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的小說《彭城》,講述了一個青年男子進城的經歷,但是《彭城》又不是普遍意義上的那種“進城小說”。
說起來,農村青年進城是當代文學中屢見不鮮的題材。從早年的梁生寶、陳奐生“上城”,到后來形形色色的反映農民工進城的小說,可以說已經形成了蔚為大觀的“進城大軍”。純樸的農村人,投身光怪陸離都市,本身就帶有先天的矛盾沖突,是一個很出戲的題材,所以許多作家都將他們的目光投向了這個群體,并且產生了許多重要的作品。
《彭城》的主人公鄭歌擁有過人的外貌,在今天這個“看臉時代”,一張俊美的臉、一副好身材,已經不僅僅是賞心悅目的事,還可以通過網絡輕而易舉地將這一天賦兌現。這樣的例子在現實社會中有許多,早幾年一身襤褸的流浪漢“犀利哥”憑借個性的視覺形象而登上了許多媒體的頭條,前不久還有一個漂亮的康巴小伙子丁真,憑借純真的笑容而成為旅游形象大使。對《彭城》的主人公鄭歌來說,他一腳踏進的,既是自己不曾了解的異鄉的都市生活,又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缺乏準備的網絡時代。正是因為有這個時代的背景,《彭城》便不再是一個尋常的鄉下青年進城謀生的故事,或者說不再僅僅是這樣一個故事。
新世紀以來,“進城小說”有了顯著的變化,像改革開放初期那種表現青年農民通過個人奮斗,跨越城鄉之間的鴻溝,而在城市里獲得了新生活和尊嚴的作品不再常見,而代之以更加激烈的沖突和更加悲劇的人物。鄉村,城市,是中國社會最基本的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在這個對立的結構中衍生出來的文藝作品,往往陷入都市人的冷漠和鄉村人的純樸的簡單對立中。的確,這是從鄉土小說里生發出來的主題,默認的前提是,人人留戀小橋流水、五谷豐登的故園,但是面對滾滾而來的現代化和都市化的風潮,人們又不得不離開詩情畫意的田園故鄉,而奔赴到狼煙四起的職場和一地雞毛的世俗生活中。《彭城》里的鄭歌為什么要離開虹村?當然也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純樸的鄭歌,從鄉野中走進五顏六色的彭城,而迎接他的卻是不期而至的風寒和善良熱情的王勝利一家。小說從一開始,就脫離了傳統的進城小說的路數,而沿著另一條路徑前進。
實際鄭歌的進城之路也不平坦,他雖說俊美無比,卻又嚴重口吃。他的口音遭人嘲笑。“他害怕彭城人,害怕他們的眼神和那種咄咄逼人的語氣,不說遠的,光是鄰居們的眼神和他們的竊竊私語他就能感受到。對他們來說,他是個沒有身份的外地人,一個闖入者。”假如把人的身體視為靈魂的居所,那鄭歌的靈魂可謂棲居在一個矛盾重重的居所里——俊朗外表本來可以讓他獲得優先被關注的特權,但訥于言語,又讓他被重新困住,這給故事的主人公以第二重的困擾。
破解第一重困擾的,是熱情潑辣的王美娟。從看清楚鄭歌的模樣,王美娟就愛上了這個陌生的男人。她悉心照料生病的鄭歌,兩個年輕人很快地墜入愛河。王美娟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但她的父親有一個熱情的追求者,同樣單身的劉金花。劉金花與王美娟相似,都有將愛情的主動權掌握在手的愿望,這在都市中其實也常見,現代社會中的女性越來越與男性擁有同樣的生活技能,她們也漸漸成為城市真正的主人。在《彭城》的四位主要人物中,兩位男性都是善良得有點兒怯懦的性格,而兩位女性,都是大膽而又熱情的,這是作品的另一個設置。
假如小說結束在鄭歌與王美娟結婚,鄭歌當上快遞小哥,那這就是一個“樹上鳥兒成雙對,夫妻雙雙把家還”,盡管鄭歌的身世凄苦(父母均已不在,養育他成人的叔叔還是一個侏儒),但畢竟他還有一個有著“琥珀一樣的秋日”的家鄉,王美娟盡管受不了鄉下寂寞的夜晚和復雜難以描述的氣味,但這也沒有影響到她對鄭歌的迷戀。而接下來,因為鄭歌的一張照片登上網絡媒體,讓他意外走紅,這才讓故事變得更加有意思起來。
雖然《彭城》的小說沒有刻意渲染,但其實互聯網經濟是整個故事最重要的背景,如前文所述,進入新世紀以來,底層人士上行的通道看起來越來越曲折狹窄,但是互聯網又將原來的社會形態打破,而形成了另外一種重構的力量。鄭歌和他的岳父,都是做快遞員,這其實正是互聯網經濟發展所造就的就業機會。而注意力經濟又是互聯網社會的另外一個特征,鄭歌成為“一日網紅”,模特公司開始與他接觸,他的生活看起來馬上就有了變化的契機。而在此之前,王美娟已經度過了愛情最初的蜜月期,開始重新打量她的丈夫,兩人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也使得婚姻內部危機四伏。在小說的尾聲里,不堪重負的鄭歌奔向家鄉來的旅游巴士,“他和他們一個個地擁抱,最后他抱住了一位胖阿姨,緊緊地摟住她,甚至差不多要把她憋出淚”。如此反常的舉動,如此用力的敘述,也正是要告訴我們,所有的故鄉都無法歸去。
《彭城》的故事遠未結束,其實也不難想象,接下去,這一對年輕的夫婦還要面臨更多的矛盾。鄭歌也許開始緩慢地開啟人生的另一段旅程,他平和的外表之下,其實也有一顆不安的心。婚姻是世界上最深奧的人際關系,夫妻原本也只是同一個屋檐下的陌路人,愛情并不是唯一,他們之間或許也會有較量與妥協,承諾與背棄。故土難以歸去,隔閡無法消融,這是鄭歌所面臨的生活的困境,又何嘗不是每一個人所面臨的困境呢?“我們管千百個變化不定的原因的無限運作叫做命運。”借用博爾赫斯的這句話,來表達一下對小說中人物的看法,命運對鄭歌的安排當然并沒有停止,至于這潛流去向何方,則是交給了讀者。
作者簡介:張彤,1975年生于山東夏津,1996年畢業于浙江大學中文系,曾做多年的記者,現供職于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出版有音樂隨筆《曲終人不見》等,在《南方周末》《三聯生活周刊》等報刊發表散文隨筆,中短篇小說見于《清明》《山花》《芒種》《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