一念之頃必謹而察之:此為天理耶,人欲耶?果天理也,則敬以充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閼;果人欲也,則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滯。推而至于言語動作之間,用人處事之際,無不以是裁之,則圣心洞然,中外融澈,無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間,而天下之事將惟陛下所欲為,無不如志矣。
朱熹要求宋孝宗在一念之間,需要時時省察自己的行政動機是天理還是人欲?如果是天理,則擴充之;如果是人欲,則克制之。無時無刻都存天理去人欲,如此則圣心融澈。以此行政,便是最完美的政治,便可無事不成。進一步講,這一政治理念正是“道學之黨”一直強調的“義利之辨”。朱熹嘆賞淳熙八年(1181)陸九淵在白鹿洞書院所講《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認為其“說得好”“說得來痛快”,其中略云:“竊謂學者于此,當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習,所習由其所志。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于義,所習在義,斯喻于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于利,所習在利,斯喻于利矣。”這是說“義利之辨”的關鍵在“志”,即做事的動機。“道學之黨”評論政治好壞、人才賢否、政策利弊皆以此作為標準。
陸九淵與朱熹自淳熙二年(1175)鵝湖之會所言不合之后,雙方多有書信往來論辯,在學術上論爭激烈。但二人的政治理念一致,前述陸九淵對“義利之辨”的解釋便是明證。又陸九淵《荊國王文公祠堂記》云:
公之學不足以遂斯志,而卒以負斯志;不足以究斯義,而卒以蔽斯義也。……修立法度,乃所以簡易也。熙寧之政,粹于是矣。釋此弗論,尚何以費辭于其建置之末哉?仁,人心也。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從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格君之學,克知灼見之道,不知自勉,而戛戛于事為之末,以分異人為快,使得小人得間,順投逆逞,其致一也。
本文是象山先生為王安石祠堂所撰記文。作為同鄉(王安石、陸九淵同是撫州人),陸九淵羨慕王安石“之得君,可謂專矣”,也想要得君行道。象山對王安石“勉其君法堯舜”的志向十分贊成,但遺憾王安石之學術無法實現其志向,認為他只是在“建置之末”下功夫,沒有抓住為政的根本。為政的根本在心,即如他在《敬齋記》中所言:“古之人自其身達之家國天下而無愧焉者,不失其本心而已。”陸九淵所言同朱熹汲汲于天理人欲之間的分析、人心聽命于道心,路徑不一,但本質相同,也都是“格君之學”。他認為王安石對這個根本問題沒有注意(“不知自勉”),使得小人趁間而入,導致變法失敗。
不僅朱陸,張栻也有相同的觀點。其《南軒先生孟子說》的卷首《講義發題》云:
學者潛心孔、孟,必求其門而入,愚以為莫先于明義利之辨。蓋圣學無所為而然也。無所為而然者,命之所以不已,性之所以不偏,而教之所以無窮也。凡有所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此義利之分也。……嗟乎!義利之辨大矣。豈特學者治己之所當先,施之天下國家,一也。……孟子當戰國橫流之時,發揮天理,扼制人欲,深切著明,撥亂反正之大綱也。
張栻對孟子有十分精深的研究,《南軒先生孟子說》是其代表之作。這段引文所言有以下數點值得注意:第一,南軒以“義利之辨”為孔孟入門處;第二,“義利之辨”的關鍵在于“有所為”還是“無所為”,即“義”當是自然而為;第三,“義利之辨”不光是修身之先,也是帝王治理天下的根本,也就是“王霸之辨”。要之,“義利之辨”就是天理人欲之分析,也就是公私之分,這是修身之要,更是國家政治之根本,尤其是對于帝王而言。
以上數人是南宋“道學之黨”的代表人物,“道學之黨”成員多是他們的弟子、學友。由此,回歸道德本性以重建理想的政治秩序,并以君主“立志”為關鍵,這是“道學之黨”共同的政治綱領,正如張栻《答朱元晦》所言:“今日大患,是不悅儒學,爭馳乎功利之末,而以先王嚴恭寅畏、事天保民之心為迂闊遲鈍之說。向來對時亦嘗論及此,上聰明,所恨無人朝夕講道至理,以開廣圣心,此實今日興衰之本也。吾曹拙見,誠不過此。”“道學之黨”具有的這一共同政治綱領,是他們區別于傳統朋黨的最重要因素。
三、明顯的集團性 [111]
“道學之黨”具有明顯的集團性。侯外廬等主編的《宋明理學史》從階級斗爭的角度認為,理學(道學)是封建社會后期的統治思想,是庶族地主取代身份性地主的統治地位之后,產生的思想。換言之,道學代表的是庶族地主的階級利益。侯先生的觀點,當然具有合理性。但是如果就此歸結為“道學之黨”的集團性,則失之于簡了。
首先,“道學之黨”是因共同的學術背景結成的團體。“道學之黨”主要是由道學士大夫組成,他們在當時是于學術、言行乃至服飾上都明顯區別于其他士大夫的一個士人群體。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下》“道學”條云:
道學之名,起于元祐,盛于淳熙。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真可以噓枯吹生。凡治財賦者,則目為聚斂;開閫捍邊者,則目為粗材;讀書作文者,則目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目為俗吏。其所讀者,止《四書》《近思錄》《通書》《太極圖》《東西銘》《語錄》之類,自詭其學為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故為之說曰:“為生民立極,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為前圣繼絕學。”其為太守,為監司,必須建立書院,立諸賢之祠,或刊注《四書》,衍輯語錄。……其后至淳祐間,每見所謂達官朝士者,必憒憒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知為道學君子也。
周密于宋亡后不仕蒙元,有遺民的氣節,他將亡國歸咎于道學,其說難免有偏頗處,但還是如實反映了以下問題:第一,“假其名以欺世”的道學之徒,輕視治財賦者、開閫捍邊者、讀書作文者、留心政事者,鄙棄實務而空言“正心誠意”。前文已經論及,“道學之黨”的政治理念在于通過恢復道德本性來重建社會秩序,即所謂“內圣開出外王”。朱熹、陸九淵、張栻等道學家,他們固然注重“復性(心)”,卻不輕視踐履。但無論如何,從道學的理論出發,便易產生空談惡實的傾向,特別是某些假道學或者只學得道學皮毛者。
這樣的風氣在當時具有相當的影響,《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孝宗論士大夫微有西晉風”條云:
上(孝宗)曰:“近世士大夫多恥言農事,農事乃國之根本,士大夫好為高論而不務實,卻恥言之。”……上曰:“今士大夫微有西晉風,作王衍‘阿堵等語,豈知《周禮》言理財,《易》言理財,周公、孔子未嘗不以理財為務。”
據《宋史全文》卷二十六,孝宗與王淮等大臣的此次談論發生于淳熙四年(1177)。孝宗所言“近世士大夫”不言農事、理財,即是說道學之徒“空言惡實”、只務“袖手談心性”。這一時期,孝宗屢次訓誡朝臣,要求他們重視兵、民實務。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皇帝,孝宗親自言及道學的此種風氣,可見當時流行。
第二,道學士大夫在地方行政上偏于教化,即周密所言建立書院、刊刻語錄等。道學認為,興學是“為政之所當先”,最著名者如朱熹之興白鹿洞書院、劉珙之興岳麓書院。其學術理路在于:學術講明,則義利之辨明、理欲之分清;進而綱常樹立、風俗淳正、政治清平;最終實現外攘夷狄、恢復中原。此一理路在張栻《南軒文集》中的諸多《學記》中闡述得極為清晰,仍舊是“道學之黨”一直強調的“內圣外王”之道。
第三,道學士大夫“弊衣菲食,高巾破履”,即服飾、飲食上有別于其他士大夫。周密所言是南宋理宗時期的情況,未必是孝宗淳熙前后的情形,但道學士大夫的服飾確有特別之處。紹興六年(1136),陳公輔上疏《論伊川之學惑亂天下乞屏絕云:“狂言怪語,淫說鄙喻,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視闊步,曰此伊川之行也。能師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則為賢士大夫,舍此皆非也。”“幅巾大袖”,這是當時道學士大夫的服飾。同年,呂祉上疏說:“近世小人,見靖康以來其學(伊川之學)稍傳,其徒楊時輩驟躋要近,名動一時,意欲慕之,遂變巾易服,更相汲引,以列于朝。則曰:此伊川之學也。”因為宋高宗說“最愛元祐”,道學諸人次第褒贈,二程弟子稍致通顯,一些人遂“變巾易服”以到達仕途進用的目的。可見服飾是當時道學士大夫的一個明顯標志。又據《宋史·朱熹傳》,慶元黨禁期間,道學弟子之“依阿巽懦”者為了逃避可能的株連而“變易衣冠”,也可見道學士大夫服飾上與時人的差異。
至于飲食粗陋,則可能與“孔顏樂處”有關。《論語·述而》:“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周敦頤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由此,“孔顏樂處”便成為道學的一個重要命題。馮友蘭先生解釋云:“有了‘渾然與物同體的胸懷后,對世俗間的富貴貧賤,以及一切個人得失,都不介意,由此而生出來的樂,就是‘孔顏樂處。”換言之,這是一種道學士大夫應對外事外物想達到的人生境界,并非故意要去處貧賤以求樂。周密所言“弊衣菲食”之徒,自然不是真知道學者,不過是求利祿者在形式上的假裝。然而,朱熹講學山中,“待學子惟脫粟飯,至茄熟,則用姜醯浸三四枚共食”。朱熹于精舍中的此種生活方式,或許影響到了道學士大夫普遍之生活風氣。
其次,“道學之黨”還具有一定的地域性。李心傳《道命錄》卷七列舉了慶元黨禁中的“偽學逆黨”名單,每人姓名之下一般還標注籍貫。“偽學逆黨”共59人,就當時行政區劃而言,人數最多的三個地區分別是兩浙東路、福建路、江南西路,分別有20人、11人、6人。李心傳所列名單自然無法完整反映“道學之黨”成員,然大體可見其黨派成員分布情況。
再次,“道學之黨”特別是其中領袖、活躍成員,多是移民,即不同時期由中原南遷閩、贛者,具有“客”之身份,如朱熹。據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朱熹先世因唐末黃巢之亂至歙州歙縣,后遷婺源,紹興十年(1140),朱松攜朱熹定居建州建陽。在此之前,朱氏居住在亳州。由此,朱熹家屬于南遷移民。
又如劉珙。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八《觀文殿學士劉公神道碑》:“公家唐末自長安南徙,遂為建人,世居崇安縣五夫里。”可見劉珙先世于唐末避黃巢之亂,從長安遷至建州崇安。
又如陸九淵。據《陸九淵年譜》,陸九淵先世居河北平原,后居吳郡吳縣,唐末避亂至撫州金溪。由此可見,陸家也是唐末遷至江西者。
又如呂祖謙。據《宋史》卷三百一十一《呂夷簡傳》、《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呂祖謙傳》,呂祖謙是呂夷簡六世孫,原是萊州人,至呂祖謙之祖呂好問因靖康之變而遷居婺州。可見呂祖謙家也是南遷者。
又如胡安國。據胡寅《斐然集》卷二十五《先公行狀》:“公諱安國,字康侯。五世祖號主簿公,五代中至建州之鵝子峰下,釣魚自晦,人莫知其所從來。后世相傳云,本江南人也。”由此可見,胡安國五世祖于五代時期遷至建州崇安,至于遷出地則難曉,疑來自中原。
又如陳俊卿。據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六《少師觀文殿大學士致仕魏國公贈太師謚正獻陳公行狀》:“公諱俊卿,字應求,其先世蓋出潁川,晉永嘉之亂,太尉廣陵郡公準之孫、西中郎將逵南遷泉江,始為閩人,其居莆田者。歷唐五季而太尉十九世孫真,二十二世孫嶠、沆,始班班見于碑碣。然世遠不可得而詳矣。”則陳俊卿之先世本是潁川人,晉朝永嘉之亂時遷至福建莆田。
又如周必大。據《宋史》卷三百九十一《周必大傳》:“周必大,字子充,一字洪道,其先鄭州管城人。祖詵,宣和中卒廬陵,因家焉。”周必大家本為鄭州人,至宋徽宗宣和年間,其祖周詵任吉州通判,遂定居于此。
至于趙汝愚,據《宋史》卷三百九十二《趙汝愚傳》,汝愚籍貫饒州余干縣,但他是宋太宗八世孫,則自然是南遷而來。因為據《宋史》卷一《太祖本紀》,趙氏為涿郡人。
結合前文“道學之黨”成員分布最多的三個地區,恰好包括江西、福建,由此可見,“道學之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原南遷移民后代的集團,這與他們主張恢復中原有著密切關系。
四、一定的組織性 [113]
首先,“道學之黨”的組織性體現在師徒關系上。中國古代,師徒是一種比較穩固之人際關系,背叛師門者會被鄙棄。“道學之黨”的組織中,便以此種關系為主。南宋道學,乃是私學。朱熹、呂祖謙、張栻、陸九淵等道學家通過建立書院、聚徒講學,來產生影響。至宋孝宗乾道、淳熙時期,道學之影響已經遍布江浙、福建、江西、湖湘、蜀中。這種因講學而形成的師生關系,很容易轉化成政治上的朋黨。
如宋神宗時期,舊黨有所謂的蜀黨、洛黨之分,就洛黨而言,自然以程頤為領袖。李心傳《道命錄》卷一:“先生(程頤)在經筵,歸其門者甚盛,而蘇公(軾)繼遷翰林,亦多輔之者,遂有川黨、洛黨之論。蘇公所從皆輕俊之士,以先生之學為不便于己,相與排之。……二蘇疑先生有力,故極詆之,而先生之門人亦不平。”由此可見,洛黨成員多是程頤門人,且弟子賈易擔任諫官,是當時黨爭中的活躍分子,曾嚴厲彈劾蜀黨成員呂陶。其實,蜀黨成員也多是蘇軾門人,如黃庭堅、秦觀、張耒等。
僅就《道命錄》中所列“道學之黨”名單而言,據《宋元學案》卷四十八《晦翁學案》及卷六十九《滄州諸儒學案》、宋端儀《考亭淵源錄》,朱熹弟子有黃灝、趙汝談、彭龜年、曾三聘、樓鑰、楊芳、詹體仁、蔡元定、吳獵、周朝端、吳柔勝11人,加上朱熹本人,占“偽學逆黨”人數的20%,而其余多是朱熹論學之友,如葉適、陳傅良等等。更遑論“偽學逆黨”中包括了大量呂祖謙、張栻、陸九淵、薛季宣的弟子。要之,“道學之黨”是師徒、學友之黨。
其次,“道學之黨”具有公認的領袖。“道學之黨”的領袖首先是學術領袖。南宋孝宗時期,道學興盛,各個學派相互辯論,異彩紛呈。辛棄疾在《祭呂東萊先生文》言道:“厥今上承伊洛,遠溯洙泗,僉曰朱、張、東萊,屹鼎于一世。學者有宗,圣傳不墜。”辛稼軒屬于“非道學之黨”,他的說法應該代表著當時的共識。辛稼軒指出,當時道學的代表人物是朱熹、張栻、呂祖謙。
張栻是胡安國高足,湖湘學派的代表人物。其父是張浚,長期任職宰相,且領導了“隆興北伐”,張栻也在其中擔任了重要角色,加上學術的影響,張栻成為當時“道學之黨”的領袖。同時期,呂祖謙的地位更為重要。他出身名門,是北宋宰相呂夷簡、呂公著的后代;其學“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獻之傳”,“以關、洛為宗,而旁稽載籍,不見涯涘”;在當時道學各學派的爭辯中,呂祖謙持一個兼容并包的態度,調和朱熹、陸九淵的學術差異;呂祖謙還深受宋孝宗賞識,在仕途上較同時期其他道學家更為順利。可以說,他是12世紀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最重要的道學領袖。
張栻于淳熙七年(1180)去世,呂祖謙則在次年(1181)故去,此后道學之領袖則毫無疑問是朱熹。朱熹依靠其強大的學術影響力,在浙東、江西、福建擁有數量龐大的弟子;張栻、呂祖謙的許多弟子也向他問學,或者改投入門;而浙東學派葉適、陳傅良諸人,與朱熹也是論學之友。王懋竑《朱熹年譜》卷四“紹熙五年九月丁亥”條:“(朱熹)至六和塔,永嘉諸賢俱集,各陳所欲施行之策,紛然不決。先生曰:‘彼方為幾,我方為肉,何暇議及此哉?”紹熙五年(1194)六月,宋孝宗去世,其子光宗不能執喪,中外驚懼。趙汝愚聯合韓侂胄發動政變,擁立宋寧宗,動亂平息,“道學之黨”因此掌握政權。朱熹奉召入京,乘船至錢塘江邊六和塔的驛站歇息,諸多“道學之黨”成員來此聚集,紛紛陳說自己的施政意見。“慶元黨禁”時,“非道學之黨”對朱熹的彈劾中便稱之為“偽學之魁”,足見其公認的領袖地位。
五、掌握政權的目的性 [114]
“道學之黨”士大夫雖以“正心誠意”為修身、政治的根本,但其參與政治、掌握政權的目的性與其他朋黨無二。前文已經論及,“道學之黨”秉持的正是儒家經典文本《大學》中指明的修齊治平道路,平天下是其最終的目的。余英時將這一傾向總結為“得君行道”。因為在君主專制社會,皇帝幾乎擁有無限的權力,要實現政治理想,必須要取得君主的支持。
“道學之黨”十分羨慕王安石得君之專。朱熹曾說:“王荊公遇神宗,可謂千載一時。”這也是他們的理想。朱熹《與留丞相札子》提出:“不惟不疾君子之為黨,而不憚以身為之黨;不惟不憚以身為之黨,是又將引其君以為黨而不憚也。如此則天下之事其庶幾乎?”一方面,朱熹認為君子結黨是合理的行為,因為“若其不分黑白,不辨是非,而猥曰‘無黨,是大亂之道也”。另一方面,朱熹甚至想要“引其君以為黨”,既是得君行道的理想追求,更是宋代士大夫結黨意識最高揚的表述。
“道學之黨”一般通過兩種方式掌握政權。其一,其核心成員成為皇帝的講官、侍從,隨時規諫皇帝過失、格君心之非,以此影響政治。“道學之黨”認為,君主道德素質的好壞是政治好壞的最重要因素,故成為皇帝的“師傅”“賓友”,隨時規勸皇帝“存天理去人欲”,是最為直接的辦法。這也正是“道學之黨”政治綱領的體現。如張栻,據《宋史》卷四百二十九《張栻傳》:
明年,召為吏部侍郎,兼權起居郎侍立官。……兼侍講,除左司員外郎。講《詩葛覃》,進說……上嘆曰:“此王安石所謂‘人言不足恤者,所以為誤國也。”……栻在朝未期歲,而召對至六七,所言大抵皆修身務學,畏天恤民,抑僥幸,屏讒諛,于是宰相益憚之,而近習尤不悅。……然宰相實陰附(張)說,明年出栻知袁州。
起居郎是皇帝的侍從,負責記錄皇帝日常行政情況,侍講則負責為皇帝進講經史。張栻因進講《詩經》,論及當時政事,以此啟發圣心,進而對朝廷行政產生影響。正因如此,“非道學之黨”才會汲汲將之排擠出朝廷。
又如朱熹。他于宋寧宗即位之后擔任侍講,《宋史全文》卷二十八《宋光宗》:
熹每進講,務積誠意以感格上心。以平日所論著者敷陳開析,坦然明白,可舉而行。講畢有可以開益上德者,罄竭無隱。上亦虛心嘉納。
朱熹成為侍講,為皇帝開陳正心誠意之道,為的是“可舉而行”的諸多政治主張。李心傳《道命錄》卷七《晦庵先生罷待制仍舊宮觀誥詞》之下,李心傳考證云:“黃艾伯耆因對問所以逐先生之驟。上曰:‘始除熹經筵,而今乃事事欲與聞。”朱熹被宋寧宗以“內批”的方式逐出朝廷,是因為他為皇帝講授經史時對朝政的干預。由此可見,“道學之黨”正是通過成為皇帝近臣乃至于老師,以此來影響皇帝,左右國家行政。此即“帝王師”之理想。
其二,其成員成為執政大臣,掌握國家行政權力。宋代,樞密院、三省被稱為“兩府”,對掌軍民大政,成為兩府長官,則可備位執政。三省官職名稱屢變,以南宋孝宗時期而言,官至左右丞相、參知政事、樞密使、樞密副使、知樞密院事、同知樞密院事、簽書樞密院事,可稱為執政大臣。宋代官僚制度十分健全,亦因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文化,執政大臣具有較大的政事處理權力,即宋人常說的“天下安危系之宰相”。“道學之黨”中成為執政大臣的士大夫有陳俊卿、劉珙、周必大、留正、趙汝愚、王藺。正是通過他們,“道學之黨”得以影響朝政,乃至于在宋光宗一朝基本掌握了朝廷大權。
六、結語 [115]
“道學之黨”具有政黨特質,并不是說它已經完全是政黨。比如,其組織并不嚴密,黨派成員之間靠師徒、學友關系得以維系;其政黨領袖同時不是政治領袖,如宋光宗、寧宗時期,朱熹無疑是黨派領袖,但他不是政治上的領袖,掌握政權的是留正、趙汝愚,黨派領袖無法統一領導實際政務。不管如何,“道學之黨”仍舊是宋代士大夫結黨的巔峰。
表面上看,“道學之黨”因被“非道學之黨”打擊而徹底失敗,發生了“慶元黨禁”,實則其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道學之黨”對皇權的威脅。前述“道學之黨”的政治綱領是“格君心之非”,這是想要限制皇帝無限的欲望與權力。我們再來看“非道學之黨”對他們的彈劾,沈繼祖《劾晦庵先生疏》略云:
(朱熹)剽張載、程頤之余論,寓以吃菜事魔之妖術,以簧鼓后進,張浮駕誕,私立品題,收召四方無行義之徒以益其黨伍,相與餐粗食淡,衣褒帶博,或會徒于廣信鵝湖之寺,或呈身于長沙敬簡之堂,潛形匿跡,如鬼如魅。士大夫之沽名嗜利、覬其為助者,又從而譽之、薦之。根株既固,肘腋既成,遂以匹夫竊人主威福之柄,而用之于私室,飛書走疏,所至響答。
沈繼祖的彈劾是朱熹政敵的攻擊,疏中所言難免失實,但從中可見彈劾著力所在。第一,沈氏將“吃菜事魔”歸之于“道學之黨”。“吃菜事魔”,指摩尼教或者拜火教,是唐代由波斯傳入中國的宗教,北宋方臘起義便有“摩尼教”背景,此后宋廷對此有嚴厲的打壓措施。朱熹在武夷精舍講學,“待學子惟脫粟飯,至茄熟,則用姜醢浸三四枚共食”,沈繼祖以之為“吃菜事魔”,等于誣以謀劃叛亂(“肘腋既成”)。第二,所謂“私立品題”“潛形匿跡”“匹夫竊人主威福之柄”云云,都是說“道學之黨”對皇權的威脅。沈繼祖所彈劾的這些罪名,是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的,正如本文開始引用《韓非子》所言。要之,“道學之黨”具有的政黨特質,正是其失敗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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