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六首）

邢海珍

一片云朵在路上

一片云朵寫出霞光的姓名

在路上

我行走的路星辰起落

草色的秋天和雪色的冬天

到來，它們只在腳前腳后

然后是一群人，天地間

云朵與人，上下各據位置

我在路上前行

云朵就在我的頭頂逗留

已有許多年了

一起行走的人少了

我抬頭辨認白云，熟悉的顏色

此時也變得陌生

楊樹、垂柳，還有紅楓、黃杏

我是大樹臨近的人類

衰朽的白發年輕的夢

晴空之下，大國的公民

西去十三里的鄉下，時而匆匆

一片云朵在路上，我是過客

東三省

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說東三省

東三省在山海關外

曾是蠻荒之地

草樹滿山，棒打狍子瓢舀魚

地多狼多胡子多

后來哈爾濱人多，“老毛子”也多

我的家鄉東三省

我的出生地東三省

黑吉遼或者遼吉黑

翻過來掉過去都一樣

父親離世

沒人講東三省張作霖

沒人講小日本兒皇姑屯

只剩下歷史，十四年、光復

土改斗地主、抗美援朝

北上或者南下

共和國長子、產糧大省

忽然間，東三省老了

老區、老屯、老鄰居

老工業基地、老廠房、老問題

留守老人

能人走了

大學生不回來

剩下一些不走的

堅守振興大業

留守兒童不走

等著爹媽回來過年

東三省太冷，去海南買套房子

投資不過山海關，放開三孩

石油煤炭木材基本掏空了

欠賬、地大物博，有許多故事

闖關東、抗日神劇沒人再講了

都去做直播，大寶貝小寶貝

都來了，弱智的、狂吃的

都火了

許多人走了

但好山河不走，藍天白云不走

遼沈雄風不走，長白山勝景不走

滑雪場不走，北極村不走

種糧大戶不走

東三省，那是我的家鄉

天高地闊的東三省

民風淳厚的東三省

我們不走

在三發村

靜靜的三發村不言不語

像個年邁的老漢坐在路邊

偶爾有一輛小車

從村中穿過

驚得街上散步的鴨子

躲到溝邊的樹下

我的菜園在后街的院子里

如寂寞的少女獨居深閨

黃瓜豆角綠衫盈袖，白蝴蝶

纏著初夏的黃昏暗下來

一棵櫻桃樹點亮紅紅的果實燈盞

為誰渲染小小的時光

這里是我的鄉下

種菜、收秋

一去十三里，油坊道口上車下車

行者與過客，來去匆匆

房頂描不出炊煙

廚中熄了灶火

三發村，我的進進出出

就像輪回

約等于生生死死

讀書記

一本接一本，漸漸摞高了年齡

從七十到八十的路上，光陰一縷

從老花鏡的薄片中溢出

流年潤濕文字，春花秋月的心

走江山萬里，懷與人為善

把童年和故鄉，把人名和地名

夾在想象的縫隙里

天上的星光，地上的新綠，紙上的夢幻

青春埋進無數文字

嬉鬧的人間藏在哪里

一句詩，或是一段舊事

把寂寞打開，黃金屋在書中找不到

春風高，夏日長，人生苦短

許多樹葉，在枝條與泥土之間不斷往返

文字紛紛揚揚，一場大雪

早已如詩如畫生長

詩人們乘風而來的、踏浪而去的

依然前赴后繼

打開書，就打開流逝的光陰

翻動紙頁，就翻動天地茫然

春風吹

那一年，多么遙遠

你抬起頭，把云朵描在天上

永遠是高飛的樣子

以春風之名

布置人間動人的綠色

許多年后想起來

那些白天，那些夜晚

畢竟花開草綠

你無邊的溫情留了下來

在草地的遠方

在春天之后的秋天

一只鳥飛走

不便想你的時候想你

春風吹，春風多么遙遠

歲月的邊緣見不到你的容顏

只有你的夢回到秋天

不說話也不再遠去

大雪天

一醒來，天就在下雪

樓前的花樹像一群毛驢

馱著靜好的清晨不動聲色

腳下，是眾多草莓的葉子

她們在雪中仍然綠著

就像我此時內心的風景

仍是小橋流水，多少年

一路暗含悲傷，天又陰下來

想起那年母親撒手離開

風雪也忽然停下

地上卻沒有母親的腳印

我們一路向北

母親留在了故鄉

那時一場大雪

覆蓋了母親的墓地

大雪的白

是母親失神的目光

在眾多雜亂的腳印中

找不到她走丟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