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寅吉：日本籍新四軍戰士的反戰經歷

金正洪

8月的一天，商城義烏驕陽似火。一位“在黨50年”的浙江省義烏市新四軍研究會會員、79歲老人蔣義生正在報告廳動情地講述其父坂本寅吉的故事。聽眾既認真又好奇：中國人的父親怎么是個日本人？

坂本寅吉確實是日本人，1914年出生于日本的一個工人家庭，少年時代隨父來過中國，在上海一所中學讀書，尚未畢業又隨父親回國。他一直懷念著和他結下了深情厚誼的中國少年朋友們。

1937年7月7日，日軍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坂本寅吉認為這是一場不義的侵略戰爭，他毅然秘密地參加了日本反戰同盟會，決意要與更多主持正義的日本人民一起，揭露和譴責日本法西斯當局的侵華暴行。不久，他被迫應征入伍來到中國，在炮兵部隊服役。

在炮兵部隊服役期間，他目睹自己的同胞殘殺善良無辜的中國百姓，內心十分痛苦。有一次，一個日本兵正要強奸一個中國姑娘，恰巧被坂本寅吉看見了，他一把將那獸兵推倒在地，憤怒地罵道：“畜生！還不如去奸污你自己的姊妹……”他曾多次怒斥和制止過不人道的野蠻行徑，因而招來這些人的懷疑和監視。1943年，他被上司視為不可靠分子，從戰斗部隊調到后勤采伐隊。同年夏天，又派到義烏縣采伐公司楂林采伐隊當隊長，楂林采伐隊隸屬于楂林日軍警備小隊。

當時，諸（暨）義（烏）東（陽）一帶活躍著一支中共領導的抗日武裝堅勇大隊。日軍為了對付堅勇大隊，在楂林鎮背后的山頂上建了炮樓，駐有日本兵的警備小隊，在山腳下則駐有汪偽軍一個中隊。這炮樓與溪后村山上頭的堅勇大隊暗哨遙相呼應。

坂本寅吉無數次看到兇殘中國百姓的強盜行徑，同時，他也強烈感受到手執大刀、長矛等原始武器，勇敢抗擊侵略者的中國人民不屈的斗爭精神，心里十分敬佩，決心設法與堅勇大隊取得聯系，準備先取得上司對他的信任，然后待機而動。

一天，他在街上碰到河野帶著兩個士兵，略一思索就招呼河野等人在小攤吃五香豆腐干，并叫小攤主打來兩斤白酒，4人吃飽喝足后，一抹嘴巴就要走。小攤主向日軍要錢，坂本寅吉“虎”起臉，“八格、八格”地罵了起來。小攤主哀求他，他卻干脆一腳，踢翻攤子，4人揚長而去。可是，當晚他就把一疊鈔票悄悄地丟進那小攤主的家里。

這以后，他在日偽軍和漢奸面前也一反常態，動輒兇惡地打罵搬運木材的中國民夫和鎮上的老百姓。然而，罵雖是惡狠狠的，打卻從不傷筋骨，他的內心也忍受著莫大的痛苦。

在一次次地努力下，他終于與堅勇大隊大隊長陳福明取得聯系。當時，大隊向他提出三點：一不許上山伐木;二不許做危害中國人民的事;三要向我部提供情報。坂本寅吉表示可以做到。

后來，坂本寅吉娶了楂林鎮的義烏姑娘蔣荷菊為妻。蔣荷菊自認識他以來，發覺他為人正直善良，和別的日軍不一樣。為了與堅勇大隊進一步取得聯系，坂本寅吉以補辦婚禮為名，秘密邀請堅勇大隊領導來他家作客。大隊長陳福明和政委江征帆基于坂本寅吉的表現，欣然接受邀請。天黑以后，他們化裝出山，帶著偵察員來到楂林鎮，在蔣荷菊家里與坂本寅吉見面。坂本寅吉先談了自己的身世、經歷和想法，江征帆熱情地對坂本寅吉說：“你做得很對，你從里面給敵人捅刀子，對我們的斗爭是很有利的，只是你的處境更困難更危險了。”坂本寅吉激動地說：“不怕！別說擔點風險，就是為中國人民而犧牲，我也心甘情愿！”這次會面，雙方確定了以后聯絡的地點、人員和暗號。

不久，坂本寅吉給堅勇大隊送來一份重要情報：日偽軍將出來“大掃蕩”。果然，第二天日偽軍共200余人從義烏縣城出發進山“掃蕩”，由于情報來得及時，堅勇大隊已事先安全轉移，日偽軍撲了個空。此后，坂本寅吉還通過秘密聯絡渠道，給堅勇大隊送來數批糧食、藥品、肥皂、香煙等物資。這年冬天，堅勇大隊缺乏棉衣，坂本寅吉獲悉后又設法送來90多套棉衣。由于棉衣數量不夠，他又秘密派人到蕭山采購棉布、棉花，加工成棉衣送來。

由于堅勇大隊不斷發展壯大，嚴冬將臨，戰士還是缺少過冬的棉衣。這時，坂本寅吉又送來一個情報：縣城里的日軍警備司令部將給楂林鎮的日偽軍運去毛毯等軍需物資。堅勇大隊獲悉后，設伏截獲了這批軍需物資，使部隊安然度過嚴冬。有的戰士在站崗放哨時，就披著這次繳獲的日本毛毯御寒。

坂本寅吉給堅勇大隊送來一份又一份的情報，使河野行動屢屢受挫。于是，河野對坂本寅吉也產生了懷疑，并報告了日軍義烏警備司令部。

1944年春，由于坂本寅吉拒絕采伐木材，義烏警備司令部將他撤職，改派黑田接替他的職務。坂本寅吉了解黑田是個非常兇殘的家伙，一定要設法除掉他，于是又給堅勇大隊送去情報。第二天他和黑田去杜門辦理移交的途中，黑田被堅勇大隊的偵察員俘獲，在押回的途中黑田逃跑，被我偵察員擊斃。游擊隊將黑田的尸體殮棺，棺上貼了一張《告日軍官兵書》，連夜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蘇溪鎮日軍警備中隊部的碉堡下面，極大地震懾了蘇溪鎮的日軍和漢奸。

不久，日軍大本繼任采伐隊長。一天，大本帶著兩個士兵到杜門去采購木材。坂本寅吉又將情報送給堅勇大隊，游擊隊半路設伏，生擒了大本和兩個士兵。接著，堅勇大隊領導按坂本寅吉的計策，給他送去一份通牒，要他轉交河野小隊長。通牒的內容是：限3天內送去大米30擔、面粉20袋，來贖回被扣的大本等3人，過期格殺勿論。河野看到通牒，氣得暴跳如雷，狂吼要親自率部去奪人。坂本寅吉一聽河野要親自出馬，就對他說：“游擊隊狡猾狡猾的，來無影去無蹤，你到哪里去找他們？你的帶部隊去奪人，說不定他們會兜圈子來端我們的炮樓。”河野一聽，氣焰頓滅。坂本寅吉又進一步迫使河野就范，說：“大本是城里警備司令的親戚，要是游擊隊真的將他殺了，我們可不好交代啊！”這時的河野一籌莫展。坂本寅吉又說：“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給游擊隊送去糧食，先把人要回來要緊！”河野無可奈何，只好點頭同意。

坂本寅吉本來打算隨同偵察員參加堅勇大隊，但為了妻子和兒子免遭傷害，他趕回家里，不料被河野逮捕。河野氣急敗壞，準備將他送交軍事法庭審判，再送回日本執行死刑。

坂本寅吉被捕后，堅勇大隊千方百計地營救他。1945年夏，他們獲悉河野要用火車將坂本寅吉押送到金華日軍警備司令部，便立刻布置部隊在途中伏擊攔截。坂本寅吉不知這一情況，那天當火車行至蘇溪的一個轉彎處減速時，坂本寅吉不顧一切從火車上跳下，直奔山里。巧的是，這個轉彎處正是堅勇大隊設伏的地段，戰士們冒著日本憲兵的槍彈，沖上去掩護他安全地撤進叢林。坂本寅吉來到堅勇大隊駐地后，激動地握著陳福明和江征帆的手說：“你們救了我！你們救了我！從今以后，我也是游擊隊員啦！”江征帆對他說：“歡迎你，坂本寅吉同志！實際上你早就是游擊隊員啦！這兩年來，你為我們辦了許多事，你為抗日出了許多力，作出了很大貢獻！”坂本寅吉受到了堅勇大隊全體指戰員的熱烈歡迎，大家都親切地叫他“坂本同志”。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奉命北撤，坂本寅吉隨金蕭支隊北撤。他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妻兒，踏上新的征途。

10月，部隊到達江蘇海安縣。大隊長陳福明請坂本寅吉吃飯，兩人促膝談心，坂本寅吉向陳福明提出參加日本共產黨的愿望。陳福明當即坦誠地表示：“您可以先參加中國共產黨，將來您回國時再把您的組織關系轉告日本共產黨。”不久，坂本寅吉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被分配在新四軍第一縱隊第三旅政治部聯絡科任翻譯。

1946年1月，駐津浦鐵路泰兗段的日軍至堅旅團拒絕向我當地新四軍投降，而企圖去濟南向國民黨部隊投降。當時，新四軍陳兵泰安、大汶口之間，已將日軍3000余人全部包圍于北集坡以南的洼地。為了迫使日軍就地向新四軍投降繳械，旅首長就叫坂本寅吉和另一個日本戰友宮本一起去做勸降工作。他們冒著生命危險闖入敵營，開始時日軍對勸降不予理睬。后來，坂本寅吉強硬地說：“新四軍英勇善戰，一旅兵力勝過一軍，不繳械想平安地到達濟南是不可能的。”日軍這才不得不同意分別向新四軍各部繳械。

縱隊將繳獲日軍的11門炮，撥歸3個旅，令他們分別成立炮兵營，坂本寅吉就在第三旅炮兵營任教官。

坂本寅吉參加解放戰爭后，為攻下戰略要地泰安城，第三旅奉命主攻泰安城西關，第三旅第九團攻擊西關正面。戰斗打響后，九團遭到敵碉堡火力的壓制，傷亡很大。旅首長親自找到坂本寅吉，要他用僅有的3發炮彈，打掉西南城角上的碉堡。坂本寅吉帶著炮手，目測好距離，只聽得“轟！轟！”兩聲，第一炮就掀掉了碉堡頂蓋，第二炮就把碉堡炸得無影無蹤。在炮火的硝煙中，九團的突擊部隊迅速地架起云梯，沖上城墻，協同率先攻入城內的第八團，殲滅了敵人。坂本寅吉打的這兩炮，為攻克泰安城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被人們譽為“神炮手”。

1947年5月，在孟良崮戰役中，坂本寅吉指揮炮兵轟擊敵方陣地，出色地完成了戰斗任務，他又一次立下戰功。遺憾的是，在淮海戰役進入最后階段時，坂本寅吉被敵人一顆流彈擊中，壯烈地倒在陣地上，年僅35歲。

坂本寅吉的兒子蔣義生說： 父親隨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北撤后，再無與家里聯系。我一直有個心愿，就是知道父親的墓地在哪里。

20世紀80年代，蔣義生曾去徐州淮海戰役紀念館參觀，在館內找到了他父親的照片和名字，但介紹的信息并不翔實。20世紀80年代末，他通過江征帆發表的《難忘的日本戰友》一文，知道其父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炮兵教官，坂本寅吉曾告訴戰友，他的家在南方一個叫義烏的地方，他有老婆和兒子，如果不幸犧牲，希望戰友能幫忙照顧孤兒寡母。

后來，通過新四軍后代葉慶華的幫助，蔣義生知道父親坂本寅吉的烈士墓在河南永城的淮海戰役陳官莊紀念館烈士遺骨地宮內。今年7月22日，在兩個外孫和葉慶華的陪同下，蔣義生來到河南永城，在埋葬在紀念館的烈士遺骨地宮內見到了坂本寅吉的遺骸。這一路，蔣義生走了整整72年。

（責任編輯 孫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