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聲龍小小說兩篇

陳聲龍

快遞“老”哥

剛剛還是艷陽高照，幾團游云逛蕩飄來，天空陰翳之后，急促地下起了云團雨。

門衛保安就是這時發現送快遞的在小區樓棟間的小道穿梭，許是還沒來得及穿上雨披，棕色的快遞馬甲早已全濕。才不到十分鐘，回到保安崗亭時，整個人跟水里撈出來似的。保安老楚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守著這個老舊小區當保安，已經有了小十年的光景。自從有了快遞之后，老楚見過形形色色的快遞員。這行很辛苦，這兩三年，來老楚這個小區送快遞的，是換了一茬又一茬。

老楚對快遞員沒什么好感。他認為，如今網購風行，使老婆的小店快開不下去了，搖搖欲墜。因而，老楚看見快遞員大包小包地送貨，他就鬧心，莫名地有了抵觸感。快遞小哥嘴甜的，老楚便放他進去，面生的，對不起，小區業委會規定不讓進，車子停門口，快遞小哥自己送進去吧。

今天來的一個是“快遞老哥”，也是面生的。老楚本來想問他替誰來的，后來想想關自己什么事，就懶得搭理他。這個“老哥”倒也知趣，把車停在門口，討好老楚似的又是點頭，又是哈腰。老楚斜睨著他，頭一揚，意思進去吧。快遞老哥獲赦似的夾著拿著抱著大大小小的包裹，佝僂著身體，蹣跚進了小區。“這個老舊小區沒有電梯，最高八層。夠這老小子喝一壺的，誰叫他沒眼力見兒。”老楚心里不快，初來乍到，一般情況下，快遞小哥敬個煙什么的，有的頭腦活絡的扔一兩包煙，就搞掂了。老楚就讓快遞放在門衛，拿出小白板，寫了樓號姓名，小區居民進出自取，方便得很。快遞小哥一溜煙跑了，省時省力，又可以多送幾單。“這老小子，一看就是新手，估計也是臨時替工吧！”

雨還在下，老楚看不過去，便摸出一塊干毛巾讓快遞老哥擦臉。快遞員連聲道謝，抹去臉上的雨水后，露出黧黑古銅的臉，須眉間已有斑白。老楚嚇了一跳，我的天，還以為快遞“老哥”比自己大點老點，眼前這個確實不是一般地大，已經六十開外了！老楚急忙尋了張塑料椅遞了過去，讓他坐著歇歇。老人婉言謝絕，從車廂里翻出雨衣披上，揮手告別老楚，開著快遞電動車，搖搖晃晃地上了馬路。他開車的姿勢有些特別，斜著身子往后仰，老楚遠遠看著，就擔心他隨時會掉下來……

小區的保安亭兩個保安輪班，跟老楚搭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家在山里。三天兩頭翹班，老楚只能替上，所以大部分時間門口的崗亭都是他值守，跟一尊門神似的杵著！老楚原以為快遞老哥興許是替兒子送一兩次，沒想到連著一個月了，還在送。

盡管老楚對快遞不感冒，但念他年歲大，放他一馬，允許他把車開進小區，停在樓下。老哥顯然很高興，這樣省了不少力。有天中午，熱陽難耐，老哥返回經過門衛時停下來，鉆進老楚開著空調扇的保安室，兩人這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老楚分了一根煙給老哥，他也不拒絕，點火抽了起來。老楚心想，會抽煙嘛！老楚急不可待地把自己的疑惑拋了出來，他百思不得其解，快遞公司怎么會收他這把年齡的“老哥級”員工？老哥笑笑，說是一般是不肯的啦，他是“特事特辦”。“嘿，這樣年齡一般人是退休了，估計他這輩子也是混得不咋的。要不，這含飴弄孫的年齡，咋還在為生計奔波？”老哥見老楚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不做解釋也不理會，兀自翻弄老楚丟在墻腳的一摞廢棄報刊。小區居民有的出差或長期外出，時間長了一些訂閱的報刊沒取，就積壓成了堆。一般兩三個月，兩個保安就合計賣了，抵一兩包煙錢，算是小小的“外快”吧。

老楚問：“老哥，你要廢報紙嗎？一兩張可以，整摞不行。”快遞老哥明白老楚誤會他的意思了，他挑兩三本雜志。“這可以給我嗎？”老楚覺得奇怪：“老哥你愛看書？你是……”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以前在中學教書，退休了嘛！”老楚張大了嘴，說：“不會吧？那你有退休金了，還干這個？”老哥好像不想解釋過多，把幾本舊雜志寶貝似的擦去塵垢，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裹廂，開車離開了。

老楚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這個老哥不可思議，有退休金還出來賺錢，真是財迷一枚啊！

寒來暑往，年底，小區居民，在外地做生意的馬老板回來過年。老楚與他很熟絡，攀談時，問馬老板好像跟快遞老哥很熟，馬老板說：“是啊，他是我上中學時的老師。”老楚說：“那他還……”馬老板打斷老楚的話，說：“我知道你想問他，年齡這么大了還干快遞？我要說，這事還是我找快遞公司老板朋友辦的……”

馬老板在保安室跟老楚聊了來龍去脈，老師退休后本來可以頤養天年，沒想到有人把一個棄嬰丟在他門口，這個孩子后來沒人認領，就落在他手里了。要命的是，這個女嬰還有先天性心臟病，大大小小手術幾次，就把老師的積蓄花了個底朝天。人說“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師娘又病了……你說，他不干還行嗎？

老楚聽了也是唏噓不已，心想明天“快遞老哥”來時，就讓他直接把包裹放門衛保安室，免得老人來回奔波受累。

搭便車的記者

晨曦微露，估計招待所服務員還在睡夢中，老戚悄悄地開了門，兀自走入剛剛蘇醒、人流稀少的大街。他要趕頭班公交，去西部最偏遠的鄉鎮走走，背囊里的采訪行頭一樣不少。對于這個記者身份，他還是有十分的把握的，原本就是干了十來年的老行當嘛，輕車熟路。他戴上帽子，套上工作馬甲，挎著照相機，齊了。老戚趕到汽車站時，班車上的人沒幾個，有些像趕去上班的工作族；有的臉色黧黑、拖筐帶擔，估計是做小生意的。還有兩三個老頭兒不知為何起大早，正扎堆湊在座位上聊著呢。

“老杜頭兒，你沒聽說嗎？咱縣里又換了父母官，來新的啦！”

“咱平頭百姓，管他誰來，不是都一樣過日子嘛。”

老戚坐在他們邊上，聽老頭兒聊著。公交班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北嵐鄉。這條山區公路說是省道，可在該縣路段卻還是土路，雖說公路部門有養護，鋪上一層碎石瓜子片，但架不住雨水沖刷、車輪碾軋，早已成溝溝壑壑。好家伙，差點沒把戚記者的身子折騰散了架。

下了車站在街邊，老戚一陣茫然。這個鄉的簡陋、落后超出他的預料，一條破爛的街，牛羊橫行，留下滿街“烏金”。老戚早上出來早，只啃了個招待所準備的面包，這會兒真有點餓了。逛了快一條街時，才發現有個小門臉賣吃的。老戚要了碗面，坐下等著。旁邊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喂一個老女人吃面。老人家似乎吃起來有點費勁，那個男人又很著急，一個勁催著快吃，還一邊操著老式手機接電話。現在是上午九點左右，中年男人像是被人催著上班的樣子。

老板娘端著面出來，笑著問老戚：“看樣子，您是山外新來的吧？算您福氣好，我這店里不做早餐，今天是湊巧給鄉上的老馮母子應急煮的……”老戚笑著哦了一聲，敢情那男的是老太太兒子，現在這等孝順兒子還真不多。男人跟老戚點點頭，順口問：“哪兒來的？”老戚說：“市里下來的記者，采訪。”男人又問：“沒跟鄉里打招呼嗎？”老戚慌忙解釋：“私人采訪。聽說有個老中醫家傳秘方，治療腰椎病妙手回春。”男人這才“哦哦”放了心，問了幾句，原來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男人說：“正好，戚記者，您路不熟，坐我車去，我正要趕去下鄉。這會兒你也搭不到車了。”老戚問：“公交不通村嗎？”男人有點奇怪地望著他，甕聲甕氣地咕噥：“通村？鄉上班車一天才早晚兩班呢！”老戚脫口而出：“那群眾出行多不方便啊！”

男人攙著母親上了車，又轉身給老戚開了車門。鄉村公路更糟，一路停了好幾回，走走停停一個小時才到達溪里村。

剛才停車時，男人告訴老戚，母親患了腦梗后遺癥，家里沒人照顧。妻子去外地打工，還帶著兩個孩子上學，他只好帶老娘上班。老人癡呆了，生活不能自理，怕出意外。老戚疑惑，干嗎不住養老院或者請個人護理？男人笑笑：“記者同志，咱這窮鄉僻壤的哪有什么養老院，縣里還沒呢！請人，更別說了。我這工資，剛夠母子倆生活費和藥費……”

到了溪里村，問了村干部，說是老中醫早就隨兒女遷住縣城，據說前年已經過世了。老戚只好跟著中年男人老馮到村里，索性改為采訪鄉村生活，村主任馬大哥樂得呵呵笑，把山里的寶貝如數家珍地盤了個遍。末了，老戚問：“既然你們有這么多寶貝資源，為何會端著金飯碗找飯吃？”馬大哥的笑臉一下子收住，嘆了口氣說：“路！這該死的路是個大問題啊。”

中午飯后，鄉里又來電話催老馮回去開會，電話里估摸是他領導，訓得老馮聲調低沉沒脾氣了。上車后，老戚關心地問什么事，老馮說領導說他下鄉遲到，要扣績效獎金。

把戚記者送上回城班車已經是下午四點多。老馮下午開會，叫了街上的朋友，帶老戚四處轉轉。老馮前腳剛把戚記者送上班車，后腳書記和鄉長的電話就來了。

領導急吼吼地問：“大馮，你今天是不是拉了個姓戚的記者？”老馮說：“是啊，市里來采訪老中醫的。”書記又問：“是不是四十多歲，微胖，戴眼鏡，背采訪包？”老馮莫名其妙，又答：“是啊！”

書記在電話里叫苦不迭，老馮緊張地問怎么了？書記說：“大馮你不知道啊，他是咱們縣新上任的戚書記，你個笨豬啊……”

老馮反應不過來，自言自語：“書記？不可能啊，明明是戚記者嘛。”

兩年后，水泥公路通車，公交延伸到村里，山貨源源不斷地外運。縣鄉養老院、幸福院建起來了，基層干部的績效翻番。老馮望著電視里的“戚記者”，慨嘆道：“瘦了，戚記者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