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福海
林則徐:
放一支穿透天下士子心的響箭
1
風蕭蕭,云蕩蕩,幾點鷗鳥在白浪里翻飛,濺起啼聲一片……
西去的孤篷上,林則徐佇立船頭,寬袍大氅鱗然晃動。水天交接之間,他的身影顯得那般孤倔和落寞,片刻便淹沒于烈烈長風。
他正啟程發配伊犁戍邊,浙江鎮海前線愛戴他的將士和百姓前來送行。人群揮手間的泣號,像水一樣波漾開來,彌天漫地……1841年7月的一天,定格了這一幕。
林則徐抬頭仰面,高天上的流云構成了鄉愁的布景。稍遠處,繁華錯落的街衢樓宇,影影綽綽,宛如林則徐一段段從前。
歷盡生死沉浮,歸鄉,仍是根植于心的念念不忘。遙遠的故鄉隔著萬水千山,隔著寒光殘夢,怎么也看不見了,那就向著朝思暮想的方向躬身作揖。喃喃,都是密語。
前方是大漠邊關、孤星冷月,以及看得到頭的匆促余生,后邊是兵荒馬亂、烽火狼煙,以及望不到尾的家國亂局。櫓槳一聲聲搖蕩著林則徐的思慮:個人的歸宿末路不值一提,可是國家的出路在哪里?
路過鎮江,林則徐巧遇深交多年的魏源。兩個以家國為念、同聲共氣的忠臣良將,在不期然的久別重逢里,除了驚喜,更生契洽。如同光與光,在黑暗里遇見,灼灼在通往時代的路口。
清酒要喝,心事要訴,在離歌輕唱的那一刻,要緊事不能也不會忘記——在雙手疊握中,林則徐將苦心搜集的異國信息和翻譯編纂的《四洲志》手稿鄭重交托魏源,囑請他撰寫《海國圖志》,以此啟發君心民志。
他的憂思,他的急切,他情系蒼生的襟袍,他堅不可摧的壯志,在江南的夏花映月里,完成了可靠的傳遞?;蛘哒f,兩者肩上的擔當,在肝膽相照中默默聚攏,融合成一。
9月,船行至揚州。道光帝的諭旨又踏馬飛來了:著免去林則徐遣戍伊犁,先行發往黃河效力。
時常鬧脾氣的黃河,這次在河南開封祥符撕開了口子。金盔鐵甲的怒潮沖決城墻,一路咆哮。災情震動了朝廷,大學士、軍機大臣王鼎臨危受命主持治水。出征之前,王鼎頭腦里閃過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林則徐。他以林則徐治河有方為由,上奏舉薦其襄辦河工,道光帝準奏。
林則徐馬不停蹄地趕往濁浪滔天的災區,一踏上祥符便不顧路遠身疲,與王鼎連夜共商治河方略。那份心切與擔當,蘊含知遇之恩的感激,也帶著悲天憫人的情味——誰忍心眼睜睜看著洪水淹沒人們的家園和夢想?
洪水比它們表現得更詭異,英雄比自己想象得更勇敢。
國運迍邅,彼時的山河人間,已不再河清海晏,魚肉百姓者有之,腐化墮落者有之,貪圖治河款的官員更是俯拾皆是。林則徐是為數不多的清流,初心在依,督工不茍,讓每一兩銀子成為河壩的磚土,這無形中斬斷了不少人的橫財路。
世人最會也最愿踩低捧高,他們哪管自己踩的是忠肝義膽還是狼子野心,捧的是七彩寶石還是混珠魚目。于是,各種路數的對抗、排擠、謗毀像潮頭似的,一波波向林則徐這個戴罪之身襲來。
提刀獨立的勇士,是不會顧惜生命的。脾泄、鼻衄、哮喘等疾恙算不得什么,明槍暗箭也不打緊,林則徐的雙眼里,只有堵口的秫秸、堆積的料垛、合龍的大堤,只有流離失所的難民和一心期待的景象升平。
疾風虐雨中,他拖著老邁之軀奔忙于抗洪搶險一線,始終不肯向洪水投降。既然洪水不饒人,人們又何嘗要饒過它呢?
一腔孤勇,嚇跑了城頭的白浪,卻戰勝不了命運的安排。大堤剛剛合龍,來不及把酒慶功,皇帝的旨意便又向他擲來了:遵前旨即行起解,發往伊犁效力贖罪。
旨意是夢魘,流放是符咒,伊犁是淵藪。朝廷重臣一朝變成戴罪之身,免不了一次次淪為被朝廷遺棄的逐臣。有什么辦法呢?身在廟堂,每個人似乎都是一枚棋子,難逃在案盤上被捏來擲去的命運。何況,道光帝把很多“國難賬”記在他頭上,這構成一個最大的變量——皇帝遠遠的皺眉或稍稍的冷笑,都會在林則徐面前掀起駭浪驚濤。
臨別,王鼎為林則徐送行,雖非酒朋詩侶,但他最了解林則徐的赤膽忠心。他們的交集始于1816年的江西,當時一個是學政,一個是鄉試副主考,情分上的開端、工作上的配合、志向上的投洽、人格上的互尊,使他們在悠悠歲月產生了千絲萬縷的延伸。
握一把離別的蒼涼,已是殘山剩水的兩個老人,沿著河堤走了一程又一程。王鼎所有的依依不舍和憤憤不平,都化成了浸透青衫的漣漣珠淚。入畫的,還有一陣瑟瑟秋風。
林則徐倒很豁然,作詩相酬,“塞馬未堪論得失,相公且莫涕滂沱”。一首不夠,蘸著墨又寫了一首。這是他的慷慨悲歌:
元老憂時鬢已霜,
吾衰亦感發蒼蒼。
…………
公身幸保千鈞重,
寶劍還期賜尚方。
詩以言志、文以傳情。握手時的惆悵,淚目中的懇切,揮筆里的鄭重,委婉處的期許,表達的是煙塵往事的嗟嘆、滴水之恩的酬謝,以及在風雨飄搖中收拾河山的殷殷冀望……王鼎這個故交,一聽就懂。
2
謫路漫漫,驛道坎坷。前方,是趕路人自己都無法看清的命運。
舟車顛簸中,1842年5月,林則徐行抵西安。長年累月的勞碌,一路風雨的侵襲,舊疾沉疴像冬眠的蛇,在林則徐的身體內突然蘇醒,并越纏越緊,他只好暫駐休養,擇時而發。其間,他的夫人鄭淑卿及孩子林聰彝、林拱樞也輾轉前來西安團聚。他們以一路跟隨取代了語言上的安慰,用相依相伴抵擋著心靈上的凄寒。
在斗轉星移的光陰中,倫常的歡聚還能有多少?添絲鋪錦、炊湯熱菜,在高卷的竹簾下安然享用,這也許是每個人都心馳神往的日子。你看,泡在華陰老腔里的夜,悄然來了,月亮陶醉在歌吼聲里……人生苦短,美滿而稀珍的每一天,似乎都值得貪戀。
可是,林則徐一心謀慮著國運衰微的解藥,身體稍見康愈,便又上路了。人生洞察如他一定明白:有的告別,叫作訣別,并非只是舟車轉身的距離,而是望著枝蔓相依的那個人背影遠走,然后,此生不復相見。
可是,他還是提前上路了。
在臨別相送的節點,總免不了感情的噴發。林則徐從容不迫地口占,與其說是告白妻兒,不如說是自勉——他的愛,他的襟懷,他的熱血,他的衷腸,全都酬付給莽莽河山,不給屋檐下的三尺微情預留補白的余地:
力微任重久神疲,
再竭衰庸定不支。
茍利國家生死以,
豈因禍福避趨之。
…………
筆筆分明,可以句摘;字字入典,得以遺存——這是廣為傳頌的勵志名言。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當事關國家利益,怎能以自身榮辱得失來取舍呢?短短幾行詩,似乎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銘。
流水浮燈,只身萬里,那長途跋涉的艱辛、尊嚴掃地的生活、流放寒地的苦難都不在林則徐的視野里,他滿心滿眼是這片瘡痍大地。他把自己豎成一桿捕捉時勢的天線,沿途向友朋和官吏索求信息,緊密關注時局變化和前線戰事。
鎮江失守的消息傳來了。他痛心疾首,心比西風更見蒼涼,為壯士垂淚致哀,恨不得同他們一起戰死沙場。
他給好友姚椿、王柏心寫信,獻上剿夷抗敵“八字要訣”: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滿捧珠光的建議,在亂世里,無可奈何零落風中。
朝廷向侵略者屈膝求和的消息傳來了。隨著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領土割讓淪喪,口岸被迫開放,歐風美雨即將席卷古老的中國。
…………
他憂憤無比,那深淵般的屈辱與絕望,一寸寸延伸到戍途中的殘宵苦夢。
轉眼間,他老了。他深愛的國也老了。
3
遠方的雪花,猶如迎風飄搖的白色布帕。
是召喚?還是揮別?
車轔轔,馬蕭蕭,一路向西的轍痕,劃過了多少無奈與悲傷。
1842年12月,衰病相纏的林則徐,終于抵達伊犁惠遠城。這個中國的西北邊陲,是欽定的貶謫之地。一同被發配的鄧廷楨已先期抵達,正攜數人迎候在前。兩個天涯淪落人,拱手相見,有淚無聲。
茫茫戈壁,飛沙走石;漠漠荒野,苦寒無邊。風從地面刮過,永遠是咻咻的厲叫,沒完沒了的雪花,一如林則徐被撕碎的心緒。
途中,遙見天山橫亙在前而氣雄,白雪覆頂卻不老,林則徐慨然吟道:“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在風吹雪打中,脫口吐出錦繡大千的詩句,或許真是心曠氣豪,或許只是逆境中的一種自我勉勵。轉念想想,當人生的波折苦悶兜頭而來,借取眼前的山光水色疏解,是不錯的選擇。一條河,一場雪,幾抹遠山,數片林草……足以慰風塵。
一路相伴的還有邸報。它們因路遙而遲滯,因真實而珍貴,如同倔強的飛鳥,拖著枯瘦的身子,越昆侖,過天山,沾滿了一路的冰塵霜粒,從皇都輾轉飛抵塞北的天空。到達的地方接近于窮途末路,每封信都散發著凜然赴死的味道。因此,林則徐接到信報,總是如見風雨故人,握緊了,再握緊;看一遍,又一遍。
然而,拆啟一封,是苦澀,另一封,還是苦澀:
奕山、牛鑒等忠將被陸續革職查辦;
國之股肱王鼎拉著皇帝龍袍,冒死諫言殺琦善以平民憤;
王鼎白死了,琦善在妥協派的運作下復出為官;
…………
憤懣的怒潮在林則徐心中涌動,一燈如豆,他失眠了,逄逄的更聲是打亂了的心跳,他只能將黑暗中的思索付諸筆端。歲月嶙峋如崖,似乎只有手中的筆紙是最忠實可靠的。筆端形成的《衙齋雜錄》《軟塵私札》,照亮了他積郁的內心。
不久之后,鄧廷楨獲釋入關。對于境遇相同的難兄難弟,這樣的事,不用刻意比較,自有聯想映射。林則徐既替老友高興,又倍感失落。
他心有不甘卻默默無言,屢被拋棄而依然熱血,在朔風大漠里,愛國之心從未被凍結,奮斗之夢從未被風干,他甚至將那里當成人生又一個舞臺,主動認領修建龍口水渠的任務,并書面告示:
將來竣工以后,絕對不會藉此邀功乞求放歸。
內心坦坦蕩蕩,一如邊塞寬闊裸呈的大漠。
取石、筑堤、挖溝、砌石、引水……在沙礫遍地、經年板結的河灘修一條水渠,工程之艱超乎想象。汗珠流淌在林則徐的面頰,布滿了滄桑的光芒。經過4個月的鏖戰,一江清流終于沿著新渠,把歡歌一直唱到阿齊烏蘇,唱到數十萬畝良田,唱到新疆人民的心里。
時歲的犁鏵閃著白光,向前挺進。1845年,朝廷命林則徐前往南疆的阿克蘇、庫車、烏什等地履勘墾荒、鞏固邊防。這些地方“不僅從來謫臣所未到,即武臣邊帥亦鮮有躬親周歷”,然而,這位60多歲的布衣老人,拖著病弱之軀,又義無反顧地踏上了艱途困旅。
面對荊棘人生,如果一個人堅持不繳械不投降,就能赤身迎向攢頭萬箭。
歷時5月,輾轉萬里,林則徐勘察土地近60萬畝,并向領隊大臣布彥泰建議發動民眾屯田固邊、共御外侮?,F在想來,這片土地上葡萄繁茂的枝蔓與哈密瓜的香甜,真是另一種抒情,那是亂世里最干凈的翠綠和最飽滿的甜蜜。
“坎兒井”,是林則徐以智慧和辛勞在大漠荒田摶制的“雕塑”。每隔丈余取井,地底橫渠貫通,既減少蒸發又滋潤田地。人們親切地稱它為“林公井”——物件上的良性形象和功用,總會在柔軟的心靈版圖上呈現出豐富的意象。
真心喜歡這樣的名字。一層層坎壁,堆砌起一種煙火凈暖的生活和源源不斷的思念,仿若一處高聳的祭臺,供奉著心中的大神。
4
冬深日漸,草木凋枯。穿越時間的長廊,轉腳就踩到1845年的尾巴了。
不恤此身、不祈妄福的林則徐,三年的謫居歲月也收梢了。在風高天寒里,他迎來了獲釋的旨意。此刻,他已被霜雪刻畫得面目蒼老,面對沙漠中開出的這朵鮮花,他百感交集、感激涕零。
曾經多少次,他癡癡望著藍空上東歸的云朵,思念慢慢浮起,淚花慢慢浮起,夢想慢慢浮起……他在等待這一刻。
滿懷欣喜地踏上歸程,可是,關山萬重,剛剛起步,皇帝的旨意又像膏藥纏貼過來。他命林則徐以三品頂戴接任陜甘總督。盡管不愿從刀劍上求功名、得榮耀,但皇令不可違,林則徐只能遵命。
他全力以赴,把當地的暴亂平肅了,到底沒有辜負圣意。只是,還沒松一口氣,皇帝又著他接任陜西巡撫。
這一次,他又不負圣望,把來勢洶洶的“刀客”之亂鎮壓下去,似乎拼了老命,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呼吸,難以翕合心跳,林則徐深感自己老邁無用了,多次奏請解甲歸田,以此預設一個晚年的出口。然而,心硬腸冷的皇帝不僅不依,反倒給他壓了一副更沉重的擔子—著遣他擔任云貴總督。
躑躅于犬牙交錯的光陰,腳步難免嵌頓其中,欲拔不能。顯然,擺在林則徐面前的無奈是:順著一聲懇求、兩行熱淚,依然無從找尋戀戀故鄉的歸途。
他如一匹疲憊衰敗的老馬,驅馳在國家需要他的每一寸土地,緊要時,危難時,無計可施時,皇帝總是如此一廂情愿地想起他。抑或說,那種不可預測、無從抗拒的無常感,總是鬼魅般抵臨,肆意制造血淋淋的故事——在一切欽定的儀式背后,是林則徐和家人多舛的命運和懸而未決的結局。
跟隨他東奔西走的妻子,那么賢淑、那么聰慧、那么曠達,卻又那樣艱辛、那樣苦郁、那樣隱忍,以至于過早死在了昆明。撒手的時候,正是隆冬季節,天地凝白,日夜深寒,但更寒冷的是林則徐的心。
夫妻間跨越血脈的深情,曾在深巷處相逢,再從生死不離的拼殺中走出來,早已凝聚成生命深處縷縷不絕的心疼與眷戀。她是他的摯愛,那一刻,永失了……
最是人間留不住,且看年年花辭樹。風燭殘年的他知道,這滿地凝白,很快也會成為自己在人世的最后顏色。
5
人老了,回憶總是處于激活狀態。越是兵荒馬亂的世道,越是明明滅滅的時光,越是抵不住往事翩翩如云。這樣的回憶,又總是以童年為楔子,從故鄉那端切入的。
林則徐憶起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福州,憶起遙相對望的烏白雙塔,憶起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憶起那里夏風蒸騰,知了的鳴叫繃成一條直線;憶起左營司巷中冠蓋如云的榕樹下子彈般迸射出的方言;憶起市橋靜靜的燈火……
父親是窮秀才,靠私塾教書維持生計,“家無一尺之地、半畝之田”,但不窮缺的是腹中詩書。物質上的貧窮不會阻斷才華的承襲,幼年時林則徐便吟出:海到天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構思穎妙的14個字里,全是俯仰天地的壯闊與自信,令人刮目相看。后來,這個未被柴米挫了銳氣的少年,在13歲的年紀即中秀才,20歲高中舉人。
如果從求仕之路看,似乎也沒什么新鮮情節。書生三更燈火五更雞,伯樂慧眼識得千里馬,無非是實力加運氣罷了。關鍵是,在林則徐入仕之后,他是否對得起那個位置。這是時間的命題,亦是人心的詰問。
好吧,順著這樣的問號,把鏡頭搖移到他出任兩廣總督的橫切面,府衙的木柱上高懸一副自題廳堂聯: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抬眼即見,決眥入心,林則徐時刻以此規整自己、塑造品性。以聯自勉,雖落入俗套,卻是一次婉轉而又清晰的告白,它發生在林則徐身上,也是刺向世界的武器,包含宦海沉浮中的一份堅守、幾許慰藉。
彼時,煙霧繚繞中華大地,滿街病夫無力游走,古老廣袤的中國被大煙槍越抽越瘦。這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時刻!
大廈將傾的時局、百姓真切的呼聲、肩上擔著的職責推動著林則徐,林則徐推動著這段歷史—查禁鴉片。
在風口浪尖的他立下誓言,不求退路:
若鴉片一日不絕,本大人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
正義或邪惡,公心或私利,抗爭或求和,清醒或本能……這背后的深淵與動蕩,足以映現力挽民族于狂瀾的艱難困苦。這是一場戰斗,需要裹革而歸的堅定無畏。
心里有光,何懼風霜。他深入一線,摸清鴉片毒情,查找各家煙館,會同鄧廷楨等傳訊十三行洋商,責令轉交諭帖,命外國鴉片販子限期繳煙,并具結保證今后永不夾帶鴉片……在曠日持久的較量中,對方最終敗下陣來,繳交鴉片近2萬箱。
自1839年6月3日起,濤飛浪涌的虎門海灘當眾銷毀鴉片,由于鴉片數量巨大,持續時間長達近一月。一口口巨池,沸騰著中國人民憤怒的心波;一陣陣海風,卷起了神州大地久違的吶喊。
鴉片掀起的惡浪,在歷史深處拍出了深深的傷口。
這樣的傷痛警醒我們:歷史的悲劇絕不能重演?,F今,這副對聯依然醒目地懸掛在林則徐紀念館的廳柱之上,時刻敲打著世人,也激勵著世人。
高掛這副對聯的林則徐紀念館,像一枚厚重的印章,端放在三坊七巷百米之遙的地方。方正的院子,規矩的格局,黑色的瓦片,赭紅的墻面,描藍的門楣,雕花的木窗……一派古樸方端的模樣。更珍貴的是,它豐饒感人的歷史,足以讓一撥撥游人在眼中浮起晶亮的淚光。
駐足品讀含蘊豐瞻的對聯,仿佛面對暗夜中的燭火,眼前倏然映現趕路人的匆匆身影:少年中舉、封官加爵、查禁鴉片、抗擊外侵、鎮守前線、流放邊關……榮耀與苦難交織伴隨林則徐一生。
面對國破春殘,他嘆;
面對權奸佞臣,他恨;
面對報國無門,他痛;
面對妻離子散,他悲;
面對家徒四壁,他忍;
…………
在時間軸上審視,“歷官14省,統兵40萬”的林則徐,無論歷經多少傷痛,多少榮耀,多少跌宕起伏,多少明暗交織,從不曾消解他的人性和格調。
一些人物的偉大,正是靠信仰和磨難成全的。簡短的楹聯,勵志得很。一聲吟誦,還原了林則徐的一生:不墮志,不恤命,不慮窮匱,不辱雄名。
光陰遼闊,宛如潮涌汐生的江河,閱盡千帆,總有星火相伴。透過這副與林則徐骨血相滲的聯句,我們看見的,是一個身影在人群中的逆行,是那個時代最明亮的底色,是穿透天下士子之心的一支響箭……
沈葆楨:
挾著英雄氣的江風從未散去
1
潮潤的江風,順著宮巷潛入沈府。院里,爬過馬鞍墻的榕枝滑落幾聲鳥鳴,婉轉如古詩;陶缸中的芰荷,在午后的陽光里,安然打盹……
沈葆楨寬衣曲袖,提起一支狼毫,蘸著墨,腕間呼呼生風,打破了府邸夢境般的寧靜。龍飛鳳舞的墨跡,仿佛與主人一樣,也脫了官袍官靴,撒開雙腿在紙面上奔飛疾走,自由不羈。頓筆處,驚飛了流云。
這是沈葆楨丁憂在家的時光碎片。時間指向1866年的一個尋常日子??傆幸恍╇[情,筆端深深懂得。沈葆楨將墨汁和意象一齊搬進日子,無非是借此強化丁憂的無憂。你看,那宣紙上的留白,處處空寂,卻又個個無限。
突然,一匹高頭大馬嗒嗒而來。左宗棠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邁入院子。他之前已經來過兩回了。歷史的細節在光陰流轉中走向冥迷,漫漶不清,但我想,那一刻,沈葆楨的內心必定柔軟了一下——位高權重的制臺大人三顧茅廬的態度、懇切交談的樣子、鄭重托付的目光就那樣真實地擺在他面前時,終究是感人的。
拒絕?接受?兩個對立的想法在沈葆楨心中撕扯,一會兒和解,一會兒掐架,把素來殺伐果決的他弄得茶飯不思。
最后,沈葆楨還是應允了。像他這樣一個眼冷似灰、心靜如水之人,之所以接過左宗棠造船大業的權杖,并非因為官階的誘惑,而是左宗棠謙遜的姿態和信任的眼神,在他面前劃出一道迷人的光束。他的心被焐熱了:與其仰望那道光,不如跟隨或并肩。
接辦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氣貫注,眾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悉。此唯沈公而已。
“此唯沈公而已”,一錘定音。
不可替代,當然也不會被辜負。
能力上認同、感情上信賴、生活上關心、拳腳施展上給予空間,以及被敬佩、被依靠……左宗棠做足了一個引路人的表率。更讓人感動的是,早在沈葆楨出山赴任之前,左宗棠便默不作聲地為其綢繆與布陣——
要人給人,調福建補用道員胡光墉(胡雪巖)、布政使周開錫到船政局,由日意格、德克碑招募外國工匠數十人;
要權給權,總理船政大臣,不必經過督撫衙門可專折奏事,船廠正副監督須遵諭示照辦;
要錢給錢,70萬兩白銀已到賬,常年經費月撥5萬兩白銀,不足部分可由厘金中抽取;
…………
所涉皆為犖犖大端,浮言謬議在所難免,不過,急公好義之人,從來不在乎個人私利、外在謗譽,關注的只是江山社稷、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千秋功業。
接著,朝廷的諭旨箭鏃般飛駛而來,生怕沈葆楨反悔的樣子,以書面形式再三嚴令:“不準固辭”“不可稍有延誤”。
倉促而又鄭重的任命,讓沈葆楨一夜之間多出船政大臣、通商大臣的頭銜,并牽帶出各種各樣的責任和事務。脫掉喪服的沈葆楨在拜會了地方的諸位官員后,搭乘輪船,沿著閩江,畫了一條長達十余公里的優美曲線。這條曲線的終點最終落在了羅星塔下的“馬尾港”上。
既然準備長久介入,自當拼死驅馳。沈葆楨佇立在馬限山巔放眼凝望,只見榕青荔紅,深淺高低,緩緩地向遠處翻卷,馬江在山腳接替它們一路奔騰向前,排宕成船政局的恢宏背景。
這是遠東最大的造船廠,這里制造出來的飛機、輪船、兵艦以及培養的海軍人才,即將從此處走向更遠的遠方。想到這些,江海雄風在沈葆楨胸中激蕩成萬丈豪情:
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譯之新法,于今中國有圣人
口中的詩,心里的夢。這平平仄仄的文字,是一種喁喁獨語:事業與名利,尊嚴與信仰,再多的艱難,再大的苦痛,即使萬丈深淵、萬事茫茫,也必須做下去。因為,一簣為基的夢想、一以貫之的努力,關乎國家的力量乃至生死存亡。
2
山長水遠,世事滄桑。接旨上任時,雖已做足了準備,但其中的艱難險阻遠超預期。那是另一個江湖,是江湖就有故事,就有愛恨情仇和刀光劍影,只是沈葆楨無法預知即將投入怎樣的血腥和掙扎。
船政正職監督日意格曾是法國海軍軍長,他動用資源,幫忙從國外購置了器械、招募了技工,然而從法國啟程至馬尾本來只需兩個月的行程,卻因重重阻撓歷時半年。如此折騰損耗,幾萬里的風濤,早已吹涼了國內裝配新世界的熱血。
環睹世界,個個虎視眈眈,紛紛摩拳擦掌。縱目國內,守舊勢力的反對和彈擊一直未停歇,守舊派的人員來自各個階層,包括王侯公卿、封疆大吏、縉紳豪門……各股力量像龍卷風般狂飆突起、南北夾擊。
這些都不算什么,更令人頭痛的是來自船政內部的傾軋??偠絽翘囊詸鄩喝?,葛藤不斷,屢對船政使陰招、下黑手。他指使手下四處張貼大字報誹謗周開錫、葉文瀾等,企圖鏟除沈葆楨的左膀右臂,并一再以莫須有的罪名大告御狀,使得沈葆楨不得不從大局出發,上奏辯誣。汲汲于自強之道的沈葆楨,鎮得住兇波惡浪,卻躲不過陰風暗雨。
面對紛爭擾攘,難免身心俱疲。后人見到的沈葆楨的照片,通常是那戴翎帽著官服、半側圓臉、嘴巴緊合、凝視前方、一副冷峻憂思的表情和心事浩茫的樣子。那時的他剛剛結束船政大臣的使命,赴臺履新辦理海防。滿面愁容,似乎凝結著船政時期太多的艱難困苦,故而無法舒展嘴唇擠出微笑,哪怕淺淺的一絲。
沈葆楨在任7年,經費缺口也是貫穿始終的掣肘。想著他堂堂一介官員,紆尊降貴地躍入俗塵、四處化緣,那赤子的情懷,那奔波的足跡,那落拓的背影,看上去很倔強,仿佛一棵彎松,令人輕輕淚流。
當年,步履維艱之時,沈葆楨多半是靠閩江來紓解的。駐足江邊,望著水流滾滾東去,流過高山,流過樹林,流過礁石,流過屋前的榕樹,并隨著地勢平行或降低,一直流向入??凇K凶璧K似乎都被它忽略和征服了,最終,它向前挺進的腳步,在古老大地上畫下了蜿蜒起伏而又生生不息的曲線。
河流的不凡在于,即便處在毫無光亮的暗夜,即便遭遇無數彎折,依然認得前路的去向。沈葆楨就像這條河流,保持著迎難而上、愈挫愈勇的意志。他與志同道合的戰友共濟時艱、夕惕若厲。搞規劃、籌經費、建工廠、買設備、蓋樓舍、攬人才、引技術、辦學堂、筑堤壩、抗臺風,以及人事協調、案件斷訟、官場爭鋒、對外斡旋……事務之繁難,不亞于沙場帷幄。他把神經繃成滿張的弓弦,彈擊隨時襲來的障礙與疲憊。
終于,第一艘兵船“萬年清”下水了,劈波斬浪地犁開了中國歷史嶄新的出口;
很快,“湄云”“福星”“伏波”“安瀾”號兵船先后下水;
緊接著,第一艘照外國兵船仿制的巡洋艦“揚武”號橫空出世……
史書及各種評價就像翻騰的浪花紛至沓來,熱情而又公允地為沈葆楨的功績唱響贊歌:
創自左宗棠,成于沈葆楨。
中國船政之父。
任船政7個多春秋,造船20艘。船廠從200多畝擴為600多畝,擁有包括造船、駕駛等30多個工廠,3000多工人。
…………
多少血和淚,才能把斑斕的夢想照亮?他一干就是全力,一去就是經年,書寫著此生未悔的慷慨悲歌。
當我在馬尾船政博物館端詳“揚武”號艦模,輕撫那高張而膨曲的艦帆,曾經撞擊于帆布中的江風似乎從未散去,呼呼風聲就在耳畔響著……
3
沈葆楨在馬尾通盤操持工作,家就在不遠的福州城里,騎馬、坐轎、乘船、步行,有很多路徑可以踏上歸途。然而,為了船政的宏圖偉業,他把盛年的辰光融注在機器的轟鳴聲里,把家中白發雙親和童蒙稚子交給妻子林普晴。
深宵難寐時,孤零零的他披衣對窗,想著城里的妻兒老小,不免百感交集。借著濁酒的微漪,飲一杯月色,對著映照在墻上的影子,把平日無處可訴的話語,豪烈地噴吐,沉默地咽下。此時,一個人,便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有時,酒后微醺的沈葆楨,看著靠墻的床鋪上,妻子漿洗干凈的衣裳就堆疊在那里,帶著陽光的味道,經由別人托轉而來,放大著妻子的體貼與溫暖。他眼眶濕潤,他知道黎明會踩著黑夜的肩膀站起,但此刻,他只想擁有一盞燭光照他不迷離。那盞燭光就是愛人的眼睛。
他了解并深愛著妻子,他們之間并非那種掀起蓋頭才知對方面目的盲婚啞嫁。妻子的另一重身份,是表妹,是舅舅林則徐最疼愛的女兒,是自己的青梅竹馬。
他們的結縭帶著些許的傳奇,留給后人無限的遐想。據說沈葆楨當年作為林則徐府中的隨從,是在一個除夕夜闖過了林則徐這一關的。當時,林則徐要求沈葆楨謄寫一份奏折,天寒地凍,沈葆楨靠哈手取暖,好不容易工整謄好,林則徐見后說有一句需改。沈葆楨二話不說,用僵硬的手指提筆重新謄寫……林則徐暗喜,萬千人海,眾里尋覓,就是他了!翌日當眾宣布將掌上明珠林普晴許配給他。
紫微斗數,星相命卦,都有提到“貴人”。拋開原本的親戚關系,林則徐真正稱得上是沈葆楨生命中的貴人——給了他最好的伴侶。因為,許了一個怎樣的伴侶,就許了后半生一種怎樣的幸福。
林普晴來自風酥雨潤的福州,卻因出身將門,自有虎女之風。沈葆楨任江西廣信知府時,某一日,出城籌糧,便在那時,太平天國大軍黑云似的壓向城來。知府不在,兵卒衙吏紛紛出逃,林普晴臨危不懼,率領殘部冒死守城。她刺破手指血書一封,塞進竹管派人急送玉山守將饒廷選。饒廷選為之動容,毅然率部馳援。
這就是“血書求援,廣信解圍”的英雄佳話。沈葆楨一戰成名,林普晴更是作為這出好戲的主角,被時光鐫刻。
妻子的殷殷碧血,涂染了沈葆楨的頂戴。雖然沈葆楨不在意官職頭銜,但必須承認,頭上官帽的成色存有妻子的幾分貢獻。
沈葆楨猶記當年,柴門草堂的自己赴京應試,為拼湊盤資,妻子典當嫁妝,把最愛的金手鐲送到當鋪,換了藤手鐲。這樣的付出帶著死心塌地,帶著烈性俠氣。果真,手鐲完美得如同大寫的句號:圓了丈夫的求仕夢,箍住了他們的愛情,緊緊纏繞了彼此的一生。
春光老去,花事闌珊,妻子52歲就辭世了。沈葆楨的敬意與悲痛,悉數栽植到挽聯去了:
念此生何以酬君,幸死而有知,奉泉下翁姑,依然稱意;
論全福自應先我,顧事猶未了,看床前兒女,怎不傷心。
流年寂寂,何處安放殘軀?獨行踽踽,誰人相挽手臂?沈葆楨萬箭穿心,自此,回憶成為余生的唯一安慰了。
4
宮巷26號,沈葆楨故居獨坐亮處。斑駁的石碑,扛著光陰的重量,映襯著朱漆大門。其上是魚鱗似的蓋瓦,漫延而上的是千古一碧的天空。外圍蜿蜒著馬鞍墻,勾勒出高宅大院的線條和邊界。
字面上,“故”約等于“舊”。這幢宅子確實太陳舊了——彌散著老時光坐在瓦檐下撥響念珠的滄桑感。
沈氏后人仍然居住宅中,這在三坊七巷眾多故居中稍顯獨特,彌漫著人間的煙火味。當然,也正是因為日常煙火的熏燎,此處的建筑物件相比別處似乎多了些破敗的痕跡。四進的院落,除了正廳懸掛的“文章華國,詩禮傳家”黑金隸書抱柱聯讓人回味外,其余各個角落滲透的是雜亂傾圮的意味。榮華富貴的樣態已蹤跡渺渺,只能靠想象予以復原。
遙想當年沈葆楨以丁憂守制的名義掛冠而歸,就在這個院子的西花廳開張了“一笑來”字畫裱褙店。聲名赫赫的巡撫當街賣字謀生,似乎有點自降身段,他還真這么做了,而且做得有滋有味。他的字碑帖結合、自成一家,凜然奇崛、風格獨特,“時見長鋒出挑,長槍大戟,不避鋒芒,既奇趣橫生又風規不離,字字謹嚴筆筆不茍”。他明碼標價,“對聯兼裝潢,四百枚;團扇、折扇小楷,每柄四百枚;行書二百枚”,求者絡繹,帶笑而歸……
后來,官至兩江總督的沈葆楨在江寧效忠朝廷,由于政務冗忙,加上交通掣肘,心頭的故鄉,成了停留于故事的某段情節或地圖上東南角的一處記點,徘徊在夜夢里,癡纏在想象中,再也無力抵達。
地域上的江寧與人生中的晚年,相互交織映帶。面對濕冷的天氣、殊異的飲食以及空洞的頭銜、成堆的卷宗、幕僚的算計,不可避免地加速衰朽,健康和快樂也隨之不知所蹤。
歲月忽晚,山河已秋。他突感生命像蠟燭即將燃盡了,南望故園,潸然淚流,那個魂牽夢繞的宮巷沈府再也回不去了,“一笑來”里擺著的那張墨韻淋漓的紅木案桌徹底靠不成了,只好字斟句酌地留下遺囑:
我除住屋外無一畝一椽遺產,汝等須各自謀生。究竟筆墨是穩善生涯,勿嫌其淡。
或許,真是厭倦了槍林箭雨的官場生涯;又或許,切身體會到墨汁才是最好的滋養,幼弱的植株哪怕些許的沾濡都能活下來,而且活得葳蕤蓊郁,所以屏住最后一口氣力,也要通過遺言的指向,讓子嗣不要步其官路后塵。可喜的是,文脈隨著血脈賡續,墨韻伴著詩韻擴散,沈氏后人之中,能文善書者比比皆是。
這代際間殷切的寄語和深切的追念,在墨汁中淘瀝而出,于骨血中沉淀下來,已然變成沈氏家風。孫男娣女端捧著、銘記著、珍惜著,默默地在時間長河中彼此供養。
駐足沈家大院,一陣風刮過,墨香四溢……
本輯責任編輯:楊 斌
特約編輯:郭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