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耕種的農民

白英杰

秋風蕭瑟，溪水靜謐。荒涼的古道旁，一棵枯藤老樹，攜上頹廢昏鴉。《天凈沙秋思》以短短十二字便描繪出深秋僻靜的村野圖景，這鄉(xiāng)野風光，也是我故鄉(xiāng)的寫照。

這里沒有公路，沒有瀝青，沒有水泥鋼筋。這里有的，是阡陌交通，是人煙稀少。農民們從出生開始，身上就有著獨特的烙印——黃土的氣息。他們從八歲開始，便要幫助家人耕種，一畝畝田地里，留下的是他們稚嫩和迷茫的汗水。我生在農村，成長在農村，田野里的生靈總能用它們那獨特的聲息呼喚我，我知道，它們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他們。每日清晨，陪著祖父母進入田地，看著他們開始日復一日的勞作。他們的汗水拋灑在田地中，有時也會流進眼中，可他們不在意，也不想在意。他們眼中流露的，是對明日生計的渴望，而不是對當下生活的享受——他們沒有能力去享受。

可我不理解，應該說，不可能理解。為什么要如此“急功近利”，為什么不能與我一同享受當下生活的美好。后來我悟了，因為在這整個村落中，只有我是一個不曾耕種的農民。

我不曾耕種，我不熟悉那沾滿泥土的鋤頭，不熟悉那壓彎祖父后背的扁擔，不熟悉那鋒利至極的鐮刀。我不認識它們，它們也不認識我，我想。每日清晨，我不過是慵懶地離開被褥，走向田地，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當作田地的主人之一。坐在那片黃土，我與蟋蟀熟識，我與螳螂熟識，我與形形色色的靈禽熟識，可唯獨不與那些農民的靈魂——鐮刀、鋤頭、扁擔——熟識，因為我是一個不曾耕種的農民。

后來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這燈紅酒綠的都市。這里沒有黃土，沒有雞犬相聞，沒有裊裊炊煙，有的是公路，有的是瀝青，有的是水泥鋼筋。霓虹燈炫耀地放出光茫，刺痛著我的心，刺痛著一位不曾耕種的農民的心。我不屬于這，我清楚地意識到，這里不是我的故鄉(xiāng)，這里的村舍不與青煙相映成趣，這里的高樹不與低柳俯仰生姿，它們獨立存在，沒有任何關聯(lián)，同樣，我與這座城市，也毫無關聯(lián)。可我不屬于這座城市，又會屬于哪里？我在故鄉(xiāng)所待不過八年，在這片瀝青上卻耗費了十一年的人生，我不屬于這，我該屬于哪？我不知道，因為我是一個不曾耕種的農民。

又是一度秋風季，我在學校的組織下，去山區(qū)務農。那里有黃土，有鐮刀，有鋤頭，有扁擔，有一切屬于農民的物什。我興奮、雀躍、惆悵。當我踏上那一片熟悉的土壤時，我知道，我屬于這，我愛這片土地。可當教導員將他手中的鋤頭交給我時，我錯愕了。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這是陌生的事物，我不認識它，它也不認識我。我們彼此生疏，沒有共鳴。可是，我來自于農村啊！我本該摸起鋤頭那粗糙的木頭柄時，便會得心應手地耕作起來，讓那些可人的菜苗們得到溫柔的撫慰。可我不會，現(xiàn)在不會，以后也不會。同窗好友詢問我來自哪里，“總之，不是農村就對了”，我平淡地回答到。很遺憾，我在這場務農中，只是與黃土見了一面，并不能與它敘舊，因為我是一個不曾耕種的農民。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我心中的故鄉(xiāng)也在瀝青鐵蹄地踐踏下被磨滅，它也許再也不存在了。滄海桑田，瞬息萬變。我心中的故鄉(xiāng)卻仍舊用那刻在骨子里的倔強書寫它的故事。

一年后，我回到故土。霓虹燈映射在我的心上，仿佛要將我的心展現(xiàn)給所有人看。我不禁有些害怕，焦急地跑向曾屬于我的那片田地，可它，已經(jīng)不在了。我有些惴惴不安，擔心它連一點遺訓都沒有給我留下。可當我看見須眉皓然的祖父時，我驚愕失色，因為我在那一根根銀絲上看見了黃土;在那灼灼的目光中，看見了黃土;在那蒼老的青筋中，看見了黃土。祖父才是農民，真正的農民，為了子女與黃土奮斗一生的農民。

我明白，我是一位不曾耕種的農民，可我終歸，屬于鄉(xiāng)野。

寧波大學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