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
老街南關碼頭是個水陸碼頭,地處洛河下游。南關碼頭上接陜西和山西,下通山東和安徽,豫煤魯鹽,鐵器木材,土產雜貨,棉花布匹,南絲東綢,都是走水路運到老街,再由陸路流轉各地。老街南關本來就是個交通樞紐,除了水路,南北方向的陸運貨物也要經過這里。東西陸路按政俗規定,來往車馬行人不得穿城而過。所以東西方向的十省通衢大道沿南關西行。過往客商、馱橋、馬車多至南關打尖(吃飯)住宿,南關成了豫陜之間最為繁忙的碼頭。
老街把在碼頭靠力氣吃飯的搬運工人稱為小腳,天賜在碼頭做小腳。
天賜說自己要打碼頭,創家業。
那時,老街已近黃昏。夕陽落在西關城墻邊沿,陽光灑向行人稀少的街道,青石板路幽幽地反射著金色的陽光,微風把老高頭燒餅鋪的幌子輕輕拂動,幌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天賜往嘴里塞著散發著麥香的燒餅,嘴巴有力地咀嚼吞咽,喉結歡快地上下舞動,一碗白開水咕咚咕咚將滿嘴的干巴燒餅送進肚。
天賜抹了抹嘴巴,對啃著燒餅的牙子說:“我說的你信不?”
牙子不緊不慢地啃著燒餅,說:“我信個球啊。就你?一個做小腳的,每天賺的錢就夠買倆燒餅。打碼頭?打你個頭吧。憑啥?”
天賜松松腰帶:“憑啥?憑咱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氣!牙子,你就說跟不跟我干?”
牙子說:“我跟你干,你當了大掌柜,我給你看碼頭。”
天賜膀大腰圓,渾身透著力氣,對襟小褂總是被他撐得緊繃繃的。他從小就跟著一位師傅練武,還在少林寺待過幾年。百十來斤的布袋子,別人只能扛一個,天賜兩邊腋下各夾一袋,大步流星。
天賜活兒做得多,每天領的工錢也比其他的小腳多。攢下點零錢,天賜就請掌柜的去東關喝馬一鮮羊肉湯。掌柜的覺得天賜靈透,一些貨就包給天賜,天賜再把活兒轉出去,給那些專門做轉包活兒的人,老街人稱之為二腳。
有一年冬天,老街連續幾天風雪交加,碼頭有車木料要往邙山李家。碼頭離邙山幾十里路,路險、地滑、坡陡。小腳二腳攏著火堆烤火,誰都不愿去,為了賺倆錢萬一摔個斷胳膊斷腿不值當。
天賜緊緊腰帶,對牙子說:“你敢不敢跟我去走一趟?”
牙子也沒二話,“你去我就去。”
天賜牙子兩人拉著架子車,裝上木料,冒著風雪上路。走邙山盡是上坡路,路上的雪都凍成了冰溜子,車轱轆打滑,幾次都差點翻進溝里,天賜死死扛住。幾十里路,兩個人把貨物送到邙山李家時已經是半夜,兩個人都凍僵了,說不出話。
李家是個大戶,家中有人暴病身亡,正愁著做棺木的材料無法運到,沒想到天賜冒死把貨送到了,李家掌柜很是感動,賞了天賜一百大洋,并許諾以后李家的所有貨物都由天賜來運送。
天賜在碼頭拉起了一竿子人,專門接路遠貨重的活兒。做這活兒,多出力多辛苦卻不多拿錢。不少小腳做一陣子就轉投其他人門下了,天賜的人手也越來越少。
老街七月天,炎熱干燥,坐在樹蔭下都汗珠子順著脖頸嘩嘩地淌。憋足勁的老天忽然就張開大口,暴雨水潑一般襲來。猝不及防的老街,瞬間積水過膝。邙山李家在碼頭存儲的十多噸糧食,要轉移到邙山倉庫。
雨剛停,天賜就帶著人推著獨輪車上路。先把糧食扛到沒有被水淹的高坡處,再裝上獨輪車,沿著被雨水沖刷得坑坑洼洼的山路送貨。做這活兒,費心搭工夫還賺不到啥錢,小腳們是一路抱怨。
天賜推車走在最前面,對大家說:“爺們兒,多操點心啊,回來馬一鮮羊肉湯我請客,管夠啊。”
牙子探路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前面的路斷了。山上下來的洪水把路沖出了一條深溝,車子過不去了。”
天賜看看溝,又看看天,說:“耽誤不得,再來場雨,車上的糧食就全糟蹋了?!?/p>
天賜找出幾個舊麻袋,披在肩上,跳入溝里,雙手撐著土壁說:“從我背上過,快!”
幾十輛獨輪車從天賜的背上碾過,這場景被李家來接貨的人看到了,稟報了李家掌柜。
李家掌柜留下大伙兒吃飯,付了雙倍的運費。
第二天,天賜背路送貨的事情就傳遍了老街碼頭、巷子、胡同。而且越傳越邪乎,說是天賜躍下土坑,一手托起一輛獨輪車送過深溝。很多貨主找上門來,要求天賜為其運送貨物。
天賜貨場就此開張,門庭若市。
牙子在給天賜的背上涂抹藥膏時,說:“掌柜的,我覺得你這做得有點過啊。要說卸下一輛獨輪車鋪在溝上就中了,是不是看到李家接貨的人了,演給人家看的?”
天賜沒有答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天賜伸著懶腰,打著呵欠,睡眼惺忪地說:“牙子,我剛做了個夢,夢見洛河浩蕩,千船萬帆。我站在一只大船船頭,沿著洛河穿行,身后的白色大帆上寫著天賜兩個字。你說說是啥意思???”
牙子給天賜端著臉盆,歪著頭想想:“東家,你不會是要搞船幫,做河運吧?”
天賜擦把臉,“嗯,你說得對。牙子,就照你說的做。走,去碼頭。”
牙子一臉蒙橫,“照我說的做?我說什么了?。俊?/p>
天賜從被稱作靠卸貨運貨為生的小腳,幾年就打拼下一個貨站,在南關碼頭立足。做了掌柜的天賜,每天依然要到碼頭看看,自己也和貨棧做小腳的伙計扛包走貨,出一身臭汗。
天賜同伙計們擦著熱汗,坐在貨倉里,問:“大伙兒說說現在做啥買賣最賺錢?”
有說開店的,有說辦廠的,有說開賭場的。
天賜指了指身后的洛河,“看到沒有,買船,做河運。我是跟著跑河運的船上山西下安徽看了才知道,咱這做貨場靠出苦力賺的錢還不如人家的零頭。老街碼頭正好處在中腰子地帶,做河運可就賺大發了。”
“掌柜的,賺錢誰不眼紅?河運得組船隊啊,那得花通多錢呢?!?/p>
“購船的錢我出大頭,大家都可以入伙,按份子年終分紅。咱先少弄幾只船,摸清了路數再擴大也不遲?!?/p>
“掌柜的帶咱一起發財,不干是信球。干!”
牙子說:“掌柜的,弄幾條船不難??墒谴\得經過神靈寨,賴大疤瘌的河口可是不好過。”
天賜說:“天下就沒有好做的買賣。認準了,干起來再說?!?/p>
三條大帆船,??吭谀详P碼頭,天賜的旗號就掛起來了。
第一趟貨,運的是糧食布匹。
船隊沿洛河順流而下,行至神靈寨,河道變寬,水流舒緩,船速減慢。河道邊一只小木船上站著兩個端著槍的人,船頭插著一面黃旗,旗上一個黑體醒目的“賴”字。
牙子說:“掌柜的,遇到賴大疤瘌的人了?!?/p>
賴大疤瘌在神靈寨聚匪鬧事十幾年了,他占山為王,黑道白道通吃。神靈寨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賴大疤瘌仗著地形熟悉,幾次逃過官府的圍剿,氣焰囂張。走水路做船運的每年都要給寨子送些錢財糧食,以免受到騷擾。錢財送了,每年也還是要被寨子劫持幾次。賴大疤瘌知道,神靈寨沒有大船,不能干擾商家的生意,也不能劫持得太多,都不敢做水運了,那神靈寨也就斷了財路。
天賜手持一根長竹竿,站在大福船船頭,吩咐道:“帆不降,速不減,船不停。”
山寨的人見天賜的船隊不尿自己,端起槍就打。天賜手中長桿一揮,木船上一人手中的長槍被打落水中。
另一人剛掏出短槍,天賜的手中長桿已經飛離,直直地擊中那人胸膛,連人帶槍落入水中。
船隊的伙計拍手叫好。
牙子沖落水的人喊:“也不打聽打聽,天賜掌柜的擱少林寺練過?!?/p>
船隊過了神靈寨,天賜讓一只船貼岸,還是卸下了一些布匹和糧食。
天賜說:“咱只是讓賴大疤瘌知道,天賜號的人不好惹。買賣要做,咱也不能和神靈寨結下梁子,留下些買路錢,賴大疤瘌知道明理。”
寨子的人稟報給賴大疤瘌,他看看天賜留下的東西,沒說啥。
天賜船隊走的第二趟生意,還是在神靈寨被纏上了。賴大疤瘌手下倒是沒動粗,而是卷了兩捆獸皮,抬了兩筐山貨,說是要兌換天賜一船的棉花布匹和白酒。明眼人看出這是在訛詐,天賜笑笑收下了。他知道,這是賴大疤瘌要找回上次丟下的面子。
以后,天賜號和神靈寨井水不犯河水,再無瓜葛。
日本鬼子折騰到豫西,燒殺掠搶,無惡不作。賴大疤瘌的老娘和姨太太去嵩山廟進香,回來的路上被鬼子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死了。
初夏的一天,天賜帶著兩船貨物??吭谏耢`寨。
天賜說:“賴大寨主要率領眾弟兄去打鬼子,可有此事?”
“給我娘報仇殺小日本雜種,關你屁事?!?/p>
賴大疤瘌喝得滿臉通紅。
天賜說:“只要賴大寨主有膽氣,殺鬼子,神靈寨日后所需物資全部由我天賜號貨棧提供,分文不收!”
賴大疤瘌摔了酒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送。”
賴大疤瘌帶著手下人參加了古城保衛戰,戰斗打得異常慘烈,神靈寨的人馬幾乎全軍覆沒。賴大疤瘌抱著點燃的炸藥包,沖上鬼子的裝甲車……
天賜是在碼頭喝茶時,聽到了神靈寨消息的。天賜備了兩船貨物送到神靈寨,吩咐管家,所有戰死的兄弟家人,都由天賜商號供養。
天賜碼頭上,搭建了個二層塔樓。登上塔樓,洛河兩岸的風景盡收眼底。
天賜每天都要上塔樓,沏上一壺清茶,望著印有天賜商號的幾十條帆船在洛河中走東游西,心里頭真是得勁兒。
天賜做了大掌柜??伤€是閑不下來。碼頭有貨物裝卸,他換上對襟小褂,與小腳們一起扛包,愣是讓人分不清誰是掌柜誰是伙計。
初伏剛過,老街已經是熱浪裹身。坐在河邊的塔樓上,徐徐涼風拂面,看河面白帆點點,天賜很是愜意。
天賜的伙計牙子帶著閔副官上了塔樓。
閔副官和天賜都是熟人,也沒啥客套,天賜倒上茶,做了個請的手勢。閔副官望著藍天白云下的洛河碧水,悠悠地說:“安靜的日子沒幾天嘍?!?/p>
天賜認真地看著閔副官的臉,等著他的下文。閔副官從皮包里拿出幾卷大洋,放到桌子上,推到天賜跟前:“給你帶來筆大生意?!碧熨n說:“說吧,啥事?”
閔副官端起茶,輕輕呷一口:“小日本要打過來了。前方吃緊,雇你的船隊往戰區運送物資,是個有風險的活兒??赡?,有去無回?!碧熨n把大洋推回,“給打小鬼子的隊伍送物資,本商號分文不收。告訴我時間地點,我親自押船,保證按時送到。”閔副官把大洋收起,諾諾地說,“錢不收,也得公事公辦,打個收條吧?!碧熨n也不計較,提筆寫下了收據,交給閔副官。
天賜隨著船隊運送物資,往返就得大半月。天賜的船隊還沒抵達老街,就傳來前方戰敗、東門失守的消息。
天賜剛進家門,閔副官就急匆匆趕到,告訴天賜:“趕快收拾東西走吧,前線潰敗,老街被占也就是這兩天的事兒。”天賜媳婦挺著個大肚子,生孩子也在這一兩天了。世間禍福,隨他去吧。天賜沒有離開老街,碼頭上的其他商號都沿河西上避難去了。天賜得了個胖小子,滿月酒還沒擺,小鬼子就找上門來。
牙子帶著鬼子大佐上了塔樓,坐在天賜對面。天賜倒上一杯茶,“說吧,啥事?”大佐拿出幾根金條,放到天賜面前,“皇軍有一批軍需物資請大掌柜運送?!?/p>
天賜收下金條,說:“時間地點通知我,隨時起運?!贝笞粽f:“為了物資的安全,有請大掌柜的大福船親自押運。”天賜看看碼頭上站立的日本兵,拱拱手,“牙子,送客。”
天賜要給日本人運軍火的消息在老街傳開。老街人都開罵,說日本鬼子來老街燒殺掠搶,做盡了壞事,天賜還要給日本人運軍火,打中國人,數典忘祖啊。
有人不相信,說天賜媳婦娘家前段日子剛遭鬼子搶,把老太太都氣死了,尸骨未寒,天賜怎么能幫日本人做缺德事?
不管老街人咋議論,天賜商號的幾十條船還是裝滿了日本人的貨物。天賜盤點好貨物,走上大福船,看到媳婦抱著孩子坐在艙內,他有些吃驚。大佐說:“請夫人與你一同去看看風景,我們會保證夫人的安全。”天賜咬咬牙,沒說什么,伸手抱過孩子。幾十條帆船在老街人的唾罵聲中揚帆起航。
按照約定,船隊到達神靈寨是午夜時分,牙子升起紅燈為信號,神靈寨的山匪鳴槍打劫,船隊乘機燒掉所有物資??墒牵熨n和媳婦孩子都在大福船上,牙子不敢貿然行事了。
媳婦知道了天賜的燒船計劃,反而平靜了,說:“孩子還小,連名字都沒有起呢?!碧熨n提筆在孩子的肚兜上寫下“水生”二字,聽天由命吧。天賜纏著大佐說事,媳婦把孩子放入一只大木盆里,將枚玉佩掛在孩子的脖子上,木盆順水而下,漂遠。天賜媳婦哭著說:“咱倆不管誰能活下來,一定要找到娃,找到俺水生娃?!?/p>
牙子在對面的船上喊:“掌柜的,夜宵還吃不吃???”天賜說:“天王老子來了,這夜宵也得吃?!?/p>
牙子船頭升起了紅燈,神靈寨的槍聲驟然響起。幾十條船上頓時烈火熊熊。天賜將身上澆遍柴油,點燃沖向大福船貨艙……老街人說,那夜洛河上火光沖天,一直燒到天亮。
兩年后,老街碼頭上來了一位面目被疤痕覆蓋著的扛包小腳,百十來斤的袋子,別人只扛一個,他倆胳膊下各夾一袋,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