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愿軍進攻云山的作戰部署是,A師執行主攻任務。
于劍飛的38團在A師編制內,準備在云山打一次漂亮的戰役。師長點名要于劍飛的38團為主攻團,和肖揚團并肩突擊。
剛到朝鮮,人生地不熟,說是打個漂亮的戰役,這第一仗打起來肯定困難重重。于劍飛深知這一仗的分量,關系到我軍進入朝鮮作戰的士氣和在敵人面前的震懾力,他有決心打好這一仗。他決心為祖國人民爭光,為朝鮮人民出氣,他在師長面前立下軍令狀。
回到部隊,集合全團指戰員,作戰前總動員。于劍飛站在隊伍的前面,他那洪鐘般的聲音激蕩在每個戰士的心間:“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我們是保衛祖國的戰士。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屠殺朝鮮人民,企圖進攻中國,企圖滅亡我們新建立的偉大祖國,在敵人不斷擴大侵略戰爭的時候,為了保衛祖國國防,為了保衛世界和平,我們志愿出兵朝鮮,勇敢殲滅敵人,為祖國爭光,為人民立功勛。我們要高舉毛主席的偉大旗幟,向勝利前進,不消滅敵人,決不罷休。同志們,戰友們,這是我們來朝鮮的第一仗,這是一場硬戰。我們面對的是美國王牌軍,但我們不怕,我們有抗日戰爭這碗酒墊底,我們有毛主席的英明領導,就沒有戰勝不了的敵人。同志們!祖國人民盼望著我們早日勝利回國,共同建設我們的新中國。戰友們,有沒有信心打勝這一仗?”
“有!”隊伍的喊聲震撼,威懾千里。
“立正,稍息,各營帶回繼續進行作戰準備。”于劍飛下令。
就在各營快要帶回還沒走的時候,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同志們不約而同地向馬蹄聲的方向眺望。
于劍飛舉起望遠鏡,這一看,他的心瞬間加快了跳速。他看到了什么,讓他這般激動不已?他不敢相信,他快速眨了眨眼睛,甩甩頭,清醒清醒,再看,是真的,是真的。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的夢。那露在棉帽外的麻花辮,還有那對蝴蝶結。于劍飛的心豐滿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思念的飛鳥穿越了緊閉的心扉,又回到了那個少年狂妄的夢想。那個對革命還懵懂的少年,見到她才萌發出,我要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的理想。在于劍飛的心里他早已把她當成了愛人,曾在心里默念了一千次一萬次的信念:我要上戰場,我要見到她,一定要見到她。1949年天津金湯橋一別,今天我們又見面了。于劍飛感嘆,戰爭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你再兇猛也阻止不了青春的飛躍,愛情的綻放。
于劍飛從警衛員手里牽過馬,策馬向前,迎接他的心上人。馬奔馳著,于劍飛的眼前不斷閃現出他和丁香在一起的畫面。丁香第一次對他采訪,他們在山坡上不期而遇……錦州戰場他追著丁香的戰車飛跑……金湯橋上他們相擁歡呼著勝利……而這一次,他們在朝鮮戰場相遇,丁香像個白雪公主,從朝鮮的冰天雪地上來,從他的夢幻中來,從他期盼的眼神中來……
當兩匹馬相遇的一瞬間,于劍飛騎在馬上,傻傻地圍著丁香的馬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丁香騎在馬上扭著頭盯著于劍飛的眼睛看。丁香嘴角一翹,笑了。那笑調皮、羞澀、溫暖而又愛戀,輕柔地撫慰著于劍飛的心,甜蜜清新的猶如春天的一朵玫瑰花,慢慢地舒展著,在風中綻放。他倆就這樣看著,微笑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時戰士們看出門道了,隊伍里起哄了:“噢!噢,團長!沖啊……”
丁香跳下馬,“叭”一個立正,敬了個漂亮的軍禮:“報告團長,戰地記者丁香前來報到。”
“好啊!只聽上面說給我們派個記者,沒想到是你。”于劍飛還不知趣地騎在馬上,嬉皮笑臉地應著,斜瞇著眼睛,還是圍著丁香轉。丁香就那么仰著臉,綻放著燦爛的笑容,隨著于劍飛轉。那張笑臉像開在雪原的一朵雪蓮花,嬌艷、圣潔。于劍飛俯身伸出一只胳膊,一把把丁香拉上馬,還沒等丁香坐穩,于劍飛兩腿一夾馬肚,馬箭一般地飛了出去,丁香只有驚叫的份兒。于劍飛霸道地把丁香嚴嚴實實地拉在他的前面坐著,還沒等坐穩,馬已經散開四蹄飛奔。丁香使勁兒向后靠在于劍飛的懷里,才勉強穩住。馬像脫韁似的一聲長嘶,四蹄騰空,箭一般飛了出去,真是馬踏飛燕,不應該說馬踏飛“雪”。于劍飛和丁香的心像長了翅膀飛出了胸膛,無羈無絆,隨云瀟灑。
在這異國他鄉,在這凜冽的寒冬,在兩軍即將交戰之際,于劍飛又見到了他想要見的人,他日夜思念的人。即使在浴血奮戰的日子他也沒放棄對丁香的思念,這個思念一直激勵著他勇往直前,這個思念是于劍飛內心最溫暖、最柔軟、最隱秘的地方。他常常打開這個地方,讓思念貼著他的心,暖著他的胃,即使身處絕境,想到這個思念也會絕處逢生,即使身處冰天雪地,想到這個思念,也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丁香的頭貼著于劍飛的胸,能聽見他的呼吸和心跳。馬蹄揚起飛雪,馳騁縱橫。于劍飛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覺得眼睛有些潮濕,他不敢相信那是眼淚。一個錚錚鐵骨的軍人,面對刀光劍影,血雨腥風,沒掉一滴眼淚,今天卻拗不過一個女人的柔情。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愛上了這個女人,從她的第一次采訪?不,還要早,從骨頭里與生俱來。
丁香借著馬兒風馳電掣之際,她扭身、側臉,臉貼在于劍飛的胸前,雙手環抱住于劍飛的腰。她就想這么靠著他,就像靠著一座大山般結實。從以前見到那個毛頭小子開始,她知道即使趕走了日本鬼子她也回不到美國了。她對父母食言了,對查爾斯食言了,她沒有辦法,她拗不過自己的心。今天,她那么真切地聽著于劍飛的心跳,她徹底知道,無論什么時候她都回不到美國了,更回不到查爾斯身邊了。查爾斯雖然是美國人,但他和丁香是一同聽著中國故事、唱著中國京劇長大的。丁香母親是北京人,在美國這么多年始終忘不了中國,她總是給丁香和查爾斯講中國的胡同、四合院、大碗茶和冰糖葫蘆,以至于查爾斯成了半個中國通。丁香從小就向往中國,長大了,她像許多愛國青年一樣,放棄了美國的生活,離別了父母和戀人,回國抗戰。臨走的那天,她和查爾斯相擁吻別,她答應查爾斯趕走了日本鬼子,就回美國和他結婚。看起來這是個謊言了,但當時她沒有說謊,她的心里也是酸楚的,她真的不知道人的心是這么善變。她只和于劍飛見了幾次面,確切地說她和于劍飛見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她和查爾斯完了,難道她和查爾斯的青梅竹馬卻抵不過和于劍飛見的幾次面嗎?在愛情面前別談公平。丁香在心里說,別了我的查爾斯,別了我的美國,連同那片丁香樹。
丁香的溫情,使于劍飛盡顯英雄本色。他揮著馬鞭,高聲呼喚:“噢喝喝……啊喝喝……”當他的馬跑到隊伍前面,隊伍里的歡呼聲更高了。
于劍飛勒住馬韁,馬停下了,他跳下馬,伸手接下丁香,隊伍里響起一片掌聲。丁香利索地向同志們敬了個軍禮。
于劍飛站在隊伍前面,激情高昂地說:“同志們,上級給我團派來了一名戰地記者,大家歡迎丁香同志。”掌聲雷動,“這是對我們團的高度重視和鼓勵,讓我們團的豐功偉績永存史冊。云山戰役是我們團入朝對美的第一仗,雖然對美作戰還沒有經驗,但我們也要克服重重困難,為祖國人民爭光,堅決打好這一仗。”他回過頭對丁香說:“丁香同志,給我們多拍幾張戰斗的照片,登在報上,發回祖國。”
“是!”丁香響亮地回答。
隊伍解散的時候,戰士們圍著丁香七嘴八舌:有的說丁香記者,給俺拍一張開槍的,讓俺媳婦看一看;有的說丁香記者,給我拍個立功的,我就拿著這張照片回家找媳婦。丁香受到了戰士們的愛戴。戰士們都想把自己的光輝形象留在丁香的鏡頭里。
這時,有個偵察兵來報:“報告團長,有股援敵由西北方向向云山開進。”
于劍飛回到作戰室展開地圖,營以上干部都在場。于劍飛分析,敵人有兩個企圖:一是誘我團主力打援敵,破壞總攻。二是我即使不派出主力打援敵,敵就殲滅我少部分兵力,直搗云山,一樣破壞總攻。這是塊難啃的骨頭,如果干凈徹底消滅援敵,就要動用大量兵力,這就直接影響到總攻。最后于劍飛決定,阻擊援敵,拖住敵人,不讓他前進半步,直到總攻打響,這就是勝利。于劍飛抬頭看了看各營長,一個也沒有主動吱聲的,不是同志們怕困難,而是這是個難纏的活,看不出轟轟烈烈,還不少費事。誰不想參加云山主攻啊,那是多搶眼的活兒啊。最后于劍飛把眼光落在了雷大夯臉上,雷大夯慌忙地說:“團長,你別看我,你別想讓我們營去,我們營堅決請求做攻打云山主攻營。”
于劍飛說:“你想的挺美,你以為我會讓你帶一個營的兵力去嗎?”
“帶一個連我也去打主攻。”雷大夯說。
于劍飛說:“只給你一個連,還不能帶精銳連隊,但不是打云山主攻,而是去阻擊這伙援敵。”
“我不去。”雷大夯耍倔。
于劍飛沒搭理他倔不倔,繼續說:“只有你雷大夯能做這個托兒,拖住敵人,阻擊這股援敵,你就是滾刀肉,裹住敵人這把利刃,保證我團主攻任務不受一切外來干擾。現在離主攻還有五個小時,你現在必須帶一個連的兵力跑步前進,先搶占105高地,阻敵于105高地外。我不需要你把敵人消滅,面對數倍于你的敵人,必須節約一兵一卒,一槍一彈,跟他拉鋸,在堅守時間上做文章。在堅守時間長、兵力少的情況下,只有細水長流才能拖死敵人。你只要守住105高地五個小時就是勝利,五個小時后你就是放過殘敵,他趕到我云山,也是人困馬乏,軟蛋一個了,對我已構不成威脅,就把他們一勺燴了。雷大夯啊,責任重大呀,云山之戰是否勝利就全看你了。”于劍飛先給他戴上高帽了,“這個任務要比你當主攻營重要一百倍呀,我的雷營長,敢不敢接受這個任務啊?”
雷大夯打心眼里不愿接受這個任務,他就想當云山主攻,那才是大手筆,可于劍飛把他擠對到這份兒上了,他雷大夯哪有不敢接受的任務啊,這個時候他能當孬種嗎?反正都是為了打云山,我去,他在于劍飛面前“叭”一個立正:“團長同志,我去啃這個硬骨頭,請你下命令吧!”
“哎,這就對了,好!我命令:雷大夯營長帶領六連堅守105高地阻擊來援之敵,立即出發。”于劍飛又對其他營長說,“總攻發起后,一營、二營為第一梯隊,由副團長統一指揮。三營為預備隊,突破敵前沿后,首先殲滅262.8高地之敵,而后向間洞、云山東部方向攻擊。以部分兵力插至云山東南兩公里道路交叉處,切斷云山之敵退路,并向九洞山方向攻擊。各營立即回去準備。”
雷大夯臨出發時清點人數,發現丁香在隊伍里,他蹙著眉頭不耐煩地喊:“丁香同志出列!”丁香邁出一步,不知道什么意思。雷大夯繼續發口令,“向右轉,跑步走。”丁香向右跑了幾步,雷大夯在后面嘟囔,“搗什么亂,東拍西拍,你以為這是出國趕集呢?亂彈琴。”
丁香跑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兒,她又跑到雷大夯面前說:“報告營長同志,戰地采訪是上級交給我的任務。”
“去去去,哪兒涼快到哪兒待著去。”雷大夯不耐煩地擺手。丁香堅決地說:“不,戰地采訪是我的任務,我決不回去。”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廢什么話。”雷大夯更不耐煩了。
“你,你太粗暴了。”丁香臉都氣紅了。
“怎么地吧,大戰在即,本營長沒工夫哄你玩兒。”
“跟你這人怎么就講不清道理呢,簡直就是土匪。”
“土匪怎么了?我就不讓你在這窮攪和,愛上哪告上哪告去。”
“雷大夯,怎么說話呢,你敢對我的大記者無理。”于劍飛邊大聲說著邊向隊伍走來。
“我不像你,打仗喜歡帶個女人。”雷大夯回敬于劍飛。
丁香氣憤至極:“你不像話。”
雷大夯回懟:“像畫貼墻上了。”
這倆人伸著脖子還想掐,于劍飛兩手一擺,把兩邊的火氣壓下:“雷大夯同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態度要擺正。如果沒有丁香這樣的同志,祖國人民怎么會知道我們勝利的好消息,戰士們的英雄事跡怎么能見報,又怎么能激勵祖國的熱血青年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戰爭中來,投入到建設祖國中。丁香同志的工作意義大去了,要不師里怎么派她來我們團;雷大夯同志,你動動腦筋,說話要有分寸,別一天大吼大叫的,人家是個女同志,臉皮薄,不像你那臉皮厚的機關槍都打不透;雷大夯同志你不但要熱烈歡迎丁香同志,還要百分之百保證她的安全,這可是咱全軍的寶貝。”
丁香聽于劍飛訓雷大夯,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她噘著嘴,梗著脖子向雷大夯哼了一聲,就又站到了隊伍里。其實于劍飛也不愿丁香跟著去,但這是丁香的任務,她要記錄下主攻團全部的戰斗經過。但于劍飛還是不想讓她去,他話鋒一轉:“丁香同志,你的重要性我們都知道了,你的勇敢精神我們都領略了。雷營長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那太危險,這樣吧,咱就當你去了,你看怎么樣?”
丁香說:“那可不行,新聞來不得半點兒虛假,我們戰地記者哪里有危險就沖到哪里,要不咋叫戰地記者。”
雷大夯看實在甩不掉她了,也就不堅持了,喊了聲出發,帶領六連向105高地疾進。
二
105高地阻擊戰異常殘酷。雷大夯他們打退了敵人在坦克掩護下的多次進攻,要是把這些強大的敵人放過去,那攻打云山的我軍就十分被動了。丁香在衛生員犧牲的情況下,不但是戰地記者,還兼著衛生員的工作,給負傷的戰友包扎傷口。雷大夯和戰士們以壓倒一切敵人,決不向敵人屈服的英雄氣概,深深地打動了丁香,特別是雷大夯英勇頑強,指揮若定,讓丁香徹底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同數倍于己的敵人展開數次肉搏,雷大夯見爆破手犧牲了,立即抱起炸藥包炸毀了一輛沖在前面的敵重型坦克,又撿起一支敵人的槍向敵群猛烈掃射,并邊打邊喊:“為了祖國人民和朝鮮人民堅決打呀。”子彈打光后,又端起刺刀和敵人搏殺,連續刺死了數敵,身上多處掛彩。雷大夯現在不但是指揮官,還是爆破手,是刺刀手。有的戰士與數名敵人用自己拉響的手榴彈同歸于盡。這些英雄都定格在了丁香的鏡頭。雖然只有一個連的兵力,但聲勢浩大,沖鋒號總是在恰當的時候響起,讓敵人也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等到敵人弄清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的時候,離總攻還差一小時,這時一個連的兵力只剩下三分之一。雷大夯知道緊要的關頭到了,他謹記于劍飛臨戰前的一句話:“不惜一切代價阻擊敵人,確保總攻順利進行。”雷大夯已經做好了最后的準備,他看到丁香還在為傷員包扎傷口,喊道:“丁香同志。”
“到!”
“我命令你立即下山回團部。”
“不,在這緊要關頭,我不能走,傷員們需要我,這里需要我。”
“我需要你活著回去,能喘氣的加一塊兒我們滿打滿算還有一個排的兵力,我們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敵人新一輪的反撲隨時都要開始。同志們把遺書寫好你帶上。”戰士們紛紛把遺書交給丁香。
丁香流著淚說:“不,我不走。”
雷大夯就見不得女同志哭唧唧的樣子,說白了他是心軟,但他說出話來臭:“丁香同志,你不要耍資產階級小姐脾氣,聽從命令。”雷大夯話音剛落,一發炮彈落下來,雷大夯一把把丁香撲倒,這一倒,掛在她脖子上的照相機摔了出去,另一發炮彈緊接著直奔相機落了下來,總夢想著要跟丁香學攝影的學生兵一下子撲在了照相機上面。炮彈響了,相機安然無恙,而炮彈卻把學生兵的后背整個掀開了,血浸濕了相機。丁香撲過去,抱起他。丁香來不及哭,來不及呼喚她的戰友,雷大夯拎著還滴血的相機沖著丁香吼:“滾,滾,你再慢一步我就斃了你。你知道這個相機對我們有多重要嗎?這里面裝著我們105高地整個連的戰士,我們回不了祖國,讓它替我們回祖國,這回你知道它有多重要了嗎?知道你有多重要了嗎?我們的戰士為它犧牲了,你還要犧牲多少?”雷大夯提著槍對著她,他真急了。丁香接過相機,面對著他的槍口,淚流滿面,怯怯地往后退。她滿臉血污,雷大夯看了心也軟了,他把槍放下:“丁香走吧,這相機里有我們一個連的人,這是他們在這個世上最后的生命,保護好它,走吧!我求求你了!”戰士們一起說:“走吧!”丁香敬個軍禮,戰士們也給她敬軍禮,丁香放下手臂,轉頭哭著向山下跑去。
雷大夯把所有還能喘氣的戰士都又重新配備了武器,誓與陣地共存亡,一定要堅持到總攻開始。敵人那邊傳開了,說山上這伙人不得了,會功夫。特別那個領頭的,像飛人,會躲子彈,時常拎個棒子,東一下西一下,腦袋就開花,還能踩著人的腦袋跑。因為多次交鋒他們領教了雷大夯的厲害,敵人立志活捉他。
一個小時之內敵人發起四次進攻,兇猛至極。在整個朝鮮戰場上罕見,最后一輪進攻敵人動用了大炮和坦克一齊進攻,炮火之密集如耕地,把整個105高地翻了個遍,彈片之密集好似春天播種,勻稱而又有序。炮火似乎還不放心,又把這塊土地重新梳理了一遍,唯恐漏掉某一個角落。而鮮血像澆灌久旱的土地,澆灌一遍還嫌不徹底,再來一遍。雷大夯陣地上的輕重機槍、沖鋒槍、無后座力炮幾乎全部被打壞,在敵人大炮和坦克面前這些武器就像燒火棍子,只有嘆息的份兒。在轟轟烈烈的炮聲過后,105高地死一般寂靜,靜得能聽到大地被冬雪凍得嘎巴嘎巴響的聲音。
這時離總攻還有幾分鐘,敵人也到了該驗收他們杰作的時候了。敵人要大搖大擺地走過這塊陣地,就在他們要接近山頭時,又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還有槍聲,看起來不止一個人,這是敵人始料不及的。敵人已被嚇破了膽,退了下來,重新組織進攻。山上到底還剩下多少人,敵人心里也沒底。其實都是雷大夯搗的鬼,山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了。當敵人沖向山頭,他貓腰在戰壕里跑來跑去,這投一個手榴彈,那放一槍,嚇唬敵人。雷大夯就是在拖延時間,等敵人再攻上來,他已決定破釜沉舟,因為所有能拉響的東西都嚇唬敵人了,此刻他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他掏出懷表看了看,總攻開始了,現在他已經完成了任務,他完全可以擇路撤退,可是他的戰友都扔在這塊陣地上了,他不想就這么回去,像個逃兵。
敵人終于上來了,這回敵人是小心翼翼地上來的,可是等他們走到了山頂也沒有什么動靜,敵人正納悶,突然間從他們腳下躥出一個血人。雷大夯的棍子舞得呼呼生風,掃倒一片,拍倒一片。不遠處的一個美國士兵舉槍剛要射擊,被一位上尉軍官攔住,嘰里呱啦說了一大頓,那意思就是抓活的。敵人把雷大夯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雷大夯這個后悔呀,剛才給自己留個手榴彈多好,他就能跟敵人同歸于盡。想讓我雷大夯當你們的俘虜,做夢去吧。他的右面就是山崖,但他無法靠近那里,他已被敵人圍住,這時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一個旱地拔蔥,一跺腳騰空躍起,踩著敵人腦袋上的鋼盔縱身跳下山崖,敵人先是傻了,隨后向山崖下放了一陣槍……
雷營長率領的連隊圓滿地完成了阻擊敵人援兵的任務,雖然一個連拼光了,但有效地阻擊了敵人的援兵,為大部隊攻打云山的戰役爭取了寶貴的五個小時,保障了云山戰役的順利進行,為云山戰役的全面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
云山戰役經過了五個晝夜的激烈廝殺終于勝利結束了。
多年以后,日本軍官學校校長在《作戰理論入門》一書中評論:對中共軍隊來說,云山戰役是與美軍的初次交鋒,對美軍戰術特點和作戰能力還不甚了解,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取得了圓滿的成功。
侵朝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也承認,云山戰役其激烈程度是以往戰爭中所沒有的。
美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稱:遇到了敵組織嚴密、訓練有素的精銳部隊的伏擊和襲擊。
朝鮮人民為了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勝利,戰后也將云山改為“戰勝里”。
在慶功會上,于劍飛在全團講話:“云山戰役是我團出國后的第一仗,與美國的初次交鋒,我團指戰員士氣旺盛,英勇頑強,正確地運用了戰術,迂回穿插,斷敵退路,分割包圍,側后攻擊。充分發揮近戰、夜戰特長。善于以多勝少,敢于以少勝多,避敵之長,擊敵之短,靈活機動,克敵制勝,以劣勢裝備戰勝優勢裝備的敵人,打破了美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美騎一師怎么了?老虎屁股摸不得了?打的就是他。云山戰役的勝利,是我們的戰友們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向我們犧牲的戰友敬禮。”全團官兵唰舉起了右手……
于劍飛講到這兒,他是那么想雷大夯,他不相信那個天不怕、地不怕,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小長工死了。對于雷大夯的犧牲,于劍飛心里很內疚,雷大夯是他拋給敵人的一個誘餌,一個絆腳石。
于劍飛對同志們說:“說到云山的勝利,我們不能忘記一人,那就是戰斗英雄雷大夯,還有犧牲在105高地的戰友們,如果沒有他們拖住援敵,我們也不可能取得這么大的勝利,讓我們向英雄學習,為英雄戰斗。”
三
雷大夯跳下山崖,多虧被樹杈擋了一下,沒摔死。但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所幸,他被朝鮮人民軍救了。
人們懷念來懷念去的烈士又活過來了。
雷大夯千辛萬苦找到原部隊,于劍飛上去就抱住了他。他們仿佛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他們拍打著對方,呼喚著對方。撒開手互相端詳著、欣賞著,怕跑了似的又抱在一起,又怕是做夢,放開緊抱的臂膀,面對面、眼睛對眼睛證實,失而復得,失而復得呀。還覺得不過癮,他們的擁抱就夾帶著拳頭的捶打。這是男人式的擁抱,帶著爆發性的感情宣泄,像噴薄的火山,勢不可擋。于劍飛抱住他的同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好戰友,我的好兄弟,你還活著,還活著。
戰爭年代,最要好的戰友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活著,“活著”仿佛是件很意外的事,也是件最盼望的事,更是件祝賀的事。
戰友們都要擁向前去,丁香擋住了,她想讓他倆盡情地擁抱。她從第一次采訪他倆就知道他倆的感情不一般,是那種特殊的不一般。這兩個人就像哲學,既統一又對立,既疏遠又親密。平常雞飛狗跳的,關鍵時刻又缺一不可。這是兩個男人自李子屯出來,第一次的感情流露。一個大少爺,一個小長工,第一次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表達他們特有的情懷,這情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膨脹,超出了戰友間的感情,完完全全屬于兩個男人之間的事了。他們激情澎湃后,雷大夯才覺得傷口疼,于劍飛撩開雷大夯的衣服,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他喊歐陽鹿,去她的醫院養傷。雷大夯連忙擺手說:“我可不住院了啊,這一個月院把我住的,沒膩歪死我。得、得,我堅決不住院。”
于劍飛說:“咋的,我指揮不了你了?來人,架走。”哪是來兩個人哪,呼啦來一幫,呼號著,抬胳膊、抬屁股、抬腿,把他舉起來往醫院抬。
雷大夯掙扎著喊:“唉!于劍飛,你啥人呢你,你原形畢露啊。”他再喊啥聽不到了,被戰友們的笑聲淹沒了。
歐陽鹿的醫院是流動醫院,部隊打到哪兒就跟到哪兒。說是醫院,也就比個診所大點兒,卻解決大問題。到了醫院,歐陽鹿親自給他做檢查,歐陽鹿說:“無大礙,但必須進一步治療,否則傷口化膿,就前功盡棄了。”
雷大夯說:“歐陽醫生,那藥別給我用了,留給重傷員吧,給我用都白瞎了,我命硬,我沒事了。再說,我有啥功勞,一個連都扔那兒了,我就不該活著。我的那些戰友啊,都是活蹦亂跳的棒小伙子,一眨眼的工夫,沒了。”
歐陽鹿說:“雷營長,你別激動,這樣對傷口不好。雷營長,你應該好好活著,只有活著你才能為他們報仇。你放心,我保證只要有打仗的任務,我就叫你出院。”
雷大夯說:“真的。”
歐陽鹿擺下頭,說:“那當然,但你要配合治療。”
雷大夯握住歐陽鹿的手,怕她變卦似的說:“你說的啊,一言為定。”
到了晚上,丁香來采訪雷大夯。剛進外門,雷大夯聽是她,就說:“歐陽醫生,我得貓起來,她又來了。”雷大夯就怕被人問來問去的,到正兒八經的場合他就不會說話了,凈跑題。
歐陽鹿笑著說:“誰來了?把你嚇這樣?”
“歐陽醫生,你可得給我們雷營長好好療傷。”丁香還沒進屋就開始嚷嚷。
歐陽鹿笑著說雷大夯:“怎么?真槍真炮都不怕,讓個小丫頭片子嚇住了?”
雷大夯拿著衣服,邊走邊說:“不是,那啥,我怕她問這問那,跟答題似的。那啥,我上那屋躲躲,就說我不在。”還沒等他到里屋,丁香就一步跨到他面前:“咋的,不想見我,怕我,是不是有什么隱私怕我追出來呀?”
“啥隱私啊,你不是采訪過了嗎?還老采訪啊。”雷大夯躲閃著答。
丁香調皮地拉著長聲說:“唉,你急了,一定有隱私,從實招來。”
雷大夯一屁股坐在床上說:“哎呀,丁香記者你別瞎鬧了。”
歐陽鹿邊查看別的傷員,邊打趣說:“雷營長,你也是,你就編個隱私哄哄她不就得了,滿足她的好奇心。”
“歐陽醫生,我真沒啥編的。”雷大夯嚴肅得跟真事似的。
歐陽鹿說:“你看你,真是死心眼,比方說,朝鮮人民軍的女護士對你如何好,不就得了嗎,瞎編唄。記者她都好奇,你不滿足她,她能放過你嗎?”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歐陽鹿的話就像鼓槌,咣咣敲在雷大夯的心上,他的心就被敲得咚咚跳個不停,臉噌就紅了。因為真有個女護士對他特別好。
丁香拍著手笑著說:“唉!臉紅了。護理你的那個朝鮮女護士我見到了,是個好同志,她還托我給你帶個坎肩。”丁香從挎包拿出來,抖摟了一圈兒,才遞給雷大夯。
其他傷員也跟著湊熱鬧:“那還有啥說的,咱雷營長,英俊魁梧,英勇善戰,哪個姑娘見了不稀罕。”大家都是逗趣開心。
雷大夯臉更紅了:“我都說不要了,你咋給拿來了。”
丁香看雷大夯憨厚、靦腆的樣子挺好玩,哪能輕易放過他。丁香說:“雷營長,你老實交代,她有沒有說愛你呀?”聽到這個愛字,雷大夯的臉就像蓋了塊大紅布,從臉紅到脖子。中國人難以啟齒的愛字,怎么在丁香嘴里就像蹦糖豆似的,這美國人也太隨便了,教不出什么好孩子來。
歐陽鹿打圓場說:“丁香,你可別拿雷營長開心了,他是個實心眼的人,他都怕死你了,你這張嘴呀。走吧,別在這嚇唬人了。”歐陽鹿拉著丁香走,她還不走,擰個脖子回頭喊:“我的采訪還沒完呢,別拉我呀。”
丁香和歐陽鹿住在一起,歐陽鹿查看傷員回來已深夜了,丁香坐在被窩里寫稿子。天太冷了,在屋里說話都帶哈氣。歐陽鹿哈著手進屋了,說:“這天也太冷了,丁香你怎么還沒睡。”
丁香放下筆,揉著凍僵的手說:“我把這稿子趕出來,歌頌英雄,歌頌中朝人民的友誼。”
“是關于雷營長的嗎?”
“是的,他的事跡太感人了,我要把稿子盡快發回祖國去。”
“你這么崇拜英雄,你還拿人家開心。”
“我逗他玩兒呢。”
“你玩兒,他可當真了,郁悶了一晚上。”
丁香哈哈大笑:“他怎么跟那個朝鮮女護士一樣啊,提起雷營長也是無緣無故地臉紅。我今天采訪過那個朝鮮女護士,如果不是她無微不至地護理,雷營長不會好這么快。那是個又溫柔又漂亮的女人,托我給雷營長帶的坎肩,說是她親手做的。”
“她為什么不親自給雷營長。”歐陽鹿不解地問。
“給了,人家雷營長說,”丁香學著雷大夯的表情,“我軍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歐陽鹿捂著肚子笑:“可真夠傻的。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丁香說:“可不,咱們的隊伍哪樣都好,就這點不好,一動到男女的事就草木皆兵。好像他們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愛情怎么了?戰爭就沒有愛情了嗎?這點我就比較欣賞美國人,他們活得就時尚浪漫,又實際。”
歐陽鹿說:“你別總把美國掛在嘴上,這樣影響不好。”
丁香失望地說:“歐陽,我可把你跟他們分開了,你是有知識、又時尚、又摩登的女人。”
歐陽鹿笑著說:“我過去是在國民黨的野戰醫院,別忘了,我現在是中國人民志愿軍了,小心我抓你這個散布不良言語的典型哦。”
丁香撒嬌說:“歐陽,你現在學得這么壞,人家跟你討論問題哪。”
歐陽鹿說:“咱不討論這敏感的話題,跟我說說,你是怎么從美國來中國的?”
丁香回想著說:“也許我從小受父母的影響,日本剛侵略中國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張羅著回來救國,但種種原因他們終沒有回來。十八歲那年,我憑著年輕人的一股愛國熱情,毅然決然地回到了祖國。當我在海上漂流了幾天后,第一眼看到祖國大陸,我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了胸膛。祖國啊,您的女兒回來了。我不僅代表我自己,我代表爸爸媽媽,代表所有海外赤子,對祖國的赤誠。”
歐陽鹿說:“丁香聽你這么說,我真感到慚愧,一個生在祖國長在祖國的人還不如旅居海外的人。我以前的戀人選擇是對的,當初我真應該跟他一起出來革命,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丁香問:“戀人?”
歐陽鹿遲疑了會兒:“他那時在共產黨的隊伍里,他犧牲了我才知道。我就是為了尋找他才誤打誤撞參軍,在國民黨軍醫院當軍醫。” 沉默了一會兒,“好了,別讓我的事破壞了你的好心情,你接著說。”
丁香確實受剛才情緒的影響,她說:“沒什么說的了。”
歐陽鹿說:“怎么會沒有說的呢,比方說愛情,你過去可是浪漫的美國人,你在美國也定有浪漫的愛情故事吧,講來聽聽。”
丁香是耐不住話的,只要你找準了話題。她還是先責怪起歐陽鹿了,說:“你不是不讓談愛情這個話題嗎?”
“這不是談你自己嘛。”歐陽鹿說。
丁香思索著說:“其實別管談誰,不管是戰爭還是和平,只要人存在的地方就有愛情。這是不可避免的話題,何況我們那么年輕,就是雷營長和女護士真發生愛情也不為過。”
“但我保證,雷營長和她絕對不會有愛情。”歐陽鹿逗丁香,“你這樣懷疑人家,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丁香急了:“什么呀,才不是呢,我怎么能看上他呢。”丁香說這話急是急,意思有所指,一副心有所屬的樣子。
“那你看上誰了?”歐陽鹿也知道這句話問得多余,打天津時她都看見丁香和一個人在金湯橋上相擁。可她就想聽從她嘴里說出的這個人的名字。
丁香低著頭,抿著嘴笑,那笑是羞澀的,“你知道的。”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哎呀,你非得讓我說出名字?”
“那當然了。”
“那你得替我保密。”
“行,你快說吧。”
“他叫于劍飛,咱們于團長,行了吧。”丁香笑著,羞澀中帶著無限的自豪。
歐陽鹿聽了這話心里一片荒涼,荒涼得找不到邊際。她是有思想準備的,她事先知道答案的,有時人固執得近乎像傻子,見了黃河都不死心。歐陽鹿的心空落得像無底的深淵,所有的希望和歡悅都隨丁香的這句定義消失殆盡。
丁香見歐陽鹿愣著不吱聲,就問:“怎么了?歐陽,說話呀?”
歐陽鹿掩飾說:“沒怎么,我就是替你高興,好好珍惜,于劍飛是難得的人才。”丁香的愛情得到了祝福,得到了共鳴,她的傾訴欲望更強了,特別戀愛中的女人。丁香招手說:“歐陽,來坐到我這邊來,我有話對你說。”歐陽鹿沒動,“哎呀,你過來嘛,人家跟你親近親近嘛,所以什么私房話都想跟你說。”歐陽鹿坐了過來,并鉆進了她的被窩。
兩個女軍人并排坐在床上,她們互相依偎著。在朝鮮寒冷的夜晚,在戰爭喘息的夜晚,在四面透風的臨時帳篷里,兩位美麗的像金達萊花一樣的志愿軍女戰士,她們憧憬著未來,暢所欲言著愛情。丁香像在講述一個美麗的童話,講她怎么見到于劍飛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他了,他們臨分別時他還把她飄在額前的一縷頭發捋到了耳后,她喜歡他這個細膩而又大膽的動作,從此她再也忘不了他了。說她在美國有過愛情,那個男孩子叫查爾斯,雖然他們膚色不同,可他們也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是回到祖國她更愛祖國,更愛于劍飛。歐陽鹿聽完了丁香的故事,她沒有嫉妒,她感動了。她知道她下一步應該怎么做了,她不可以愛于劍飛了,她理應幫助這位海外歸來的女記者夢想成真。
丁香不解地看著歐陽鹿說:“你咋又不說話了,你哪樣都好,就是太深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多虧我了解你。歐陽,你別不吱聲,我都把秘密告訴你了,你沒把心里話告訴我,”丁香轉頭看她,“呀,歐陽,你哭了,怎么了?”
“哦,沒什么,我被你的愛情感動了,不像我,沒人愛。”歐陽黯然神傷。
丁香摟著歐陽鹿說:“誰說的,我們的歐陽這么有氣質,醫術又高明,肖揚團長對你多好啊,別不知足啊。”
歐陽鹿苦笑著說:“你意思是說,我倆都是國軍投誠過來的,應該在一起。”
丁香忙解釋:“歐陽,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可冤枉我了。”
歐陽鹿反而安慰她說:“好了,我知道。天不早了,咱們睡覺吧,明天還要工作呢。”歐陽鹿嘆息著,“哎呀,明天不知還有多少傷員,快別打仗了。”
這一夜她們睡在一張床上,兩床被子蓋在一起,就這樣也抵擋不住冬夜的寒冷。她們臨睡覺的時候丁香還顯得很興奮,她問歐陽鹿,戰爭結束了你想干什么。還沒等歐陽鹿回答,她先迫不及待自問自答,“我呀,于劍飛到哪兒,我就在哪兒,我就跟定他了。唉,歐陽,你說我是不是個善變的女人?也就是像人們說的水性楊花的女人。你不知道,沒見到于劍飛的時候,我從沒想過要離開查爾斯。他高高大大,高鼻梁,長著一雙多情的藍眼睛。我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一起騎單車兜風。這一切就在眼前,可是我現在卻不愛他了。自從見到了于劍飛,我就覺得錯了,一切都錯了,愛原本不是那樣的,我和查爾斯那不是愛,只是喜歡,沒有那種牽腸掛肚的滋味。”
歐陽問:“那你就不回美國了?”
“不了,我呀,哪兒也不去,就跟著他,美國怎么能跟于劍飛相提并論。快說,你呢?”
“我呀,離開他,遠遠的,回老家南京開個小診所。”這個他指的是于劍飛。
“離開誰呀?”丁香問。
“你不知道,別問了。”
“那你不當兵了?”
“我本來也沒想當兵,當初當兵也是為了尋找我的戀人,我的事業是醫學。”歐陽鹿很不以為然地說,可她心里太把這當回事了,因為“這回事”里有于劍飛。有句話說得太好了,女人的世界永遠是男人,男人的世界永遠是世界。不管她是多么聰明多么有成就的女人,永遠跑不出這個法則。從跟丁香的這次談話,歐陽知道,她和于劍飛只是一場夢幻,再也不可能了。她真想趴在一個人的懷里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她是醫生,她是堅強的,冷漠的。面對鋸掉一條腿、一只胳膊她都是從容不迫的。可是誰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呢?看不到,她把它們藏在了堅強的外殼下面了,深深的,不讓別人覺察到。
第二天,歐陽鹿正在外面幫護士晾曬紗布,遠處傳來了馬蹄聲。偱著聲音看去,她看到了肖揚和警衛員騎馬向這兒奔來。肖揚騎在馬上邊跑邊喊:“歐陽!歐陽。”
歐陽鹿當然很高興,這是入朝以來第一次見到肖揚,歐陽也向肖揚跑去,瞬間,馬打著噴鼻,停在了歐陽鹿的面前。肖揚跳下馬,向歐陽敬了個軍禮。歐陽鹿不知怎么的了,鼻子就一酸,眼淚就出來了,她忘記了還軍禮,哭著撲進了肖揚的懷里,沒頭沒腦地說:“肖揚,我只有你了,你不會離開我吧。等打完了仗我們遠遠地離開這里,去南京,去國外,去哪兒都行。你愿意帶我去哪兒就去哪兒,你愿意嗎?”
“我愿意。”肖揚有些措手不及,太出乎意料了,他拍著歐陽鹿的背迫不及待地答。
“遠遠地離開他,你知道嗎?”歐陽鹿哭得更厲害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愛得很苦,可是我愛你,你阻止不了我愛你,為了你,我寧愿出生入死。歐陽啊,我心里裝著你,我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歐陽啊,我不管你愛誰,我要讓你知道,我永遠愛著你。我跟著你到了共產黨的隊伍,我跟著你來到了朝鮮,我沒有于劍飛的思想境界,我就是我,我是中國人,我從不否認我過去曾是國民黨軍人。如果你覺得累了,抗美援朝結束了,就像你說的,我們遠走高飛。”
歐陽呢喃:“遠走高飛?好,遠走高飛。”
“那我們就算約好了?”肖揚問。
“約好了。”
“跟我走?”
“跟你走。”
肖揚伸出手,歐陽也伸出手,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肖揚說:“永不反悔!”歐陽鹿回應:“永不反悔!”肖揚眼里閃著淚花,再一次把她擁在懷里,“我太幸福了,你就是我的太陽,沒有你,我的世界永遠是黑暗。”
歐陽鹿回憶說:“肖揚,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手里捧著一大束玫瑰花,站在我的面前,領著你們全旅高唱《我的太陽》,那旋律好美呀,至今蕩漾在我的心間,我真的還想再聽一次。”
“那好,我現在就給你唱。”肖揚說著,退后一步,張開雙臂高唱著……剛唱了一句,歐陽鹿忙捂他嘴說:“好了好了,現在可不是一展歌喉的時候,別引來敵人的炮火。”
這時,于劍飛和丁香走來了。離老遠于劍飛就喊:“喂,肖揚,你來了,怎么也不先到我那兒?”肖揚也快步迎了過來,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于劍飛拍著肖揚的肩說:“聽說你們團又打勝仗了,好啊,祝賀你呀,軍長說,要給你們團請功。”
肖揚半開玩笑說:“別看當年在戰場上我打不過你,打老美還是綽綽有余的,哈哈。”于劍飛握著肖揚的手說:“好,讓我們并肩戰斗,早日趕走美國鬼子,早日回祖國。”站在一邊的丁香說:“肖團長,是不是來看我們歐陽醫生啊,怎么?就這么空手來的?也沒帶點兒禮物送給我們。哦,對了,聽說你擅長帶玫瑰花,大捧的。”
肖揚哈哈笑,說:“揭老底兒。你別說,咱是講究人,哪能空著兩手見兩位漂亮小姐呢。”肖揚喊警衛員,警衛員喊到,肖揚說把我準備的禮物拿過來。警衛員拿過兩包東西。肖揚分別把它送給歐陽鹿和丁香。丁香瞅這包東西說:“這是什么呀?裹得這么嚴實,我看看。”說著她就撕開了一角,看了一眼,臉就紅了,但她還是忍不住驚呼,“天啊,太好了,肖團長,你真是個有心人。”歐陽鹿沒打開,她問丁香,“到底是什么?”丁香就趴在她的耳朵上告訴了她。歐陽鹿是醫生,倒比丁香大方,她問肖揚,“這是哪兒弄來的?謝謝你!”
“戰利品,”肖揚說,“當時我看到了,說,這個東西誰也不能動,給我留著。”其實肖揚送的就是兩包衛生紙,但是,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中,對女人來說,簡直就是奢侈品,太珍貴了,太貴族了。
丁香也說:“謝謝,肖團長。”
肖揚說:“謝什么,你給我們團多寫幾篇報道就有了,你可是我們團官兵最崇拜的大記者,在你筆下的英雄犧牲了還能活回來,真是神來之筆。英雄歸來,起死回生。”
肖揚說:“這就是共產黨為什么能打敗國民黨的原因,人民,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為什么一個國民黨軍官能死心塌地跟著共產黨出生入死,共產黨得人心哪。我佩服共產黨的領導。”
于劍飛再一次握住肖揚的手說:“等我們回到祖國,我們共同在人民軍隊里建功立業。”
肖揚沒有正面回答他,肖揚說:“等戰爭結束了,我和歐陽有約定。好了,我想念的人見到了,我還有任務,我先走了。”肖揚和他們握手告別,當他握住歐陽鹿的手時,深情地對歐陽鹿又重復了一遍:“歐陽,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歐陽鹿點點頭。肖揚慢慢松開歐陽鹿的手,高唱著“我的太陽”,和警衛員跨上馬,他在馬上給歐陽鹿歌唱,然后,他掉轉馬頭,向廣袤的雪野急馳而去。嘹亮、高亢、激情澎湃的《我的太陽》在遼闊的天空回響。
四
肖揚怎能不激情滿懷,他得到了歐陽鹿的約定,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啊,終于停泊在他的心間了。他原以為得到了歐陽鹿的心了,其實他只得到了歐陽鹿的思想。肖揚以為這次約定他和歐陽鹿將成為永恒,但肖揚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的約定將是永別的前兆,他永遠也沒等到那個約定。等他們再見面的時候,就到了夏季。
不料想,第二天,敵人襲擊了醫院,于劍飛組織人員轉移醫院,敵人的飛機在天上狂轟濫炸,雷大夯這時也不是什么傷員了,于劍飛命令他不但要保護好傷員,還要保護好歐陽醫生。敵人的炮火很兇猛,誓要把醫院夷為平地,在轉移最后一批傷員時,敵人的炮彈更猛烈了,一個炮彈在歐陽鹿的身邊爆炸,于劍飛上去把歐陽鹿按倒,還沒等他們抬起頭,接連又有幾顆炮彈在他們身邊爆炸,炸起的飛土把他倆都埋上了。當時天下著鵝毛大雪,志愿軍打飛機非常困難,敵機也是事先瞄準了目標,狂轟濫炸,等歐陽鹿再抬起頭來,傷員死了一半兒。歐陽鹿悲痛欲絕,她視傷員如自己的生命,她看到這樣慘的場面,她崩潰了,她哭著捶打著于劍飛的胸脯說:“你還我的傷員,這次你沒掩護好我的傷員,你是個不稱職的團長。”于劍飛也很痛心,他被歐陽鹿這么一責備,他倒想出一個辦法,挖工事,挖大工事,也就是在一般性工事上下大功夫,建設利于堅守的支撐點式的坑道防御工程。這樣就有效地抗擊了敵人毀滅性的轟擊。于劍飛領著全團戰士,在戰斗之余就挖工事,最后,不但把救護室搬到了地下,還把什么彈藥室、伙房,也搬到地下,反正這個工事里是戰斗生活設施配套。軍長知道了這事,夸于劍飛腦瓜就是好使,并把這種做法向全軍推廣。
云山戰役勝利后,美國人還是不服氣,仍錯誤地判斷志愿軍入朝,僅僅是象征性的出兵,不可能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他們不承認在朝鮮還有什么人能跟他們較量一番,因此,麥克阿瑟集中了二十多萬兵力,展開全面進攻,他的目的就是想把志愿軍一舉驅出朝鮮,并狂妄叫囂要在“圣誕節前結束朝鮮戰爭”。麥克阿瑟也沒想到,不但圣誕節前沒結束戰爭,這仗一打就是兩年零九個月。
站在作戰地圖前,軍長說:“既然敵人不死心,我們就陪他打,擴大敵人的錯覺,我們采取:示弱于敵,誘使敵人深入,然后實施迂回包圍,穿插分割,在運動中各個殲敵,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一點兒一點兒,一塊兒一塊兒把他吃掉。咱不急,慢慢粉碎敵人的圣誕攻勢。”
于劍飛靈活掌握敵軍作戰方針,大做圣誕文章。
于劍飛接到任務后,迅速控制了110高地、261.2高地。261.4高地久攻不下,攻下了261.4高地就斷敵退路,阻敵增援。團主力就可以協同兄弟團圍殲上草洞之敵,直至收復平壤。可是敵人也不是善茬子,他們不是死守陣地,在十四架飛機,十輛坦克的支援下向于劍飛的陣地猛攻,于劍飛他們傷亡慘重,于劍飛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命令部隊,暫時不要進攻,隱蔽待命。雷大夯滿臉血污地跑過來說:“團長,你下命令吧,我帶營再攻一次,準能打開一個缺口。”
于劍飛果斷地說:“不行,不能蠻攻了,你沒看死多少人了嗎?不能拿人墊了。”
雷大夯急紅了眼:“不能蠻攻還能咋的,還能哄他?我不管那一套,我的弟兄們不能白死,我要替他們報仇。”
于劍飛若有所思地說:“對,就得哄他們。”
雷大夯吃驚地問:“啥?”
于劍飛也不去理會他,望著天空飄飛的鵝毛大雪說:“快去,快去叫丁香來,還有,別忘了把喊話的喇叭拿來。”雷大夯不解地愣在那里,“還愣著干啥,快去。”雷大夯不敢怠慢,跑步去叫丁香。
丁香正幫衛生員搶救傷員。丁香接到命令向于劍飛跑來,雷大夯手里拎個喇叭站在后面。于劍飛說把喇叭給丁香記者。丁香接過喇叭心里猜出了幾分,問:“要對敵喊話嗎?”
“對,雙方傷亡太大,再打下去我們的人就要拼光了。他美國鬼子也剩不了幾個。對他們說,放下武器,離開朝鮮,看到了嗎?”于劍飛指著滿天的飛雪對丁香說,“下雪了,今天是圣誕節。讓他們回家過圣誕節去,聽懂了嗎?丁香,怎么感動怎么說,要把他們說得聲淚俱下,你就完成任務了。你能,你會說,來趴在坑道里,注意保護自己,好,現在就開始,像在朗誦一篇優美的散文詩,用英文。全團只有你會英語。任務艱巨,就看你的了,我親愛的女神。”于劍飛嚴肅地說。
丁香答是。
于劍飛說完,把雷大夯拉到了一邊,對他耳語了幾句。雷大夯聽了咧個大嘴岔子興奮地說,放心吧,團長,保證完成任務!于劍飛說,就看你的了,做好準備,看我的手勢出發。雷大夯說是。
這時候丁香已經專心致志喊話了,一開始她還是為了完成任務在說詞,后來就完全進入角色了,尤其她是這樣浪漫又感性的人,她首先把自己說哭了。她說:“美國朋友你好,放下武器吧,我們和平解決,不要死亡了,好不好?”
對面也喊:“我們不會上你們的當,見鬼去吧。”
丁香繼續說:“我雖然是中國人,但我是在美國長大的,我熱愛美國,更熱愛中國。誰不愛自己的祖國,應該說美國是我的國家,但中國是我的祖國,兩個國我都眷戀。當我的祖國正遭受日本鐵蹄踐踏的時候,我毅然離開了我慈祥的父母,離開我心愛的美國,還有我親愛的戀人——查爾斯。”
說到這對面安靜多了,炮火也停了。
于劍飛向雷大夯做了個出發的手勢。雷大夯帶了一個加強連,貓腰前進,多數是匍匐前進,他們身上披著白斗篷,這樣匍匐前進就跟雪的顏色混為一體,敵人很難發現。
提到查爾斯丁香的感情波動很大,人的感情很難說清楚,丁香畢竟在美國長大的,她怎能不留戀那個地方。人無論走多遠,都眷戀自己的故鄉。對丁香來說,她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無論她身在中國還是朝鮮,美國就像她的故鄉。但那個時代鑄就了那個時代的思想,她愛中國,愛人民,愛她的紅色戀人于劍飛,革命理想高于天嘛,任何什么美國、查爾斯之類的是無法動搖她的愛國意志。但查爾斯畢竟是她的初戀情人,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提到美國,提到查爾斯,許多美好而浪漫的事就浮現在丁香的眼前。
雪下得更大了,彌漫了整個天空,大朵大朵的雪花輕悠悠地飄在丁香的臉上、手上,丁香望著這美麗的雪花說:“看啊,下雪了,圣弗朗西斯科的雪也是這么美,我的家就在那里,每到這個時候,整個大街就披上了圣誕的盛裝,過圣誕節了!美國朋友們,你們不想回家過圣誕嗎?媽媽可給你準備了圣誕禮物,你不想要了嗎?在這個節日里媽媽看不到你會多傷心啊,為什么要讓媽媽流淚,你們曾經是多么聽話的兒子啊,現在怎么了?跑到別人的國土上來了,這叫侵略。由于你們的到來,這里變成了地獄,你聽到了嗎?聽到來自地獄的哭聲了嗎?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還有孩子,他們不是軍人,他們是無辜的百姓。美國朋友,回家吧!天上飄著雪,心里想媽媽,不是嗎?圣誕老人就站在你的家門口,他手捧著禮物,披著一身的雪花,白色的胡子和雪攪在了一起,哈哈,讓你分不清哪是白胡子,哪是白雪。回家吧,但愿今年你得到的圣誕禮物是——和平!多么珍貴的禮物啊,全世界人民都需要她。可我回不了家,回不了圣弗朗西斯科的家,因為我的祖國正面臨著危險,我要用我的生命、我的鮮血保衛她。如果你回到了美國,見到了查爾斯,告訴他,我很想念他。”
對面有個人,好像迫不及待地搶過話筒,大聲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丁香回答:“我叫丁香。”
對方好像拍著腦門喊:“天吶,上帝呀,我的丁香,我是查爾斯!查爾斯!”怕丁香不相信,他又沒頭沒腦地喊:“北京、胡同、大碗茶、冰糖葫蘆,媽媽教的。”
丁香整個呆住了,她不相信會有這么巧的事,她不相信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通話——敵和我。他們之間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卻在這里相見,相見的形式,咫尺天涯,只聞其聲,卻難見其人。她仿佛覺得查爾斯就站在她的面前,她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她的淚奪眶而出,查爾斯的聲音她太熟悉了,怎么能聽不出呢,他們從小一起玩到大,只是她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丁香哭著問:“你真的是查爾斯嗎?”
對面說:“我是,還記得我們在庭院一起栽的丁香樹嗎?每年的春天它開得多香啊,丁香,我親愛的丁香,我是查爾斯。”
丁香哭著說:“查爾斯,你不該來的,我是為了我的祖國而戰斗,你為了誰?你的祖國安然無恙,你為誰而戰?為誰而犧牲?想想你到底為誰,難道你就是為了到這燒殺掠奪嗎?這不是你的性格,查爾斯,回家吧,回家過圣誕。還記得我們一起唱的那首歌嗎?”
丁香輕輕唱著:
丁丁當 丁丁當 鈴兒響丁當
我們滑雪多快樂 我們坐在雪橇上
對面的陣地也隨著歌聲一片:鈴兒響丁當……
這時,雷大夯他們已匍匐到敵人的背后,于劍飛沒有心思聽丁香說什么唱什么,他始終為雷大夯捏把汗,如果被敵人發現,那就前功盡棄了。丁香越進入情況,越能吸引敵人的注意力,沒想到對面竟有丁香昔日的戀人,真是天助我也,讓他們驚喜去吧,讓他們唏噓去吧,有本事查爾斯過來,不用在那瞎激動,一會兒就等著挨揍吧。
就在美國兵唱著圣誕歌,沉浸在童話般的愛情故事當中時,他們的身后槍聲大作,手榴彈爆炸聲震耳欲聾。查爾斯跳出戰壕高呼丁香,丁香也跳出戰壕喊查爾斯。于劍飛一把拉下丁香,隱蔽在戰壕里。丁香聽到查爾斯在喊:“丁香,你是個騙子。”
丁香往戰壕上爬,掙扎著喊:“不,我不是騙子,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還沒等她說完,于劍飛又把她拉下來,說:“你不要命了,你的任務完成了,完成得很好,口頭嘉獎一次。”但于劍飛說話的口氣很不真誠。
這時敵人又進攻了,于劍飛同時下命令:“打,給我狠狠地打!”
丁香用氣憤的眼光看著他,大聲喊著:“于劍飛,你聽到了吧,他們在說我是騙子。”
于劍飛邊向敵人開槍邊說:“對不起,我不懂英文。”
丁香更氣憤地喊:“你才是個騙子,你這是欺騙。你說和平解決的”,她手指著對面陣地,“你欺騙了他們,也欺騙了我,他們已經放下了武器在唱歌,可你,可你卻開槍了,而且是在背后。你看見了嗎,查爾斯,他就站在你的槍口下。”丁香的淚大串大串滾了出來。
于劍飛無可辯白,他確實利用了丁香的感情,但后來的劇情完全出乎于劍飛的預料,查爾斯的出現讓于劍飛的計劃錦上添花。于劍飛完全理解丁香的心情,女人無法接受戰爭的殘酷。于劍飛把她按在戰壕里,強耐著性子說:“好了,丁香,這是戰爭,他們不會那么乖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如果真那樣他們就不會站在這個國土上了,他們的子彈是上膛的,時刻準備著向你開槍。我必須盡快拿下這個高地,否則影響整個戰局。我們沒有時間了,這次我們是要收復平壤的。丁香,堅強,對面是敵人,我們的戰友正倒在他們的槍下,更激烈的戰斗剛開始。我代表全體指戰員向你敬禮,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你注意保護自己,下面就看我們男人的了。”
從后面突襲的雷大夯,已經向于劍飛發來了沖鋒的信號。于劍飛喊道:“司號員,所有的司號員都過來,吹沖鋒號,使勁兒地吹!”
四個司號員站在戰壕上,吹響了嘹亮的沖鋒號。戰士們殺聲震天沖出了戰壕。當于劍飛抽出腰間的劍揮舞著跳出戰壕的那一剎那,丁香徹底領悟了,英雄和男人是怎樣渾然天成的。她永遠是這個男人身后的女人,因為這個男人和她的祖國連在一起,這是任何誘惑都不能替代的。她要擦干眼淚,她要戰斗,為祖國,為倒下去的男人們。
戰場上血肉橫飛,敵人的坦克碾過志愿軍的軀體,爆破手奮不顧身與敵人的坦克同歸于盡。自殺式的爆破一幕幕在丁香的眼前轟然炸響,她的眼前被血肉模糊。
子彈穿過司號員的胸膛,司號員迎風站立在戰爭的最高點,像一面在風中獵獵呼叫的旗幟。他把最后一個音符吹出胸膛,隨之一腔血也噴涌而出,為這最強音譜出最后的旋律,讓生命的交響曲在最輝煌處戛然而止。一個司號員倒下了,他在臨倒下之前還把胸脯挺了挺直。他就那么張開雙臂挺直了向后倒去,大睜著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仿佛倒下的是一棵青松,即使倒下了也是挺直的。因為他的一生都在昂首、挺胸,把一生站立成浩然正氣的英姿,永遠為前進吹響號角。他終身為前進歌唱,但當戰友們前進的時候,他始終未前進半步,英雄的稱謂與他無緣,但是,他死后的碑文應該這樣寫:他站立著就是前進!他倒下了就是前進的音符!不管生還是死,永遠是前進!
一個司號員倒下了,兩個倒下了。丁香沖向前去,她撿起地上的沖鋒號。那帶著烈士的體溫,帶著烈士鮮血的小號,她拿在手里是那樣的沉甸。她站在烈士曾站立過的地方,她學著烈士的英姿,吹響號角。但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此刻她要發音,她要大喊,她要大叫,她對著小號終于發出了聲音,她在高聲地歌唱,她在高唱《馬賽曲》。那高亢嘹亮的旋律在整個戰場的上空激蕩......發自她胸腔的每一個音符都那么強勁有力,她越唱越激昂,山谷就是最好的擴音器,她的歌聲激勵著每一個志愿軍戰士的心,他們在這女神一般的歌聲中沖向了261.4高地。丁香近乎瘋狂地歌唱:
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 那光榮的時刻已來臨。
專制暴政在壓迫著我們,我們的祖國鮮血遍地, 你可知道那兇狠的兵士,到處在殘殺人民, 前進,祖國兒女,快奮起,光榮的一天等著你。
這是怎樣的音樂盛典,在小號和廝殺聲的伴奏下,女高音的花腔沖天嘹亮,這樣高貴優美的歌聲本應在維也納的音樂大廳唱響,是誰把她推向了戰爭的舞臺?是侵略者!既然上了這個舞臺就不要畏懼,誰主沉浮?是正義的人民。
兩個司號員齊刷刷地站在丁香的身前,他們多想站成一堵墻,把他們心中的女神保護起來。丁香在歌唱,她手里握著小號,她的手隨著歌聲揮舞著,就像個大牌歌唱家,又像個指揮家。她傲視群雄、隨心所欲地歌唱。當紅旗插在了261.4高地的時候,兩個司號員緊偎在她的腳下,倒在了血泊中。而丁香像上緊發條的鐘表,仍在歌唱。當于劍飛一身血污地站在她的面前時她仍在歌唱,唱給志愿軍,唱給于劍飛,唱給查爾斯,唱給全人類。
于劍飛站在丁香面前搖晃著她說:“勝利了!丁香,我們勝利了!”丁香噴出一口鮮血,那是來自胸腔的血。她搖晃著,她告誡自己不能倒下。她是堅強的,她的戰友為她倒下了。丁香踉蹌著撲在地上,呼喊著。給每個司號員擦著臉,天啊,張張年輕的臉,讓丁香的手戰栗。他們的嘴角剛剛長出絨毛,上帝呀,你剛才閉著眼睛了嗎?你沒看見他們多么年輕嗎?他們還沒有戀愛,還沒有成家,還沒有孩子。丁香趴在司號員的身上號啕大哭。于劍飛拉起她,她偎在于劍飛的懷里,像個哭倦了的孩子,抽泣著。一會兒,她像想起什么似的,瘋了似的向261.4高地跑去,于劍飛跟在她的身后。
到了261.4高地,她胡亂地扒拉著陣地上的死人,嘴里不停地喊著查爾斯,查爾斯你在哪兒?她沒有找到查爾斯,她無助地站在死人堆里,茫然地望著四周,她凄厲地呼喚著查爾斯。她慢慢蹲下來,就蹲在那張死人的臉旁,那鋼盔下面的臉似曾相識,一張年輕美國士兵的臉,酷似查爾斯的臉。丁香對著這張臉夢囈般地說:“喂,圣誕快樂!別怕,讓我的歌送你回家,回家過圣誕。丁丁當丁丁當 鈴兒響丁當,我們坐在雪橇上……”
于劍飛大步走過來,近乎粗暴地把她拎起來,說:“你不能這樣,這是戰爭,他們是敵人,不打死他們,他們就要吃掉我們,你這樣沒立場讓戰士們看到會怎么想?丁香,你是戰士,你是中國人民志愿軍。”
丁香的情緒很激動:“我不管,查爾斯是我的朋友,我要找到他,他是我兒時的伙伴,我怎能不痛心。他死了,死了。”于劍飛也在想,戰爭啊,你真是罪惡,你把善良得像羔羊一樣的女人的心折磨得支離破碎。于劍飛把身子發抖的丁香擁在懷里說:“丁香啊,查爾斯不會死的,有一小股敵人逃跑了。”但于劍飛也不敢保證查爾斯就在里面,他是想寬慰丁香的心,人非草木啊。
敵人的圣誕攻勢徹底破滅了。
五
38團在志愿軍里是數一數二的拳頭部隊,也出盡了風頭,搶主攻,搶頭功,再加上丁香的宣傳力度,總能在各大報紙上看到來自38團的英雄事跡。于劍飛的名字也頻頻見報,抗美援朝盡顯于劍飛卓越的指揮才能和雄才大略。而他和丁香的感情隨著并肩戰斗的次數增多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他倆的事是公開的秘密。志愿軍都知道,從首長到戰士都盼著早日喝上他們的喜酒,于劍飛早就向戰友們保證過,回國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他和丁香的喜酒,在同志們眼里他倆是天造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再般配不過了。他倆的事已被戰士們炒成了準夫妻。每次在戰斗之余談起他倆的事,同志們都贊不絕口,為他們祝福。別讓雷大夯聽著,他聽著了準這么說,狗屁,就是西門慶和潘金蓮,一個地主少爺,一個資產階級小姐,可不般配咋的。他說歸說,沒人把他說的話當真,他就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一個屯出來的,沒人家于劍飛干的沖,就說人家壞話。再說他和于劍飛在一起總吵,沒人把這當回事了。這話也說不準,過去他倆的關系是,于劍飛是少爺,雷大夯是他家的小長工,反正于劍飛的老底兒他門兒清。有時候于劍飛那表情,真怕雷大夯揭他的老底兒。
別看于劍飛到處說等回了國就喝他倆的喜酒,他心里還真沒底,因為他從來也沒征求過丁香的意見,丁香到現在也從沒向他承諾過什么。特別是那次對敵喊話,雖然那次的勝利與丁香的喊話分不開,但是她對查爾斯的態度,怎么說呢,太含糊,甚至很曖昧。戰斗立場不穩,愛恨不那么分明,反正是眾說紛紜。可是當時誰知道她喊著話好好的,怎么就出來個查爾斯?這個蹩腳的查爾斯,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那個時候出現,想起來于劍飛就想一拳把他揍扁。
丁香的《馬賽曲》真是唱出了氣勢,唱出了軍威,雖然是外國歌曲,但那旋律,像春雷、像戰鼓,催人奮進。為此,丁香的嗓子好幾天都沒有說出話。歐陽鹿給她調治的時候,開玩笑說:“沒想到,咱們志愿軍隊伍里還藏著個女高音歌唱家,你可成了寶貝了,于劍飛團長給我下命令了,讓我早點兒把你的嗓子治好,聽說祖國的慰問團要來,于團長說到時候讓你也亮一嗓子,震震他們,說,我們不光打仗英勇,唱歌也是在行的。”
丁香使性子說:“他讓我干啥我就干啥呀,我才不聽他的呢。”丁香自從那次喊話后,對于劍飛一直耿耿于懷,她認為于劍飛利用了她,騙了她。
歐陽鹿就勸她說:“戰場上講究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丁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戰爭,是你死我活,你說于劍飛不講信譽,那么他們就講信譽嗎,如果講的話就不會把戰火燒到鴨綠江邊了,我們也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了。”
丁香堅持說:“那我也不希望查爾斯死,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善良的一個人。”
歐陽鹿說:“可是,他現在端起槍對準了我們的戰友,你看看,我們滿屋的傷員,這是幸運的,有多少死在了戰場上,永遠回不來了。”
丁香哽咽說:“這些我都懂,我就覺得心里難受。”
歐陽鹿嘆息著說:“丁香,你是個善良浪漫的好姑娘,不應該卷進這場戰爭,可戰爭來了我們就得面對,戰爭是個魔鬼,它往往扭曲了人的靈魂。”
丁香問:“歐陽,你說,查爾斯的心也被扭曲了嗎?不會吧?”
歐陽鹿笑了:“那誰知道啊,那你只好問他了。唉,丁香,我覺得你有問題呀,你是不是還愛著查爾斯,你可有腳踏兩只船的嫌疑啊?”
丁香坦誠地說:“也不是的,別看我生他的氣,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他。當他沖向敵人,我為他自豪,為他擔心,甚至想,如果他犧牲了,我為他報仇,哪怕犧牲了也無所懼。可是我又那么怕他犧牲,怕失去他。我看到那么慘烈的場景,我想為他做點兒什么。當時我看見司號員倒下了,我就拿起他的沖鋒號,為浴血奮戰的戰友吹響號角,可是我又吹不響。我看見好幾個敵人圍著于劍飛,我真想沖過去,可兩個司號員擋在了我的胸前,我知道他們是在為我擋子彈,我百感交集,不知怎么一張嘴《馬賽曲》沖口而出。這一唱一發不可收,《馬賽曲》的旋律太激蕩人心了,當我高唱著《馬賽曲》的時候,我渾身的血都沸騰了,我要歌唱,為我上戰場的愛人歌唱。”
歐陽鹿聽完丁香的這番話,她眼里也閃著淚光,她說:“丁香,跟著于劍飛吧,不會錯的。他胸懷大志,文韜武略,是個鋼鐵柔情的男人,十個查爾斯也換不來。”
丁香哽咽著說:“我當時也沒想到會和于劍飛有什么發展,因為我心里早有人了,那就是查爾斯。可是后來我越來越離不開他了,我寧愿背棄美國的親人,為了他。”
聽了丁香的話,歐陽鹿知道她離于劍飛越來越遠了。可她還有心啊,她的心可以愛,偷偷的,默默的,心想,不說出來,誰也不知道。暗戀,這種事似乎不可能發生在高傲的歐陽鹿身上。肖揚的出現,她的心湖曾蕩起漣漪。肖揚做派紳士,思想前衛,對愛情執著而浪漫。她喜歡收到他的紅玫瑰花,卻始終不肯接受他的愛情。到底為什么,她也說不清,總覺得還缺點兒什么,缺什么呢?她問遍了自己也沒找到答案,見到于劍飛她找到了,找到了又怎么樣?她讓自己陷進了無盡的困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她總不能跟丁香明爭暗斗吧?跟丁香說,跟所有人說,她也喜歡于劍飛,她要跟她爭個高低。她不能,她是歐陽鹿。歐陽鹿高傲得像翱翔在藍天的白天鵝,她那顆圣潔的心只配別人來仰慕和追隨。再說她也不想驚擾丁香的夢,就讓她美夢成真吧。她喜歡這個才華橫溢海外歸來的姑娘,她的身上帶著一半兒美國人的新奇和浪漫,又帶著一半兒東方人的神韻和娟秀,她愿她的前程似錦。
祖國的慰問團真的來了,在戰友們的要求和于劍飛的鼓勵下,丁香站在舞臺上演唱了《馬賽曲》。用法文唱完了用漢語唱,得到了戰士們雷鳴般的掌聲,共謝了兩次幕。幕后,慰問團長說,我跟上級請示,到我們文工團來吧。丁香謝絕了,丁香說她還是愿意做戰地記者,和于劍飛、和志愿軍們在一起并肩戰斗。慰問團長說這樣吧,你就做我們幾天的臨時演員。征得了首長的同意,丁香跟著慰問團邊隨訪邊當演員,所以慰問團走到哪兒,哪兒就激蕩著《馬賽曲》。
丁香漂亮、聰明、勇敢,又說了一口流利的英文,特別那《馬賽曲》唱的,哪個男人聽了不心潮澎湃。所以關于丁香的話題也就多了。有人說,丁香名花有主了,好像正和38團的于劍飛談戀愛。首長拍著桌子大怒,扯淡,戰事這么緊張,還有閑心扯這犢子。
肖揚見到于劍飛就問:“你和丁香進展得怎么樣了?”
于劍飛說:“還那樣。等回國,我鉚足勁兒追她。”
肖揚說:“我可聽說了,可有好多人盯上她了,現在的丁香可非同小可,一曲《馬賽曲》唱響了整個志愿軍。聽說還有個什么圣誕緋聞,記住嘍,有緋聞的人,最有魅力。”
于劍飛說:“別提圣誕了,從那次喊話丁香到現在還不理我呢。”
“難怪,丁香畢竟接受過西方教育,受西方文化的熏陶,在她的意識當中生命至上,當然她無法理解你的突襲戰略。這就是東方人和西方人對生命不同的價值觀。”肖揚分析。
“虧你還是軍事專家,我這是戰略戰術,”于劍飛說:“一個優秀的指揮官,決不能放過任何制敵機會和辦法。我要打勝仗,我必須為收復平壤贏得時間。因為我是指揮官。”
“丁香畢竟在美國長大的,即使她不愛查爾斯了,但她也不希望他死。她喊話時付出的是真情,沒有陰謀,她就想讓對面的美國軍人放下武器回家過圣誕節。她近乎天真地認為她的真誠能平息這場戰爭,可是,她的童話被你于劍飛打破了,所以她把怒氣牽扯到你身上。”
“不,她的童話是被這場戰爭打破的。”于劍飛說,“我相信她會理解我的,慢慢來,在戰斗中,她會成長起來的,我對丁香還是充滿信心的。”
“關鍵是你要跟丁香把關系確定了,別等她也成長起來了,成了別人的丁香了。”肖揚替于劍飛著急。
“誰也白扯,”于劍飛說,“丁香是我的,她也鐘情于我,我有這個感應。她只是暫時別不過這個彎來。”
肖揚說:“我只是給你提個醒。”
于劍飛說:“咱們不提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了,打敗不了美國鬼子,回不了國啥都是白扯。等回了國,咱們一起結婚,我們住鄰居。肖揚,你可要好好珍惜,歐陽鹿可是我軍最優秀的女軍醫。你不知道同志們有多么尊敬和愛戴她,她在同志們眼里那可就是神。哎呀,我真慶幸把她帶到我們的隊伍里來,肖揚,別的功勞我不敢吹,唯一在歐陽鹿這件事上,我敢吹牛,我敢說我是立了頭功的,你不知道,她救活了我們多少同志。”
肖揚高興:“劍飛,讓我們再加把勁兒,勝利回到祖國去,共同站在婚禮的殿堂,舉行一個革命的婚禮,那將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是劍飛,你別看歐陽鹿她外表冷漠,其實她內心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很重感情。其實她心里有人,但不是我,不管她愛誰,但我愛她,至死不渝。”
于劍飛很興奮:“你不知道,歐陽鹿聽到你又打勝仗了,她有多高興,一高興就哼唱那叫什么歌來著?就是你總掛在嘴上的那個外國歌。”
“《我的太陽》。”肖揚接。
“對對,《我的太陽》,”于劍飛說,“外國歌,嘰里呱啦的,傷員們愛聽,因為他們愛戴的歐陽軍醫終于露出笑臉了,他們也高興。肖揚,行啊,這一陣兒你們團總打勝仗。”
肖揚繃著臉嘮:“那也不行,哪有你們團名氣大呀,打個丁點的仗就有人替你們吹。又上報紙又上喇叭的,不夠你們得瑟的了,唉,請給丁香大記者捎個口信,她可太偏心了,什么時候光顧我們團?”
“哈哈!”于劍飛笑著說,“肖揚,你這可是嫉妒啊。”
肖揚也哈哈笑著說:“能不嫉妒嗎,我們戰士都會唱《馬賽曲》了,這《馬賽曲》已不是什么法國名曲了,成了丁香名曲了,我都會唱了,你聽我給你唱兩嗓子: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那光榮的時刻已來臨......”于劍飛也跟著唱起來,兩個年輕的團長唱著嘹亮的歌曲,向著勝利的目標奮勇前進。
慰問團回國后,丁香也調走了,調到軍司令部去了。
走的那天許多人去送她,送到最后就剩于劍飛、雷大夯了。其他人都很知趣地停下了,好給于劍飛和丁香留點兒空間。只有雷大夯傻呵呵地,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倆人的身后。于劍飛給丁香牽著馬,默不作聲地走著。于劍飛想趁這個機會跟丁香解釋圣誕喊話的事,倆人總這么別扭著挺長時間了,臨走咋也得把這事解決了。說啥呀,雷大夯跟在后面呢,啥也說不成。于劍飛就攆雷大夯:“你回去吧,我送丁香記者就行了。”
雷大夯好大不愿意:“你看你,我送送丁香記者不行啊?老攆我干啥呀。”給于劍飛氣的,真是四六不懂的玩意兒。
丁香也覺得雷大夯跟在后面別扭,她實在耐不住了,轉過身面對著雷大夯說:“雷營長,你再送我就不走了。”
雷大夯沒有辦法,說:“好好,我不送了。”他臨走說:“于劍飛,別忘了你自己的事。”于劍飛不耐煩地說:“走你的吧。”
丁香問:“什么事呀?”
于劍飛說:“沒什么,聽他瞎咧咧。”
丁香說:“他好像不喜歡我們倆在一起。”
于劍飛輕松地說:“是這樣,雷大夯有個妹妹,我們三人從小跟著一個師傅習武,他希望將來我能和他的妹妹成為夫妻,但我只是把她當作妹妹。我已經跟他說明了不可能,雷大夯就是一頭犟驢。再說了他不喜歡,我們就不在一起了?他是誰呀?真有意思。他就是我家小長工,他就覺得跟我說話隨便了。以后我對他要嚴肅些。”
丁香憤怒地說:“不準你鄙視勞動人民。”
“我沒有,真的。”于劍飛笑著,帶著靦腆說:“丁香,還沒等分別,就想什么時候再能見到你。”
“這就交給戰爭安排了。”丁香冷著臉說,她還對于劍飛有氣。
于劍飛笑臉相迎,逗丁香開心:“這戰爭太不夠意思了,我們每次分別后都是幾年后才見面,但愿這次不要這樣。”
“最好是這樣。”丁香繃著臉。
“你不想我?”于劍飛說。
“想你利用我?”丁香冷笑著問。
于劍飛收起笑,義正詞嚴地說:“志愿軍入朝作戰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歷經五次戰役共殲滅敵軍二十多萬人,你是搞新聞的,這你知道吧。志愿軍把美帝國主義的‘老虎屁股打疼了,迫使他們不得不走到談判桌前。可是他們根本沒有誠意,他們一邊在談判桌上討價還價,一邊對我們狂轟濫炸。本來在停戰談判前曾主張在‘三八線停火的美方,這時卻突然拒絕了我方的方案,胡攪蠻纏地認為,他們是陸、海、空三軍參戰,現在雙方雖然相持在‘三八線,但空中、海上他們仍有絕對的優勢,因此,劃分軍事分界線時,‘海空軍優勢必須在地面上得到補償,無理地提出將分界線劃在我軍陣地以北約38—68公里的開城、伊川、通州一線,企圖不戰而攫取1.2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丁香,這就是他們的強盜邏輯和霸權主義。丁香,我說這些你能明白嗎?我們不能始終用善良的心對敵人。我想你這次去軍里,關于談判的事比我要了解的多。”
丁香的表情有好轉,她默不作聲地看著于劍飛。
于劍飛繼續說:“彭德懷總司令說了,我們的作戰方針是,打的堅決打,談的耐心談。只要美國膽敢反擊,我們就給他迎頭痛擊。” 于劍飛停下腳步,面對著丁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是戰爭。撇開戰爭我還是向你說抱歉,是對你的心情說抱歉,對這場戰爭決不。”
丁香平和著口氣說:“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就是心里無法接受,特別你在我心里那么完美。”
于劍飛說:“胸懷祖國的人,才是最完美的人,我想做個胸懷祖國這樣完美的人。要想做個完美的中國人,首先要站在中國革命的立場上愛國。對于抗美援朝這場戰爭,毛主席說:‘如果不是美國軍隊侵略朝鮮,打到我國東北邊疆,中國人民是不會和美國軍隊作戰的。但是,既然美國侵略者已經向我們進攻了,我們就不能不舉起反侵略的旗幟。這就是中國人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從于劍飛堅毅的眼光中丁香看到了中國的希望、中國的勝利!
丁香眼光柔和地看著于劍飛:“給我時間。”
“好,上馬吧。” 于劍飛把丁香扶上馬。
于劍飛囑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放心吧,沒事。”丁香答。
于劍飛牽著馬韁往前走著,說:“你不知道,你這一走我多不放心,戰事越來越緊了,我們到朝鮮以來,打了幾個勝利的戰役,敵人不服氣呀,有更殘酷的戰斗等著我們,越往里打,離祖國越遠,祖國的運輸現在跟不上,糧食、彈藥、生活物資都運不過來,運輸線被敵人破壞得非常嚴重,我們的處境很嚴峻,你一個女同志會更難。上次肖揚來,送給你和歐陽鹿的禮物,我看了差兒點眼淚流出來,如果不是戰爭,這是每個女孩子應該必備的再正常不過的生活用品了,可是,現在要肖揚當作禮物,像寶貝一樣送給你們。丁香啊,戰爭讓女人付出的要比男人多,可是你們誰也沒提出像這樣的困難。”
“提什么呀,我有時恨自己是個女人,如果我是個男人也會像你一樣端起沖鋒槍沖向敵人。”丁香的眼睛瞪得很大。
于劍飛笑笑說:“你還是做個漂漂亮亮的女人吧,這你就夠出名的了。肖揚說了,好多首長都對你有看法了。”
丁香不解:“對我有看法?怎么?我做錯什么了?”
“不是,”于劍飛吞吐著說,“是好看法,都想那什么......你看,像你這么優秀的戰地記者,首長有想法是正常的。”
丁香假裝生氣:“好啊肖揚,他背后竟說我壞話,等我見到他非跟他算賬不可。”她又指著于劍飛,“還有你,跟肖揚合起伙來瞎懷疑人。”
于劍飛仰頭欣喜地看著她,把韁繩遞到她手里:“天不早了,丁香,走吧。”
丁香向他揮揮手,馬向前跑了幾步,丁香突然掉轉馬頭回望。于劍飛揮著手喊:“冷暖自知,多保重!路上小心。”
丁香駐足片刻,依然轉過身,勒緊韁繩,調轉馬頭,馬狂嘶著,奔騰向前方,融進遠山中。
送走了丁香,沒幾天就送歐陽鹿,歐陽鹿調到師醫院工作。于劍飛理解,像歐陽鹿這樣的好醫生哪兒不想要啊。臨走的頭一天晚上,于劍飛來到了歐陽鹿的住處,歐陽鹿正在收拾東西,見于劍飛來了,咧嘴笑了下,她那張憂郁而冷漠的臉,更顯得憂心忡忡。看到于劍飛,加劇了那份酸楚,淚就涌到了喉頭,她的淚仿佛不是從眼里來,是從心里來的,她的心縮緊了似的痛,她緊閉了嘴不讓自己哭出來。她哭這是沒有理由的,軍人調來調去,這是很平常的事。再說她可不像其他的女軍人,動不動就哭。可她今天看見于劍飛眼圈卻紅了,眼里就閃著亮晶晶的東西,她竭力遏止著,她咬著嘴唇,不讓這眼淚流出來,她連忙說句話掩飾自己的窘態:“謝謝你,來送我。”歐陽鹿這一說話不要緊,就好像委屈從四面八方涌來,淚稀里嘩啦奪眶而出。
“什么話呢,跟我還客氣,我不應該來嗎?咱們可是老朋友了。”于劍飛雖是批評,可口氣透著親切。他順手把毛巾遞給歐陽鹿,“你看你,調哪里不都是為志愿軍工作嘛。”
歐陽鹿抽噎著說:“我從那邊過來,就一直在這個團,真舍不得離開你,不,是你們。”她是想說你,又覺得太直白。她那么高傲的人,她怎么能把心跡表露出來。
“嗨,”于劍飛說,“就為這呀,你在我們團那只是暫時的,像你這么精湛的醫術,早就該調走了,你在這待這么長時間就是我們偏得了,你要是不在這兒,我們這兒還能稱得上戰地醫院嗎?充其量也就是個團衛生隊。好了,這不是好事嗎,到時候我去看你,說不定我哪天負傷了,就住進你們醫院了呢,還得你給我做手術呢。”
歐陽鹿拉下臉生氣地說:“不準你說這不吉利的話,我寧愿我這個軍醫失業。我真不想看見傷員再抬進來,現在藥品供應不上,有的戰士做完手術傷口化膿感染,我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期盼著戰爭早一天結束,我不想再看見犧牲。”
于劍飛鄭重其事地說:“歐陽醫生,難為你了,我知道你把傷員視為生命,我代表38團所有指戰員向你敬禮。”于劍飛敬了軍禮,歐陽鹿也向他敬禮。
歐陽鹿說:“我應該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你鼓勵我,引導著我,謝謝你給了我一切的勇氣!”
“你看,又跟我客氣。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目空一切,居高臨下的,還財大氣粗。第一次見面就把勃朗寧手槍送給我了,這個禮物太貴重了,給我們那幫小子都眼饞壞了。”于劍飛拍著腰里的槍說。
歐陽鹿說:“就說得好聽,怎么沒換回你丁點兒的禮物啊?”
于劍飛笑笑:“當時你們軍餉那么高,我尋思你還能稀罕咱啥禮物呀。好,你說,你想要啥,我有的就給,就是沒有的,等咱回國買,你說吧。”
“你真讓我說呀?”
“說,說。”
“我喜歡你腰里的劍。”于劍飛聽了眼睛就長了,他不舍得,這劍就像命一樣跟著他。歐陽鹿看出來了,笑笑說:“舍不得了吧,我不是要,我就是喜歡,說著玩的。是你讓我說的,我知道,你還要用它殺敵呢。”
于劍飛有些不好意思:“這樣吧,歐陽,等打完了仗用不著它了,我送給你,由你來保存。這把劍經過的戰役可不少,是有紀念意義的,到時候,送給你留做紀念,戰友一場嘛。”
“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歐陽鹿臉上有了笑意:“到時候你的劍就由我來收藏了,我把它掛在我的床頭,說不定還能保平安呢。就算我第一件藏品吧,有一天增值你可別要回去呀。”
“哈哈,我可沒有那么小氣。歐陽醫生喜歡收藏啊。”
“不,我只喜歡收藏你的劍。”哦,天啊,這話說得有些紕漏,不嚴謹,歐陽鹿說完有些后悔,但她說的是真話,有時候真話是不能說的。于劍飛一時啞然,歐陽鹿緩解尷尬說:“哦,我是說,多年以后,時過境遷,也許我們天各一方,看到各自的物品,會勾起我們許多美好的回憶。無論世事如何變遷,時刻提醒我們,珍藏在記憶里的這些美好的事情是不能忘卻的。”
于劍飛興致勃勃地說:“你喜歡收藏我支持你,我建議啊,你就專門收藏軍事品,我幫你收集。噢,對了,肖揚的馬刀可比我的劍漂亮多了,這小子他不敢不給。”于劍飛的談話明顯有些逃逸,他故意不把話題談得太深奧了,他就是想讓歐陽鹿開心些。看到歐陽鹿那幽怨悲憫、滄桑歷盡的樣子,他無法知道這個女人心里到底藏著多少悲苦,怎樣的男人才能走進她的心里,才能分擔她的憂傷。肖揚能嗎?我能嗎?既然不能就不要驚擾她的夢,還不如說點兒淺顯的讓她露出一時的笑容,
歐陽鹿很冷地說:“肖揚的東西我不用收藏。”
于劍飛不解:“為什么?”歐陽鹿凄美地一笑,“也許我們以后永遠在一起。”
于劍飛恍然大悟,大悟得有些夸張,“哦,聽你這么說我明白了,肖揚真是沒白努力,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祝福你們!”于劍飛真誠得有些過,好像巴不得他倆在一起。
“你看我們倆很般配,是嗎?”歐陽鹿說這話聲音冷。
“那當然。”
“是因為我們是一路人嗎?都是國軍那邊投誠過來的?”
“不不,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歐陽,你不知道嗎,我多么盼著你好,我把你當成我的親人。這里還多了一層含義,說真的,我心里也說不上對你是一份什么樣的感情,但有一樣是真實的,我看不得你受丁點兒委屈。我既仰慕你又愛戴你,總想盡一點兒義務保護你,不準任何人對你有一點兒詆毀,哪怕是你對自己的貶低,都不行,那就是對我的貶低。你不知道你有多優秀,你理性、簡潔、嚴謹、敬業,舉止莊重,一派大家風范。我們都需要你。”
“你都把我說哭了,我有那么好嗎。”
于劍飛點著頭:“以后不準這樣說自己了。”
歐陽鹿說好,于劍飛說:“歐陽鹿我考慮過了,你和肖揚最般配,跟著他你會幸福的。肖揚是個好同志,經過這么長時間考驗,是我們軍隊值得驕傲的將領,沒錯的,他很愛你,被愛是幸福的。”他們的談話到后來是愉快的,直到于劍飛要走出門,歐陽鹿臉上還掛著笑容,于劍飛臨出門,歐陽鹿喊:“于劍飛!”聲音很急促,有稍縱即逝的感覺。于劍飛停住腳步問:“有事嗎?”歐陽鹿反倒不置可否地默不作聲了。于劍飛說:“我還要到各營去看看,我走了。”歐陽鹿囁嚅著說:“謝謝你的寬宏和豁達。”這話倒不像感謝的話,倒像對于劍飛的贊許和評價。其實歐陽鹿想說我愛你。她沒有什么企圖,也不抱什么幻想,她已決定將來跟肖揚結婚,她就是想讓他知道,她確實愛他,可這句話在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折騰,最終也沒沖破嘴的防線。于劍飛說早點兒休息吧,明天還要出發呢。
于劍飛想要住進歐陽鹿所在醫院的想法也沒實現,歐陽鹿同樣也想什么時候能親自為于劍飛醫治一次傷,也沒有實現。歐陽鹿不是盼著于劍飛負傷,而是因為只有那個時候她才有機會跟他肌膚相親,還不被他看出破綻。想過之后,她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她痛罵自己,怎么有這么“歹毒”的想法,太自私了。
志愿軍在朝鮮期間,戰爭之慘烈,生活之艱苦,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一個接著一個的戰役,讓敵人沒有喘息的機會,同時志愿軍也付出慘重的代價。盡管這樣,戰機的主動權在志愿軍手里,現在是敵人守,我們攻。
志愿軍首長果斷做出決定,發動更大規模的戰役,反擊敵人。于劍飛團和肖揚團奉命在北漢江以北的陣地打擊和控制敵人,掩護兄弟部隊渡過北漢江向敵人發起進攻。于劍飛他們占領一個高地又一個高地,敵人也拼命往回奪陣地,戰斗非常激烈。
歐陽鹿和她的戰友們在醫院里也緊張地忙碌著,她站在手術臺前給傷員做著手術,一個接一個的傷員抬到她的面前,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了。當她喊下一個的時候,有個戰士報告,說沒有了。歐陽鹿問怎么回事?戰士報告因為前方的傷員運不下來,戰事緊張,人員不夠用。院領導當機立斷,抽調醫院人員到前線搶運傷員,或到陣地醫治傷員。歐陽鹿摘掉手套說她也去。院領導說那不行,前線很危險,你一個女同志,那絕對不行,再說你這么長時間沒休息了,抓緊這個空當睡覺。她睡得著嗎,前方有她的兩位親人,一個是她深深眷戀的情人,一個是她將要終身相托的丈夫。她說我必須去,既然前方的戰斗這么激烈,就是我們往回運傷員也很困難,有些手術我當場就能處理掉。就這樣,歐陽鹿和戰友們冒著槍林彈雨沖到了前線。
于劍飛見到歐陽鹿,說你怎么來了,這很危險,回去。歐陽鹿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不能回去,你沒看見嗎,這里需要我。歐陽鹿顧不得抬頭,她不停地包扎、救治,一些不在要害部位的彈片歐陽鹿就地取出,根本也不用麻藥,麻藥留給重傷員用。傷員們都很配合,這點兒痛算什么,歐陽醫生冒著生命危險沖到前線來了,歐陽醫生你就開刀吧。手術刀消毒就在火上燒,歐陽鹿的手術快捷、到位,穩、準、狠。于劍飛看了,說歐陽鹿你真是好樣的!歐陽鹿問,肖揚那邊怎么樣?于劍飛說,傷亡也很嚴重。歐陽鹿想忙完這些傷員她就到肖揚的陣地去。一會兒,一個戰士氣喘吁吁跑來,歐陽醫生快,快。還沒等這個戰士說完,歐陽鹿邊手術邊問為什么不抬過來,快抬過來。小戰士說我們團長他說死不下火線。歐陽鹿問誰?小戰士說肖揚團長。歐陽鹿驚愕地追問:誰?戰士哭著說,肖揚團長,你快去吧,再不去他就沒命了。歐陽鹿背起藥箱,不顧一切地沖向前去。于劍飛沖她的背影喊歐陽醫生注意安全。
肖揚像個血人似的,仍在指揮戰斗,一顆炮彈爆炸,炸掉了他一只胳膊。他的右臂從膀頭開始齊刷刷地被炸斷,他就用左臂端著沖鋒槍向敵人射擊,終因流血過多倒在了地上。他還有嘴,他不斷發出戰斗號令。歐陽鹿撲過來,看著躺在地上,臉像一張白紙似的肖揚,這還是我那個風流倜儻、桀驁不馴的肖揚嗎?沒了一只胳膊,斷口處像張著的血盆大口,太恐怖了。歐陽鹿看慣了太多的恐怖,這次她受不了了,她像個初學乍練的新手,手抖個不停,不知從哪兒下手。肖揚身上還多處負傷。可是歐陽鹿,你以往處理過的傷情比這復雜多得多呀?你都鎮定自若,今天怎么就亂了陣腳了?歐陽鹿慌亂地給肖揚包扎斷臂處的傷口。在取肖揚腿上彈片時,因為麻藥用完了,她把毛巾塞進肖揚的嘴里,開始取彈片,在取的過程中她不停地喊:肖揚,疼你就喊,疼你就喊。黃豆大的汗珠從肖揚的臉上滾下來,直到疼昏過去也沒吭一聲。當她把取出的彈片扔到地上時,無意中看到了那只胳膊。肖揚的胳膊,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只被炸得破碎不堪的胳膊,眼球被那只恐怖的、可憐的、孤零零的胳膊吸住了。剛才她急昏了頭,她把那斷口處當作傷口了,忘了肖揚永遠地失去了一只胳膊。現在她看到了這斷臂驚愕住了,那個完美的、標準的男人的軀體將永遠地失去了胳膊,她像乞丐似的趴在地上捧起那只胳膊,只剩下殘骨碎肉了。她努力想把它們拼湊成原來的樣子,再安接到肖揚傷口處,可是,不可能了,她已沒有回天之力。她的手像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抖個不停,手里這堆殘骨碎肉,好像還帶著肖揚的體溫,這曾是多么健壯的胳膊,她曾感受過他的力量和魅力,就是這只胳膊捧著好大一束玫瑰向她求婚,現在卻被永遠地卡在炮彈殼里。她的眼淚一股腦兒地都灑在了上面,她的樣子很嚇人,嘴里失控地說:“肖揚你的胳膊,你的胳膊。我,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把它接上了,我不能。”她的樣子很嚇人,就好像這胳膊是她打掉的,又好像這胳膊回不到肖揚的身體上是她的過錯。肖揚沒被自己炸掉胳膊嚇壞,而是被歐陽鹿那張扭曲的臉嚇壞了。肖揚竭盡全力爬起來,撲向她,用左臂一下把她擁進懷里:“歐陽,不怕,我沒事,你已經盡力了,我還有左臂,不怕。”他說這話倒像掉胳膊的不是他而是歐陽鹿,斷臂處隔著紗布還往外冒著血,歐陽鹿能聞到那血的腥味,她能感受到血的熱氣,突然她像嗅到某種刺激氣味的獅子,憤怒瞬息暴發,氣涌胸肋,她雙目如灼,甚至暴跳如雷了,不!不!這幫混蛋。她掙脫了肖揚的手,端起地上的卡賓槍沖向前沿。她站在戰壕的上面噠噠地向沖向陣地的敵人開槍:“來吧,混蛋,來吧,美國鬼子。”往日里那個不茍言笑,淡漠世事的女軍醫不見了,這里只有復仇女神。她完全瘋狂了,她看敵人在她的槍口下倒下,就好像在大劇院欣賞一場小丑鬧劇,開心過癮,興奮不已。什么丁香的查爾斯,那就來吧,即使查爾斯沖在前面她也會開槍的,因為他是侵略者。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子彈就在她的耳邊呼嘯而過,她不怕,她的心已被戰火點燃,這著火的胸膛還怕子彈嗎?她要為她的戀人而戰,為朝鮮人民而戰,為新中國而戰,為全世界的和平而戰。她覺得今天她才像一個真正的戰士,雖然跟部隊轉戰南北這些年,她以往的武器就是手術刀,今天她卻端起槍,端起了能放出子彈的槍,射向敵人。
于劍飛隨后率人趕來,于劍飛來時正看到這樣一幕:
好像沖鋒槍的子彈射在了歐陽鹿的身上,血從她的胸膛噴涌而出,像怒放的禮花。她仰了仰,又全力站直了,只是帽子掉了,散落出滿頭的卷發。卷發飄逸著、飛揚著,像不倦的旗,昭示著她還活著,站著。她偏下頭,看見了于劍飛,她笑了,是那種上弦月的笑,燦爛而溫馨。她看見于劍飛呼喊著向她飛奔,還有肖揚踉蹌著也向她奔撲。她想,我怎么了?她也向于劍飛撲去,她真想撲進他的懷里睡上一大覺,她又困又累,想睡極了。但她沒能挪動腳步,身子搖晃的像風中的殘葉。她咬牙屏息,站直了,站直了,她不能倒下,她要等于劍飛,她要倒在他的懷里,所以,她咬著牙,凜然地站立著。猝不及防,一顆子彈又射中了她。她蹙著眉,像是很疼,她痛苦地挺了挺身體,心力交瘁,挺不住了,她放棄了。臨放棄她的眼神還是望向于劍飛,祈求他快點兒,再快點兒。她再也做不了自己身體的主了,她和她的槍一同倒在了陣地上,咚的一聲。臨倒地的那一瞬間,她還是這樣幻想的:她不是倒在無情的陣地上,而是另一片天地。那情景很美也很壯麗,畫面是這樣展開的:敵人退卻了,陣地平息了。她向于劍飛跑去,聽好了,不是走,是跑。跑得很飄逸很輕盈,她這一生就沒這么像飄似的跑過。頭發表演似的揚在風中,那姿態,一定很美,美得有些輕浮,輕浮得近乎曖昧。于劍飛也向她跑來,揮著手,或張著雙臂,迎接她。歐陽鹿托著槍,快跑到于劍飛面前時,她瀟灑地把槍一扔,是槍咚的一聲倒在地了,不是她,她怎么能倒下呢?她要漂漂亮亮地站著,以最優美的姿勢迎接于劍飛的相擁,再婀娜一點兒也不為過。她希望槍永遠都不要起來,它不起來就沒有用武之地了,世界就和平了。她始終沒倒在地上,經過很長時間如表演一般地飛奔,終于撲進于劍飛的懷里。因為激動,撲進懷里的撞擊聲音也很大,把她自己震得很痛。肖揚、丁香,很多人都在看著她,她不管,就是要撲進他的懷里,她從沒這樣放縱過自己,就這一回,就這一回。然后戰士們一擁而上,把她拋向空中。就那么一直拋,她從沒那么開心地笑過,是那種放聲的笑,她永遠也落不到地上。她又看見肖揚向她走來,她望著肖揚空空的袖管,她不笑了,她哭了。他們此刻沒有更好的語言向對方表達,他們同時舉起手向對方敬著軍禮。肖揚用左手敬禮,肖揚還自豪地說我是志愿軍迄今為止第一個用左手敬禮的軍人,這第一次軍禮獻給了我最心愛的、最敬慕的愛人,歐陽鹿。
實際上,她和槍倒在地上的聲音是很大。槍口還冒著余煙,槍和大地好像久違的戀人,槍一旦投入到大地的懷抱就不想再起來了,槍就想這么靜靜地躺著不想再噴出火花。而歐陽鹿倒在地上卻沒有槍那么安逸,她的身體扭動著,冒著血,她直直射向天空的眼睛還在幻想和盼望著。
于劍飛把歐陽鹿拉進戰壕里,肖揚大叫著撲到歐陽鹿的身邊,于劍飛和肖揚撕心裂肺地呼喚著歐陽鹿。衛生員大瞪著眼睛不知道該止哪兒的血,該包哪兒的傷,整個前胸都在冒血。
歐陽鹿喘著問:“我中彈了嗎?要緊嗎?告訴我傷在哪兒,我是醫生,我告訴你們怎么治。”她看衛生員光哭,她著急,“你別哭啊,救人啊,快止血呀!”歐陽鹿求生的欲望如此強烈,憑著這股勁兒,她還能說話。衛生員不知所措搖著頭,一般人以為搖頭就是沒事,可歐陽鹿她是醫生,她知道這個搖頭意味著什么,就是沒救了。她的堅強一垮全垮了,她的聲音微弱而又急促了,“我沒救了嗎?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救、救我……”歐陽鹿的話讓披肝瀝膽、鐵馬冰河的男人們肝腸寸斷。她是醫生,不是英雄;她是女人,溫柔似水。在她生命最后的時刻,她想活,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事,她是多么渴望活啊!可他們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生命一點點消失。于劍飛緊握著她的手說:“歐陽鹿,你要堅強,你不會死的。衛生員快,快呀。”于劍飛沖衛生員怒吼。衛生員哭著,手忙腳亂,用紗布胡亂地裹著。
肖揚用左手捂著她流血的傷口說:“歐陽,你沒事的,就會好的,我們有約定的,我們要遠走高飛的。”
歐陽鹿只剩下呼氣了,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于劍飛,我想,告訴你,告訴你……”于劍飛把耳朵貼到她的嘴上,到底也沒聽到要告訴什么。歐陽鹿翕動著嘴唇,再努力也發不出聲音了,她只好用眼睛。她緩慢地轉動著眼神,從肖揚的臉上留戀地轉到于劍飛的臉上,手想抓住什么,剛抬起來,卻定住,無力地垂下。她竟奇跡般地燦然一笑。天吶,美得像天使。她從沒那么嫵媚動人地笑過,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笑了,沖著她心愛的兩個男人,漸漸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兩大滴淚從她那笑的眼角滾出。
歐陽鹿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可戰爭沒有停止跳動,仍在激烈著。于劍飛和肖揚呼喊著跳出戰壕,所有的戰士都跳出了戰壕,為歐陽醫生報仇。
夕陽如血,染紅了天際的云彩,朵朵云彩像紅花一樣在天際綻開。這是戰時很少見的火燒云,是如此的燦爛,大地被涂上了迷人的橘黃色,給戰時的人們平添了一份暖意。
歐陽鹿就這樣躺在橘黃色的晚霞里,美麗安詳,就像童話里的和平天使,無法和眼前的戰爭連在一起。身后的殺聲震天與她無關,她好像在欣賞著眼前的景色,她完全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她閉著眼睛盡情地感應著、激動著、潤澤著。好美呀,霞光滿天。
于劍飛和肖揚勝利地完成了阻援和掩護任務,肖揚倒在了戰場上,昏迷不醒,都以為他夠嗆了,當天就被安排回國治傷了。歐陽鹿的葬禮他沒有參加,這成了他最大的遺憾和悲傷。
丁香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當天就趕來了,她在整理歐陽鹿的遺物時發現了她的日記。看過后她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捧著日記本大哭了一場。她想起了她們在一起的日子,那個總是勸她跟于劍飛好的歐陽鹿卻如此深深愛著于劍飛。她不知道應該把這本日記交給于劍飛還是給肖揚,她不知道這件事應不應該告訴于劍飛,最后她想還是交給于劍飛吧,也是對逝者靈魂的安慰。
已經凌晨兩點了,開始雷大夯領著戰士們都站在門外,他們要為歐陽醫生守夜。于劍飛命令雷大夯帶領戰士們回去休息,明天還有戰斗任務。
丁香對著冥冥的夜空說,歐陽鹿,今晚于劍飛屬于你,明天你安心上路吧。
于劍飛翻開歐陽鹿的日記,猶如朝氣蓬勃的歐陽鹿躍然紙上。他是個無神論者,但這夜他確實感受到歐陽鹿的靈魂在跟他對話。他始終握著歐陽鹿的手,因為只有這一刻屬于他們倆了,沒有機會了。于劍飛沒有一點兒膽怯,他覺得歐陽鹿躺在那兒就是睡著了,她太累了,這個心高氣傲的女人終于可以和他平心靜氣地溝通了,他們就這么靜靜地握著手。于劍飛覺得歐陽鹿的手是有感覺的,這手修長、圓潤、光滑,是典型的外科醫生的手。于劍飛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的手迷住了,他感嘆世上竟有這般漂亮標致的手,他真想把它捧在手里看個夠。現在他握著這雙冰涼的手,淚水長流,這手再也不能拿手術刀了,再也不能給戰士們取子彈了。歐陽鹿啊,你怎么就躺在這里了,你是多么怕躺在這里的,可是你叫我怎么辦啊歐陽鹿,你的一聲聲回家吧,把我的心都喊碎了。我面對你柔弱的請求第一次無能為力。于劍飛捶打著自己,我還算什么男子漢,算什么英雄。于劍飛恨自己沒有回天之力。他捧著歐陽鹿的手,緊緊貼在臉上,發出狼嚎般的哭聲。這一刻是對歐陽鹿愛的回饋嗎?如果歐陽鹿不犧牲,于劍飛永遠也不會看見這本日記,也就永遠不知道歐陽鹿多么愛他,他們也就永遠不會有手牽著手的一刻,心貼著心,魂繞著魂。這一刻完完全全屬于歐陽鹿,這一刻屬于他們愛的終結也是愛的延伸,是對愛的詮釋也是愛的枉然。他想更多地給予歐陽鹿愛和溫暖,讓她的靈魂安詳上路。于劍飛一千次一萬次地說我愛你。因為這是歐陽鹿生前一千次一萬次想說又沒說出口的話,然而,于劍飛又一千次一萬次說對不起,因為歸根結底他愛的還是丁香。但于劍飛說的最多的還是我愛你,因為我愛你不單單代表愛情。歐陽鹿的死讓于劍飛痛徹心扉,不能說他對歐陽鹿的愛無動于衷,即使歐陽鹿活著,即使知道了歐陽鹿的愛,他還是愛丁香的。
歐陽鹿的葬禮是第二天舉行的。
直到天亮,于劍飛還是握著歐陽鹿的手不放。丁香走到他的身邊說,現在歐陽鹿她屬于我們全體志愿軍戰士的。她是我們的歐陽鹿,是我們的英雄,看,同志們來送她了。你要節哀,你要領著我們繼續戰斗,繼續前進,你是我們的主心骨啊。38團是一面獵獵飄揚的旗幟。
戰士們連夜用樹條扎了個棺材,倒像個花籃,上面別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和各式各樣的綠草樹葉。
于劍飛親自抱著歐陽鹿,把她放進那個大花籃里。每個戰士都走過來,向她身上放一朵花,向她作最后的告別。
就要蓋棺的時候,于劍飛說等等。他的手在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停了片刻,這是歐陽鹿送他的。然后他抽出佩戴的劍,雙手捧著,放在了歐陽鹿的身邊。這劍是歐陽鹿生前要收藏的,于劍飛已經答應她了。劍柄上赫然刻著三個字,我愛你!想必是于劍飛昨晚刻上去的。他終于替歐陽鹿說出這句話了。歐陽鹿到臨犧牲的時候想要告訴他的也是這三個字,她直到死也沒說出口,她是不想為難于劍飛,也不想驚擾丁香的夢,是日記告訴了所有人。于劍飛仰天嘆息,歐陽鹿啊,你表面冷漠寧靜,內心是如此的低回軟語、悲天憫人。你不一直想要這把劍掛在你的床頭嗎,到此為止,這把劍算真正掛在了你的床頭,陪伴你永遠了。歐陽鹿走好。
六
肖揚的傷稍有好轉他就回來了,按理他是不應再回到朝鮮戰場,可他堅決要求回來,因為他的歐陽鹿留在了朝鮮。
于劍飛想,應該把歐陽鹿的遺物給肖揚,包括那本日記,肖揚有權讀到它,讓歐陽鹿的愛有個歸宿吧。
肖揚一只手騎馬,一只手打槍,一只手指揮戰斗。他就是剩下一只手,每個神態,每個動作也還那么講究而又有風度,于劍飛稱他為戰爭紳士。
肖揚回到朝鮮的時候已經是大雪飄飛的冬季了。他站在歐陽鹿的墳前,孑然凄立,生死兩茫茫。肖揚對著茫茫的雪野說,歐陽,你化作漫天的雪花入我胸懷來吧,肖揚來看你了,你在這很冷很孤獨,我知道,不要緊,我會來陪你的,我就是化做一朵雪花也要飄落在你的腳下,我就是化做一縷清風也繞著你轉,一生一世與你永不分開。歐陽,上次見面,《我的太陽》沒唱完,現在我唱給你聽:
啊!多么輝煌,
燦爛的陽光。
啊,我的太陽,
那就是你。
遠遠站著于劍飛和丁香,他們也沉浸在肖揚的歌聲里。
丁香邊聽邊流淚,她說歐陽鹿是偉大的,她即使躺在這里,她生命中曾有過的光輝影響著人們的精神,這就是永垂不朽!就像你,你把劍放進歐陽鹿墓里的瞬間,我就知道了她在你心里的分量,她將永遠活在你的心里,這輩子都抹不去了。你對歐陽鹿的那份愛升華了,純真,誠摯,一塵不染,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大愛。你在我心里有了另一面的高大,我為有你這樣的愛人而自豪。于劍飛欣賞地看著她,感激地摟著她的肩說丁香,讓我們一起愛歐陽鹿吧,永遠懷念她。
肖揚雄渾高亢的歌聲,震撼著天空,震得雪花紛紛揚揚,讓男人的血脈僨張。多少英雄逐鹿、金戈鐵馬在這蒼涼的天穹下演繹,你不但能聽到狂嘶的呼喚,看見騰燃的愛情,還能感覺到花殤的零零落紅。
于劍飛和丁香凝思傾聽著。曲終樂斷,肖揚張開一只臂膀,他就這個姿勢重重摔在歐陽鹿的墳上。丁香剛要過去扶他,于劍飛拉住了她,說,沒事,肖揚是條漢子,會爬起來的,他能用這樣激情豪放的歌聲為歐陽鹿祭奠,就說明他的精神沒有垮。這就是軍人,站著生,站著死。面對死亡和悲傷一樣站立著,握緊拳頭。這就是他為愛譜寫的戰歌。他一定會站起來的,因為有更激烈的戰斗等著我們,就讓他跟歐陽鹿靜靜地待會兒吧。
丁香說那我就不跟肖揚告別了,我得馬上回去。于劍飛說這么急。丁香說是的,這次軍里派我去開城。于劍飛問不會是參加停戰談判吧?丁香說現在還不知道,據我所知談判進行得很艱難。美國方面總無理強調海空軍優勢,必須在地面上得到補償,這一強盜邏輯,立即遭到解方參謀長的嚴厲駁斥,解方說你們是陸、海、空三軍參戰,我們“一軍對三軍”就把你們從鴨綠江邊趕到了“三八線”,如果是“三軍對三軍”,早就把你們趕下大海了,還有什么談判的余地呢?于劍飛說美國還在這方面胡攪蠻纏,這回他們怎么說?丁香說美國方面就叫囂,那好吧,就讓炸彈、大炮和機關槍去辯論吧。于劍飛大笑,他們不是沒辯論,都讓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丁香氣憤地說,他們現在坐在談判桌前,他們的戰斗機居然飛到了我國的沈陽、本溪、撫順、輯安、安東,并在輯安、安東轟炸我們的設施。最可氣的是折磨虐待我們的戰俘,公然違背日內瓦公約。
于劍飛欣賞地看著她說:“丁香,你在戰爭中成長了。”
“是嗎!”
“你是戰士了,不再是任性幻想的小姑娘了。”
“經過了這么多事,我能沒有想法嗎?我也在反思自己,我要走與中國革命相結合的道路。歐陽鹿為共和國的光榮和獨立犧牲了,給我的觸動很大,更堅定了我的信仰。歐陽鹿那么年輕漂亮,那么有作為,為她的信仰獻出了生命,所以我們活著的人更要珍愛生命,我的這個珍愛生命不是懼怕犧牲,當祖國需要我們挺身而出的時候,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的珍愛生命是為烈士們活著,建設新中國。”丁香的目光是那樣堅毅。
“丁香,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跟你在一起嗎?因為你有思想。現在還生我的氣嗎?”
丁香苦笑了下說:“都是戰爭。”
于劍飛握著丁香的手:“你能理解就好,我是軍人,我是指揮官,我的目標是為了打贏。但我還要求自己做個完美的人,所以我很在乎在你心里的形象,不想在你的心里留下陰影。”
丁香微笑著說:“這么在乎我?”
“那當然。”
“為什么?”
“我愛你。”
丁香用一雙溫柔的眼睛看著于劍飛,嘴張了幾張,話還沒說出口,淚先盈滿了眼眶,“我也愛你。你是最出色的指揮官。”
于劍飛聲音有些哽咽:“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見面。”
“快,在和平的陽光下。”丁香含著淚微笑。
“丁香,你的笑臉就是最燦爛的陽光。”
丁香更甜地笑著,露著一對小虎牙,淺淺的酒窩在臉蛋上隨著她的表情,時隱時現。于劍飛看著遠方,若有所思:“我總在夢想,有一天我們永遠在一起。到那天,你不會逃離我吧?”丁香同樣看著遠方,滿眼是憧憬:“怎么會呢,我和你一樣,渴望愛情的永恒。”
于劍飛面對著丁香,扳著她的肩頭,無限深情地問:“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你都不會離開我,是嗎?”
丁香點頭。當然她不知道“情況”,此時她堅信,如果她和于劍飛不犧牲,定能走到一起。丁香輕輕地靠在于劍飛的胸前,柔聲地說:“想你!”丁香聲音小得如夢囈,足夠了,于劍飛聽得真真切切,他沒有說話,卻柔情萬種地擁著丁香。丁香哽咽著,“什么時候能永不分開呀?”
“快了,回國后第一件事就是結婚,那樣我們就永遠不分開了。你愿意跟我回到那個還滿目瘡痍的祖國,建設她、保衛她嗎?”于劍飛就這么摟著她問。
“我愿意!”丁香的淚流著。
“我的家現在沒有地也沒有錢了,剛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洗劫一空我們家的錢財,帶你周游世界,看起來是不可能了,我們以后的日子會很苦、很窮,你怕嗎?”
“我怕,但有你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丁香,我們這就算私訂終身了。”
“海枯石爛!”丁香伸出小手指。
“永不變心!”于劍飛鉤住她的小手指。
丁香抬起頭疑惑地問:“劍飛,你今天跟我們以往的分別可不一樣,你可是誘惑我說了不少真心話,你太狡猾了,好像讓我表決心似的。”
“好,我也向你表決心,我向全世界宣布,”于劍飛把手放到嘴上向著遠山喊,“回國我就和丁香就結婚。”
丁香含著淚:“好,回國就結婚,我們共同期待這個日子。”
肖揚死在這一年的冬天。
肖揚率領僅剩下一個連的兵力堅守陣地,敵人圍攻了三天三夜。彈盡糧絕,援軍又進不來。肖揚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戰士凍死餓死,到了第三天,只留下一個排的兵力,他命令其他人員突圍。能出去一個是一個。肖揚和留下的戰士頑強地守住了陣地。
可是,等于劍飛率援兵趕到時,陣地一片白雪茫茫。昨晚奇冷無比,是入朝以來最冷的一次。下了一場大雪,所有的一切都覆蓋在白雪的下面。戰場上沒有血跡,沒有尸體,雪的上面連個兔子腳印都沒有,就好像這里從沒出現過生物,也沒發生戰爭,白,白的死寂。雪深,深直腰際。腿插進去,很難拔出來。肖揚他們在哪兒?于劍飛呼喚著肖揚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狂嘶的北風,仿佛在述說和追憶這里曾發生的悲壯和剛烈。
于劍飛找到了肖揚。他在!他在陣地上。他站著!凜凜然地站著!能把身軀站立成一副雕像的只有英雄。肖揚挺立在找他的戰友們面前,他把血肉之軀雕塑成冰凌的風骨,他左手拄著一只長槍,圓瞪著眼睛,目視前方。他生前與戰友們戰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后仍與戰友們并肩抗敵。他死了也要站著看著這場正義戰爭的偉大勝利!他讓敵人敬畏,讓戰友敬仰。戰友們肅穆地站在他的面前,向天空發出怒吼的子彈。槍聲震落了他空袖管的雪花,那空袖管迎風獵獵飄蕩。
于劍飛在肖揚的里懷兜里發現了遺書:
于劍飛,我最親愛的戰友:
歐陽鹿是說愛你,可她要廝守終生的還是我。不管她愛誰,但沒有人能阻止我愛她。艱難不能,犧牲不能,戰爭不能,你不能,她不能。有誰能像我那樣愿意留下來陪她,你能嗎?只有我能與她的愛相提并論,不是嗎?那么就把我葬在歐陽鹿的墓旁吧,留在她的身邊,不管是黃泉路上還是在天堂,與她相依為命吧。
很慶幸我們并肩走過的這段日子,讓我有了崇高的信念和革命的意志。在我生命停止的那一刻,我敢自豪地說,我無愧于祖國和人民。保存好歐陽鹿的日記本,她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她屬于這個輝煌的時代,屬于我們這代軍人。她記錄的是風華絕代的浪漫史詩,是軍人的浪漫史詩,我們就是這風華絕代的風流人物。不要以為我死得很畏縮,不!我是高唱著《我的太陽》離開的,那感覺就像站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宮殿里歌唱,哦,不,我們的音樂宮殿是冰雕玉琢的,全世界也沒有第二個。我看到了我的聽眾,他們聽得到,有歐陽鹿還有所有犧牲的戰友,他們為我喝彩。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一點兒也不孤單,我心里溢滿了愛,對祖國、對戰友、還有我的歐陽鹿。
劍飛,我最親密的戰友,請轉達我對祖國的歉意:請原諒,我的祖國,您的兒子再也不能為您增光添彩、遮風擋雨了。祖國啊!多保重,您的兒子多想再回到您的懷抱,感受您的溫暖和博大,盡管我與您隔著千山萬水,死,魂也要遙遙守護著您。
不寫了,我的手凍得拿不住鉛筆了,寒冷已嚙噬進我的骨髓了,再寫我怕沒有能力把信放進兜里了。劍飛,真想跟你再多說會兒,太多,太多。哦,不行,還有話沒說完,如果你和丁香有了孩子,叫我和歐陽鹿一聲爸爸媽媽,把我倆名字的一個字加到孩子的名字里。切記!
永別了,戰友!
肖揚絕筆
于劍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上去就抱住了冰雕成的肖揚,戰友,戰友啊,我怎么能失去你。于劍飛的臉貼著肖揚那冰涼的臉,淚從心里涌了出來。誰說男兒沒有淚,而是未到傷心處。肖揚,你活過來吧,我們還要并肩戰斗!
中國人民志愿軍與朝鮮人民軍一道并肩戰斗,在不到一年的時間中,把多國部隊從鴨綠江畔趕回到“三八線”以南,并將戰線穩定在“三八線”附近,迫使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坐到談判桌旁!
毛澤東在與周恩來商議后決定,由志愿軍副司令員鄧華、參謀長解方作為彭德懷的代表出席談判會議。同時決定,從國內派出由外交部副部長兼中央軍委情報部長“紅色特務”李克農,率停戰談判工作組立即赴朝,協助指導談判工作。并選派了一位對國際問題頗有研究且文思敏捷、才華橫溢,時任外交部政策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兼國際新聞局局長的喬冠華,作為李克農的主要助手一同前往。
戰場上的拼殺殘酷、激烈,然而,談判桌上的較量也同樣尖銳、復雜。在政治和軍事兩條戰線上,李克農和彭德懷,一文一武,一談一打,同時進行。談得耐心,打得堅決。談,針鋒相對;打,寸土必爭。談了再打,打了又談。談了兩年,也打了兩年。最終,迫使美國侵略者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在停戰協議上簽字
談判于1951年7月10日10時在開城來鳳莊舉行,從這一天開始到7月26日,經過半個月的唇槍舌劍,終于達成了談判的“五項議程”。
1951年10月25日,經過雙方在戰場上“炸彈、大炮和機關槍的激烈辯論”,談判在中止了63天后,雙方移至汶山與開城之間的板門店新址,繼續和談。
1953年7月27日10時,朝鮮停戰談判以朝、中、英三種文字在板門店簽署停戰協議。當天下午,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也分別在協議上簽字。
克拉克面對中外媒體的采訪,沮喪地說:“我成為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沒有取得勝利在停戰協議上簽字的陸軍司令官,我感到一種失望的痛苦。”
話音剛落,幾米外,彭德懷的聲音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朝鮮戰爭證明,一個覺醒了的愛好自由的民族,當他為祖國的光榮和獨立而奮起戰斗的時候,是不可戰勝的!”
歷時747天的朝鮮停戰談判以中朝的勝利落下帷幕。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終于在板門店得以簽字,中朝談判代表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抗美援朝勝利結束!
1950年10月1日至1953年7月27日的抗美援朝戰爭,是我志愿軍在黨中央和毛主席的領導下,為保衛祖國,支援鄰邦而進行的一場舉世矚目的正義戰爭,經過兩年零九個月的殊死較量,我志愿軍以劣勢裝備戰勝了擁有現代化裝備的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粉碎了美帝國主義紙老虎的本來面目。提高了我國、我軍的國際威望,以無可辯駁的事實向全世界宣告:“假如世界上有一個美國不好惹,那么,也有一個中國同樣不好惹。”帝國主義列強任意欺侮、宰割世界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時(朝鮮時間),這個日子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在板門店中美雙方代表簽訂了停戰協議,至此,兩年零九個月的抗美援朝戰爭宣告結束。這個停戰協議是美國自建國以來唯一在沒取得勝利的情況下簽訂的協議。
丁香作為記者、翻譯,于劍飛和雷大夯作為代表團成員的護衛者一同參加了當日的停戰協議簽字。
協議儀式一結束,中外記者圍著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采訪。丁香完成了采訪任務,她剛要登車回返,丁香突然聽到有人用英文喊她:“親愛的丁香。”
丁香聞聲回過頭,驚住了!“我是查爾斯。”一名美國上尉軍官興奮得像孩子似的向她手舞足蹈,“丁香,我是查爾斯。”
“查爾斯?”丁香的眼睛也瞪大了,她認出來了,“查爾斯!你沒有死,你還活著!”
丁香更像個孩子,跳下車歡快地向查爾斯跑去,查爾斯也向她跑來。他們跑近了,站住了。對視著、觀望著、端詳著,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他們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又喜出望外地聳聳肩,然后張開雙臂,用美國人見面的方式,擁抱在一起。不時傳來親吻的聲音,不光親額頭,臉上每個角落都親到了,最后都不知道往哪插嘴了。丁香不住地說:“查爾斯,你沒死呀,你還活著,太好了!”查爾斯不停地說:“我活著,你看,我活著,這不是夢!哦,上帝!”
丁香說我以為那次你死了呢,我悲傷了很久。查爾斯說,不,我逃出來了,生命至上嘛。丁香說你恨我嗎?查爾斯說不,我恨戰爭,這不怪你,那時你我是敵人,現在好了,戰爭結束了,結束了,我們是朋友。美國人民早就厭倦了這場戰爭,我們在錯誤的地點,與錯誤的敵人,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丁香激動得熱淚盈眶,說,查爾斯你說的真好,戰爭結束了,和平了。他們又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查爾斯喜出望外地說:“我們回家吧!回美國。丁香,我們一起讀書,完成學業。”
“好的,查爾斯,我們還要去旅行。”丁香和查爾斯完全沉浸在重逢和停戰的喜悅里。丁香說讓我看看你有變化嘛,哦,比過去結實了。查爾斯說你比過去更漂亮了,這身軍裝穿在你身上,噢,漂亮!真漂亮!噢,讓我給你拍張照片,查爾斯從挎包里拿出相機,丁香擺好了姿勢,查爾斯說注意,笑,好!喀嚓。
于劍飛和雷大夯站在軍用敞篷車上,驚詫地看著丁香和查爾斯。雷大夯更驚詫地看著于劍飛,他推了于劍飛一把,于劍飛瞪他一眼跳下車。于劍飛表面看似平靜,心里挺不自在的。其實丁香和查爾斯擁抱只是美國最普通不過的見面方式了,而在那時的中國,就是戀人也沒有當著別人面擁抱的,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在臉上親。于劍飛和丁香到現在也沒正兒八經、實實惠惠地親過,這可好,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個美國鬼子擁抱親吻,真是的,不像話。于劍飛咬著牙,斜瞇著眼睛看著。雷大夯也跳下車,站在于劍飛的身邊。他早就看不過眼了,他小聲鼓動于劍飛,這美國鬼子叫查啥來著?丁香為他哭夠嗆,這家伙,命挺大。于劍飛說叫查爾斯。雷大夯說對對,這老查挺不是東西,關鍵時候他就冒出來,看架勢他要把小丁香勾回美國去呀,我去把她拽回來。于劍飛一把拉住他說,你給我老實待著。可他的眼睛始終盯著他倆。丁香和查爾斯嘰里呱啦說個不停,看著沒有“再見”的意思。雷大夯可真沉不住氣了,跟機關槍似的,于劍飛你還是英雄,我看你就是個狗熊,我看你今天就是輸在老查手里了。平常你來能耐了,總圍著人家丁香轉,該轉的時候你不轉,不該轉的時候你瞎轉,關鍵時候你就拉松套,還說我呢,于劍飛你倒是沖啊,把丁香拉回來呀。于劍飛干瞅著就是不動地方。雷大夯急得就去按汽車喇叭。按喇叭也不管用,丁香嘰嘰喳喳跟查爾斯說話,沒什么反應,根本聽不到喇叭聲。
雷大夯一個勁兒用手捅于劍飛,意思讓他趕緊行動。
于劍飛大喊一聲,“丁香!”喊完他還是斜瞇著眼睛看著,那意思就是,我看你回不回來?你別說他這一嗓子比喇叭好使,丁香一回頭,正看見于劍飛大義凜然地站在風里。她喜歡他這種男人味十足的樣子,他是她心中的英雄,特別她看見他那么堅毅地站在風里,就如一面旗幟在她心里飄蕩,她知道她離不開他,離不開那面旗幟,她要一輩子守著這面旗幟,在他的旗幟下向前進。
她對查爾斯搖著頭說:“對不起,我不能回美國了,永遠不能,查爾斯,對不起,忘了我吧。”說完她向于劍飛走來。這時,于劍飛和雷大夯走到了他們跟前。雷大夯嚷著,美國鬼子,膽肥了你,上這兒搶人來了,停戰協議簽完了,你還猖狂個啥?不料想,查爾斯能聽懂中國話,他憤怒地說不要叫我美國鬼子,是的,戰爭結束了,要互相尊重。雷大夯好奇地笑了,嘿,這美國鬼子他懂人話。查爾斯繼續嚷,不要叫我美國鬼子。好好好,不叫你美國鬼子,我們來叫丁香,叫丁香。雷大夯哄著他嘮,很江湖義氣地對他一拱手。查爾斯也跟他拱手,說這樣好,我們是朋友。丁香嘛,跟我回美國。雷大夯說你做夢吧你。查爾斯繼續說,我們兩小無猜。
于劍飛很霸道地扯過丁香,說,戰爭是結束了,我們是要回國了,但回的不是美國,是中國。他說的同時,用胳膊摟著丁香的肩。查爾斯不解地說,丁香是我的。于劍飛說丁香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的女兒。說著拉著丁香就走,查爾斯追著喊,我抗議,你這是強制,這是綁架!于劍飛說好,我不強制,我不綁架,我看她跟誰走。于劍飛撒開丁香的手,大踏步在前面走,他心里有底,雷大夯在后面跟著呢。
丁香看著查爾斯稍猶豫了下腳步,就追著于劍飛邊走邊說:“查爾斯,再見,我必須走了,你回到美國好好生活,替我照顧我的爸爸媽媽。”
查爾斯在后面喊:“丁香,是為了他嗎?”
“不完全是,我要回中國,建設新中國,你懂嗎?我是軍人,不是你過去那個穿連衣裙的小丁香了。”丁香停了一下腳步回答。
查爾斯攤著雙手喊:“丁香,你冷靜點兒,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你的中國很窮很苦的。”
丁香也向他攤著雙手說:“很遺憾,查爾斯,我沒有回頭的余地了,戰爭改變了我的思想,中國是我的祖國。”
查爾斯又急又痛苦地說:“哦,丁香,你答應我的,你保證過的,打敗日本就回美國的,現在連我們都打敗了,你為什么還不回,你說話不算數。丁香,我求你,回來吧。”
這時候的丁香淚流滿面,她停下腳步,傾刻,她向查爾斯飛奔而去,撲進查爾斯的懷抱。查爾斯驚呼:“哦,上帝呀!哦,寶貝!你終于回到我的懷抱。”他緊緊抱著丁香,也哭了。他以為丁香回心轉意了,他還沉浸在喜悅當中,心為之狂跳不止的時候,丁香猛掙脫出他的懷抱:“查爾斯,別了,忘了我吧,就當我們過去是個虛幻的童話故事,故事講完了,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丁香淚眼看著他,一步步往后退。查爾斯痛苦地雙手捂著腦袋大叫:“不,不,丁香,你太殘忍了。”
“丁香,快點兒,車要開了。”于劍飛轉過身,站定,又喊了一嗓子。他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丁香向于劍飛,不,是向祖國飛跑而來。
查爾斯還是緊追不舍:“丁香,你不讀哈佛了嗎?你不要你的爸爸媽媽了嗎?還有我們那片丁香樹,你都不要了嗎?”無論查爾斯怎么喊,丁香回答他的還是一句話,對不起,查爾斯。當她跑到于劍飛跟前時,于劍飛一下蹦了起來,好像又打了個大勝仗,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向查爾斯舉了舉握緊的拳頭。雷大夯一揮手說,上車,走嘍,回中國嘍。
車開了,查爾斯還追著喊:“丁香,我會等你的,回美國吧,我們的家在那兒,你答應我的。我會等你一輩子。”回答他的只有丁香揮動的軍帽。
臨回國時,于劍飛、雷大夯、丁香還有許多志愿軍戰士,他們肅穆地站在歐陽鹿、肖揚和其他犧牲的志愿軍墓前。于劍飛百感交集,這次是做真正意義上的離別了,我們就要回國了,你們將永遠堅守在這塊土地上。于劍飛想起歐陽鹿臨死時那渴求的眼神,“我要回家”,于劍飛現在想起這句話,就如萬蟻嚙噬他的心。歐陽鹿啊,原諒我,我多想牽著你的手回家,就像領著我的姐妹。戰爭結束了,你卻要長眠在這里。于劍飛腦海里一幕幕閃著他和歐陽鹿、肖揚在一起的情景,曾是一樣的青春輝煌,一樣的鮮活生命,又是一個車皮來到的朝鮮,回去的人里卻少了你們。親愛的戰友呀,讓我怎么舍得離開你們。八月的金達萊花已凋落,長出了綠色的葉子,郁郁蔥蔥地繞在墳前。
隊伍里有人哭泣,男人的嗚咽,如悶雷滾過云層。他們流血沒哭,犧牲沒哭,掩埋戰友的時候沒哭,因為現在前面是祖國,身后是長眠在朝鮮的戰友,叫人怎能不悲慟?就讓我們高唱肖揚生前最愛唱的《我的太陽》吧,以慰戰友的英靈。
戰友們一起唱,有會唱的,有不會唱的,有高音的,有低音的,有哪句都不在調上的,有標準花腔的,有民族唱法的,也有光哼哼唱不出詞的。這組大合唱沒有哪個指揮家能指揮得了,也沒有哪個指揮家能指揮出這樣的旋律。聽吧!忽而電閃雷鳴,忽而春暖花開,忽而排山倒海,忽而潺潺流水。還有冰排撞擊的轟鳴聲,還有炮轟陣地的爆炸聲。唱到高音處,你聽不出是野狼的嘶嚎,還是雄獅的怒吼,聲聲都是對戰友深情的呼喚。
仿佛漫山遍野開滿了金達萊花。
作者簡介:張艷榮,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作協全委會委員、簽約作家,畢業于魯迅文學院第1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已發表和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說《不在場》《愛與黑暗》《對峙》《父親的山高 母親的水長》《父親情深 母親意濃》等,長篇小說《繁花似錦》《命令無情》《特務》《你用戰劍翻耕土地》《跟著團長上戰場》《關東第一槍》等。多部小說獲遼寧文學獎和《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長篇小說《繁花似錦》入選中宣部2020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遼寧作協金蘆葦重點作品。小說轉載《新華文摘》《小說月報》《海外文摘》《作品與爭鳴》等。小說多發表于《中國作家》《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芳草》《小說界》《山花》等。有小說改編拍攝為影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