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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兄弟

2021-11-10 01:45:25陳顯明
陽光 2021年11期

鐘大大端著酒杯,看看酒水,不足一口,舍不得喝,臉上的酡紅已暈染成霞光一片,粗長、黑白相間的頭發豎著,他開始“表演”傳統“節目”,淚眼婆娑地干嚎:“怒發沖冠,憑欄處……”他聲嘶力竭地嚎著,鼻涕吊出來一寸有余,鼻涕先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然后隨著他干嚎到得意處“……壯……懷……激……烈”時,頭一仰,鼻涕便不知甩到哪位食客的酒菜里了。一個吃客“噌噌”地躥到鐘大大面前,扯住他耳朵:“你把我的菜打臟了!賠錢!朱么嫂,重新切盤豬耳朵來,錢算這瘟神的!”“算了,算了,劉老么!”酒館老板娘朱么嫂賠著小心,瞪著牛卵子大的眼睛,伸出粗壯多肉的手掌,搭住鐘大大肩膀,狠狠一摁:“又嚎!嚎你媽!”鐘大大口齒不清地哭訴著:“對酒當歌,酣暢淋漓!酒入愁腸,豪氣干云!快哉快哉!朱么嫂,你哪里懂得起哦……哦……”搖搖擺擺,欲倒不倒。

坐在另一桌喝酒的廖酒罐說:“鐘大大,朱么嫂懂不起,你兄弟媳婦懂得起你喲!聽說兄弟媳婦勤妹子把你趕出門了。你是不是想上兄弟媳婦的床,被她蹬下來了?”

小酒館里的其他食客哄堂大笑起來。

鐘大大停住了喝酒,翻著白眼,指著廖酒罐說:“不準提那個女人!”

廖酒罐還想說什么,被朱么嫂制止了:“廖酒罐,別說得太缺德了!老鐘心里苦呢。”

大家議論的鐘大大的兄弟媳婦叫朱勤,街坊鄰居都叫她勤妹子,是鐘大大弟弟鐘小小的妻子,和她老公一起在街上開了家農副產品推銷公司,是鄉里遠近聞名的大老板,卻不愿意接濟或收留她的大伯子哥哥鐘大大,任他流浪在街上。昨天晚上,無家可歸的鐘大大又去弟弟家投宿。鐘小小的家建在雞腸子街小十字路口。過去是一個剃頭匠的小鋪子。一年前,發了財的鐘小小盤下來,推倒了修建成兩樓一底的磚房。這在窮鄉僻壤的雞腸子鄉算得上豪宅了。鐘大大推開門進去,弟弟外出開會去了,他便縮手縮腳進去了。半個小時后,鄰居就聽到里面叮叮咚咚一陣亂響,鐘大大就被兄弟媳婦趕了出來。鐘大大在街頭露宿了一夜,等朱么嫂的小酒館開門后,便來喝酒了。

朱么嫂關心地摸摸鐘大大青一塊紫一塊的臉,問:“鐘大哥,你兄弟媳婦對你那么兇,那么狠,你就不叫你弟弟管管她?一個媽生的嘛,骨頭打斷了還連著筋呢。”

鐘大大似有難言之隱,只是干吼著:“朱么嫂,再賒二兩酒!”

廖酒罐說:“大大,不是我說你,大伯子哥哥想上弟媳婦的床,你還沒有那本事!要不要哥子我傳授你一手獨門絕技,保證你弟媳婦乖乖地讓你舒服!”

“廖酒罐,你和鐘大哥好歹也算酒肉朋友!你這么作賤他,是人嗎?”朱么嫂罵了廖酒罐,扶住鐘大大:“別喝了,早點兒回你農村家里吧。”“我不走!朱么嫂,酒店是我賣給你的,價錢沒有講,就只一條:我來喝酒想喝多久就喝多久,一直喝它個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喝它個月明星稀,良辰美景虛設哦……哦……”

幾個酒鬼跟著起哄:“對頭!朱么嫂,你得讓他喝安逸!”

“拿筆墨來!紙硯侍候!我要為你朱么妹的酒館寫個金字招牌!”

“鐘大哥,今天不寫,你還沒有進入狀態,今天不寫。”朱么嫂像誆兒子,想方設法將鐘大大弄出去。其他食客跟著起哄,鐘大大腦子還清醒,覺得再干嚎有辱斯文,便喝干凈最后一口酒,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往酒館外走。

朱么嫂伸出手:“酒錢呢?”

鐘大大拍拍口袋:“賒賬,賒賬!”

“不賒賬!”

“你真要收我的錢?你是我請的丘二,我落難了,一點兒仁義都不講?”

“你自己搞垮了,怨哪個呢?仁義,仁義也不值錢!”

“你不臉紅?”

“臉紅?臉紅是病重!我沒病!”

鐘大大無奈,掏了幾個口袋,湊了兩塊八毛:“就這么點兒了!”

朱么嫂說:“你弟弟每個月給你幾百塊酒錢,這點兒酒錢都給不起?”

鐘大大說:“小小到縣里開會去了,走了七八天了,錢用完了……”

朱么嫂說:“找你弟媳婦勤妹子要哇。”

鐘大大一臉難堪。

朱么嫂收了錢,推著鐘大大:“快走!快走!鐘大哥啊,我求你了!你坐在我的酒館里,又哭又鬧的,影響我的生意。”

“朱么嫂,我在門口坐坐。”

朱么嫂給鐘大大端來一個凳子,讓鐘大大坐著。鐘大大喝酒,屬于那種酒興發作較慢的人,現在他還很清醒。因此,看著這個小酒館,腦子里想的是過去風光的日子。

這爿挨著公路邊、吊在鄉場屁股尾巴處的小酒店,過去還真是鐘大大的。鐘大大被鄉政府解聘后一段時間里,曾是這小酒館的主人。

那年,靠東拉西扯湊起了萬元收入的農民,打馬上街晃蕩,受到鄉親們的前呼后擁。鐘大大剛剛被鄉政府解聘了,閑著無聊,坐在茶館里喝茶,看到那些打馬游街的萬元戶,眼睛一會兒紅了,一會兒綠了,拍著腦殼,將蓋碗茶擲到地上,仰天大笑著。茶館老板逼著他賠償了茶杯錢后,他瞇縫著眼睛,搖著頭發長成亂雞窩的腦殼,自言自語地說:“可憐我一肚子墨水兒,竟不如那些大字不識一筐的混混兄弟!可惜了爹媽給我的一副識文斷字的腦髓啊!我鐘大大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碰上了好年辰,還不能找幾個酒錢,像他們一樣光鮮快活?”

中午,他回到在山崇堂村的家,等著弟弟商量怎么躋身萬元戶。鐘大大父母去世了,家里就兩個光棍:二十七八歲的他和二十四五歲的弟弟鐘小小。鐘小小按他的說法,雖說是一個爹媽生的,但蠢笨如牛,只會將汗珠子“啪啪”地往地里砸成八瓣,只懂“一年之季在于春,一日之際在于晨”,只干“芒種忙忙栽”,天天將腦殼埋在那幾畝只能出一兩千斤黃谷、紅苕的黃泥巴里,看不清形勢,找不到訣竅,更不懂能掙會花的道理,他得好好開導開導他。鐘小小挑著一擔苞谷稈回來了,看到哥哥蹺著二郎腿躺在那把幾乎散了架子、斷了幾片篾片的竹椅子上,一手端著酒杯,一手不停地往嘴里丟炒好的干胡豆,很惱火。說:“要下雨了,苞谷稈還沒有擔回來,你整天甩腳甩手上街耍,太逍遙了些。跟我上坡擔幾挑吧。”

鐘大大猶豫了一下兒,換下趕場喝酒穿的襯衣,再籠上一件破損的藍卡其中山裝,拿起篾條和兩頭削尖了的扦擔(我們農村老家用來挑柴火的竹制工具),準備出門。鐘小小看到哥哥這副模樣,氣打不一處來:“你穿得周周正正、伸伸展展的,是干活呢,還是走親戚啊!”鐘大大看著小小的樣子,臉紅了。小小只穿一件短褲,打著光胴胴(我們鄉下人將赤裸上半身叫做打光胴胴)。敞開肚子吃飽飯兩三年了,鐘小小養了一身肥膘。像女人胸部般發達的胸大肌,走起路來直抖動,像滾著肉彈子的肩膀,黝黑黝黑的,很動人。鐘大大是不能和小小比的,他細皮嫩肉,腰長肋巴稀,指長手臂細,加上一雙雞骨腿子,像紙人一樣,一陣風吹來,他也要打幾個趔趄。鐘大大嘿嘿地笑笑:“我沒有你吃得……我不長肉……你嫌棄我,要么我就不去了?”鐘小小說:“走,能挑多少挑多少,爛了可惜!”鐘大大只得跟著上了坡。

農村人都知道,所有農活中,挑苞谷稈是最累人的活兒。那年月,農村可不像現在這樣,許多人家里都用上了液化氣,或者用上了電飯煲之類。那時,煮飯燒水全靠莊稼收獲后留下的秸稈,或者上山砍些柴草作燃料,以解決不吃生的問題。三伏天,掰了苞谷后留下的苞谷稈在地里曬得焦脆后,農民便將它砍下,用篾條捆成捆,然后挑回家做柴火。苞谷稈的葉片又長又厚實,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芒刺,拂在臉上、手臂上,立馬就起一個個紅疙瘩,奇癢奇痛。苞谷稈留在陡坡梯田里,只有田坎、土邊形成的“路”可走,捆成捆的苞谷稈比人還高,扦擔一頭穿一捆,扛在肩上,夾在中間的人幾乎看不見。鐘大大挑著苞谷稈,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走得很艱難、很痛苦。鐘小小半小時挑一挑比鐘大大挑的重兩倍以上的苞谷稈,健步如飛,什么坡啊坎的,如走平地。鐘大大呢,抱一會兒苞谷稈,捆好兩捆后,他要到水田邊將臉上粘滿的芒刺洗掉后,才挑起走。挑一挑回家后,他要回屋坐坐,抽支紙煙,待氣出勻了,汗水干了,再上坡。挑第三次時,鐘大大搖搖晃晃過一道水渠時,連人帶苞谷稈捆子摔下三米高的堤坎下,臉摔破了,腳扭傷了,長一聲短一聲地干嚎。無奈,鐘小小只好放下手中的活兒,背他到村醫務室打針擦藥。鐘小小罵道:“老子不叫你做,還不耽擱我的活路!我的老先人,你就在家喝泡茶吃現成飯算?了!”

晚上,鐘大大呻吟著說:“小小,你別胸無大志,只盯著喝干凈你的血汗的承包地了,那是根本不能改變一身泥腥臭的!你別上坡去和太陽斗了,那是斗不出錢財的!小小,不是哥哥我游手好閑,不是哥哥我偷懶取巧!哥哥是辦一件事就想活出個人模鬼樣來,就講個前程無量!”

鐘小小說:“我一天不摸鋤頭心里慌得像有貓爪子在抓一樣,那日子難過呢。”

鐘大大說:“你命賤吧你!我找到了又掙錢又好耍的事,你干不干?”

鐘小小憨憨地笑了:“哥,你說的那事,不會像解放前我們爺爺那樣,開賭館養婊子吧?聽老漢說,那事來錢快。”

鐘大大也笑了,說:“想女人了吧?怎么扯出害了我們一生的死老漢來了?”

鐘小小說:“話也不能說得這么絕。沒有爹媽,也沒有你我呀!”

“誰叫他們生我!誰讓我攤上這么個老子!他們害得我倒了八輩子霉!早就跟你說過,我們本是城里人,爹媽硬要下放到農村,害我們一輩子!不要提老漢!他是克星!他是罪人!你還念他的好!”鐘大大說著,神情陡然陰沉了,語氣低沉了,他眼前晃動著過去那些不堪入目的日子,像突然犯了癔病,神志不清晰了,眼睛一愣一愣的,煞是嚇人。

鐘小小趕緊提來一壺長年累月給哥哥泡好的老蔭茶。自從鐘大大到鄉政府公干后,養成了吃茶嗜酒的習慣,在家里,鐘小小像供奉老先人一樣,無論多忙,天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哥哥泡一壺茶。給他倒了滿滿一海碗,咕咕灌下去,鐘大大的眼睛才靈活起來,但淚水卻成串成串地滾出來,砸在弟弟端著茶碗的手上。鐘小小說:“哥,你說,你說有什么法子能賺大錢,我聽你的,我跟著你掙大票子!”

鐘大大緩過勁兒來,有氣無力地說:“小小啊,我們得活得有志氣,是不是?”

鐘小小直點頭:“是,是。我們要活得像你說的骨頭硬,腰桿直,出氣勻,說話粗。”

鐘大大音量提高八度:“我們得活得比別人安逸點兒是不是?”

鐘小小直哈腰:“是,是。我們該拆了這爛墻房子,住上磚瓦房,就像爹媽他們原先住在街上的房子那樣,有專門的堂屋,有臥室,有堆柴火的偏廈,還得有天井,像爹媽說的,春天在天井石榴樹下喝茶,夏天在廣柑樹下歇涼,冬天在堂屋烤火……”

鐘大大精神來了:“對,對,我們本來是城里人呢!當年老漢要是不頭腦發熱到農村,我們現在還是城市戶口!小小,老漢死時,不是要我們回鄉場里去嗎?我們去做大生意,掙現錢!”

鐘小小賠著小心:“你說,你說。”

鐘大大說:“小小呀,我思考了很久很久,謀劃了一次又一次。我認定,像你那樣一頭栽進黃泥巴里,是沒有出路的,是被人看不起的!小小,哥哥不是能寫得一手好字嗎?不是能畫點兒花呀草的嗎?那些字畫,都能賣好價錢呢。你記得不?去年春節,我在街上寫春聯,不是賣了十塊錢一副?我學的是書畫專業,學到的本事不發揮作用,不是糟蹋了本事嗎?我想好了,把豬兒賣了,把魚塘轉包了,抽出錢來,到街上去開個書畫館,賺現錢劃算得多!”

鐘小小叫喚起來:“哥,你是酒喝多了吧!你學寫字畫畫,花了幾千塊錢,到鄉政府干事,又不知好歹,去勾搭許翠花,好好的飯碗丟了,?錢沒有掙到,剛剛回來把承包地種熟了,剛剛學會了養魚能賺錢了,你又要丟下吃飽飯的日子,去開?錢都掙不到的書畫館,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嗎?”

鐘大大泄氣了,但鴨子死了嘴殼子硬,說:“是我為人太正直,得罪了李鄉長!是許翠花那小娼婦害我!”

鐘小小說:“不管怎樣,開書畫店,我不贊成。”

“你就是耗子眼睛,盯著幾顆糧食、幾條死魚!那也叫過日子?那叫受罪!”

鐘小小不說話了,任鐘大大怎么開導、怎么引誘,他就是日死個人不開腔,氣得鐘大大和弟弟攤牌:要么按他說的到街上去開店,過神仙似的好日子,要么兩兄弟分開過。鐘小小拗不過哥哥,同意到街上開館子,但不是賣字畫,而是賣豆花飯。

鐘大大的爹媽原是街上的小商人,解放初期開著一家小飯館,有一手做豆制品菜肴的絕活兒。鐘大大看不起那絕活兒,爹媽便將手藝傳給了小小。過去窮,黃豆不是主糧,種得少,分得也少。現在承包了,小小見黃豆比大米值錢,便把大部分承包地種了黃豆。所以,鐘小小提議開豆花館子。

鐘大大想,開豆花館子太好了!別說賺多少錢,就是天天蘸著又嫩又鮮的豆花下酒,那日子肯定也是有品位的。他便同意了。

兄弟倆將承包魚塘里的魚打撈個干干凈凈,還將使用權轉包了,湊足了三千塊錢,在街上租了門面,鐘大大在雞腸子鄉場上的豆花飯館便開張了。豆花飯館在街東頭一棵巨大的黃桷樹下,黃桷樹下還有早年觀音廟前留下的兩張殘缺不全的石桌石凳,來來往往趕場的人都要從門前過,歇歇腳,喝杯茶,鬧中取靜,是雞腸子街最好的地方。鐘大大的三朋四友,無不贊揚他眼睛毒,能找到發財的路子。鐘大大一高興,翻了幾本書,查了三墳五典,將豆花飯館取名為“鵬達豆花店”,意思是雄心勃勃的,勁頭是牛屁沖天的。

鐘大大在村里自稱是讀書人,做什么事都眼高手低,干活特別珍貴汗水、特別憐惜衣衫干凈。在掙工分吃飯的歲月里,他就是半個勞動力,整天跟著女人的屁股,干點兒手上活,說說四言八句,擺擺龍門陣逗女人喜歡,想占便宜時,摸摸女人的肩,拍拍女人的屁股,村里人高抬他的,說他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作賤他的,說他是“蔫絲瓜,沒有陽氣”。開了飯館,他只做兩件事:一是早上起來,飯館還沒有營業,他便叫丘二(我們鄉下沿襲解放前的習俗,將幫工叫作丘二)給他炒一盤花生米,舀一碗酒,坐在店門口可以觀看窄窄街道上過往的紅男綠女的桌子旁,慢斟細酌小酒。他喝酒很有品相,姿勢很優美、很瀟灑。一只手舒開細長細長的手指,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酒碗,將酒碗挨近很少有血色的唇邊,瞇起眼睛,一晃三搖腦殼,用高高的鼻子嗅嗅酒味兒,不著急喝下,讓鼻子先享受到酒味兒的醇香甘甜,然后另一只手也是伸出細長細長的拇指和食指,從碟里拈起一粒花生米,輕輕一拋,花生米劃出好看的弧線,落進微張的嘴巴,咀嚼之后,才細咂小酒。喝到興高采烈時,他會來一段川劇,或者哼一曲流行歌曲。如果沒有三朋四友進酒館,他能靜靜地從日出東山坐到日薄西山,怡然自得,其樂無比。如果有酒朋醉鬼光顧,他精神抖擻著,吼叫著,樂陶陶,醉醺醺,賽過神仙。二是清算當日賬目,是否賺了錢。他不過問小菜多少錢一斤,也不管豬肉是否短斤少兩,常常是捏著一疊元票、角票,摁完計算器,輕輕嘆息一聲:“只勉強夠你們的工錢,只夠我明天喝酒的錢……做生意也艱難哪……”營業額少時,連第二天進貨的錢也沒有,鐘大大便回家,找弟弟要錢或者叫丘二直接到地里扯蘿卜、砍青菜,左手提只雞,右手拎只鴨,運上街,才營業。鐘小小見哥哥天天糟蹋他從黃泥巴里掏出來的錢,肉疼得捶胸頓足,他拿哥哥也沒有辦法,誰叫哥哥是鄉里有名的文化人呢?只得忍氣吞聲地幫襯著,希望豆花飯館能有翻身賺錢的日子。農閑時,鐘小小就親自到豆花飯館執鍋掌勺,買賣收錢。這樣下來,鐘小小經管的日子,豆花飯館略有盈利,鐘小小回家務農時,豆花館是病秧子,不死不活。

鐘大大不僅不會經營生意,還特別講個豪爽義氣。他的哥們兒,還有鄉里的領導來酒館喝酒,很少給現錢。日積月累,他那小本本上就記下了密密麻麻的別人的欠賬。鐘小小叫哥哥天天去催欠款,再拖下去,館子真的開不下去了。鐘大大覺得,人家吃飯暫時不給錢,是給你面子,上門追賬,很不仗義。跑了幾次,空手回來。鐘小小生氣了,他才厚著臉皮再去追收。他先到哥們兒黃大哥家。黃大哥請鐘大大喝酒,嘻嘻哈哈開玩笑,不提欠款的事。后來,黃大哥說:“鐘大哥,你太不夠朋友了,幾個酒錢,跑了無數趟!我這段時間倒霉透了!過幾天給你送去。如果收利息,我一并給你!”鐘大大不好再堅持,又空手而歸。他又到鄉企辦室周主任處去催收。周主任覺得很掃他面子,罵道:“幾百千來塊錢,你天天來要,你館子還想開不想開啊?”“小本生意,難以為繼了,你就給了吧!”周主任說:“大大,我們兩弟兄,還不知道你的難處?我差你那幾個錢?李鄉長開會去了,沒人簽字,過兩天再說。”“好,好,你有了就給。”鐘大大退出來,走到鄉政府大門口時,碰上了李鄉長。李鄉長取笑說:“大大,你娃摸了許翠花,我解聘了你,你還因禍得福啊,當上老板了,活得人模狗樣的。還寫字賣錢嗎?”鐘大大一臉苦笑,說:“李鄉長,我是來收欠款的。你們企辦室周主任,上個月來館子吃了兩頓,花了一千二百多,沒有給錢,他說等你簽了字,報銷了才給我。麻煩你,馬上給我簽了吧。”李鄉長一聽,火了,罵道:“好個周歪嘴,兩頓吃了一千多?鐘大大,你那小酒館,就是做出滿漢全席,也值不了一千多啊。你敲竹杠也不該敲到鄉政府來吧?”鐘大大慌了,實話實說:“每次周主任都拿了幾條好煙呢。你看,我這里有菜單,有明細賬呢!”李鄉長將賬本扔在地上,氣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周主任跑進酒館,敲著桌子說:“鐘大大,你告我的惡狀,老子和你沒完!”事后鐘大大才知道,李鄉長知道周主任用公款借吃便餐弄好煙抽后,撤了他主任的職,他找鐘大大出氣呢。鐘小小知道后,數落哥哥:“你真是笨得流屎啊!機關干部,拿煙拿酒,正常得很,你卻去向李鄉長說,不是出人家洋相嗎?得罪了當官的,這館子還怎么開下去啊!”

果然,從那以后,鄉機關的人再也不來鵬達豆花館了。后來,鐘小小結婚后,和哥哥分了家,豆花飯館歸鐘大大所有。沒有了弟弟的支撐,特別是沒有弟弟提供自產的黃豆及加工的豆制品,豆花飯館開不下去了。鐘大大一點兒也不心疼。他覺得沒有弟弟和弟媳的牽絆,自由自在,這樣更好。他決定將豆花飯館關了,改成書畫店,實現自己的夢想。

書畫店仍叫鵬達,他揮毫用變體魏碑寫了“鵬達書畫店”匾額。這個叫雞腸子的鄉場坐落在重慶城南邊銅鑼山麓的夾皮溝里,睜眼是大山,閉眼還是大山。一條叫苦水溪的小河繞著半華里長的石板街。雖說已經是允許工商戶、個體戶隨意蹬騰、大把撈錢的年代,但這爿小鄉場一如它的名兒雞腸子般,繞來繞去還是沒有走出貧困。有人說:進出的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誰會買書畫?但鐘大大說:“我的爺爺、父親都是吃筆墨飯的,我豈能丟了他們的衣缽?何況我那一手顏筋柳骨的字,得過縣里大獎,掛在重慶城的畫廊里十天半月沒取下來,看的人擊節稱贊,還不能掙個缽滿盆滿?”取名鵬達,自然有鵬程萬里、飛黃騰達的意思,可見當時鐘大大心比天高了。

開張那天,鐘大大東拼西湊了兩千多塊錢,購買了宣紙和筆墨,供來祝賀的書畫朋友揮毫潑墨,大展才藝。一位蓄著女人發式的朋友提著斗筆,好像滿腹經綸,作深思熟慮狀,一會兒在硯池里蘸墨,一會兒又抻抻宣紙,似乎在揮灑出一字千金的精品。另一張桌前,則彎腰俯著一位肥頭大耳的中年人,正在鐵畫銀鉤般畫著一只欲睡欲飛的老鷹。幾個看客站在旁邊,一副肅然起敬的虔誠表情,畢恭畢敬地盯著中年人的精雕細刻。同樣,圍觀者贊揚之聲鵲起,有的搖頭晃腦,說那鷹展翅欲飛,鵬程萬里。

鐘大大來到第三張桌前,故作老成持重,將一支斗筆握在手中,蘸墨,抻紙,如是再三,突然手腕一抖,落筆如飛,瞬間寫成一幅中堂:“乾坤萬里眼,天地一家春。”聯子詞韻高雅,對仗工穩,又有一股子豪氣。字體是變體魏碑,古樸而新穎。有人大加贊賞:“好,妙!用筆精嚴,體勢多變,沉靜秀雅,點畫分明而氣勢連貫,面貌清秀而骨力內含!鐘大師啊,你的字歐骨柳韻,又別出心裁,真是神品啊!字好,內容更妙。”幾個捧場的男女眾星捧月般圍著他。有位老板出價十元,買走了。

開張儀式結束后,鐘大大請的丘二茶姑邊收拾殘羹剩飯和墨碗紙團邊心疼地說:“鐘大哥啊,沒有人像你這么做生意的!來朝賀的客人一分錢的禮錢都不送,糟蹋了那么好紙,兩千多塊錢拋灑得干干凈凈,還欠酒店五百多塊錢的酒錢,下個月的房租也交不出來了,你這生意做下去,恐怕要輸得當巾巾片片了。”鐘大大說:“賬不能像你這樣算!花幾千塊錢,我的鵬達書畫店名聲在外了!我想要的就是這個,這是用錢能賣得到的?你看看,我賣出去七副對聯,兩副中堂,得潤筆費兩百余元。像這樣發展下去,日積月累,細水長流,還愁沒飯吃?還愁沒衣穿?”有人看見他數票子,羨慕得不得了,說:“鐘大師神了!不曬太陽不淋雨,就憑手腕子抖幾下,一天就掙了兩百多塊,一年三百多天,哎呀呀,要掙五六萬呢!”鐘大大得意洋洋,盤算著憑這手絕活兒討老婆,過好日子。可惜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他的滿坐高朋開張那天來吃了免費午餐和寫完他的宣紙后,就很少有人光顧了。

他的“學生”劉勝利建議:“你實在不想丟了愛好,不,不想荒廢了你的一技之長,就兼做點兒廣告吧。我在縣城看到一家門面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廣告店,替機關單位做做掛匾啊,整幾個燈箱廣告啊,寫幾幅標語啊,來錢很快。”鐘大大不屑一顧:“哎呀,勝利呀,寫廣告,那是美術字,小學生也能勾幾筆,不是藝術,與我的書法不是一個檔次,不可同日而語啊!書法是什么?是高雅藝術,集人品、學養、歷史、美學于一爐!你叫我干那個,不是損我嗎?我不成了下里巴人了嗎?不干!不干!”

書畫店開了半年多,鐘大大欠了房租一千多塊,還是他弟弟賣了兩頭肥豬抵了債,但房主再也不租給他了。鐘大大最大的收益就是他龍飛鳳舞般寫下的幾籮筐字,看著自己的才華付之東流,鐘大大跌坐在地,捶胸頓足,淚水長流。

冬天的陽光很慘淡,斜斜地灑在鐘大大滿身油污的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數九的寒風很歡快,刮著他那件軍大衣上從破口子綻出的棉花,十分惹人眼。鐘大大出了朱么嫂的酒館,雙手籠在大衣袖子里,弓著腰,慢吞吞地在雞腸子街游蕩。他不知往哪兒走。和小小分家時,他在農村的夾壁房子,小小只要了一間,給他留了兩間。后來,小小和妻子勤妹子搬到街上開了公司,把農村的家當全給了他。那時,他開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書畫店,很厭惡老家的冷鍋冷灶冷被窩,很少回去。幾番風吹雨打后,很難住人了。書畫店垮了后,睡在街頭招人白眼,他只得又回到老屋棲身。

鐘大大偏偏倒倒地走著,數九寒天,冷風灌進他的嘴巴。來到距他家兩里路的地方時,空肚子喝下的酒發作了,頭痛欲裂,眼冒金花,天旋地轉,路上的行人看不清了。好心人怕他摔倒,時不時地伸手扶他一把。他嘟噥著:“我沒醉!別礙手礙腳的。說著就倒在路旁一棵巨大的黃桷樹下,也不顧樹下幾堆牛屎豬糞,呼呼大睡起來。路人知道酒鬼命硬,有點兒傷風感冒要不了他的命,任憑他與青山為伴,大地作床,好好享受一番丟心落腸的時光。

“老師,老師,你醒醒呀!”暈暈乎乎中,鐘大大聽到有人叫他。他睜開眼,蒙眬中看不清叫他的人的臉龐,腦殼一歪,又沉入酣睡中。

叫他的人大名劉勝利,是鄉文化站站長。鐘大大自詡是劉勝利的老師,是劉勝利進入鄉鎮機關端鐵飯碗的引路人,他對鐘大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劉勝利今天到他聯系的村追大肚子,收違反計劃生育戶的罰款,回鄉路上,發現老師躺在黃桷樹下,便想扶他回家。

鐘小小是個勤快人,他嫌他和哥哥承包的那點兒地不夠他做,便將外出打工的三戶鄰居的承包地轉租過來,替人家繳納“兩保證”提留、這稅那費的,剩點兒糧食多養豬,攢點兒錢好討堂客。那年,又是秋收秋種農忙季節,十多畝地里的紅苕挖不完,小麥就無法播種。他把哥哥從豆花館拖回來,幫他挖紅苕。挖紅苕不是很累的活兒,卻是最苦的活兒。紅苕成熟的季節,正是草房上霜、水田結冰的節令。雖說不上寒風刺骨,腳下的冰渣碴卻刺得腳板流血。稍不留意就長滿凍瘡。紅苕長在爛泥里,真正的農民干這活兒,只有赤著腳才方便,這就少不了要挨凍了。鐘小小當然是將褲腳挽到膝蓋處,光著腳丫子干。鐘大大吃不下這苦,他穿著一雙水膠鞋,還籠上一雙臭不可聞的襪子,扛著鋤頭跟在鐘小小后面,縮頭縮尾,流著清鼻涕,一呼一吸的,咧著嘴直叫冷。鐘小小看見他這副窩囊樣,直搖頭。

到了地里,鐘小小揮著五斤半重的鋤頭,挖起來的泥巴,往身后一甩,劃出一條弧線,那泥巴便被甩到上方,十分好看。這樣挖土,目的是保證瘠薄的土不滾下坡,流失掉了,確保土地面積不減少。如果挖得好,土地還會沿著身后的坡一寸一寸地長呢。這是惜土如金的種莊稼的老把式挖土的方法。是很費力的。鐘大大自然沒有這力氣,就是有,他也不能將鋤頭上的泥巴拋出優美的弧線,只能往下面刨。這一刨,那泥巴就滾下溝去了。鐘小小看到油黑油黑的泥巴滾走了,心疼得很,叫鐘大大別挖了,就蹲在土邊抹紅苕吧。鐘大大說:“你早曉得我不會挖土,還要我出洋相?”抹紅苕雖然是手上活兒,但他細皮嫩肉的手,要接觸冰冷得刺骨頭的泥巴,這對像他這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讀書人來說,還是不輕松的。不輕松的關鍵是,抹紅苕只能在地角田邊蹲著,哪有坐在茶館酒館逍遙自在?半小時后,他就感到腿腳麻木了,手凍僵硬了。他還想抽棵紙煙。于是,鐘大大抹了一會兒紅苕,便要站起來伸伸腰、捶捶背,還要打幾個呵欠。然后下坡,找到有水的地方,洗干凈手,再點了紙煙,美美地吸著,看著小小挖紅苕,嘴里說:“小啊,你挖紅苕的樣子,真是健美得很呢!我空閑了一定要給你畫幾張肖像畫,體現勞動人民辛勤勞動的價值!”小小氣得臉紅脖子粗,罵道:“個龜孫子!抽支煙也要跑那么遠去洗手!”大大說:“農民也得講衛生呢!”

挖了紅苕回來,鐘大大喝茶,鐘小小煮飯。等飯菜上了桌,他開始哼著小調調,該他喝點兒小酒了。飯桌上,鐘大大對鐘小小說:“現在農村不識字墨,做什么都費力淘神。俗話說,識文斷字找錢猶如壇子里捉烏龜——手到擒拿;大字不識睜眼瞎,找錢猶如針挑土,這么明顯的道理,你應該懂得。小小,我想去讀大學了。”鐘小小說:“你只是個初中生,二十多歲的人了,讀啥子書啊,好好種莊稼,莊稼最不虧待勤苦人。”鐘大大說:“耗子眼睛,耗子眼睛和我沒語言說了。我告訴你,現在到處都在辦函授大學,還有農廣校,聽喇叭跟老師上學,只要有這個志氣,哪里學不到真本事?”鐘小小說不過哥哥,問他想讀什么大學,我賣豬賣糧食也要把你供成大學生。鐘大大高興了,說:“我們老漢在世時,能寫會畫,我有他的遺傳,我有寫字畫畫的天分,我讀師院函授學院的美術專業,專攻書畫。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是人才總是要才盡其用的。”鐘小小直晃腦殼:“哪樣不掙錢,你就專學哪樣!農村人學那個管?用。不行!不行!”鐘大大說:“怎么沒用?歷史上有個叫王羲之的,一個字可以買到一石谷的地,還有個鄭板橋,你知道不,他隨便畫幾枝竹子,就能賣十個大洋,還有徐悲鴻啊、張大千啊,算了,你不懂藝術,我給你說這些,叫作對牛彈琴!”鐘小小說:“彈琴也好,打鑼也行,反正我不同意你白白糟蹋了錢。哥,我們是農村人,你去學學養蠶呀、喂豬呀、種廣柑呀,多吃香!”鐘大大冒了一陣火后,傷心地痛哭了一場,流淚抹臉,三天不吃不喝。鐘小小看著難過,就同意了。將一窩乳豬崽賣了,給鐘大大湊足了讀函授的學費。報名那天,鐘大大碰到高考剛剛落榜的劉勝利。劉勝利垂頭喪氣,萎靡不振。鐘大大說:“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就是大學不讓你上嗎?現在有許多大學,敞開大門,隨便進出呢!你只要愿意,跟著我,保證你能學到真本事!”劉勝利不相信。鐘大大說起自己的宏偉志向,將劉勝利驚得嘴里能塞下兩個鴨蛋,連聲說:“大哥啊,你到底是讀書人下的種,想問題比我們看得遠,做事情比我們精靈。感激你引路,感激你給我指了條跳出‘農門的好路子!我也和你一起去讀書!”那時,函授學院一般不經過嚴格考試,只要繳費,一般都能錄取。于是,鐘大大和劉勝利一起上了重慶師院,攻讀美術(函授)專業。

鐘大大被劉勝利搖醒了,但酒意還濃,當他看清楚是自己的“學生”劉勝利時,竟像沒爹媽疼的孩子,嚶嚶地哭起來。這也是他喝醉了酒必表演的三部曲:酒興正濃時,他邊喝酒邊寫字,展示他的才華;入醉后無論在什么地方,倒地便睡;酒醒七八分時,便痛哭流涕。“啊……啊……我是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啊,啊……啊……虎落平原遭犬欺啊!鄉政府整人呀,許翠花是個害人精呀……勝利呀,你老師我一身本事,竟連一杯酒錢也掙不到啊,啊……啊……像朱么嫂那樣開小酒館的農婦都看不起我,折殺了我的才華呀,侮辱了我的人格呀……”劉勝利知道,鐘大大哭號時,千萬別理他,越理他他越得意,嚎得越起勁。劉勝利不嫌鐘大大酒氣、豬屎臭氣熏天,抱起他:“老師呀,起來吧,你看你一身糊滿了豬屎,回去洗洗吧。”鐘大大果然來勁兒了,就地一滾,說:“蒼天作被,大地為床,舒服啊,我不回去啊……”喝醉了酒的人,蠻勁大,劉勝利扶不起來,丟下他又于心不忍,只得掏出紙煙,塞進鐘大大的嘴里:“抽支煙,提提神。”給他點上煙后,陪著他,等他酒味淡一點兒后,才扶他回家。

鐘大大和劉勝利一起讀函授書畫專業,畢業后,果然應驗了鐘大大的話:是金子總要發光,是人才總要才盡其用。鐘大大被鄉政府招聘進文化站,專門從事寫寫畫畫的營生,劉勝利則被一家鄉鎮企業招進去,做了宣傳科長。這事一時在雞腸子鄉傳為美談,人們羨慕不已,都說鐘大大有文化的人大不一樣,見多識廣,學了本事,找到了飯碗。一些讀過初中、高中沒有考上大學的青年,都請鐘大大喝酒,都請他指引路子,鐘大大一時成了雞腸子鄉青年人崇拜的導師,天天有人圍著他轉。鐘大大呢,當仁不讓,大談提高素質呀,人才競爭呀,把握千載難逢的機會呀等等,老師做得派頭十足。

鄉文化站只有站長許翠花一個姑娘。許翠花只是個初中生,學的那幾個字,早就還給老師了,但她有一副細腰桿、一雙長腳桿、一副好歌喉,屁股屬于那種吊甩甩的溜圓型,甩起來很惹鄉里多數農村干部的眼球,她喜歡在剛剛興起的壩壩舞場哼幾句“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就成了人才。加上她老漢是鄉里最大的鄉鎮企業頁巖磚廠的廠長,鄉里的頭頭腦腦都要在企業撈點兒油水,便將許翠花招到文化站,拿幾個耍耍錢。文化站長許翠花只會扭扭腰,甩甩大屁股,鐘大大只會涂抹些鄉干部認不了的狂草字,不會編相聲啊、三句半啊、清音盤子唱曲,不會排戲指揮,事情就不多。鐘大大上班后,辦專欄呀,寫標語啊,編幾句順口溜講講“只生一個,富裕全家”啊等等,都由他大包大攬,他也樂得展示才華,活路很輕松,日子很滋潤。

鐘大大雖然是“招聘”,但后面還綴著個“干部”的金字招牌,是雞腸子鄉的一個“角兒”,活法就與農民不一樣了。每天上班,學著機關干部,端一個大缸子,在機關院子里,甩手甩腳,邁著外八字步子,“咕咕”地喝茶,見到機關干部,無論是鄉長、書記,還是八大員,湊上去發一通感慨。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報上正在說學生抵制洋貨,小日本的破西裝到處飛,“索尼牌”收錄機到處唱。鐘大大抓住老李的西裝說:“李鄉長啊,你這衣服是不是從日本人的停尸房里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呀?有病菌啊,消毒沒有?別讓你老婆沾上臟病!”老李揶揄說:“你娃人活二十五,衣爛無人補,找到堂客再和我開玩笑。”鐘大大只得酸酸地喝茶掩飾尷尬。碰上王書記,他說:“黨和政府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呢,我們出塊兒專欄還是整幾條標語口號,響應響應?”書記教訓道:“哪兒來那么多屁話!國家大事是你娃關心的?好好整好你的計劃生育宣傳,全鄉多生一個,我們的獎金就完了!我首先扣你的工錢!”鐘大大倒不覺得自討沒趣。你想想啊,他沒有被招聘前,見到李鄉長、王書記,縮頭縮尾,連一個字都說不伸展,現在,敢和他們開玩笑,敢向他們獻計獻策,不是個角兒,有這膽量?

有人說,鄉鎮干部喝燒酒,干騷事。這話真經典。雞腸子鄉的干部,個個都是酒罐子,他們天天有人請吃請喝,練成了渾身酒膽。鐘大大在農村時,牢記父親去世前的訓戒:喝酒中毒,濫酒即爛身,滴酒不沾。剛開始工作時,他婉拒同事們勸酒。一次,李鄉長五十大壽,他以水代酒去敬酒,李鄉長“啪”的一聲將他的杯子摔了。尷尬中,鐘大大硬著頭皮喝了一大杯酒,醉得昏睡了三天。從此以后,他便開戒了!奇怪的是,他的酒量竟大得驚人!于是,鄉里有應酬,需要把客人放翻幾個才好辦事時,就將他派上了用場。半年不到,鄉里一些討厭喝酒的干部,便叫鐘大大“酒囊飯袋”。

文化站事情不多,也沒有多少屬于文化范疇的事情可做,鄉里考慮到縣里三令五申說兩個文明一起抓,要考核獎懲,縣里安排了人頭和辦公經費,還可以向農民攤派收費,需要這么個破廟和三兩個“和尚、尼姑”。鄉里雖然有幾十號人,但那些年,事情又多又雜,比如向農民推廣先進耕作技術、優良品種、發展鄉鎮企業,比如追大肚子罰款,追收村民欠的“兩保證”提留款等等,還是忙得腳板翻到腦殼上去了。

李鄉長見鐘大大一天到晚在文化站里糟蹋紙張筆墨,還喝酒誤事,便安排他下村去催收“兩保證”提留款。到了村里,村長將他當作鄉領導對待,豆花飯、老臘肉、老白干,讓他敞開肚子吃喝。酒醉飯飽后,村民們便向他訴說:“現在呀,這稅那費,多得像身上的虱子,咬得我們周身血跡斑斑的。鐘領導,你就給我們減免點兒吧。”鐘大大頭腦還有些清醒,說:“不行,不行,皇糧國稅,天經地義,統統如數繳納!”第二天,又下村,依然是農家菜、高粱酒,鐘大大來了興致,灌了幾大杯,醉醺醺地走村串戶,來到王三哥家催收。王三哥家是貧困戶,交不出錢來,村長說:“把他家豬兒抬走!”王三哥哭著不準抬,還將瞎了眼的老娘背到豬圈前坐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鐘大大酒精升溫了,陪著瞎眼婆婆流了淚。他在文化站工作了半年多,幾乎月月要下村討“兩保證”款,多少了解一些鄉里政策,大大咧咧地說:“村長,王三哥的‘兩保證算?了,用鄉里的救濟款解決吧。”村長說:“你是領導,你說了算!”王三哥扶著老娘,給鐘大大磕頭作揖,千恩萬謝。鐘大大像李鄉長、王書記一般,很有成就感,很有為官一任、守土有責的氣概,他拍著王三哥老娘的肩頭,說:“我們是代表政府辦事,是為村民解決困難的,要謝就謝政府吧。”王三哥家開了先例,等他們到了胡昌華家,就聽到家里哭作一團。一問才明白:胡昌華發愁交不出“兩保證”,他老婆剛剛上吊了!還好,胡昌華發現及時,放下來了,保住了命。鐘大大心慈手軟,又表態:“算?了,還是用救濟款解決吧!”不僅擅作主張,還發了一通牢騷:“過去都說國民黨的稅多,共產黨的會多,現在呀,共產黨的這稅那費,也多起來了。一個農民,什么‘兩保證款,農業稅、特產稅、屠宰稅,什么公積金、公益金、烈軍屬補助、五保戶養老金,還有民工建勤費、書報費、村社辦公費、水利設施維護費、防疫費、森林防火費……哎呀呀,我都數不伸展了!一個農民負擔幾百塊,這怎么得了喲!”他這么一說,村民七嘴八舌一起討伐,催收“兩保證”事務,成了村民訴苦大會。一個叫蔣莽子的村民,氣憤得抓住村長的衣領,怒吼道:“老百姓這么多的血汗錢,都叫你們大吃大喝了!今天給我們吐出來!”村長落荒而逃。這樣一來,鐘大大那兩天一分錢也沒有收到。

回到鄉里,李鄉長拍拍鐘大大的肩頭:“你表態用救濟款解決胡昌華的‘兩保證?”鐘大大沒料到這事引起李鄉長的高度重視,說明自己的地位提升很快。他得意地說:“是呀!替老百姓辦實事辦好事嘛,他們感恩零涕,說你李鄉長領導有方呢!”李鄉長大怒:“感恩你個蠢豬啊!那胡昌華最是刁民一個!我調查了,你們進屋前,胡昌華還在搓麻將,搓的是五塊錢一炮,人家的錢比你娃那幾個卵子錢多得多!他老婆上吊是裝的,嚇你傻寶!”鐘大大不相信,連夜下村去詢問,果然,有村民告訴他,胡昌華家雖然不富,但也不窮。她的老婆,你給她十萬八萬,她也不會上吊!鐘大大直呼上當!

在鄉里的追收“兩保證”小結會上,李鄉長劈頭蓋臉臭罵鐘大大:“你破壞了農業稅收政策,你哪來那么大的狗膽,隨便表態?你把鄉里的家都當了,還要我們這些鄉長、書記白吃干飯呀!?你沒能力追欠款,閉上你的雞巴嘴嘛!你還要說七說八的,和鄉政府唱反調,攻擊黨在農村的英明政策,煽動村民圍攻村干部,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扣你兩個月的工資,用來抵扣你擅自答應的那兩戶村民的提留款!你給我好好檢討!說得好,繼續干,說不深刻,你滾蛋吧!蠢豬!”鄉干部們一陣哄堂大笑。鐘大大要解釋,李鄉長一揮手:“少啰嗦!把錢交出來!規規矩矩寫檢查去!”

寫檢討好說,扣兩個月工資,鐘大大太肉疼。他去找王書記說:“我擅自決定救濟他們,確實把你們的家當了,不對,我改。但王三哥家,窮得舀水不上鍋,哪兒來的錢交‘兩保證?我看到那慘境,眼淚直掉!書記,處理我沒意見,真的應該救濟王三哥……”王書記說:“你本意是善良的,出發點是好的,說明你心里有窮苦農民。農民真的很苦,對那些特困戶,應當照顧。但你處理的方式方法不對。我跟李鄉長說說,檢討你好好寫,工資就不扣了。”王書記找到李鄉長,李鄉長說:“鐘大大一身毛病,濫酒誤事不說,端著一副文化人的架子,月亮壩看雞巴,把自己看得好大,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一點兒正事都辦不好,廢物啊!不教訓教訓他,行嗎?”王書記說:“他沒有忘記農民,心是好的。原諒他吧。”李鄉長說:“好,好,再研究研究。”等書記離開,李鄉長馬上將鐘大大叫進辦公室,陰沉沉地說:“說你蠢呢,你還知道走書記的門子,用書記來壓我!告訴你,辦不到,兩個月的工資照扣,一分錢不能少!你給我在辦公室好好待著,以后只準你規規矩矩,不準你亂說亂動,少給我惹是生非!”

事后,鐘大大多了個“蠢豬”的外號,從此灰頭土臉,再也不敢藐視李鄉長、王書記了。

鐘大大清醒多了,停止了哭泣,但有氣無力,劉勝利問:“老師啊,你回農村的家呀?有米下鍋嗎,有柴火煮飯嗎,那床還能睡覺嗎?”

劉勝利這一么問,完全清醒了的鐘大大傻了眼。他的家本來就四壁透風,一張破床、一張破絮、還有兩個斷了腿兒的破板凳,他吃喝基本上是在街上館子解決,家里不備油鹽柴米的。兩天前,發了大水,他的家被沖出兩個窟窿,現在回去,是沒法住了。鐘大大又哭了:“我沒有立錐之地了啊……啊……”

劉勝利嘆息道:“老師啊,如果你在文化站好好干,也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了。”

鐘大大說:“都是許翠花那騷狐貍精啊!我被她害得家破人亡了啊!都是爛鄉政府,害得我得了酒癆病,一天不喝幾兩,難過得要死人呀!”

劉勝利說:“老師,別埋怨別人了!今天到我家住一晚吧。”說完,扶著鐘大大,慢慢又往街上挪。

鐘大大擅自表態用救濟款解決王三哥的“兩保證”提留后,李鄉長扣了他兩個月工資,勒令他蹲在文化站不得亂說亂動,并獲得了“蠢豬”外號后,元氣大傷,萎靡不振。上班,無事時,就將一個土碗當大墨盤,蓄上水,拈著墨,躬著腰,慢慢磨墨,慢慢練習書法,練習素描。鄉里干部就有意見。李鄉長說:“鐘大大啊,你天天浪費的筆墨紙硯,夠發你的工資了!你再只干這勞什子,就回家種承包地去吧。”鐘大大不敢明目張膽練習了,悶得慌,便做第二件事:屁股兜里塞一瓶能裝二兩酒的酒瓶,不時摳出來抿幾口。

一天,鐘大大手癢得很,又磨墨練字。站長許翠花進來,譏笑道:“傻豬兒呀,有現成的墨汁,裝腔作勢磨墨干啥子嘛!”鐘大大說:“許站長不懂書法了吧?磨墨的工夫,一是手啊臂啊的筋骨練活泛了,寫字才能一氣呵成;二呢,是打腹稿,打腹稿懂得吧?我一邊磨墨,一邊想怎么寫字,那叫胸有成竹!比如寫你那個翠字吧,上面是兩片羽毛,我得把羽毛構思成隨風飄啊飛啊的樣子,兩片羽毛的下面睡著兩個人,兩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得想好啊!否則,寫出來你許翠花也不心花怒放了!”許翠花罵道:“那兩個人是你爹和媽!你看到過他們怎么睡覺的吧!”鐘大大笑了:“翠花妹妹聯想豐富啊,經驗也不缺乏啊!”許翠花拿起毛筆,在鐘大大臉上亂抹。鐘大大也不惱怒,他挺胸、收腹,氣沉丹田,目不斜視,懸腕,蘸墨,斗筆一揮,寫了“翠似碧玉,花如牡丹”八個字,遞給許翠花,說:“你拿去賣,少兩百塊錢,你別出手。”許翠花拖過去,揉成團,擲在鐘大大的臉上!鐘大大那天反應得特別敏捷,許翠花白嫩嫩的手還沒有擲出去,便被他抓住了,還順勢稍帶了一下,許翠花身子輕飄飄的,一下兒就撞進鐘大大的懷里了!那圓臉恰恰和鐘大大的酒糟鼻子碰在一起!鐘大大活了二十多歲,還沒有接觸過女人的臉,那味道真是不擺了,令他透心透肺的爽!

許翠花呢,二十七歲的爛熟姑娘,一心只想錢,如意郎君至少也得是個百萬富翁,所以,許翠花耍了幾個男人,都被她一腳蹬開了。真正和她摟摟抱抱的男人還沒有著落。鐘大大雖然窮,卻長得白白凈凈、高高大大,今天臉蛋貼上去,周身就發燒了。她下意識地借勢摟抱了一下他粗壯的腰!

鐘大大腦殼發熱了,他竟動起手來!許翠花的臉他印上了幾個口水印,許翠花的胸,他摸著軟兮兮的,舒坦極了,就不想停下來,許翠花的細腰,他感覺細滑油膩,熱乎乎的,也不想離開!

許翠花本來是鬧著好玩,見鐘大大真像饞貓偷腥味,惱怒了!抽了鐘大大一個耳光,說:“你也配!你侮辱我,怎么說?是私了還是公了?”鐘大大醒豁過來,哆哆嗦嗦地說:“不是你癮來了,先抱的我嗎?我僅僅是手癢了點兒,挨了你不該挨的地方!”許翠花罵道:“好啊你個蠢豬!想占我便宜,還說我癮來了!我有什么癮?我看得起你的窮酸樣?我看得起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酒鬼樣兒?走,到王書記那兒說清楚!”說著,紅眼睛綠眉毛地瞪著,要拉鐘大大到樓上王書記辦公室。鐘大大見許翠花真的動怒了,慌了神兒。他雖然這輩子沒有和女人騷纏過,更無與女人媾和的實踐,但他看見過其他男女反目成仇的事,聽說過女人不要臉男人嚇破膽的事,俗話說好男不和女斗,他只得告饒:“翠花,對不起,別這樣,你說私了,怎么了?我聽你的就是了。”許翠花說:“摸一摸,一百多,這是行情!你從上摸到下,給我兩百塊,算便宜你了。”“兩百呀?”鐘大大叫苦不迭!那時,像鐘大大這樣的招聘人員,月工資也就三百來塊錢!“你不給?走吧!”鐘大大自認倒霉,掏了兩百塊錢扔給許翠花。許翠花將錢還給鐘大大,牽牽連衣裙,嘻嘻笑了:“蠢豬啊,我逗你玩呢!你真是生得憨哦。”鐘大大一身冷汗,感覺后背涼颼颼的。

盡管許翠花只是好玩,從此以后,鐘大大不僅有那色心再無色膽,與許翠花在一起,連正眼看她都不敢了。令鐘大大傷痛不已的是,自己好歹也算鄉場的一個角兒啊,素質低下的許翠花竟敢“調戲”自己!真是斯文掃地!他連做人的勇氣也丟了七成。他只覺得命苦,獨自喝悶酒解憂。他越是這樣,許翠花越猖狂。只要他們的辦公室無人,許翠花便千方百計戲弄他,有時甚至坐在他的大腿上,上下顛簸,挑逗得心慌意亂,多次尿濕了褲襠。

一次,變態的許翠花從身后抱住正在寫字的鐘大大,被窗外一個老女人看見了,老女人很久沒有欣賞到這么激動人心的畫面了,沒有品味到男女摟摟抱抱的快感了,她偷偷觀看了許翠花咬鐘大大的背,伸手去撈鐘大大褲襠的情景,回到辦公室后,倆人男歡女愛的話語就傳遍了各個角落,兩天后,雞腸子鄉場就有人指指戳戳許翠花,有的男人甚至將鐘大大拖進酒館,請他喝了酒后,要他傳授與許翠花上床的寶典秘籍。

謠傳傳到許翠花老子耳朵里,許老板訓斥女兒:“你眼睛被牛屎糊住了,那么多男人你不找,去和鐘大大那迂夫子玩兒?”

許翠花說:“我就想和他玩兒,氣死你!”

許老板不吱聲了。女兒恨自己,恨不得舀碗水活活把自己吞了。許老板原是村支書,腦殼靈光,別的村干部還在算計如何用權力弄幾塊好的承包地時,他就想到如何利用村里豐富的頁巖資源辦頁巖磚廠了。磚廠辦起來,效益很好,鄉里投了錢,變成了鄉鎮企業。有了錢后,他便將黃臉婆休了,將廠里比女兒大不了多少的會計摟上了床。許翠花從那時起,就不認這個爹了!但又要利用爹的錢,解決自己的吃穿用玩。父女倆的關系若即若離。

“你氣不死我,我活得很安逸。相反,你不聽我的,你會窮死,你信不信?”

“怎么,難道你想把我文化站的工作除脫?”

“差不多吧!”許老板并不是心疼女兒,他想用女兒鞏固他的權力,保護他的既得利益。“李鄉長的兒子小軍,你認識吧?對了,你們還是高中同學呢,他看上了你!”

“那流氓呀?讀書時就干過強奸女同學的事,你把我推向火坑,對你有啥好處?”

“那是娃兒不懂事。現在李軍是稅務所干部,稅務所,管著我們廠呢,知道嗎?你老漢不想在鄉鎮企業干了,自己想開一個頁巖磚廠,離開稅務部門,能生存發展嗎?離開李鄉長的支持,能給你掙下百萬千萬的家產嗎?好女兒,你答應了,我馬上給你十萬,還給你媽十萬,條件夠優惠了吧?你和鐘大大玩兒,一輩子也掙不到十萬!”

十萬,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對于一個窮鄉場的小妹子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啊!許翠花想到可憐的媽媽,想到和鐘大大確實只是寂寞無聊時玩個心跳,便默許了。

一周后,鐘大大正在怡然自得地抿小酒,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闖進來,“啪啪”兩個耳光,不僅將他的小酒瓶打掉,兩個嘴角立馬流出血絲!鐘大大回過神來,準備反擊,等看清來人,一下兒蔫了,三魂掉了二魂!來人是許翠花的老子,鄉辦頁巖磚廠許廠長!許廠長在鄉里是腳桿吊大鑼,走到哪兒響到哪兒的人物,是一些鄉領導的衣食父母,有時他說的話比李鄉長、王書記還管用!許廠長罵道:“日你奶奶的蠢豬!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敢調戲我們翠花,找死嗎你!”鐘大大說:“許廠長,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許廠長踢了鐘大大一腳:“說你媽個鬼!老子告訴你,快給我滾回你農村那狗窩窩里去,否則,我在街上再見到你,打你個皮開肉綻!”

鐘大大擦干凈嘴角上的血絲,紅腫著臉,找王書記哭訴。王書記問:“許翠花真的那么賤?她真的挑逗你?這就奇怪了,俗話說,男找女,一堵墻,女找男,一張紙。既然許翠花主動,她為什么不攔著他老子?你別太癡心了。像許翠花那樣的女人,碰不得的。”書記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材料:“你看看,這是許翠花寫的檢舉信,說你多次借酒發瘋,捏她的臉,掐她的胸,摳她的大腿,雖然很俗,但說得有板有眼,鐵板上釘釘的事。”鐘大大直叫冤枉,要和許翠花對質。王書記說:“聽我勸,你一身黃泥巴還沒有洗干凈,肚子里的紅苕屎還沒拉完,想找個機關細皮嫩肉的女人解決問題,不現實。回去找個手粗腰桿壯的農村女人,會干活,能理家,知道心疼你,那才叫過日子。你知道,許廠長有錢有勢,我們也奈何他不得,保不住你的飯碗了。我說大大啊,現在年辰這么好,政策也鼓勵農民先富起來,只要舍得出力、舍得吃苦,到哪兒不能找碗飯吃啊!聽我的勸,不要老把你那點兒屁錢不值的文化掛在嘴邊,那不管用。再說,你那點兒墨水水,能想出做生意的好點子?能寫寫畫畫出金子銀子?腳踏實地干點兒事吧。回去吧,過些天,我看有沒有什么企業要你,我再跟你聯系。”

出了王書記辦公室,鐘大大找到許翠花,要她跟她父親解釋,向鄉領導洗刷自己的名聲。許翠花笑嘻嘻地說:“我們的事,街上都傳遍了,我不主動寫封檢舉信,我不成了街頭浪婦了?我一個未婚女子都不怕名聲好壞,你還死要臉呀!還想保住你的童子身?”鐘大大跪在地上懇求,許翠花推倒他:“你真的是跪在我的石榴裙下了哦!我就看不起你這副賤相,給我滾遠點兒,小心我老漢打斷你的腿!”

許廠長果然神通廣大,第二天,鄉政府就通知鐘大大:你作風敗壞,調戲良家女子,有辱鄉鎮機關干部形象,被解聘了!

就這樣,鐘大大干了一年零三個月的文化專干,就灰溜溜地回到農村了。不久,鐘大大的函授同學,也是他的“學生”劉勝利,接替了他。

劉勝利扶著鐘大大,敲開了自己的家門。劉勝利的妻子桂花攔在門口:“干啥呢,干啥呢!又把瘟神請回來當祖宗供呀!把他丟遠點兒!”

鐘大大喝醉了,經常到劉勝利家休息。桂花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男人在鄉政府找到飯碗,確實有鐘大大當年勸劉勝利去讀書的功勞,吃水不忘挖井人嘛。開始那幾次,桂花熱心熱腸服侍鐘大大。他一進屋,趕緊拿來熱毛巾,讓他洗個熱水臉,還泡一杯濃茶,讓他醒醒酒,吃飯時,炒臘肉、煎雞蛋、豆腐湯是少不了的,鋪上干凈的被子,供他美滋滋地睡覺。鐘大大要是僅僅悶頭大睡,桂花是不會煩他的。鐘大大混熟了后,麻煩便來了。首先是他清醒時,要干嚎幾聲川劇,吼得桂花的讀小學的侄女無法復習功課,吵得左鄰右舍在街面跳起腳罵他們。更令桂花煩的是,鐘大大喝醉了后,又哭又鬧,像他家死了人一樣,還到處拉尿,不管她和侄女兒在不在場,解開褲子就“嘩嘩”沖出來!再賢惠的女人也煩啊!因此,桂花是堅決不讓鐘大大進屋了。

劉勝利說:“他是我老師呢!”桂花說:“狗屁老師,就是你爺爺,今天也不準進屋!你看他像個叫花子,你聞聞,他這身臭氣,你不嫌丟人我的臉還要呢。”鐘大大說:“我實在沒辦法了,就歇歇腳,隨便找個地方躺躺,不吃你的飯。”桂花連推帶搡,將鐘大大推出門。

劉勝利為難了,把鐘大大扶上街,塞給他五十塊錢:“鐘老師啊,你到旅館住一宿吧。”

鐘大大有了五十塊錢,不考慮晚上睡覺的地方了,又想解決喝酒問題。他不好意思再到朱么嫂那兒喝,便在本家大叔開的商店喝。他打了三兩老白干,買了包怪味胡豆,就著昏黃的燈光,站在柜臺邊慢慢喝。

叔叔問他:“老大,今天你弟弟家不是做酒嗎?大魚大肉,擺得正宗川菜八大碗,啤酒、瓶裝酒,樣樣都有,你怎么還來這兒喝啊?”

鐘大大不說話,眼睛間或轉一下,像個白癡。

鐘小小的農副產品推銷公司在距他叔叔的小商店百米左右的街對面。昏黃的街燈下,鐘大大遠遠盯著,一邊咂著老白干,一邊想心事,醉眼蒙眬中,他似乎看到死去的父母向他走來,責罵他好吃懶做,責罵他一事無成,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似乎看到弟媳婦拿著掃帚追著痛打他的場景,似乎看到弟弟恨不得舀碗涼水吞下他的惱怒。

五十年代末的臘月初八那天,雞腸子街順達餐館大院的屋里,一個女人呼天搶地、咒夫罵娘,弄出個鐘老板家的煙火罐兒,那時鐘老板是全鄉有名的讀書人,鐘老板剛剛被指定為雞腸子鄉合作商店經理,認為得來的兒子趕上了好運氣,該大福大貴,取名鐘大大。三年后,鐘老爺的堂客放下一大背松枝子,蹲到柴窩窩,“嘣”的一聲屁響,又從兩腿間扯出個猴筋筋。這時,鐘家的運氣已經很不好了。三年困難時期,街上的餐館幾乎全部關閉了,只剩下地方國營的供銷社還保留了一家飯館。也不天天營業,一個星期只營業一天,吃飯的人還要交糧票。鐘老板當經理的餐館已經關了一年多了。鐘老板思想進步,響應黨的號召,“我們也有一雙手,不在城里吃閑飯”,下放到山崇堂大隊,當上了自食其力的農民。鐘老板認定,后半輩子命不好,二兒子也跟著命賤,便取名鐘小小。

鐘大大十來歲時,還憨乎乎的:拿著一本本小人書,坐在桃花下、月橋上半天不挪屁股。鐘小小雖然只有七八歲,卻跟著農村孩子學會了打豬草、摸魚捉蟹,替爸媽分擔些家務。鐘小小在稻田邊一轉,順手捉條黃鱔,跑到鐘大大身后,將黃蟮從鐘大大的褲腰放進去。“哎……喲……蛇鉆進屁股去了!”大大撅起白屁股,呼救小小。小小趁機將一把爛泥糊在大大小雞雞上……盡管兩個兒子性格不同,大兒會玩,小兒勤快,但鐘老板認為,鐘大大是讀書的料,鐘老板讓大兒子上了高中,雖說那時的中學不過學點兒“工基”“農基”課,背背語錄,寫寫大字報什么的,但鐘大大在學校辦批判專欄,畫個紅太陽照山川,那太陽真的鮮艷欲滴,畫個走資派,張牙舞爪,栩栩如生,很受老師的贊許。鐘老板認為大兒子將來有出息,小兒子只是種莊稼的土坯子。因此,在經濟十分困難時,小兒子只讀了初中,就回大隊跟著爸媽掙工分了。

土地承包到戶時,鐘老板兩口子沒福氣,拼命干了一年,先后就累死在承包地里了。死前,鐘老板將鐘大大拉到身邊,擠出幾滴淚水說:“大大,你有文化,有出息,弟弟太老實……我活了一輩子,知道太老實不能成大氣候啊,大大,以后一定要帶著弟弟發家致富啊!我們是鄉場的人,聽說可以回到場上了,你們找點兒錢,回鄉場做點兒生意,比種莊稼強……”鐘老板到臨死才明白不經商不富裕的道理。

有了父親的“臨終遺囑”,后來,就發生了鐘大大要讀函授學畫畫、到文化站成了一個“角兒”、上街開豆花店,開書畫店的事情……

其實,鐘老板看錯了人。別說“有出息”的鐘大大完全沒出息,幾乎淪為乞丐,“沒有出息”的鐘小小并不傻。他是那種“咬人的狗不叫”“烏龜有肉在肚皮頭”的人。鐘大大被鄉政府掃地出門時,鐘小小問清了原委,他不認為是許翠花騙了哥哥,是權力和金錢騙了哥哥。在哥哥亂糟蹋錢開豆花店、書畫店期間,他一刻也沒有忘記積蓄力量,在鄉場蹬騰出一片天地來,只是他為人陰沉,用現在的話說叫低調。

鐘大大被解聘那年,鐘小小給同村人王二娃拜年。小小說:“二娃,把你正溝那六畝田轉包給我吧,我每畝給你千斤黃谷。”王二娃眼睛睜得牛卵子大:“小小,你吃錯了藥沒有?那么好的田拿給你遭踏!”“我想弄個堰塘蓄水,天旱澆花保果。反正你又不吃虧。”原來,鐘小小的承包地不種糧食了,專種水果。王二娃早想外出做生意掙現錢,田,甩出去又有糧吃,竭力贊成。但王二娃的父母罵兒子:“敗家子喲!田丟了,喝風灌尿?”元宵節,小小又去說,王二娃父母因兒子賭氣、媳婦埋怨,氣聳聳地說:“好,好,給你用兩年,你修堰塘,不礙事,放了水還栽秧!”“得簽個合同。”“我一個大活人,還不值那紙片片?我們是幾十年的鄰居,我整過你沒有?”“交情是金,手續是鐵,各算各。”王二娃只得摁了手印。鐘小小轉包了六畝好田后,馬上改造成魚塘養魚,當年就賺了兩萬,后來,他如法炮制,轉包了多家承包地,還租用了村里的上百畝荒地,統統種植蔬菜和瓜果,風險不大,來錢快,逐漸發展成了專業大戶。他嫌專業大戶發財仍慢,以自己轉包的基地為基礎,便干起了農副產品批發,成了雞腸子鄉貨真價實的能人、富人……

鐘小小發了財,肯定不會忘記他那有文化的哥哥。但是,他們之間的矛盾難以化解。

那年,幫豆花館端菜抹桌子的朱么嫂,將鐘小小拉到街邊黃桷樹下,神神秘秘地說:“小小,我有個遠房侄女勤妹子從貴州下來,想嫁人呢。我看你老實厚道,是個能過日子的娃兒,你干不干?”鐘小小那年二十五歲了,閑著無事時,悶頭想女人,褲襠都夾出火來了,哪里不想找個女人既解決問題又能漿洗衣裳、煮飯喂豬、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只是我們那兒有個習俗:一家幾個兄弟,老大不結婚,老二老三就得干熬著。鐘小小說:“朱么嫂,把你侄女嫁給我哥吧!”朱么嫂噘噘嘴:“大大?他哪里是該有女人陪的漢子!要干呢,你把她接進屋,不干呢,我叫她回去。”鐘小小說:“等我和哥哥商量了再說。”“還商量個啥喲!你哥看女人的眼睛,火氣旺得烤死人,他見了女人,逮到就不會松手的,你和他商量,不是把我侄女往火坑里推嗎?再說,大大那副德性,是養不活女人的。你干呢,就悄悄耍,十天半月就結婚。”

鐘小小不想瞞著哥哥,跟鐘大大說了朱么嫂做媒的事。那時,鐘大大剛剛和許翠花“戀愛”受了傷,許翠花和他那兩三個月的撩撥,使他知道了人間最快樂的事不是喝酒,更不是寫寫畫畫,而是有個能摟能親嘴的女人,明白了沒有女人的日子清湯寡水、孤單乏味。他想女人也想瘋了。鐘大大不好說,悶頭睡了三天后,央求弟弟:“和朱么嫂商量商量。”鐘小小想,這事和朱么嫂商量有屁用,得那個叫勤妹子的姑娘點頭應聲才行。小小和朱么嫂說了。朱么嫂對鐘大大說:“我侄女看不起你,等她和你弟弟結婚后,再給你找一個,貴州山的女娃子都想往重慶城跑呢,雖說我們這里離重慶城上百里遠,不是還叫重慶市嗎?她們想瘋了!勤妹子嘛,你就別纏著她了,促成她和小小吧!”

勤妹子到鐘小小家兩趟,說,不計較鐘小小家的夾壁屋四壁透風,不嫌他家松木棒子捆綁成的床,睡著兩個人可能幾下就搖垮了,也不討厭小小一只塌鼻子,一雙雞眼睛,只圖他勤快、本分。但十分厭惡哥哥鐘大大那雙目光射人的眼睛,十分厭惡鐘大大有事無事和她說什么文化、藝術等不能當飯吃的東西。和鐘家兩兄弟接觸久了后,了解了他們的品行、為人的高低貴賤,干活的勤勞懶惰,辦事的毛躁細致,勤妹子就更厭惡鐘大大開個酒館不理事,整天濫酒,只知道花小小掙的錢。她盯準了鐘小小是喜歡自己的,明確地說:“小小,你會過日子,我和你合得來,除了你誰也不嫁。”

鐘大大又氣又恨。氣自己沒有桃花運,好不容易有人介紹了個女人,卻被弟弟搶走了,氣爹媽怎么偏偏多生了個兒子,怎么不給自己留個妹妹。恨勤妹子有眼無珠,不識貨,小小就是個土得掉渣的農民,怎么就比自己強?恨弟弟口是心非,嘴里說將勤妹子讓給我,暗地里卻和她嘀嘀咕咕,擠眉弄眼,獻小殷勤。怨也罷,恨也好,鐘大大知道有心栽花花不發、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不和弟弟爭女人。他只是弄不明白,為啥女人評判男人的標準與男人不一樣呢?我鐘大大無論怎么說也比弟弟強多了,她們怎么就看不上呢?鐘大大裝著一肚子窩囊氣,覺得生活太沒味道了。多嘴的朱么嫂將弟弟搶哥哥的老婆的事,添油加醋叫嚷開后,鐘大大自慚形穢,過去的舉止形態煙消云散了,他只有在揮毫寫字時,才找到一點兒感覺,才恢復一點兒文質彬彬、躊躇滿志的樣子。

鐘小小和勤妹子結婚不到半年,勤妹子死活要小小和哥哥分家。在兄弟情義和與心愛的女人過日子的選擇上,鐘小小當然要選擇老婆,硬著心腸和哥哥分家。鐘大大認為,離開了只會種莊稼的弟弟,還不會活人?就爽快的同意了。

鐘大大將最后一顆怪味胡豆嚼碎,合著最后一口酒吞下肚子,鼓起勇氣,往弟弟家走。

鐘小小的公司門前掛著紅燈籠,燈光照亮了半邊石板路面街道,紅彤彤一片。鐘大大記起來了: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兩個月前,弟弟被選為縣人大代表,剛剛開完人代會回來。弟弟也學會張揚了,擺起酒席,招待鄉領導和街坊鄰居、村社干部。

這些年,雞腸子鄉也有了很大變化,但鐘小小的老家山崇堂村依然荒坡連綿,種莊稼靠天吃飯,村民們也是聽天由命,日出扛著農具下田上坡,佝腰駝背刨黃土,日落牽著水牛回屋,吃飯歇燈悶頭酣睡。鐘小小不這樣看。他認為老家窮,投資發財的成本就低,鄉里鄉親還好說話,發大財的機會來了!他就回老家搞農業開發。先是動員鄉親們種植瓜果蔬菜,后搞淡水魚養殖、肉牛養殖加工,使農民腰包多了些票子。村民們便選鐘小小當上了縣人大代表。當了代表后,過去不多言不多語的鐘小小在人代會上猛烈批評縣政府的支農扶農政策這也不是那也不對,揭發一些部門坑害農民。他的質詢發言有理有據,說得一套一套的。報上還登了他的發言摘要,在村民眼中,他成了能人,今天,一些鄉村干部到他家祝賀他的生日。

鐘小小家人影晃動,笑聲陣陣,飄出的酒味兒叫鐘大大一陣頭昏暈眩。這樣的好日子,弟弟居然不叫自己,這樣豐盛的晚餐,弟弟居然把自己忘了。悲哀、凄涼、絕望、苦楚一齊涌上心頭,鐘大大在距弟弟家門三十米左右的地方,頹然倒下了。

鐘大大不好進弟弟的家門,鐘小小不愿意接納哥哥,他們之間實在是有難言之隱。

分家不久,鐘大大先后辦的豆花館、書畫店垮了,無處棲身。鐘小小說:“哥,你啥也不要想了,啥也不要干了,就回農村幫我照看水庫的魚吧,我每個月給你五百塊錢,夠你天天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了。過段時間,我把農村的房子重新修過,有了樓房,嫂子就會進門,還能給你生一男半女的。”“你說讓我給你當長工?”鐘大大覺得弟弟搶了自己的未婚妻,已經不講兄弟情分了,還指派這份奇恥大辱的差事,太缺德了,他受不了。鐘小小埋怨道:“你吃虧就吃在你的臭德性上!我是為你好,干不干隨你的便!”鐘大大臉紅脖子粗:“我就不受你這份氣!”

鐘小小在老家留了些米面、臘肉、白酒,還有柴火。開始那十天半月,鐘大大自炊自飲,過得還算逍遙自在。等現成的米面吃完了,得自己去料理時,特別是白酒喝光了,日子就艱難了,沒辦法,他只得委屈自己,同意幫小小看守魚塘。令他想不到的是,看守魚塘實在是一樁妙不可言的美差。

鐘小小為了擴大經營規模,又承包了村里的水庫。水庫建在苦水溪上,有兩百來畝的水面,飼養了草魚、鰱魚、鯽魚等,鐘小小說:“如果經營得好,一年有近十萬的賺頭。”鐘小小在水庫邊搭建有簡陋棚子,置有簡易床鋪和炊具、食品,累了可以呼呼大睡,餓了可以填飽肚子。更令鐘大大愜意的是,魚塘可以釣魚。開始,鐘大大開窗面桑麻,悠然見南山,獨釣塘中魚,獨酌杯中酒,快樂似神仙。后來,他過去那些書畫朋友,知道鐘大大那兒可以釣魚,便成群結隊來玩兒。按鐘小小給定的規矩:客人釣的魚,得按每斤五元價格買走。鐘大大很大方,說:“我弟弟自家養的,還收你們的錢,太不仁義了吧。算了,算了,你們拿走吧。”一次兩次,鐘小小認了,誰叫他有個仗義疏財的哥哥呢。后來就越來越不像話了,釣不上魚時,鐘大大還叫兄弟伙撒網,網上一二十斤魚走不說,剛剛喂的寸苗(小魚苗,養魚人叫它為寸苗)也跟著遭殃,嚴重影響了生產。還在魚塘四周扔下啤酒瓶、香煙盒等。鐘小小只是叫苦不迭,妻子勤妹子卻沒有這么好說話,她說:“哥,我看你是稀泥巴糊不上墻了!你是死人草紙搭臉,死也要臉!我們養魚的本錢都被你拋灑光了!你這個月的工資我扣了,抵你送給你那些狐朋狗友的魚錢!”鐘大大叫道:“你財迷心竅,怎么不講信用了呢。”勤妹子說:“我給你錢,是叫你看家的!喂條狗來了生人還要叫幾聲!”鐘大大找到小小,小小悄悄塞給他工錢:“你再鬼整,我也趕你走了!”

一天,鐘小小說:“哥,天氣預報這幾天要發洪水,你勤快點兒,注意防洪。一旦落暴雨,你趕緊將魚塘閘門處用魚網扎好,防止魚兒跑了。然后開閘放水!人手不夠,你就請村里人幫忙,我付工錢。”鐘大大說:“這點兒小事我能不懂?你還用得著千叮嚀萬囑咐嗎?作賤我嘛!包在我身上!我一個人整得實實在在的,不用請丘二亂花錢。”

發洪水那天,鐘大大喝醉了,睡在棚子里升天入地,云里霧里,碰上許翠花和他做愛呢!突然,他被一陣“救命啊”的呼叫聲驚醒。他爬起來一看,天昏地暗,大雨滂沱,洪水盈天。他這才想起弟弟要他將閘門口用魚網封住,然后開閘泄洪的事。這時,“救命啊”的叫聲又傳來,發現喊聲來自水庫下方。他循聲往苦水溪下游跑去。看到曾與他有過同事關系的鄉里廣播站廣播員小江站在溪邊哭喊。小江看到鐘大大,指著洪水洶涌的溪流說:“我和許翠花下村宣傳計劃生育,回來過跳磴橋,不小心,許翠花被沖走了,你快下河救她呀!”鐘大大看見許翠花落水在溪邊,抓住一枝竹枝,上下起伏,就是爬不上來。看到她細軟的身子泡在水里,鐘大大想起她的可惡,想起她給自己帶來的不幸,有些猶豫。小江推著他往許翠花沉浮的地方跑:“你一個男子漢,見死不救呀?”鐘大大猛然想起剛剛做的夢,是和許翠花睡在一起呢?他知道,許翠花和自己“斷絕關系”后,并沒有馬上嫁給李鄉長的兒子,莫非許翠花還喜歡我?想到此,他一陣狂喜,很勇敢地跳下溪流,抓住了許翠花。垂死掙扎的許翠花一下抓到了人,便死死不放,鐘大大差點兒也被洪水沖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救上了來了。許翠花一看救她的人是鐘大大,猛地抱住他哭起來。

送許翠花和小江上了石板大路,鐘大大才清醒:“哎呀,弟弟養的魚!”他離開兩個女人,跑到水庫堤壩上,已經晚了,水庫閘門已被洪水沖斷了,幾萬斤魚,沖走的死了,沒死的也跑了!損失近十萬元!鐘小小趕到水庫,看到崩塌了幾個缺口的魚塘,直打腦殼:“哥啊,你害死人呀!”鐘大大本想解釋,他是為救許翠花,耽擱了,話到嘴邊,他咽下去了。勤妹子扭住鐘大大,又撕又咬,要他賠償。

勤妹子堅決不要鐘大大看守水庫了,并且不讓鐘小小接濟他油鹽柴米。鐘大大吃光了老家儲藏的食物,靠鐘小小偷偷塞給他的錢,在街上晃蕩,照樣一副“酒肉穿腸過,我本是神仙”的樣子。雞腸子街逢三六九日趕場,他場場喝得酩酊大醉,有時偏偏倒倒跌進小小在街上購買的房子歇息。勤妹子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容留了他。

一次,他從酣睡中醒過來,尿急了,懵懵懂懂中下了樓,往衛生間走,聽到嘩嘩水響,突然眼前一亮,看到白花花一片。擦擦眼細盯,他看清楚了,是弟媳婦背著他在洗澡。或許弟媳婦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回來困睡,家里也沒有其他人,衛生間的房門便沒有關。鐘大大趕緊閉上眼睛,往后挪了挪腳,弟媳婦細白鮮嫩的肉體像鋪天蓋地的暴雨,將他淋醒了,又像晴天霹靂,將他潛伏著的意識激活了,他欲罷不能。他和許翠花那些摟抱,令他心馳神往,但總是隔著巾巾片片,他老是用“隔靴搔癢”那個詞來回味他和許翠花的接觸。現在,弟媳婦擺在眼前的是活蹦亂跳的光身子呀,從部位上說,和許翠花的手啊,臉啊,頸子啊,有天壤之別呀……他想,這個女人的身子,原本是該自己享用的,卻被弟弟活生生搶去了,看看,飽飽眼福,也是應該的吧?慢慢睜開眼睛……他活了近三十歲,還不知道女人的身子長得和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弟媳婦近在眼前,讓他看清了她的背,她的屁股,他激動得哆嗦起來……他喉嚨里干澀,奇癢,“啊……啊……”直暗叫,“轉過來,轉過來啊!”他心里喊著。

勤妹子轉過身來,透過氳氤蒸騰的水霧,她依稀看到門外像站著一只大狗熊樣的東西,嚇得一聲驚叫,昏倒在衛生間。鐘大大也嚇得流了尿,趁機溜回樓上,將被子裹緊發抖的身子,腦子里晃動的仍然的細白鮮嫩的一片肉體……

晚上,勤妹子和鐘小小在床上忙完事,勤妹子突然說起“好像看見一只大狗熊盯著”的事。鐘小小不相信,勤妹子說,我騙你干啥呢?小小,是不是我眼睛出了毛病啊?鐘小小不介意,摟著勤妹子親熱。

有了第一次大飽眼福,鐘大大無法克制窺視欲,只要弟弟出差聯系銷售事務,他就不喝酒,早早地偷偷回家,伺機盯弟媳婦的身子。即使弟媳婦不洗澡,看著她一聳一聳的乳房,一甩一甩的屁股,他都激動得臉潮紅心亂跳。

半個月后,勤妹子洗澡,再次發現了“狗熊”蹲著。她赤裸著身子追出衛生間,“狗熊”無影無蹤,真是見到鬼了!

晚上,勤妹子又向鐘小小說起“狗熊”的事,鐘小小細細問了原委,想起他今天回家,發現哥哥沒像往常那樣喝醉了酒,很晚才回家,而是安安靜靜地躺著,吃晚飯時,哥哥也只是悶著頭扒飯,沒有喝酒,似乎有些害羞,怕見人,便懷疑“狗熊”是什么東西了,想到曾想讓哥哥娶了勤妹子的事,疑心更重了,叫勤妹子提防著。一天傍晚,勤妹子終于捉了鐘大大的“現行”!勤妹子抓住鐘大大,一陣撕打,一陣大罵。鐘小小回家后,揮著拳頭,要狠狠地揍哥哥一頓。鐘大大哭著說:“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但我不是道德敗壞,不是蓄意要看,我沒有辦法呀,我看了書,知道我是得了病,這種病叫窺視癖!這都是許翠花害的,也怪勤妹子洗澡不關門……我一定痛改前非,痛改前非!”

鐘小小與勤妹子商量來商量去,勤妹子堅決要將鐘大大趕出門。鐘小小說,趕走哥哥,我們也沒有臉面呀,別人會說,我連酒鬼哥哥都容不下,還會和我們做生意嗎?勤妹子說:是做生意重要,還是你老婆的身子重要?鐘小小想,勤妹子說得也有理啊,就狠下心來,不讓鐘大大在家里住了。鐘大大又回到農村他那不能再破的破房子里了。

這便是鐘小小不愿意留宿哥哥的難言之隱。

第二天,有街坊鄰居告訴鐘小小:“你哥哥死得硬邦邦的了!”

鐘小小大吃一驚,到距他家門口三十米處,看到鐘大大躺在街邊一個水凼凼處,臉朝下,淹沒在一凼污水里。鐘小小的叔叔說:“昨晚你哥大大到我店里要酒喝,我叫他回你家吃宴席,他不干,喝了三兩白干,偏偏倒倒走了。聽說昨天他從早喝到晚,至少喝了一兩斤白酒。他肯定是喝醉了酒,倒在水凼里,氣出不來,被捂死了。”鐘小小看到哥哥的凄慘相,他踉踉蹌蹌跑回屋,抓住勤妹子:“我哥昨天回來過?又被你趕出了門?”勤妹子說:“昨天為你辦席,我忙得很,沒有看見他回來呀!”鐘小小請的兩個丘二也說,昨天大伯肯定沒回來過。鐘小小推搡了勤妹子兩下:“我哥死了,這下兒你清靜了,你安逸了!”勤妹子也哭起來……鐘小小捶胸頓足,吼叫了幾聲,哭不出來。

鐘大大要安葬了,勤妹子對鐘小小說:“哥哥一輩子就好酒,在他的棺材里放幾瓶好酒吧?”鐘小小同意了,花了近萬元,在鐘大大的棺材里堆滿了五糧液、茅臺,然后下葬。

鐘小小為了留個念想,將哥哥生前寫的上千幅字和畫的幾百幅畫都保留下來。后來,有人要出五十萬元全部購買鐘大大的字畫。鐘小小打聽到,購買哥哥字畫的人是已經成為港商富婆的許翠花。許翠花被鐘大大救起來后,無論他父親怎么要挾利誘,她就是不嫁給李鄉長的兒子,她跑到深圳打工,嫁給了香港老板。有了富翁老公,便出錢要買鐘大大的字和畫。鐘小小說:“字畫是我哥的命!不賣。如果你是真心,鎮里正在修文化中心,你捐贈點兒錢,叫文化中心多修一間屋,將大大的字畫擺進去,要不要得?”許翠花同意了,將錢捐給鎮政府,修了個像眉像眼的文化中心,中心專門開辟了一間展室,展覽鐘大大的書畫。

陳顯明:重慶市作家協會第二屆全委會委員,重慶市委宣傳部簽約作家。2008、2010兩年度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作者,出版長篇小說《大拆遷》《農民代表》《追蹤遇難者》《瘋狂的摩托》《風雨曉月樓》《楊滄白》《戰俘營》等七部;發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四百五十萬字。多次獲獎。小歌劇《迎村官》獲全國一等獎,電影劇本《戰俘營》獲重慶市提名獎,電影《鳳鳴木洞》獲得第十五屆世界民族文化節優秀電影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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