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瑤琴
李鳳群創作一直有自覺的問題意識。從《大江》《大風》《大野》到《大望》,改革開放幾十年時間里長江流域的鄉土關懷是小說核心,而鄉土書寫中又包含著人的自我塑造問題。“江心洲”已成為李鳳群獨創的文學空間,它吸納每一代人對土地愛恨交織的情感。但“江心洲”(“大望洲”)在時代變局中的各種觀望姿態,卻令其回旋重重暮氣,對人群流動的不悲不喜、對改革舉措的舉棋不定,造成“江心洲”人口流失嚴重和經濟發展滯緩的局面:“大望洲的年輕人,去了城市,大望洲的老年人,或進了墳墓,或去了城里。隨著最后一批老年人的離開,大望洲最終成了無人居住的空島,緘默不語,靜靜等候。”①李鳳群堅守“貼地”寫作,長江流域鄉土反思在她作品中顯現為兩個現實主義寫作方向:一是鄉土與自然的關系,包含土地自身的生態特質及變化,由此論證嚴酷生存環境的真實;一是鄉土與人的關系,包含人對土地的依賴和土地對人的回饋。若將四部長篇進一步細化,《大江》《大風》《大野》保持地域——家族——個人的內聚邏輯,落實于人/土地的關系闡釋上,三者聚合成“外向型”視野,探察農村青年如何走出鄉村。新作《大望》采用“內向型”視野,探究久居城市后,人因何回歸鄉村。四部作品完成離去和歸來的閉環:《大江》默許青年人憤懣的爆發,支持他們堅定地走出去;《大風》跳脫形式層面的“走”,深入思考“離開”撬動的家族發展觀重構;《大野》不再執著于“走”,它開始權衡出走與駐守的兩向利弊;《大望》描摹返鄉后,人/鄉土的互相牽制和互相溝通。人物成長進程的心態變化和觀念變化,引發人/故土逐漸松綁中人的應激反應,與《大江》相比較,《大望》突破于人物不再任性地將一切命途不順歸結于鄉土的落后、封閉和保守,四位老人的共同懺悔烘托出事實,即人的命運始終掌握于自己手里,所有人皆在對判定收益后的自主抉擇中,自行扭轉了人生路向。
《大望》構思幻想、符號和實在三重經驗,首先從荒誕處境中解除直系血緣,親情倫理被切斷,子輩無須再順從既定的關系模式。某一天,四位借住于子女家的老人被家庭和社會遺忘,他們恰如接二連三地墜入一個光滑U型容器,四處碰壁,攀援無望。安逸的依附性晚年生活被瞬間擊碎,老人們即刻接受凄涼晚景的考驗。上海、南京、開城、十里鎮并未念及各年齡段的實際難題,冷酷地制造物質困境迫其實時應變。他們不得不抱團求存,回大望洲成為唯一可行且可靠的選擇,同步投入互相猜忌又互相攙扶的三十天孤島生活。趙、錢、孫、李四位主人公,明顯是符號化人物,他們揭示老年群體的相似心境與共性處境。“島”(大望洲)是獨立的時空載體,故鄉不能漠視老人瀕臨絕望的境地,但有條件地接收了他們,即四人必須真誠和坦誠地直面歷史與現實。堅固的往事令其稍感安慰,也令其潛入恐懼。
段義孚的《戀地情結》里提出島的重要性主要體現在人類的想象中,它或是亡靈的所在地,或是長生不老者的居所。島嶼也象征著人類墮落之前的恩福和純真,因為有海洋相隔,所以大陸上的疾病無法侵染那里。同時,島嶼也有另一層含義,即短暫的逃避。②“江心洲”和“大望洲”都是島的具象化,島作為一種原屬世界,對人物自我塑造形成有形和無形的雙重捆縛,一方面受制于地理條件和自然環境,島嶼交通不便,持續發展能力不夠、潛力不足;一方面青年人忍耐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貧瘠,有才難展,有志難抒。島,培育并助長孤立無援的無出路感。在《大望》里,李鳳群淡化島的空間意義,將其情感意義導向“短暫逃避”的心靈慰藉。“每一個角落都有過去的記憶,都有發生過事的痕跡,他們東看看西望望,好像過去幾天暫時失去的好奇心都回來了。那種對眼下生活的敵意似乎消失了”。③上海與大望洲之間,四位老人只能從后者中獲取自信心與認同感,他們實際是借助如履薄冰的謹慎來消弭與城市的違和。相伴求生從群體性和個體性兩向維度,充實島的情感經驗,大望洲向他們開放,提供基礎生存條件,同時又營造孤島式隔絕激發反思精神,“人生和世界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下,才有可能反彈出反躬自問的精神力量”。④我們察覺作者嵌入故事的主題并非剖析當前社會老齡化問題,而是以父輩被子輩遺忘為誘因,牽引出懺悔意識。“沒有人愿意為不想干的、沒有價值的事調查核實。我們四個老人,老這個字,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沒有價值,代表了無用,代表了遺忘”。⑤私念和貪欲不會只蠶食年輕對象,年齡通常被默認為是能夠抹殺一切罪惡的借口。小說結尾,趙、錢、孫殊途同歸地匯入臉孔模糊的人群隊伍,老無所依,無處可去,其命運仍然因喑啞而懸浮。他們缺乏對愚昧的批判和對劣性的悔悟,“從背影就可以看出那些人腹內空空,他們蓬頭垢面,再少的頭發也不能像這樣亂長。它們暴露出不體面的日子,煎熬的日子,絕望的日子。現在,這些人無耳無目,不回頭,自顧自地走他們的路。也許他們以為那些名字不屬于他們,而屬于別人。他們繼續向前走”。⑥老李因悔罪得到救贖,“像我這樣的人,還沒有好好認罪,就把犯過的錯一筆勾銷,一身輕松地去享福,那會更讓我不踏實,總覺得哪里不對勁”。⑦她的被隔絕幻境由此破除。“她回頭看著這座小島,依然堅固的青色房屋,臉盆粗的百年老樹,被千萬雙鞋子踩踏過的泥巴土路,白色的像獅子一樣的云朵,一切都像新的,遠處有什么聲音悠悠地傳來,像是輪船在遠處的鳴笛,又像是鎮上新掛的那口大鐘在試著敲響。”⑧此刻,老李感受著環繞于她的寂靜,因為她秉持正確的是非善惡觀,從封閉的心靈孤島脫困。
為什么是有血緣關系的子輩都不認他們?為什么原本相熟的鄰里皆憎恨他們?四位老人曾“受惠”于自己的惡念和惡行,直接或間接地傷害了親友,掩耳盜鈴式地相安無事幾十年后,寄居的城市可以將他們的過往一概忽略,但故土逼迫其必須自審和他審。“談話不涉及真假的時候,大家都看上去不錯”。⑨一旦發言者刻意隱瞞或掩飾,那么當即頭疼難忍。老趙是醫生、老錢是教師、老孫是村干部,其共性是德不配位,身份與行為的反差產生敘事張力,他們皆因私念造成他人家庭的悲劇。老李是四人中的唯一女性,卻秉持重男輕女的狹隘觀念,隨意裁決孩子性命。一念間的救人和傷人都會改變雙方命運,他們“心里懸著明晃晃的刀一樣的東西”,選擇性失憶或躲閃罪責,不能解除當前被拋棄的困境。四人終于明白,只有做到明確真假、明辨是非、明晰權責,他們才得以在大望洲平安生活。故土,哪怕它已被后輩棄置,但依然存續著人性的真實和善意。“老,似乎本身有一種符號,這種符號遮蔽了其他的信息;這個符號否定了他們的聲音,他們的威嚴,他們的體面,甚至是他們的眼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壞人,只懷疑他們的病人。”⑩《大望》不同于描繪城鄉空巢老人生活狀態的文本,李鳳群將往事、鄉土、道義、倫理聚合,揭示因年齡而被漠視的道德問題。她在創作談中追問:“他們為什么逃避,他們知道自己在逃避嗎?逃避的后面是什么?”作者運用前躍式和回溯式相結合的敘事方法,圍繞這三個問題,由四位老人主導對往日事件的鉤沉及復盤。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逃避,也知道為什么而逃避,但只有老李誠懇剖析逃避的原因,其他三人不約而同地開脫自己。
大望洲接納等待悔罪的人,但它不會無原則原諒所有人。《大望》告訴讀者,被社會遺棄的人,因什么被遺棄,又因什么而被繼續遺棄,小說耐人尋味地寫出他人的原諒和自我的原諒都不是必定的,也不是觸手可及的。人若失去嚴格的靈魂拷問,只將惡行輕描淡寫地和盤托出,仍舊無法獲得精神救贖。大望,必然誕生于嚴肅的自省、自查和自律之中。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李鳳群:《大望》,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0、11、4、5、165、252、248、253、188、77、3頁。
②段義孚:《戀地情結》,志丞、劉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76-179頁。
責任編輯 老 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