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我在咨詢中意識到:有一種體驗比通常認為的更具普遍性,那就是覺得自己“不正常”。絕大多數的“正常人”,都曾經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經歷過這種擔憂。
很多人的印象未必很深,因為我們很早就已經學會了隱藏,這可以追溯到幼兒時期,當父母說出“小朋友都喜歡幼兒園,你怎么會不喜歡”,或者老師說“來大家一起鼓鼓掌,讓××勇敢一點別哭了”的時候。那時我們就開始學會分類,將自己的體驗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正常的、好的、符合身邊人期待的;另外一部分是挑剔的、悲觀的、不滿意的,是可恥的、不正常的。但那些感受是真實的。我們忍不住懷疑,我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嗎?
那些與其他人不同的情感、困惑、沖突,我們能做到的也只是暫時不去看。它們并不會真正消失。此后很多年,我們照樣會在某些時刻質疑生活有什么意義,會為了自己的欲望而羞恥,會擔心偽裝被人識破……以及對那些應該做的事情與應該保持熱情的事物,我們內心深處也在懷疑,是否也只是出于道義勉力維持?
或遲或早,人們會下決心做一點改變。所以在做心理咨詢時,很多來訪者都會經歷一個關鍵時刻,他們需要鼓足勇氣向某個人坦白:“是時候對你說真話了。”
真話是:“我只能是我自己,我跟你想象的不一樣。”說出這句話既讓人心虛,也暗暗舒了一口氣。有時是孩子向父母宣告真正想選的專業,有時是伴侶告訴對方自己另有人生的主張,有時是找到一份喜愛的工作,或者在辭職的時候,誠實地告訴老板:“公司哪里都沒問題,只是不適合我。”
就拿工作來說吧。我有一個來訪者,用了好幾年時間,才能相信“我想換個地方,不是我有問題”。因為工作壓力,她身心處在超負荷狀態。幾乎每年她都要提一次離職,每次老板都說我知道你累,我們誰不累?老板還說,Winners never quit(勝者永不退縮)。她一下就無話可說了。
她說老板是一個自律而強大的女性。她視老板為人生榜樣。但在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說不出口、也不敢面對的疑問,那就是萬一我跟她不一樣呢?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你大概覺得這算不上問題:不一樣就不一樣唄!別人是別人,你是你。但這對當事人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在她的體驗里,我不只是跟老板不一樣,而是跟“最好的人”不一樣,那我就是不正常的。她一直相信,那種大多數人認可的人生才是值得一活的。證據是她一直遵循那種方式生活,讀一流的大學,去一流的公司,做一流的業績。
承認自己是另一種人,生活還能理直氣壯地繼續嗎?她不敢想象。應對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不看它,勉強自己再努力一點。一直以來她都是這么做的,唯一的問題是,她越來越力不從心。
請一位臨床醫生來看,這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可能會被當成身心亞健康,或診斷為情緒障礙。但我還有一種看法,我認為它可以被看成一種面對真實的勇氣:“這就是我的一部分,哪怕你們說不應該,我也只能是這樣的我。”
一旦你承認自己的情緒,就會看到更多關于自己的真相。真相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不開心,就很難要求自己開心起來。可以去看病、吃藥、休養、旅行、換一份工作、換一種生活方式……但無論做什么,重點都是先要承認,這就是我。
我問她,你想怎么樣。她說她想換一份輕松的工作,但她知道這是不對的。我說沒什么對不對:“你可以輕松,也可以累,如果這只是一個選擇,就沒什么高下之分。關鍵是你想怎么樣?”
她愣了一會,說她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一直以為,你想怎么樣,這個提問是用來懟別人的。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嗎?你想休息就能休息嗎?你還想上天呢!”她從沒想過,這是一個真的問題。
但這當然是一個真的問題。人有感情、有態度,也有主觀的偏好和身心的邊界。正如開篇所說,我猜很多人都有過自我懷疑,我們遵照特定的軌道運轉到某一刻,突然意識到真實的自己不是現在這樣的人。我們開始面對真實的愿望,同時頭腦里跳出這樣的聲音:“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如此嚴厲。我們毫無分辯之力,只能驚惶地看一眼四周:還好沒人發現。于是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同時藏在心底的疑懼更甚。
在對這些人的咨詢中,我試圖讓他們理解:“別人”沒那么在乎你。做人做事是要顧及別人的感受,但不等于通過“別人”塑造你能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別人都看著我呢”,只是一種想象。
要打破這種想象,最好的辦法就是面對:“我難過了,就是想哭!”別人能拿你怎么樣?最可怕的后果永遠在頭腦里。我的來訪者再次提出辭職,面對老板的那套說辭時,她說我懂,我不是想逃避,只是我發現沒那么想要這種成功了,我想要另一種成功。老板愣了一下,說:哦。
后來她就回了老家,用她在互聯網行業培養出的技能幫家里經營果園。她給我寫了一封郵件,說現在快樂多了,工作不累,又能照顧父母,自己的身體也好了。
距離她獲得這樣的生活,最難的一步就是承認:這就是我,我想要和我不想要,不需要羞恥。她本來做好準備,迎接老板的恨鐵不成鋼。結果無事發生。餞行時老板還有些歉疚:“這幾年難為你了,好在你也找到了自己想要什么。”她簡直不能相信:原來這樣就可以了?
我是我,也只能是我。這句話簡單到無須證明,但一個人往往要好多年才能面對:這樣的我,也許不同于別人的期待,這是我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我有問題。我是否能在這個世界找到更自在的位置?大可以帶著這個疑問,多走、多試。無論如何,先承認“這樣的我”,是走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