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外二首）

朱 未

看云，看天

看青草扶著一陣風呼吸

看河流向遙遠的天空流淌

河流了解時間、地質和風俗

一條河流所蘊含的詞匯

比所有書本贈與我們的更多

當我在河邊時

日常性的憂郁順流而下

與河流有關的一切充滿真誠

這時，光陰清澈起伏

貼著水面滑翔的白色大鳥

輪廓被河水切割成片羽

恰如中年消逝的無限過往

然而我并沒有感到悲傷

故我與今我就像淺水與深水

皆是河流不可或缺的部分

當我在河邊時

很容易與世界與自己達成和解

輪船鳴著汽笛駛向遠方

留下河面上一片粼粼波光

曬太陽

到底是人類在曬太陽

還是太陽在曬著人類

詞語組合上的糾結沒有意義

曬太陽的時候，他們不會

考慮與生活本身疏遠的母題

他們并排蹲在墻角

像冬天地窖里碼放的白菜

背部佝僂成一張張彎弓

受力點很小，壓力很大

頹墻承載著后背尖銳的重量

人與墻形成對立且共生的關系

他們每日起床、打水、生火

繞著院子走一走，只驚起

一簇塵埃，連三餐也并作兩餐

生命走到冬季，他們沒有

轟轟烈烈的事情去做，卑微

是一種表情、一種慣性

菜葉在枯萎，肉體也在萎縮

風穿過缺失的牙齒

涌進焦黃的孔洞，年歲

已經堵不住漏風的門窗

此時，陽光正盛大無比

在他們生命的暮年

羊群走過麥地

那塊麥地

那塊曠野中生出土丘的麥地

埋葬著我的先輩、我的父輩

他們擁有同一個姓氏，后來

母親也被埋葬在那里

因為不一樣的姓氏，以及

作為女性，母親一定感到孤獨

麥子返青，夕陽透過薄薄云層落下

打量著一株麥苗和另一株的區別

冬日的黃昏來得早，只能聽到

麥苗均勻的呼吸和風吹過原野的聲音

二伯趕著羊群，在天黑之前

與一個個墳包對話，與他的父輩

他的同輩對話，告訴他們

一個家族的繁衍、生長和老去

告訴他們村莊的幸福以及不幸

羊群走過麥地時

二伯放慢了腳步

望了望將來埋葬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