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寫作動機研究述評

王元忠

（天水師范學院 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 天水 741001）

《李白與杜甫》是郭沫若生平最后的一部著作。這是一部學術著作，但這部學術著作卻寫作和出版于非學術的文革時期（雖然沒有確切的材料可資證明，這部書的寫作時間因此難以具體確定，但是按照蔡震等所著的《郭沫若年譜長編》的說法，《李白與杜甫》一書共有三部分內容：一、關于李白；二、關于杜甫；三、李白杜甫年表。其中第一部分中的“李白和杜甫在詩歌中的交往”一節最先寫出，寫作時間不能具體確定。接著是“關于杜甫”，這一部分中的主體內容在1967 年已經成稿，而全書出版的時間是1971 年10 月）。環境的內在規約，時過境遷重新反視，可見其中諸多非學術的構成。由是，不少問題也便自然浮現：譬如在一個非學術的時段，一直努力學著“識時務”的郭沫若為何偏要寫一本學術著作，而且：第一，這部書的出版和此前作者任何一本書的出版不同，沒有“前言”，也沒有“后記”，未曾交代任何的寫作動因；第二，在其時全國一片“萬歲萬歲萬萬歲”和“萬壽無疆”的狂熱之中，書中竟然大批特批李白和杜甫死心“忠君”的庸俗思想；第三，挑選精裝版，親筆題字，并在出版后給每個孩子贈送了自己的學術著作。種種反常，其因何在？詭譎隱秘的暗示和遮掩，其中欲說還休的行為到底是因為什么？歷史的空白，自然造成了各種言說的可能，職是之故，有關《李白與杜甫》一書寫作動機的研究，也便成了《李白與杜甫》甚或郭沫若學術研究的一個自然的熱點。

一、非學術一面

沒有“前言”“后記”，但是在《李白與杜甫》正文前的空白頁上，按照當時出書的慣例，卻引用了兩段毛主席的語錄。第一段是：“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無產階級對于過去時代的文學藝術作品，也必須首先檢查它們對于人民的態度如何，在歷史上有無進步意義，而分別采取不同的態度?！钡诙问牵骸爸袊拈L期的封建社會中，創造了燦爛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發展過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是發展民族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條件；但是絕不能無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須將古代封建統治階級的一切腐朽的東西和古代優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帶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東西區別開來?！?/p>

因為沒有其他可用的材料，所以這兩段引語也便更像是作者關于他寫作的某種隱晦的“夫子自道”。這種近乎“媚俗”的引用，特別是其后正文中圍繞“階級性”和“人民性”所進行的各種“以今化古”的分析，所以也便引發了有關他的寫作是出于學術之外的某種“迎合”的說法。

“迎合”說全稱“領袖迎合說”或“政治迎合說”。評說那個特殊的時期，聯想到當時幾乎人人都不得不“早請示晚匯報”的生活背景，領袖和政治事實上也便自然可以并在一起。

迎合說可以以郭沫若朋友李一氓的說法為代表。在一次有關郭沫若研究的座談會上，李一氓曾說：“（郭沫若）后來寫的那個《李白和杜甫》，也是根據毛主席的一些說法加以發揮寫成的。主席好像說過他高興李白，不高興杜甫（夏衍同志插話：‘講過，主席講過“三李”，我聽到過’）?！崩畹奶厥馍矸?，特別是他和郭沫若的特殊關系，自然會影響了社會上不少人的看法，錢鐘書就是其中的一個。據夏志清回憶，1979 年夏志清接待訪問美國的錢鐘書，當他問郭沫若為何要寫那樣一本貶杜揚李的書時，錢鐘書作答說：“毛澤東讀唐詩，最愛‘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反不喜‘人民詩人’杜甫，郭沫若就聽從圣旨寫了此書?！卞X的學術威望，夏的海外影響，加之文革之后社會整體的對于極左思潮的反思，領袖迎合說由此成為海內外極為流行的一種說法。例如談到《李白與杜甫》的具體寫作，大陸這面就有人認為，郭沫若之所以“憎惡”杜甫，“原來是因為某個領導人談過他喜歡‘三李’（即李白、李賀、李商隱），而不喜歡杜甫，于是這位學者就只好用對比的手法貶低杜甫而抬高李白。”揶揄之情，溢于言表。臺灣學者金達凱更是變本加厲，從人格上對郭沫若進行了否定，以為“關于《李白與杜甫》一書的寫作動機和目的，大都認為郭沫若是揣摩中共統治者的心理，迎合毛澤東的好惡，不惜違反自己以往尊重杜甫的言論，作違心之論”，“當大陸的政治季候風轉向時，郭沫若就換了另一幅面孔和口吻。《李白與杜甫》一書，就是這種急劇轉變的產物?！逼浜笥嘟艿摹锻醺▓@中的郭沫若》、馮錫剛的《郭沫若的晚年歲月》等文，表述雖然不同，但是基本都沿襲了“毛喜歡郭也喜歡”的思路，將《李白與杜甫》的寫作看作是一部對于毛澤東個人意愿或當時政治思潮的迎合之書。直到21 世紀初，還有人認為《李白與杜甫》所體現的是“郭沫若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他“將偉大領袖的審美情趣拔高為平衡文學藝術家歷史地位的準繩”，表面上看似乎是反潮流，但“滲透全書的那種帶有‘文革’印記的拔高或苛求歷史人物的思維方式，在實際上迎合了這股潮流?！庇袑W者甚至進一步具體化，以為郭沫若所要迎合的就是其后即將展開的“尊法反儒”的政治風氣，因為“據說李白已內定為法家詩人，而杜甫是儒家，《李白與杜甫》揚李抑杜，是順乎尊法反儒的時代潮流”，所以“此后不久便隨之而來一場評法批儒的政治運動?！独畎着c杜甫》以揚李抑杜為基調，正是迎合這種政治運動的需要的?！?/p>

具體分析，“迎后說”的看法有其可理解的成分。將《李白與杜甫》的寫作還置于郭沫若寫作該書的具體歷史語境，特別是將郭沫若其時的一些表態和書的寫作結合起來作整體解讀，自然就會明白這種看法的形成，原本就有其事實依據。在《請君深讀郭沫若——從〈李白與杜甫〉的寫作背景說開去》一文中，研究者郭建偉例舉了郭沫若寫作該書前后的一些具體材料：從1964 夏開始，文藝界對當權派和知識分子的批判便一陣緊似一陣；1965 年5 月，長期擔任文化部長的茅盾被解職，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中科院院長的郭沫若不能不起燕霜同寒之感；1965 年12 月27 日在給陳明遠的信中，郭沫若有“我早已有辭去一切職務，告老還鄉”之語，并在同一天，致信中科院黨委書記張勁夫，請求辭去有關學院的一切職務（院長、哲學社會科學部主任、歷史研究所所長、科技大學校長等）；1966 年夏秋之際，紅衛兵屢次沖擊郭沫若，北京大學開辟了一間專門的房子用以張貼“打倒郭沫若”的大字報；1966 年冬，時任中央辦公廳秘書長的童小鵬代表周總理看望郭沫若，秘轉周總理的囑托，希望郭沫若攜夫人于立群暫時離家去外面住一段時間，只帶司機和秘書，不告訴機關，待形勢緩和再回來；1967 年4 月7 日，深陷攻擊且患有憂郁型神經分裂癥的兒子郭民英在部隊自殺，聽聞此事后郭沫若悲痛欲絕，但卻還須向組織作自我批評，檢討說是自己“沒有教育好子女”；1968 年4 月22 日，另一個兒子郭世英被迫害致死，郭沫若雖然心里沉重之極，但是面對總理他卻不言一字，等等。于此基礎上郭建偉推論說：“郭老是在惶恐終日、連喪兩子的背景下，創作了自己的學術絕筆——《李白與杜甫》?！独睢酚杏铣煞质秋@見的”。

不過，以具體的歷史史料的考訂為依據，在基本認同“迎合說”之時，對于“迎合說”的質疑也便不斷產生。如有學者從前后關系分析，針對迎合“尊法反儒”的說法反駁說：“《李白與杜甫》開始寫作于1967 年，尊法反儒、批林批孔是在1971 年林彪事件之后才開始展開的，在波譎云詭的激進年代，處于決策層外的郭沫若不可能在四年之前就能預料到后來的高層思想。即便尊法反儒開始之后，江青、張春橋多次到郭沫若家里逼迫他對此表態，他也沒有公開發表過這方面的文章，反倒是不斷承受毛澤東對他尊儒的批評，還險些被江青授意之下的馮友蘭公開點名批判。綜上所述，說《李白與杜甫》為了迎合毛澤東，趕上尊法反儒的時代潮流的觀點無疑是站不住腳的?！蔽氖穼＜疑７昕祻娬{說：“迄今為止，沒有任何確鑿的過硬的材料，能夠直接證明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是為了迎合毛澤東?！惫舻呐畠汗接⒁步忉屨f：“我認為是一部學術著作，但偏巧郭老的觀點和主席相同，可能使這個問題復雜了。”

從對文革的激情批判和因人廢文的否定性思路中跳出，于具體的歷史語境的還原之中作“歷史的同情的理解”，將《李白與杜甫》的寫作和郭沫若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心理和精神狀況結合起來，兩種緯度不同卻殊途同歸的非學術的思考也便日漸開始顯現出它們的面相。

其一是別有寄托說。時至人生暮年，國難家悲，又接連遭受喪子之痛和種種個人打擊，在一個非學術的年代選擇兩個歷史偉人進行政治的分析，不少學者認為，郭沫若顯然是有點要“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的動機的。最初表達這種意思的，學者劉納可以算作一個代表。他在《重讀〈李白與杜甫〉》一文中說：“用學術的眼光看，《李白與杜甫》不是一本經得起推敲的著作，它缺少學術著作所要求的嚴謹和鄭重，這是一本用文學筆法寫成的書，它的色彩和意味，它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它所熔鑄的情感活力，都使它不同于一般的學術著作?！彼囊罁牵海ㄒ唬独畎着c杜甫》寫的是唐代兩位重要的詩人，但是書中并沒有以他們詩歌藝術的分析為重點，而是將他寫作的重點放在了關于兩位詩人的“人生故事”上了；（二）書中關于李白和杜甫的論述，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了他們的政治表現和政治命運，作者的同情與褒貶，都無不與此緊密相關；（三）作者在書中對于兩位歷史人物的觀審，顯見明晰的“當下立場”，從中隱約可見現實政治和作者的身影。由此，他以為“在‘人民性’的標準尺度和‘揚李抑杜’的表層評價下面，隱隱然藏著作者不便言明的曲衷和異常復雜微妙的心緒。”劉納的思考啟發了不少人。隨著20 世紀九十年代初政治熱潮的消退，也便不斷有研究者從不同的角度出發，發抒《李白與杜甫》的寫作是郭沫若別有寄托的觀點。賈振勇以為《李白與杜甫》“是一部‘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的隱喻之作”，郭沫若通過李杜兩人政治活動和忠君思想的描述，是要對自己進行某種精神的反省，所以讀者不要以純學術的眼光去看該書，相反卻要把她“當作散文或者是小說的片段來讀”，才能讀出其中的真味道。劉海洲也以為寫作該書是郭沫若的“一次精神涅槃，是為自己唱的一首哀歌，著者對杜甫忠君思想的惡評，其實質是想喚醒知識分子的思想獨立和人格反思，擺脫知識分子的歷史宿命”，其中體現著他自己在特殊歷史時期難得的“孤獨和清醒”。曾永成更是以為“《李白與杜甫》，對于郭沫若來說，可算是學術絕筆。在那樣一個學術荒涼、思想獲罪的時代，在宣布自己的著作都應燒掉之后，已經年趨八旬的郭沫若仍然不憚煩勞寫下這部書，并在行將年屆八十之年將其出版，其用意一定是很深沉的。現在重讀這本書的原版本，深感這絕不是不甘寂寞，更不是有的人所譏的溜須拍馬，而是借對李白和杜甫的政治性評論對自己進行的一次靈魂剖析，是生命暮年的一次沉重的精神涅槃。”

在寄托說中，有兩個人的觀點和做法須給予特別關注。一個是名作家周國平。周國平是郭世英的好友，文革前后曾和郭沫若有過通信交往，聯系兩個孩子接連的被迫害致死的事情，在《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 年版）一書中他推斷，《李白與杜甫》的寫作有著郭沫若“喪子之痛”的別樣寄托。另一個是陳明遠，其利用手中擁有的一些郭沫若的親筆書信（這一點后來被證明有許多是他出于某種目的而偽造的，具體情況詳見蘭州大學出版社2005 年出版的郭沫若秘書王戎笙所著《郭沫若書信書法辨偽》一書），應和文革之后許多人揭疤而痛的創傷記憶，營造抽身政治之外的別樣的郭沫若形象，認為《李白與杜甫》一書隱秘地表現了著者對于中國革命和政治的懷疑和批判思想。因為周國平的文名和陳明遠的“親筆書信”言之鑿鑿的迷惑性，使得他們的說法對于普通讀者產生了較為普遍的影響。

其二是社會歷史反思說。從實質上講，這種也是寄托說的一種，是一種個人之外的大的社會寄托說。除卻個人心思的寄托之外，考慮到郭沫若作為杰出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身份，通過具體文本的解讀，一些研究者還指出了《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所隱匿著的社會批判和歷史反省動機。早在1993 年，引用德國政治學家和古典政治理論家里沃·施特勞斯的一段名言——“如果一位文學大師犯了連高中生也感到羞愧的大錯，人們有理由認為這些大錯是故意犯的。”英國學者單文明（音譯）就質疑說：“郭沫若是一位無可非議的文學大師，連他的對手也不得不承認。他居然犯了連高中生也羞愧的大錯，那就有理由認為這些大錯是故意犯的?！独畎着c杜甫》寫于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一個政治迫害和歇斯底里的時期，許多作家和藝術家因被歪曲事實（就像郭在該書中所用的手法），而遭受迫害，那末，是不是郭作為對瘋狂時期某些人及其言行的諷刺？會不會是郭的真實意思隱藏在書的字里行間？”呼應這種質疑，國內學者劉茂林也說：“我曾在2000 年‘郭沫若與二十世紀文化學術座談會上，著文提出我對此書評價的意見?，F在我仍然認為，《李白與杜甫》是郭沫若在‘文革’中對自己做的一次無情解剖，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與懺悔。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解剖。他意不在‘揚李抑杜’投毛主席所好；也不在去翻無關緊要的歷史陳案；更不是表示什么‘鳳凰更生’。而是借助于李白與杜甫的歷史外殼解剖自己，從而向人們提出一個嚴峻的問題：作為一代詩雄，在封建專制統治下的盛唐時代，他們一心一意忠于主上，一心一意為朝廷歌功頌德，為什么最后卻得到如此不幸的結局？”

這種反省有的表現于政治和歷史。學者郭建偉指出：“《李》動筆于1967 年左右，出版于1971年10 月，寫作時間正值‘文革’最狂熱時段。在那個紅太陽崇拜、樣板戲、紅衛兵甚囂塵上的年代，郭沫若寫作《李白與杜甫》且對杜甫的忠君思想大加針砭，實在是不合時宜?！辈⒗e了書中著者對于杜甫詩句的分析，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推斷，“可以說，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這一迎合之作中巧妙隱晦地摻入了自己對于當代迷信的反思，對知識分子命運的關切”。劉海洲也認為：“總之，《李白與杜甫》一書的價值不是反撥‘抑李楊杜’的文學傳統，而是通過中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兩位大詩人——李白和杜甫的人生際遇與政治追求，探求中國士大夫階層的悲劇性歷史宿命，并以此反觀郭沫若自身所處的時代，進行自我的反思和總結?！庇械膭t與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創的國民性批判和反封建傳統相連接，顯現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參與者和過來人的郭沫若對于新文化傳統的隱秘承接。國民性批判以曾永成的《〈李白與杜甫〉：沉重的精神涅槃——郭沫若對“中國的庸人氣味”的批判》一文最為典型。在這篇文章中，緊扣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一書中所引的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批評歌德和黑格爾的一句話——“歌德和黑格爾在自己的領域中都是奧林帕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人都沒有完全脫去德國的庸人氣味”，以為“這句話同樣可以移來批評李白和杜甫。生在封建制度的鼎盛時代，他們兩人也都未能完全擺脫中國的庸人氣味?！蓖ㄟ^剖析他們二人身上所具有的“核心內涵忠君思想，旁及門閥觀念、功名欲望等諸般病相，并揭示了政治動亂中這種庸人氣味造成的種種文人悲劇。盡管作者自己晚年在行動上并未真正擺脫他從理性上批評的庸人氣味，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仍然表現出了亂世中的清醒和針砭時弊的勇氣。”例舉了一些文章具體的評論之后，學者劉茂林也以為：“讀了郭沫若這些評論，聯系到當時‘文革’的情景，劉少奇被打倒，老帥們靠邊站，周恩來處境艱難，知識分子死的死、降的降、倒的倒、搖的搖，不可終日，怎不令人唏噓掩泣！而知識分子中的封建意識，而知識分子的庸人氣息，知識分子的自不量力，以及知識分子的倡優地位，這些也是決定知識分子悲劇命運的基本條件。李白和杜甫就是一面歷史的鏡子。這是郭沫若對自己的沉痛批判?！?/p>

將這兩方面的寄托加以綜合，有學者因此認為，《李白與杜甫》的寫作，在深層的動機上，只不過是郭沫若借助于李白和杜甫做由頭，通過和他們之間所進行的兩兩對話方式——事實上也是和不同的自我之間所進行的對話，表現出了非常豐富的自我和人生的意味：“由此來看，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既有‘人生總結說’，‘情感寄托說’，還應有大時代走過來的他對人生、歷史、藝術的貫通與審視，以及他對自我角色的反觀與沉思。正如書中所寫‘不僅僅在惜花，而且在借花自惜’，‘語甚平淡，而意且深遠，好像在對自己唱安眠歌?！苯Y合論文中具體的分析和論證，這種評判，應該說體現出了論者較為深入的思考。

二、學術一面

非學術一面的寫作動機考察，畢竟只是一方面的思考，而回到具體的著述，對于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一書寫作動機，一方面因為書中所選擇的書寫對象，原本是兩個早已作古的偉大歷史人物，而作者的興趣也始終集聚于人物具體的人生和文學成績；一方面也因為作者寫作的方式，有考證、有文本細讀，貫穿著自己的“邏輯和說理”，所以大多數的研究，關于此書的寫作動機乃至整本書寫作的思考，基本還是著眼于學術自身的。此書出版不久，茅盾和周振甫即在書信中交流說，“郭老《李白與杜甫》自必勝于《柳文指要》，對青年有用。論杜稍苛，對李有偏愛之處。論李杜思想甚多創建。”惲逸群也以為，此書“一掃從來因襲皮相之論”。直至2010 年，文史專家桑逢康還是堅持認為：“迄今為止，沒有任何確鑿的過硬的材料，能夠直接證明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是為了迎合甚至秉承毛澤東的旨意。”1990 年，在《李白與杜甫》出版行將20 周年之際，學者王輝斌也再次發言強調：“應該承認，此書在一九七一的問世，作者的撰寫思想與學術觀點，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當時某些政治因素之影響，因之也就使本屬嚴肅的社會科學研究，步入了學術中的誤區。這是一切從事此項工作的同志都應從中吸取教訓并引以為戒的。但是，我們決不能因為這部著作步入了學術中的誤區，便認為其‘一無所取’，‘滿紙荒唐’，‘那樣糟糕的著作’，而將其打入學術的冷宮?！彼\用辯證的態度區分該書“學術中的誤區和誤區中的學術”的提法，也為許多研究者所認可。梳理《李白與杜甫》一書出版以來的各種言說，于同情的理解之外，有學者因此提醒：“但過于忽略《李白與杜甫》的學術性，恐怕既非事實，也難以全面、準確的評估《李白與杜甫》的真實價值。無論《李白與杜甫》寫作時作者的處境和心境如何，該書的學術取向與學術性質都是不能否定的事實。無論全書大量征引李、杜詩歌作為內證，還是設立專章對他們的出生、家世、生平、仕途、交際、生活狀況等進行詳盡考述，甚至廣泛考察了那個時期重大的政治事件如安史之亂、李亨與李璘的權力之爭、道教文化在唐代的發展、藩鎮割據對文人政治命運的重要影響等相當廣泛的社會內容，最后還專門附錄了《李白杜甫年表》，所有這些，都清楚表明《李白與杜甫》是用學術研究的思維方式和寫作規范完成的”。

從學術一面對《李白與杜甫》寫作動機的研究，歸類梳理，大體有如下三類：

第一類，另立新說論。談論郭沫若寫作《李白與杜甫》之時，有些研究者注意到了這樣的一些背景：“文革”正式開始之前，1966 年4 月14 日在人大常委會上聽了石西民關于“文化大革命”的報告之后，郭沫若立即發言，他說我“沒有把毛主席的思想學好，沒有把自己改造好”，并由此表態，自己“以前所寫的東西，應該全部燒掉，沒有一點價值?！甭犝咭黄等?，包括周恩來。從此出發，聯系到他在書的正文之前所引用的毛主席有關階級認識的兩段語錄，研究者分析說，郭沫若在分析他為什么要燒掉自己的書時，以為主要原因“就是沒有學好毛澤東思想，沒有用好毛澤東思想來武裝自己，所以有時候階級觀點很模糊。很明顯，他正是努力用毛澤東思想的階級觀點寫《李白與杜甫》的。”人是社會的人，是一定的社會的產物，考慮到郭沫若寫作此書之時特殊的歷史環境，并進一步驗證于他于書中關于李白和杜甫的階級分析論斷，即便是階級斗爭的時代已過，對歷史的事實做“歷史的同情的理解”，也還是有學者認為，重新閱讀《李白與杜甫》，“從中我們不難看出，郭著無論是在哪一個部分，雖然都有所偏激乃至較大失誤，但事實證明，其創獲既多，卓見亦眾，故其仍不失為一部頗具學術價值的著作?！?/p>

第二類，不滿同道說。從學術著眼，不少研究者同時也注意到了郭沫若《李白與杜甫》的寫作與此前一些同道著述的關系。在《郭沫若〈李白與杜甫〉著述動機發微》一文中，摘引原書中郭沫若的話，李斌首先指出：郭沫若1967 年研究和評論杜甫，是有感于當時的杜甫研究現狀。這在書中有明確表達：“以前的專家們稱杜甫為‘詩圣’，近時的專家們是稱為‘人民詩人’。被稱為‘詩圣’時，人民沒有問過；被稱為‘人民詩人’時，人民恐怕就要追問個所以然了。”據書中的引述，李斌以為郭沫若所謂的“近時的專家們”，主要指的是馮至、傅庚生和肖滌非。在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寫作之前，馮至已著有《杜甫傳》，1952 年11 月出版后兩年多就印刷七次，發行量接近一萬冊。傅庚生著有《杜甫詩論》，1956 年12 月出版后短短十四個月就印刷五次，印刷量高達四萬三千冊?！抖鸥ρ芯俊?956 年6月出版，單是1957 年1 月第二次印刷，印刷量就達到了四萬九千冊。考慮到這樣的發行量和其必然產生的巨大社會影響，復又聯系到廢名、范文瀾等文化名人當時對于杜甫的極高贊譽，李斌接著例舉了馮至等人著述中對于杜甫和李白的具體評價，最后形成了自己的推論。他說：“終身為叛逆和激情辯護的郭沫若，敏銳地意識到當代很多學者仍然持有著傳統觀念：杜甫曾經以‘儒家’自命。舊時代的士大夫尊杜甫為‘詩圣’，特別突出他的忠君思想，不用說也是把他敬仰為孔孟之徒。新的研究家們，尤其在解放之后，又特別強調杜甫的同情人民，認為他自比契稷，有‘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懷抱，因而把他描繪為‘人民詩人’，實際上也完全是儒家的面孔?！彼詾檫@“正是郭沫若深感不安的地方，他要站出來辯駁?！眳^別于李斌所說的“不平則鳴”的“辯駁說”，傅修海以一個比較時尚的理論概念“影響的焦慮”描述了郭沫若寫作《李白與杜甫》之時的主體心理動機。他說：“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一定程度上是影響的焦慮之結果。因為在郭沫若寫此書前，彼時有3 部關于杜甫的書影響很大，分別是馮至的《杜甫傳》、傅庚生的《杜甫詩論》、肖滌非的《杜甫研究》。”“這些書印量大、讀者多，影響了很多學者”，言外之意，就是要強調正是這些書連帶其所發生的巨大的社會影響刺激了郭沫若，所以他不顧當時特殊的環境和自己的年齡，執意寫出這本書，“即便從最低限度來看，暮年郭沫若寫《李白與杜甫》，其目的也應該是有所見、有所識。參酌其文史修為，郭沫若當然有這種自信、能力和底氣。故而郭沫若才會在答復讀者對此書疑問時說：‘杜甫應該肯定，我不反對，我所反對的是把杜甫當為“圣人”，當為“它布”（圖騰），神圣不可侵犯。千家注解，太求甚解。李白，我肯定了他，但也不是全面肯定。一家注解，太不求甚解?！韵轮猓粽J為自己對李白與杜甫都有一得之見，有反‘不求甚解’的獨到之解，也有反‘太求甚解’的為學之止?！焙茱@然，傅先生所要說明的，就是關于這本書的寫作，郭沫若真的是有著自己的學術考慮和學術追求的。

第三類，一貫翻案說。前述給讀者的信中，郭沫若非常清楚地表明，自己之所以要寫《李白與杜甫》，而且要以與傳統觀念不一樣的認知去寫，就是不滿古代人們將杜甫看作“詩圣”，而到了現代，人們又給他戴上了“人民詩人”的桂冠。立足于學術一端，郭沫若寫作《李白與杜甫》的動機，因此就有了反杜甫研究的舊傳統和新傳統兩個方面的內容，具有了一種他一以貫之的典型的為歷史翻案的意味。從“詩圣”之“圣”的含義辨析出發，分析“圣”和“儒”二者之間的關系，學者程凱華指出，郭沫若分別從人的否定和詩的否定兩個層面，不僅想摘下杜甫頭上的“詩圣”的桂冠，而且發揮他一貫喜做翻案文章的癖好，翻歷史上沿襲至今的“抑李揚杜”的舊案。在具體的論述中，他先是引介了書中郭沫若的一段話——“抑李揚杜，差不多成為封建時代士大夫階層的定論?！欢龊跻饬系氖墙夥乓詠淼哪承┭芯空邊s依然為元稹的見解所束縛，抑李揚杜，作出不公平的判斷”。而后分析說：“在這里可以看出，郭沫若作《李白與杜甫》的目的之一是要對長期以來‘抑李揚杜’這種‘不公平’的現象重新作出公正‘判斷’，或者說要從元稹‘抑李而揚杜’的見解‘束縛’中解放出來，要做翻案文章。”并由此進一步引申，以為“郭沫若在《十批判書》的《后記》中曾經說過：‘在我認為答覆歪曲就只有平正一途。我們不能因為世界上有一種歪曲流行，而另外還他一個相反的歪曲。矯枉不宜過正，矯枉而過正，那便有悖于實事求是的精神?！z憾的是，郭沫若作《李白與杜甫》翻‘抑李揚杜’的歷史舊案，‘矯枉’未免‘過正’，以至于違背了實事求是的精神和嚴謹的科學態度，從而使自己陷入了片面性?！鼻耙脑莱傻摹丁蠢畎着c杜甫〉：沉重的精神涅槃——郭沫若對于‘庸俗的中國人的氣味’的批判》一文，從反對人們習慣的“詩仙”和“詩圣”名號出發，結合文本，對其所指呈的李杜的忠君思想、門閥觀念、功名利欲等，特別是杜甫身上所具有的中國人的“庸俗氣味”進行分析，不用說也是有著明顯的“翻歷史舊案”的意味的。而且對于這種翻案，曾永成以為“不僅它實際上是對民族靈魂的解剖和反省，還凝聚著一個文化巨人暮年時勇敢而艱難的人生反思。因此，我們沒有權利用輕浮的態度對待它?！焙颓笆鲋饕瓪v史舊案的思考不同，學者李斌的分析，揭示了郭沫若寫作《李白與杜甫》一書對于杜甫研究新傳統的“造反”意味，也描述了由此引發的復雜的中國現代文壇和學術界的情狀。通過對馮至、傅庚生和肖滌非等人著述的分析，李斌指出“客觀來說，馮至、傅庚生和肖滌非等人的杜甫研究是有貢獻的”，“馮等人的成就，郭沫若當然是知道的”，但是當注意到新中國成立后，“經過轟轟烈烈的思想運動后，學者們盡管使用了‘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思想觀念和方法研究杜甫和李白，但李杜的地位卻并沒有根本改變，杜甫的頭銜從‘詩圣’換成了‘人民詩人’，他依然高居在詩人的榜首，而李白還是政治上有污點，是個人主義者。這說明在新文化運動以及隨后的更為激進的思想改造運動的表層之下，有一種意識傾向仍然堅韌地存在著，它張揚規訓，放逐異端，‘抑李揚杜’即是其重要表征”之時，“終身為叛逆和激情辯護的郭沫若”，他“深感不安”，“他要站出來辯駁。”由此出發，李斌進一步指出，寫作《李白與杜甫》，還因為郭沫若敏感到了杜甫研究新傳統對李白和杜甫評價背后隱匿著一種看不見的人情規訓網絡。他說：“傅庚生是胡適的學生，馮至是沈從文的同事，肖滌非是季羨林、錢鐘書的同學，他們有著相似的眼光和趣味。郭沫若之所以偏激地堅決要同肖滌非等人的杜甫研究唱反調，是切身感到了這種排斥異端的道統和學統的強大、堅固和偏執?！惫舻拿舾性谄涫攀乐蟮靡赃M一步證實，周汝昌回憶從五七干校被抽調到編輯部編輯《李白與杜甫》時，耿耿于懷于自己因此被人“誤解”，以為“平生忍辱負垢之事不少，而此亦‘大端’也?！痹谡劦焦粼洖樯驈奈牡摹吨袊糯椦芯俊纷餍蛑畷r，黃苗子也抱打不平，以為是沈從文“最大的一個恥辱”。有感于此間種種，李斌因此評論說：“這些學者討論其它問題都能心平氣和，唯獨談到郭沫若，就按捺不住其情緒，看不到其可取的一面，足見這種以排斥異己為特征的意識傾向的偏執和頑固?！庇纱怂偨Y說，因為被這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排斥所激憤，所以“《李白與杜甫》正是郭沫若在這種強烈的憤慨情緒下，向那堅硬的傳統的意識傾向所做的最后的抗爭。”祁和暉也以為，《李白與杜甫》的寫作，表面上看是郭沫若和傅庚生、肖滌非等唱反調，但實際上，他是要挖這種新研究背后的舊思想。郭沫若敏感到，雖然換了許多的新辭令，但是解放后這樣的新研究還是沿襲了舊的立場，在對杜甫的理想化描述之中宣揚封建的奴才意識。所以，追根溯源，他的矛頭便一直指向了這些人的學術師傅胡適——“你胡適說‘杜甫是一個平民詩人’，我偏說他是一個地主階級的詩人。你胡適說‘三吏’‘三別’‘是最重要的社會問題詩’，我偏說這些詩價值不大，不過是廉價同情而已。你說杜甫人格是中華民族的代表，我偏說人格并不怎樣高，不堪作‘中華民族的榜樣人物’。”這樣的意氣用事當然是不對的，所以祁和暉以為“以郭老的才氣，一旦陷入意氣之爭，又運用極左的理論工具竟也糊涂起來，信口點評，錯誤頻出，失衡入惑”，但與此同時，人們又必須清醒，雖然“郭沫若論杜的主要看法不能成立，但郭著提出‘不能沿襲舊有的立場’，又不要只‘換上一套新的辭令’論杜，這是我們在上世紀研杜論戰‘塵埃落定’以后應加以思考的。”

三、反思

特殊的寫作環境，創作者有意識地掩飾，接受者各自不同的興趣、修養還有角度等，致使關于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一書寫作動機的探討，眾說紛紜且眾聲喧嘩。但是回歸到學術本身，通過上述的梳理，我覺得有一些基本的認知還需要大家給予共同的認定：

其一，《李白與杜甫》是特殊政治環境之下的一本學術作品，討論這部作品之時，我們必須注意它所產生的具體歷史語境，注意這種環境和語境對它的限制及其限制之中可能存在的突破，也即有的學者所言的“學術中的誤區和誤區中的學術”，警惕懸空語境，簡單褒揚或一概否定的做法。

其二，不管是批評還是認同，都希望研究者能將作品和作品的寫作與中國現代學術史和現代杜甫研究史結合起來做整體通盤的考慮，于歷史的同情的理解之中進行考證辨析和推論，切忌就書談書，在相關學術背景缺失的情況下憑空猜想、閉門造車。

其三，警惕各種自覺不自覺的因人廢文的習慣做法，在歷史的距離逐漸被拉開之后，平心靜氣，盡量排除或淡化看得見看不見的人為因素，在細致的文本分析和相關材料的鏈接之中小心還原歷史的面目，尋繹作者寫作的真實動機。

其四，在缺乏具體材料之前，著者的具體行為，往往更為深層地體現于他行為的具體方式和方式選擇的影響因素，所以在整體的學術解讀之中，研究者須得于著者表現了什么之外，特別注意對他如何表現以及何以會如此表現等問題進行認真的思考和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