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閱讀是一個發現與自我發現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重塑的方式。個人的閱讀經歷特別是對經典的閱讀經歷,讓我確認這一點并一直主動推進它。
從對李白的閱讀說起吧。喜歡李白、讀李白,是自兒時持續至今的癖好。現在,早已年過半百的我,在散步或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心懷愉悅了,不自覺地就會吹起口哨或哼唱起來。往往過后才意識到,胡亂發出的音調,十有八九是李白詩。我一點音樂修養也沒有,卻可以將李白詩,化為隨心隨意的某種曲調。
我的兒童少年時代對讀書來說,可真是個糟糕的時代。所有中外經典,差不多皆被掃入“封資修黑貨”這個筐里,視為可疑的有毒的東西。兒時的我,有特別的幸運——我有一位好讀書的外祖父。他上過五年私塾,到我家待幾天也會捎著本書,大都是古代小說傳奇類東西。我還沒有讀懂那些書的能力。我傻傻地問姥爺:這書有毒吧?姥爺說:有毒也得看啊,閑空里干瞪眼不是很難受嗎?我有意把我大哥買的《艷陽天》給姥爺,他瞅了瞅說:俺這種老人跟不上形勢了,新書看不懂。我眼里,姥爺很可親,但又有些腐朽意味。姥爺那時五十多歲六十不到,與我現在年齡相仿。那一回,我剛背到《靜夜思》,姥爺的眼神立即亮起來,望著我說:姥爺小時不這樣念,叫吟。姥爺隨即吟了這詩,又接著吟了《贈汪倫》《渭城曲》等。姥爺那蒼老獨特深情的音調,似乎把時空一下子拉得很大很遠。吟一首詩的時間差不多相當于平常朗誦的兩三倍,是唱誦合一。我當然聞所未聞。我也試著那樣吟。我覺得,吟李白詩最過癮了。姥爺調動他的記憶,用我的鉛筆給我寫下了幾首李白詩,好像在寫《行路難》時,有幾句姥爺記不起來了,就拉長音調一遍一遍吟,還是沒記起來。姥爺就另外寫下其他一些唐詩,吟一吟,再解釋給我聽。
我求在公社(相當于現鄉鎮)中學讀書的大哥,給我買了本《李白詩選注》,一百多頁的小冊子,選詩一百多首。李白便成了我少年時代讀得最多的古詩人,書中不少詩我能背下。自初中時,我的語文特別是作文,就能令語文老師另眼看待。我抄錄下李白名句及其他詩文好句子,作文時總是生拉硬扯地引用,卻常能得到老師的表揚。我自少年時代就立志當作家,這應是重要原因之一。
從小學一年級上到高中畢業,沒出沂蒙山區我那個閉塞的村莊,同學們全來自周邊幾個村。所幸,我保持了略多些的課外閱讀,李白詩文及其他讀物,令我在那樣的環境中,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在我的人生中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
那時,老師及各種讀物在解讀古詩文時,總忘不了告誡你要警惕里面的消極頹廢等毒素,就怕祖國花朵中“毒”。對李白當然也是如此,在指出李白有批判性人民性的同時,還必定說要警惕李白的消極頹廢。李白有何毒?當時就想:是不是讓人樂不可支、情不自禁就是中毒呢?那我可中毒不輕。老實講,從李白那里,我從沒感覺到什么消極頹廢。相反,李白是我醫治消極的良藥。“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白那消極頹廢就是怪,不但不讓我消極,還讓我躍躍欲試、心花怒放,李白的頹廢,真是生機勃勃純潔動人啊。
1997年春節剛過,已從事中學教學十余年的我,與隊友一同踏上赴新疆喀什支邊的行程,我將在那兒度過三年。頭一回乘飛機,行李一減再減,《李太白全集》《史記》等幾套大書卻不能少。人生的本質就是在路上,閱讀則是另一種跋涉。每一個探親假,我都放棄乘飛機待遇,一人上路,乘坐各種車輛,有時會整日步行,在西域與沿海之間,把古老絲綢之路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感到李白從另一個方向來了,大地高山冰川駿馬胡姬,全化為他的精神馬隊。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溫柔敦厚細膩空靈,縱筆橫掃,狂飆突進,給大唐詩壇注入西域騎士的剽悍與純粹,令所有騷人墨客為之一驚。洞庭煙波,赤壁風云,蜀道猿啼,浩蕩江河,一下子飛揚起來……
在喀什,打開《李太白全集》等經典,感覺它們首次向我展開了應有的縱深地帶。李白更加立體豐富了。
支邊結束后,調入媒體。一晃又是十多年。2011年前后,我設法從工作中撤退,將創作置于首位。定了一個五年讀寫規劃,擬寫十多位近二十位古人。李白當然是規劃中的重頭戲。我寫了一篇《李白:忽然來了個李太白》,長達五萬字。這是一個更加生動傳神的李白,我在其中發現更多自我的李白。李白向這個世界貢獻他摧枯拉朽式的宣泄,我則以李白的宣泄為宣泄。
我對李白進行了“竭澤而漁式研讀”(學者陳垣提出的治學主張),深入通讀全集基礎上,盡量多讀些與之關聯度較高的其他著作,把李白納入一個開闊的視野去掂量感受,讓自我與李白的自我進行碰撞交流。經典是有生命的,閱讀它們就是與另一個生命的呼應。
我無力進行學術表達,但我追求有根的有自我的文學表達。閱讀要有廣度,卻又最忌這里一鏟那里一鏟,寫作亦如此。沒有深度閱讀,不可能有深度創作。挖一眼深井,挖出甘泉,在深讀中深化重塑自我,在閱讀中有所發現的同時不斷自我發現,才可能生成一個有能力不斷推動創作的自我。
李白有“解放功能”(李長之語),我以李白的解放為解放。若不主動尋覓一點解放,人生之旅就太沉重了。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