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若詩
起風了,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適逢這個季節(jié),腦海里很容易浮現田間金燦燦翻涌的麥浪。麥浪一翻,鼻子也靈敏了,麥稈生火,三兩串麥穗癡癡地往火里一烤,香味就竄出來了。麥浪一涌,手腳也活泛了,收割、裝簍、翻打、晾曬、裝倉,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麥浪一起,天氣也喜怒無常,驕陽似火與暴風驟雨極不穩(wěn)定,調皮起來更是毫無征兆。
中國有一句諺語——露重見晴天,割麥時節(jié)更是格外注重天氣。逢著露重的早晨,天剛蒙蒙亮,田間地頭就到處是農家人的身影了。常常是褲腿濕了、背簍滿了,太陽才剛剛從東方升起。
日中太陽最烈,串串麥穗便有數粒扛不住熱兀自炸開。小麥的味道混合著陽光的味道,直往鼻里鉆時,可得注意了,這便是捶打麥穗使其顆顆分離的最好時機。烈日下,此起彼伏的拍打聲、嗶嗶嘣嘣的脫粒聲、細密汗水凝結成豆大汗珠的滴落聲交響應和。空氣中的浮塵阻滯著呼吸,汗水中的鹽分直讓人睜不開眼。人可不能像麥穗一樣,受不了就炸裂,咬牙也得堅持下去,畢竟天氣無情,大太陽交叉著暴雨這樣的天氣可是讓農家人吃盡苦頭警惕在心的。
農家人一輩子的牽掛都在天氣和土地上,天氣好有天氣好的煩憂,天氣壞有天氣壞的快樂。順應天時,自得其樂,農家人早已諳得其中的道理。唯有如此,才能讓勞苦的務農生活多一點歡喜。就如麥穗的生長,逢著陽光充足就拼了命地吸收熱量,逢著雨水泛濫就穿一身偽裝的麥殼,看著神氣十足,其實什么也沒有。但麥穗不在乎這些,不管雨水多還是光照多,該怎樣生長就怎樣生長,不管不顧,樂在其中。
麥粒是逢著地方就可以肆意生長的,少時割麥,我總擔心手勁兒不到位,將麥粒散落田間。小心翼翼中摻雜著一份珍惜,珍惜家人的辛勞,珍惜麥穗一點一滴的成長。殊不知,這份小心翼翼也是對麥粒的褻瀆。麥粒哪有那么小氣,散落的種子,不僅在田間地頭瘋長,晾曬的石頭縫里也到處可見其飽滿的身影。麥穗順應天氣,麥粒征服環(huán)境,天地萬物,相輔相成。
田間的人也和麥穗一樣,在大地上掙扎著生活。為了活著,不得不在酷暑天收割晾曬;為了活得體面,不僅與天地抗爭,與自己的身體耐受力抗爭,更是拼盡全力與這片土地上比自己更厲害的農人抗爭。
我的外公,精神抖擻的八旬老人,一輩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一邊抗爭,一邊抵御。我多想讓他停下來,哪怕一小段時間,好好地享受生活的甜,體驗一下閑得發(fā)慌的日子是什么滋味。可是,許多和他一樣的田間人,與土地糾纏抗爭了一輩子,義無反顧誓要堅持到底。他們可以像麥穗一樣順應天氣,征服環(huán)境,卻不一定像麥穗一樣脫胎換骨,變成可口的面包,果腹的面條。他們一生都在挑戰(zhàn)超越,好像超脫物外了,又好像越陷越深,把自己也一并贈送給土地了。
一粒成熟的麥子,摻雜著對陽光雨露的執(zhí)念;飽經世事的外公,滿懷著對秋收春種的執(zhí)念。傾付一生的農人,牽系著對土地收成的執(zhí)念,而我年年苦勸外公放棄耕種未果,何嘗不是一種執(zhí)念呢?
或許,背負執(zhí)念的我們,都有各自堅持的理由和初心。只是我忘了,正如北野武所言:“雖然辛苦,我還是會選擇那種滾燙的人生。”如麥穗,如外公,如所有在土地上戰(zhàn)斗的農人,那是屬于他們的滾燙和熱情,再累也覺得幸福,而我無權干涉,更不必為此感慨。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過爾爾,空空而來,苦苦而過,了了而去。一根根麥穗,抬頭是世界,低頭是大地。正如麥穗,正如和外公一樣堅持不懈的農人,他們抬頭欣賞世界,彎腰時才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們既能穿過人海走向星辰大海,又能回歸自我堅守內心澄明。
他們早已參悟透了,甚至比麥穗更成熟,比大地更廣闊,比宇宙更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