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實驗中學/張蘇揚
家鄉的味道,總有一種他鄉不能超越的美。歲月更迭,鄉味也隨之變換,但日子的味道、家的味道像是一條悠遠綿長的紅線,在我的腦海中形成揮之不去的美好記憶。
我的家鄉在蘇北,煎餅是家鄉最有名氣的小吃。
美味源頭從推碾和磨面開始。春夏之際,皓月當空,清輝瀉地,大人小孩一邊聊天,一邊圍著磨盤一圈一圈地轉著。月光下,散發著五谷醇香的面糊,源源不斷地從磨盤上流下來,宛如一匹細膩柔滑的綢緞。風吹樹動,睡蟬驚鳴,嘎吱作響的磨棍聲和穿著尿布的小孩的哭叫聲,合奏出淮劇特有的音調。
即便是數九寒天,街坊鄰居們也會在中午聚到村頭的大碾子邊,手不停,嘴也不停。聊家長里短、說知識見聞、談國家大事,一張張煎餅在做出來之前,已然浸染了諸多“調料”。
此時,鏊子黝黑的臉龐已在“油擦子”的打理下“容光煥發”。倒面液,刮面皮,在如舞蹈般旋轉的手腕下,外焦內松的煎餅呼之欲出。
刷上一層淡淡的炒面醬,撒上香菜、蔥花、胡蘿卜丁、花生碎,各式調料在空氣里相遇相交、相互碰撞,噴香的味道膨脹發酵。鏊子旁的鍋里正熬著熱騰騰的菜粥,紅紅的火苗柔柔地舔著鍋底,煲鍋吐著泡泡,唱著歲月的歌。
今年清明,我又回到了家鄉。之前的荒地里,一批廠房和現代化農業設施正拔地而起,生意紅火的煎餅店卻不見了蹤影,據說是去了大城市,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批適合工人解決午餐的快餐店。城市化的進程加速推進,正逐步拉近城鄉的距離。鄉村的味道還在,只不過是去了更大的舞臺。
鄉村里那些曾經黏糊的日子正被農業現代化進程不斷加熱,如同即將出鍋的煎餅,蔓延出新香。
雨連綿不斷,幾只麻雀飛來檐下避雨,停棲在我的窗臺上,跟我不過一尺距離。我停下筆,細看麻雀轉頭顧盼,梳理羽毛時抖落的雨珠灑落在身旁的牽牛花上。“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此時老家窗臺上的牽牛花也正怒放。
鎮上的小土道已被修整成寬闊的柏油路。路盡頭的幾間老房四周翠綠,格外顯眼。遠遠的,看到了窗臺上的牽牛花,它已經不能用“茂盛”來形容了,它變成了花叢,美麗、清香、淡雅。
牽牛花的勢力范圍延伸到了紅瓦壘成的斷壁下,空氣中洋溢著花的馨香。奶奶正坐在板凳上,弓著身,在泥土里忙活著。她手邊的袋子里盛滿了扁圓的種子,身邊的桶里則放著幾把鏟子。她手握一把鐵鏟,向潮濕的泥土用力地挖掘,小臂不停地揮動。待坑挖得深了些,便用沾滿泥土的手輕輕捏起種子擲進坑里,再小心翼翼地將四周的泥土翻回坑中鋪平。每種好一粒,奶奶的臉上就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眼神格外明亮。
因為學業,在一個牽牛花開的日子,我和父母離開了那個小院。離開的前夜大雨傾盆,窗臺上的牽牛花則驚慌失措地縮成一團,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窗簾上映射出熟悉的喇叭狀影子,它正以驚人的毅力頑強地立起身來,伸出纖弱的手,緊緊抱住窗臺上的一截斷枝不停向上攀登。一陣風來,這個我眼中曾經的弱者再次快樂地搖晃起身子。
奶奶會經常打電話,問我們身體好不好,學習怎么樣。有一次,爺爺在電話里問:“牽牛花又開了,你還回來嗎?”我滿口答應,但終因一些事沒有兌現承諾。話語間,我聽出了失望,但更多的是鼓勵。他們盼著我在他鄉頑強地求學,像那叢風雨后的牽牛花,在磨礪后生長得更快,更燦爛。
記憶中,爺爺愛聽戲,尤其是家鄉的淮劇。
小石凳上,爺爺輕搖蒲扇,神色安詳,放在一旁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淮劇。又是一年中秋,我們回到了小院。
小院依舊孤零零的,矮矮的石凳刻滿了時間的印記。小樹已經長高了,郁郁蔥蔥。爺爺依然閉著雙眼,享受著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聲音。
“最近家里的無線網斷了,沒法用手機聽淮劇,我只能一直拿京劇湊合著,你快給看看咋回事。”見我回來,爺爺像是見到了救星。
廚房中的奶奶頭朝前伸,背有點彎,舀起湯水嘗嘗咸淡,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笑呵呵地說:“飯剛剛好,等著,給你們盛上……”
案幾上浸著被爺爺的茶澆出來的淡淡黃色,窗臺上的仙人掌又躥了幾厘米,蘆薈則肆無忌憚地長著。我窩在沙發上,慵懶地設置著網絡,聽到院子里傳來爺爺的囑咐:“不要設置密碼,把路由器放高點兒,幾個鄰居還沒網絡,孩子上網課都得用咱們家的信號。”
泥徑,老牛,落寞的遠山與深青的天幕;深情的鄉人,直坦的話語,安然的生活……故土的鄉土味道依舊,但每次回來都能感受到它的變化。它們不斷刷新著我對家鄉的美好記憶,與風中彌散著的青草芳香,與藍天白云下爺爺奶奶的微笑一起,成為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