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芳
暑假了,孩子去了外公家,外公家門口有棵石榴樹,樹上長了石榴,紅紅的。孩子時不時地抬頭看一眼石榴,一次,孩子還跑屋里去,孩子跟一個老人說:“外公,我要吃石榴。”
老人說:“這石榴不能吃。”
孩子說:“為什么不能吃?”
老人說:“這是土石榴,好酸,還好苦。”
孩子還是想吃,他吞了吞口水。
孩子后來用竹桿打了一個下來,真像老人說的那樣,這石榴不能吃,又酸又苦。孩子于是拿了石榴去跟老人說:“外公,這石榴真的好苦。”
老人說:“我說了不能吃。”
孩子說:“我還是想吃石榴,外公去買。”
老人說:“好,我有空給你去買。”
孩子說:“現在就去。”
老人說:“好。”
老人隨后便騎自行車往城里去,老人快80歲了,還會騎車。只是,這路上走得不順,沒騎多遠,胎沒氣了,好在路口有個人修車補胎,老人把車推過去,修車的人看老人年紀很大的樣子,就問:“老人家多大歲數了?”
老人說:“明年80歲。”
修車的人說:“老人家身體真不錯。”
老人笑笑。
胎補好了,花了5塊錢,老人騎了車繼續往城里去。只是,沒騎兩里地,噗的一聲,胎爆了。老人這下有些沮喪了,推了車子往回走。仍到剛才補胎的地方去。到了,老人說:“你剛補的胎怎么又沒氣了?”
補胎的人把胎拆出來,檢查了一會,跟老人說:“內胎沒有用,要換。”
老人說:“剛才怎么不換。”
補胎的人一臉愧疚,跟老人說:“剛才想說,但想為你省點錢,就幫你補了一下胎,這樣吧,內胎30塊錢,除去剛才補胎的5塊錢,我只拿你25元。”
老人點點頭。
換好胎,老人不想去城里了,畢竟快80歲的人,這一來一去,老人有些累了。老人于是騎了車往回走,但快到村口時,老人看見孩子站在一棵樹下等他。老人停下來,孩子在等他的石榴,他卻沒有買回來,孩子一定會很失望。
老人反轉身,再往城里去。
老人到城里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好在買到了石榴,老人用塑料袋裝好,綁在自行車三角架上面的橫杠上,然后返回。
只是,路上又出狀況了,騎了一大半路,老人忽然發現綁在橫杠上的石榴不見了,也就是說,塑料袋爛了一個口子,石榴掉了。
老人這下沮喪到極點,來來回回累了半天,買了兩個石榴,卻掉了。
再次返回。
老人這次返回是想把石榴撿回來,老人騎得很慢,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看,也不知騎了多久,忽然,老人看見一個和自己外孫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了過來,孩子手里就拿著兩個石榴。近了,孩子看著老人說:“爺爺,你是在找石榴嗎?”
老人點頭。
孩子說:“被我撿到了,還給你。”
老人說:“謝謝!你真乖。”
孩子笑著跑走了。
老人回來時,孩子還在那兒等他。見老人回來了,孩子蹦蹦跳跳跑過來,然后說:“外公,你怎么去了這么久呀?”
老人沒回答孩子,只問了一個讓孩子覺得很奇怪的問題,老人說:“要是這兩個石榴是別人掉了的,被你撿到了,你會怎么做?”
孩子眨了眨眼睛說:“還給他。”
老人笑了,笑著時一把抱起孩子,然后說:“乖,真乖。”
你這人真好
村里看不到什么人,看到一個人,是老人,又看到一個人,也是老人,再看到一個人,還是老人。他后來把車停在一個老人跟前,問道:“有老母雞賣嗎?”
老人答:“有。”
聽老人說有,他就下車了,然后問:“幾多錢一只?”
老人說:“一百二。”
他說:“不是吃飼料的雞吧?”
老人說:“我們養幾只雞,吃什么飼料。”
他說:“貴了,一百賣不賣?”
老人說:“不賣。”
他說:“差不多就是這個價,我上次也在鄉下買了一只,就一百塊錢。”
老人說:“那你去買別人的。”
他說:“去就去,又不是你一家有雞。”
離他們不遠,就站著一個老人,他走過去,仍問:“有老母雞賣嗎?”
老人答:“有。”
他問:“幾多錢一只?”
老人說:“一百二。”
他說:“貴了,一百賣不賣?”
老人說:“不賣。”
他說:“你的雞呢?”
老人指了指地上幾只雞說:“那不是嗎。”
他說:“不是很大,就一百,賣不賣?”
老人說:“不賣。”
他又走開了,邊走邊說:“我去買別人的。”
老人說:“差不多都是這個價。”
不遠的地方,又有一個老人,這個老人看起來很老,他走過去,問道:“老人家高壽呀?”
老人答:“七十。”
他有些意外,說:“七十?”
老人說:“是不是很老?”
他只好說:“不會不會。”
老人笑笑說:“我知道自己老,看起來有八十多歲。”
他仍說不會,然后問:“有老母雞賣嗎?”
老人答:“有。”
他問:“幾多錢一只?”
老人說:“一百二。”
他說:“怎么都是一百二?”
老人說:“就是這個價。”
他仍還價:“一百賣不賣?”
老人說:“不賣。”
那兩個老人,這時也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說:“你這個人真小氣,開一臺那么好的車來,買一只雞還一直在這里還價。”
他說:“買東西還價天經地義,你不賣,我又不會強迫你。”
另一個老人說:“人家這么苦,你就不應該跟人家還價。”
他問:“他怎么苦?”
一個老人說:“他老婆是瞎子,還有糖尿病,生了一個兒子還是殘疾人,我們村里就算他最苦,你買人家一只雞還什么價。”
他說:“這樣呀,那我不還價,你們捉雞吧。”
一個老人說:“這還差不多。”
然后幾個老人就把雞往院子里引,雞進來了,關了院門,然后七手八腳把雞捉住了。
把雞給他時,老人有些舍不得,老人說:“我總共才有四五只雞,舍不得賣,但我瞎子老婆又病了,要帶她去醫院看病,賣一個得一個。”
他問:“這么困難呀?”
另一個老人說:“他自己也有病,要不也不會七十歲看起來有八十歲。”
他說:“沒想到你這么困難,那我真不該跟你還價。”
說著,他掏出錢來,給老人,但給了一百二之后,他又給了老人六百塊錢,他跟老人說:“我身上還有六百塊錢,一起給你吧,你帶老婆去看病,一只雞錢怎么夠。”
這回是老人不好意思了,老人說:“那怎么敢拿?”
他說:“拿著吧。”
老人就接著,然后說:“謝謝!謝謝!”
另外兩個老人也說:“那真要謝謝!”
這以后不久,他在街上走,看到一個老人不停地看著自己笑,還跟他打招呼說:“你好!”
他問老人:“你認識我?”
老人說:“認識呀,前不久你在我們村買過雞,還給了瞎子老公六百塊錢。”
老人又說:“你這人真好。”
他忽然覺得很開心。
老李種田
老李是滸灣李家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栽了十畝田。滸灣李家在撫河邊上,這天,我走在河堤上,我右邊是撫河,正是秋天,我眼里是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致。左邊是田野,在秋天里,田野多姿多彩如詩如畫。我看見遠處一片橘林,橘子紅了,那一片紅,如天上的紅霞。近處,是一片稻田,稻子熟了,一片金黃。面對這樣的美景,我拿出手機,拍起來。一個人,在我拍照時走來了,是一個農民,他隨后走進了那片金黃的稻田,我把手機對著他,一起把他拍了下來。
這個人就是老李,那片金黃的稻田就是他栽的。不過種田并不劃算,老李種這十畝田,一年的收入只有五千塊,也就是城里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一個農民到城里打工,辛苦一點,也能賺到這些錢。為此,老李告訴我現在農民大都不愿種田,尤其是年輕人,幾乎都不種田了,農村種田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也因此,農村很多地都荒了。老李沒說錯,在這片金黃的稻田邊上,很多地真的荒了,長著大片大片的雜草。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我老想著那個老李,他會不會也不種田了,如果老李這個年紀的人再不種田,那農村真的會荒了很多田。因為記掛著這事,后來,我再去了滸灣張家,還是秋天,站在堤上,我看見一大片荒地都種上了水稻。稻子黃了,很大的一片,風吹來,我看見稻谷在田里翻滾,一片豐收的景象。老李也在地里,他認出了我,他告訴我,他今年種了七八十畝田。我很意外,種田不賺錢,老李怎么越種越多呢?我這么想,也這么問著。老李笑笑,說他這個年紀的人對土地有感情,喜歡種田。我聽了,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他們種不種田跟我沒什么關系,但老李的話,硬是讓我心里有一種美美的感覺。
這年,我又去了老李那兒,還是秋天,站在堤上,我發現從那片橘林看過來,全是金黃的一片。也就是說,以前的長滿雜草的荒地沒有了,全種上了水稻。這天,我又看見了老李。這個老李,前年種十畝田,去年種了七八十畝田,今年卻種了兩百畝田。或許有人擔心老李忙不過來,我也這樣擔心。但跟老李聊了一會,我知道這種擔心有些多余。兩百畝田雖然多,但忙的時候可以請人,栽禾的時候可以請人,有時候打農藥也可以請人,收割的時候可以請收割機,一臺收割機一天能收四十至五十畝地,兩百畝田,也是四五天就收完了。曬谷收谷都可以請人,谷曬干了,有人到家門口來收。聊到這兒,老李忽然跟我開了句玩笑,老李說:“放在以前,我也是地主了,還雇了短工。”
“這兩百畝地,能賺多少錢?”我最關心這個。
“田作得多,畝產收入相對更高些,單獨作一畝田只能賺五百,作這兩百畝田,每畝收入有六百。”老李告訴我。
我算起來,一畝六百,十畝就是六千,一百畝是六萬,兩百畝是十二萬。”老李一年能賺十二萬,一個農民,年收入能有十多萬,普通的城里人,恐怕賺不到這么多了。
我后來會時常想到那個地方,想到那片金黃,我也會想著去那兒看看,這天,我又去了,傍晚的時候,太陽落在稻田里,稻田真比金子還黃。這樣的景,特別美,我又拿出手機拍下來。
后來,我把這些圖片發了微信,在照片上面,我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一個平常的地方,因為一片金黃,成為我心里最美好的記憶。一些美好,總會在不經意間產生,然后留在記憶深處。有一天再來到這里,一種美好,便像漣漪一樣在心里蕩開。
微信發出后,無數人點贊和評論。
來看評論:
太美了。
文人的情懷總是詩啊!
總有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情景讓人覺得美好。
這些評論里面,琴子和曉東的評論更有意思,琴子問:“我知道這是哪里,這是我老家羅湖張坊。”曉東也是這個意思,他說:“我看出來了,這是我老家桐源青坑。”
我回復他們:“如果你們覺得那是你老家,那就是了。”
他們一起回給我一個笑臉。
我后來去了琴子老家羅湖張坊,還去了曉東老家桐源青坑。我同樣看見一片金黃,這些地方,跟我照片里一樣美好。不僅如此。走在鄉村,到處都是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景致,那無邊的美好一起向我涌來……
他叫王曉東
王曉東,撫州仙臨山王家村人,50歲,種田為生。
很多年前,我就和一個叫楊華林的文友去過仙臨山,路線很復雜,經長嶺、白嶺過張家李家等村莊,然后到仙臨山。仙臨山不大,只是一個小山包,傳說當年有神仙在山上歇腳,因此這個小小的山包才有仙臨山這樣好聽的名字。仙臨山周邊有好幾個村,如仙臨山饒家、仙臨山王家、仙臨山祝家等。仙臨山邊上有一條河,叫鳳崗河。這鳳崗河其實只是一條溪,十幾米寬。從長崗、鳳崗那邊流下來,再往撫北流入撫河。當年我和楊華林去仙臨山的時候,并不認識王曉東,我們只是來看仙臨山。后來,我又去了仙臨山。這次,見到了王曉東,這是個瘦小的男人,他和一個同樣瘦小的女人在地里拔甘蔗。我走近他們,還說:“拔甘蔗呀。”
王曉東說:“沒見過你。”
我說:“我是撫州的,喜歡到鄉下玩。”
王曉東說:“撫州的呀,來吃甘蔗。”
我也不客氣,拿起一根甘蔗啃起來,然后說:“好甜。”
王曉東說:“好甜就多吃點。”
我說:“我幫你買點。”
王曉東說:“買什么,地里的東西,拿些去。”
我說謝謝,然后問他說:“村里沒看到什么人,人呢?”
王曉東說:“我們這兒離撫州近,大家都到撫州做事去了。”
我問:“你沒去嗎?”
王曉東說:“我沒去,我喜歡作田。”
其實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叫王曉東,我沒問,他也沒說,但這個說他喜歡作田的人,我記住了。我喜歡去鄉下,以前騎自行車,后來騎摩托,再后來開汽車,反正什么時候我都喜歡往鄉下跑。后來的好多年,我多次去過仙臨山,也見到過王曉東。每次見到他,他都在地里忙著,比如栽禾耘禾,施肥澆水,摘茄子辣椒等。一次看見王曉東在地里挖紅薯,挖出的滿地紅薯我看著都喜歡,于是我說:“看著一地的紅薯,你很有成就感吧?”
王曉東說:“這是我勞動的果實,看著確實滿心歡喜。”
后來,仙臨山一帶便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火車站建在這兒,就建在仙臨山饒家邊上,鐵路則從鳳崗河那邊鋪過去。接著鳳崗河兩邊建濕地公園,把一條十幾米寬的小溪挖成一百米寬,有的地方挖得更寬,幾百米,這就不是河了,是湖。仙臨山饒家拆了,祝家也拆了,開發高檔住宅區,那名字聽起來就高大上,叫銅鑼灣。仙臨山王家,也就是王曉東他們村還沒拆,一天我開車去那兒轉,又見到王曉東了,我問他:“你這兒也要拆吧?”
王曉東答:“肯定。”
我問:“幾多錢一平?”
王曉東答:“饒家祝家那邊是3900一平。”
我說:“每家都做了樓,有三四百平,可以得到100多萬。”
王曉東說:“我情愿不要拆,在鄉下多好,有田有地,拆了,什么都沒有。”
王曉東邊說邊給辣椒澆水,我說:“都要拆了,還澆什么水。”
王曉東說:“一天不拆,我就不會讓我的地荒了。”
我說:“你真的是一個喜歡作田的人。”
王曉東笑了。
我和王曉東有緣,仙臨山王家拆遷后,王曉東居然在我住的東方威尼斯買了房,這就是說,我們做鄰居了。他真的對土地很眷戀,搬來沒多久,他就在小區里開了一塊地,要栽茄子辣椒,但才把地弄好,保安就來制止了,說小區里不能栽菜。王曉東求情,說他栽慣了東西,不栽些東西,手癢。有人圍著,哈哈大笑,還有人說:“鄉下人就是鄉下人。”
這話被王曉東聽到了,他很生氣地說:“鄉下人怎么啦,我又沒偷沒搶。”
后來,王曉東在小區外面開了一塊地,然后,我經常看見王曉東在地里忙活,再后來,王曉東從地里回來時,手里總提著東西,比如南瓜絲瓜什么的,也有茄子辣椒。見了我,王曉東說:“這是我栽的,你拿些去吃吧。”
我說:“謝謝!”
只是好景不長,我們小區外面,后來規劃做汽車城。沒多久,就動工了,也就是幾天之內,王曉東那塊地就被鏟了。這天傍晚,王曉東從外面回來,看見自己的地被鏟了,待在那兒半天不動。看見王曉東在那兒發呆,我走了過去。我看見王曉東居然眼睛紅紅的,我說:“你開的地又鏟了,好難過是嗎?”
王曉東說:“想種點地真難。”
其實,我這時仍不知道他叫什么,這不重要,在我眼里,他是一個農民,一個熱愛土地的普普通通的農民,沒了土地,他真的很難過,為此,他會長久地在這兒發呆。天黑了,他還呆著,忽然,我看見那個瘦小的女人往這兒走來,她大聲喊著說:“王曉東,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這時,我才知道,他叫王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