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甘微苦”是怎樣的人生滋味

張學昕

1970年代出生的作家里，魯敏無疑是一位有相當辨識度的作家，她喜歡將敘事引向人性、精神、靈魂的深處。她的很多作品是對城市底層人群的書寫，寫他們生活的困窘，寫他們精神的逼仄、暗疾和壓抑的情境。這樣的書寫在當代文學中并不鮮見，甚至可以說，數量可觀。近年來，許多作家在書寫底層的俗世人生時，常常以批判的視角去注視他們的周遭，似乎人生所有的困境都來自外部世界，歸結于現代性所導致的人性異化的種種案例。社會也被描述成生命個體存在的對立面，甚至將個人苦難視為指責社會的利器。個人與社會、自然與人工、鄉村與城市皆成為二律背反的兩極，由此去闡釋一切生命、存在、命運的窘困、卑微與不幸。而與這種“向外看”的視角不同，魯敏的目光是“向內”的，“內斂”地將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本身作為思考一切問題的出發點，從這些個體的肉體和靈魂深處去探究導致其不幸的根源。如同一位醫術純熟的大夫，魯敏的手術刀使用得精準到位，直抵病灶，讓讀者在血淋淋的臟器中看到導致不幸的根源。所以，魯敏“熱衷”于“疾病敘事”，她筆下的人物總是或多或少帶有一些生理或心理疾病，她總是試圖通過疾病的癥狀，去診查、勘探人性的本質和生命真諦。

短篇小說《味甘微苦》，無疑是《暗疾》《墻上的父親》主題的延續和深入拓展，它再一次向我們展示出魯敏“疾病敘事”的獨有魅力。可以說，就整個文本而言，疾病不僅是文本敘述動力，也是小說情節展開的原點。小說開篇即以疾病切入。徐雷和金文相識在病房，“都是急性闌尾炎，同病，又同齡，自然就近了”。手術后，他們“彼此幫忙數針腳。到針腳長到皮肉里，模糊不清了，他們還在見面，并共同探索起身體上別的部位。直至結婚，直至生下小雷，直至像許多夫婦那樣，沒有了濃烈的感情，當然，他們還沒有闌尾”。顯然，在這里“沒有闌尾”是他們婚姻的一種隱喻。闌尾盡管是身體可有可無的器官，但是沒有了闌尾，依然意味著身體的殘缺。徐雷和金文的婚姻是殘缺身體的結合，他們沒有感受過刻骨銘心、轟轟烈烈的精神之戀，他們的情感始于殘缺的肉體，是一種“同病相憐”，而這“病”也在悄無聲息中潛伏了足以摧毀一個家庭的“暗疾”。我認為，實際上，中國當代許許多多家庭都隱藏著這樣的“暗疾”。

對于這種“暗疾”，魯敏沒有從家庭結構外部尋找致病的根源，而是從每一個個體內心出發，描繪家庭成員之間極其復雜而微妙的情感。他們既關心對方，卻又不愿袒露自己真實的感情;他們既珍視家庭的整體利益，卻又自私偏狹，不愿讓自己太過委屈;他們既相互猜忌，而猜忌背后又裝著一份淳厚的愛意。當然，這種愛不是兒女情長的柔情蜜意，而是以家庭倫理為根基的夫妻之愛。或許，這種復雜的情感就是小說標題透出的“味甘微苦”。小說中，丈夫徐雷幼時母親因車禍去世，父親隨后拋棄了他，另外組建家庭。家庭變故和父母之愛的缺失導致了他敏感、多疑、逼仄的性格。對于從小收留他的姨娘，他認為“情分上是親的，但又不敢當真的去親”。因為原生家庭的烙印早已深深印在心底，難以抹去了。所以，他總是無法敞開心扉去接受愛，而是在不斷猜忌、隱忍中痛苦度日。正是因為多疑，他敏銳地察覺到金文有了外遇，但他又是隱忍的，他寧愿忍受痛苦，卻不愿敞開心扉。

金文也是一樣。在出事前她對這個家庭是盡職盡責的，忙里忙外，盡到了一個母親、一個妻子應盡的職責。但她也有作為一個小女人的私心，和所有女性一樣，她喜歡漂亮的衣服、喜歡美容、喜歡旅游，為了滿足這些私欲，她瞞著丈夫存下私房錢。然而，不幸的是，這些錢被一家理財公司騙光。被騙后，她不敢也不愿直面丈夫，而是與同樣受騙的難友老展商議對策。老展患有屎頻之癥無法出門，金文便只能常到他家里。老展個頭矮矬、形象猥瑣，還不時提著褲子跑趟廁所，金文寧可選擇這樣的人作為傾訴商討對象，盡管是“病急亂投醫”，但實在也是一般人難以接受的，哪怕再棘手的問題她就不能向丈夫求助嗎？她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心理？金文的行為讓我聯想到弗洛伊德在解釋“心理性陽痿”時所說的一段話：“現代社會里男人的情愛行為中，大都沾染了深厚的心理性陽痿的色彩，世界上還沒有人能把情和欲完美地結合為一體。男人在他所愛的女人面前，其性行為總是受到抑壓，只有在面對較低級的性對象時，他才能自如地縱欲。”①我認為，這段話同樣能很好地解釋金文那種匪夷所思的行為。她去找老展，不是因為已經喪失了對徐雷的愛，相反，她正是太在意徐雷，在意這個家庭，她才三番五次去老展家里，看著老展“半提著褲子，像剛從馬桶上起來，或馬上就要坐到馬桶上去”的猥瑣形象;推著老展生下來就患有小腦偏癱的女兒雙全出去討債。當雙全這個“怪物”出現在大街上，受到眾人的圍觀戲謔嘲笑，金文比雙全還要狼狽。我想，這一出幾乎鬧劇的悲劇，正是金文想用自己的痛苦去贖罪的一種自我認同方式。

另外，老展一家也是這部小說疾病敘事的重要部分，甚至是整部小說結構中關鍵性的榫卯。因為老展的屎頻之癥不方便外出，金文才不得不到他家去商議，引發了誤會的開端。而雙全的多重身體疾患，使得她成為老展和金文討債的利器，由此讓姨娘介入事情中，看到金文與雙全在街頭被圍觀唾罵的狼狽樣，由此插入事件，最終挽救了一場瀕臨破滅的婚姻。所以，文本的開篇、高潮、結局都是由疾病串聯起來，當然，魯敏并非是一個技術主義者，她筆下的疾病在作為藝術手段的同時，更多地承載著她對兩性情感、家庭倫理的反思，承載著每一個個體性格的殘缺和病態。盡管她一如既往地深深觸碰到了人性之惡，比如，老展利用自己女兒身體的殘缺試圖獲取自身的利益。但是，在整體上，文本透出非常溫馨的氣息。一方面，她呈現出中國傳統家庭倫理下的成員，以自我隱忍的方式去成全家庭，結果則反而會導致家庭的破裂。說明只有健全的人格、正常的性愛、坦誠的相待，才是和諧健康的家庭倫理。另一方面，在這種病態和殘缺背后卻隱藏著濃濃的關愛，所以，文本的最后，當我們看到這對小夫妻即將冰釋前嫌時，我們會由衷地為此欣慰。我感到，魯敏在揭示日常生活和人性隱秘時，已然將自己的內心與人物置放一處，并沉潛其中，獨享其自身的俗世小說美學。

除這兩個家庭之外，文本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就是徐雷的姨娘。可以說，這是文本中唯一一個身心健康的人物，盡管她的塑造不像其他人物那樣豐滿深邃，但是，正是因為她的存在，才讓生活呈現出更多“味甘微苦”的味道。這才是人世間不可或缺的“煙火氣”。或許，殘缺是人的生存和人性的某種“原生態”，但是我們并不會因此而放棄希望。

①【奧】弗洛伊德：《性學與愛情心理學》羅生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71頁。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