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蘇二花
朱大夫扎針如栽蔥。少波吃疼,又不好叫出聲,就揮舞兩只手亂抓。這樣,一只細白胳膊就不幸被少波抓到手里,再不肯撒開。
大家都看到了,長著細白胳膊的實習醫師雨茹,掙了好幾次都掙脫不開。
少波對著雨茹嘻嘻一笑,半張臉生動,半張臉無動于衷,中分線不偏不倚當當正正。這個分割線絕對是神來之筆,上帝之手。
朱大夫栽得一手好蔥,歘歘歘三下,栽了少波一臉針。針栽好了,還要再把每一根都扶正一遍,像捆好了蔥還要拎起來蹾一蹾。這一蹾,蹾得少波滿眼里長星星。少波抓雨茹胳膊的手收緊,根根指頭都是在求救。
行針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是相對不疼的,少波仰躺在診療床上,看玻璃窗外藍天中,一架飛機無聲飛翔,高樓探出一角朝窗戶里張望,一切都是明媚的樣子。少波把臉歪向雨茹這一側,盯住雨茹。
雨茹穿著白半袖大褂,頭發越顯烏黑,腰身越顯纖細,要不是口罩上方的一雙眼過于嚴肅,簡直可以親近。少波頂住雨茹的嚴肅眼,既不松手,也不放棄對雨茹的盯視。
二十分鐘一眨眼,該是起針了,少波沒理由再抓雨茹的細白胳膊了。雨茹的起針手法輕快又利落,讓少波想起小時候去野外玩耍,黏了一褲腳的草刺和蒼耳子,就坐在夕陽下把它們一個一個擇下來。
針起了,少波不急著走,坐在朱大夫的診療桌前,用朱大夫的筆在處方簽上亂畫,又用朱大夫的姿勢往椅背上靠,笑嘻嘻問大口罩捂臉的三個實習醫師:小姐姐們中午怎么吃飯?食堂還是外賣?實習醫師小姐姐們并不理少波。少波特意問雨茹:你幾點下班?我請你,和朱大夫一起吃飯好哇。雨茹白了他一眼。
朱大夫倒不討厭少波,說你還請吃飯?舌頭能攪拌得動飯?
朱大夫這一說,小姐姐們都看著少波笑,包括雨茹。尤其雨茹,全然幸災樂禍的樣兒。
少波現在的舌頭的確有點攪拌不動飯,就問朱大夫,我這面癱能治好嗎?聲音里全是真誠的擔心。朱大夫說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能治好,除非你是另外那百分之一二十。少波放下心來,他生來就是百分之八九十這一撥的。
這得扎多少天?少波問。
朱大夫攆走坐在他椅子上的少波,說少也得二十五天吧,你去一樓繳費去。少波接過繳費單,說:那我就能來二十五天了。朱大夫疑惑著問:我怎么看你這么樂?沒見過扎針扎到你這么高興的,還挺由衷。
第二天,少波早早就來到醫院,還是在扎針時抓著雨茹的細白胳膊不放,也還是起針后不急著走,腆一張一半生動一半無感的臉,笑嘻嘻沒話找話。這一回,少波給朱大夫和三個實習醫師小姐姐帶了一桌子零食。零食這種東西,也是天生屬于百分之八九十這一撥的,只要往桌子上一放,四海之內皆兄弟。
有零食墊底,朱大夫和顏悅色,說說吧,你干什么了就面癱了?少波說我也正奇怪呢,也沒吹涼風也沒開空調,中午睡一覺,醒來就面癱了,我多無辜啊。朱大夫說哪那么多無辜啊,你分明是熬夜玩手機不睡覺這才面癱的。
朱大夫不但栽蔥一流,還是懟界高手。人家腰疼來找他扎針,說了一大堆腰疼的緣由和經過,他回懟一句:得了吧,你肯定是廣場舞跳太多給扭著了。又有人膀子疼來找他扎針,他懟人家:是麻將打多了吧,八圈下來至少四個小時不挪窩,你膀子不疼誰疼。朱大夫一反大夫慣常見的嚴肅與刻板,栽蔥有暇還能如此幽默,患者尷尬回笑一兩聲不等。神奇處在于往往被說中,女人果然是廣場舞跳得有些多,男人往往是麻將桌上落下的病。少波呢,還真是熬夜不睡覺看手機。
不睡覺是因為睡不著,睡不著可不就只能看手機。手機里,少波要找人聊天,卻發現已經被拉黑,這加重了睡不著夜的深長與無情。
少波看雨茹,雨茹低頭看手機。這會兒是忙碌一上午終于可以歇下來的時間,再等等就是吃飯時間。
雨茹全身心看手機,少波湊過去,說喲網戀哪。雨茹并不理他,與另兩個小姐姐竊竊私語。一個說看照片可真是個帥哥呢;一個說聊這么多天了,情商智商都在線,可以一見了。雨茹說可是呢,但就怕見光死,還不如一直這么聊著呢。三人腦袋湊一起嘰嘰咕咕笑。
少波插嘴說想知道對方長什么樣還不容易啊。三個小姐姐一起看少波,少波說手機給我,我把他弄出來見見光。雨茹疑惑地看少波,并不把手機給他。少波笑,說我保證你能見到他,你自己還不用暴露。
雨茹遲疑著把手機遞給少波,少波捧著手機一頓操作,說好了,這家伙就住附近,馬上要下樓來拿外賣,你是在遠處看著呢還是我給你拍張照片回來?
哇,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知道這人住附近?又怎么知道他馬上下樓來拿外賣?小姐姐齊齊看少波,滿是驚訝。少波得意,說這里面有很多技術含量呢,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但你們一定想要知道,我可以教。雨茹一把奪過手機,輕詫一聲說看把你能的。
少波照片拍回來了,不出所料,照片上的人不能直視。三個小姐姐都捂著嘴笑,腦袋扎一起嘰嘰咕咕又是一頓說。少波順手買了一個大西瓜,送給小姐姐們作飯后水果。
牛仙桃是在吃晚飯時發現少波吃得比平時少,這才發現少波面癱了。面癱的少波,舌頭是僵的,攪不動嘴里的飯,此外,少波的左眼一直在流淚。
牛仙桃跳起來,少波你怎么了?
少波說沒怎么,面癱而已。
面癱?還而已?牛仙桃心疼,要扳著少波的臉看,少波偏不讓看。同在飯桌上的老張說你看他干什么,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解決好了。牛仙桃本來就沒好氣,老張這么一接茬,正好把氣全撒在老張身上。什么叫他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他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嗎?
老張不敢回嘴,低頭吃自己的飯。吃了兩口,抬起頭問少波:去醫院看了嗎?
少波一手堵著不斷涌出的淚,一手往歪了的嘴里送飯,并不回答。少波這個樣,老張看了也心疼,不由看牛仙桃一眼。這一眼,飽含了太多深意。
牛仙桃看到老張這一眼,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問,你什么意思?
這飯吃不下去了,少波輕輕把筷子放桌上,輕輕站起來,想要說一句來著,終于還是什么都沒說,轉身回自己房間了。牛仙桃兀自朝著少波的后背問:你吃飽了?你沒吃多少啊!轉而又用眼瞪老張。老張本來專心致志吃自己的飯,被牛仙桃如此高壓的眼睛逼視,只得含著飯示意牛仙桃,吃飯。
牛仙桃追蹤少波才追到針灸醫院。知道朱大夫是少波的主治大夫,一把抓住朱大夫手腕,怎么辦?要緊嗎?要輸液嗎?要住院嗎?光是扎針就能扎好嗎?開藥了嗎?有后遺癥嗎?朱大夫簡直應答不過來,反問一句這么大的事你咋才知道啊?
牛仙桃也回答不上來朱大夫的問題。湊到少波臉前看,今天少波臉上針少,只在下關、地倉、陽白、四白、攢竹、絲竹、印堂、承漿、魚腰、迎香、風池有針,饒是如此,少波也還是被扎成個豪豬,仰躺在診療床上倒吸涼氣。
不是說針灸不疼的嗎?這怎么疼成這樣?牛仙桃問朱大夫。朱大夫說不疼,確實不疼,不信你躺下來我扎你幾針試試。
牛仙桃被氣笑了,同時也明白少波這面癱確實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把沁在眼里的淚花擦干,拉住少波一只手,臉上帶出笑,安慰少波說沒事的,沒事的。
少波就等著她安慰呢。
牛仙桃拉著少波,順著少波的另一只手看,就看到少波一直抓著不放的細白胳膊。順著細白胳膊往上看,就看到大口罩捂臉的雨茹,不由說一聲:咦?
本著對自己天生把好事變成壞事體質的防備,牛仙桃沒敢在醫院多逗留?!皟捍蟛挥赡?,牛仙桃同志!”這一句是老張對牛仙桃說過的話,是天邊的滾雷,常在牛仙桃耳邊隆隆作響。老張還說過一句:少波的事,讓少波自己處理。
好吧,雷人的老張。
牛仙桃走了,少波和雨茹都松口氣,相互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雨茹胳膊用勁要掙開少波,少波手指用勁牢牢抓住雨茹。兩個武功大師暗地里比拼內力,偏偏表面上誰也不認識誰。少波用的是紫陽神功,講究氣沉丹田,旋腕發力,緊緊扣住雨茹的手腕。雨茹是學醫的,講究力學,把體內的肌理、骨骼、韌帶、關節、筋膜組織起來形成內力,再把重力、摩擦力、地面支撐的反作用力和空氣中的浮力、阻力利用起來形成外力,非要掙脫少波。兩人拼全力對決著。哎喲,少波叫出聲來,這是紫陽神功達到第九層境界牽扯到臉上的銀針,吃疼不過發出的。聽到這一聲,雨茹立刻撤去自己的洪荒之力,眼里全是關切。
擇了針后,少波又笑嘻嘻,圍著三個實習醫師小姐姐轉。小姐姐們也不理他,只顧腦袋扎在一起嘰嘰咕咕。這一回,雨茹的網戀對象是當紅明星小鮮肉,看上去英俊又養眼一點不猥瑣。少波說不要腦殘啦,明星不犯事,犯事了全都不是人。三個小姐姐正吵吵得熱鬧,一個說那個誰誰是軍藝校草誒,是我的菜。一個說國民老公我還是看好誰誰誰,太帥了。雨茹說你們的審美能不能前進一大步啊,明明現在最好看最有潛力的是誰誰誰誰。
哪個哪個?少波把腦袋擠里去,看到雨茹手機屏幕上一個白凈臉的少年,正沖著手機屏幕嘟嘴擠眼睛。少波不由笑,說你這什么口味啊,這孩子戴朵花就是個女的。雨茹手機一扣,要你管。
天生具有把好事辦成壞事體質的牛仙桃,心里一萬個不服。怎么“把好事變成壞事”這口鍋就扣自己身上了?秦小雅對這口鍋就不該負責任?
第一次見秦小雅,牛仙桃吃苦耐勞的勞動人民觀就崩了,女人還能這樣?
秦小雅是那樣的一個人,猛一看很普通,仔細一看很不普通。從頭發絲開始,到脖子到肩膀到腰身到雙腿再到雙腳,每一處都漫不經心但沒一處不是精心的。頭發是栗麻色,迎見亮就閃光,很隨意地抓一個髻堆在腦后,用一個翡翠簪子插壓著,慵懶,散漫,卻高貴。臉上肯定有妝,但明凈透亮,一點行藏不露。雙眸剪水,那是因為眼睫毛一根一根交代得非常清楚,也與耳朵上垂著那副小巧的珍珠耳環有關,珠白與眼白彼此呼應。嘴唇豐潤,以白皙臉為背景,好像是有口紅又好像沒有,似有似無之間,看的人先醉。衣服色澤偏暗,稍稍發灰,那是給懂的人看的,懂的人看了會吃一驚,深知道那衣服的價格與檔次。秦小雅是一池春水,是上了譜的篇章,押著韻,抬高了眼睛的期待水位。
秦小雅往牛仙桃跟前一站,嚴重碾壓牛仙桃。同一個年齡的人,牛仙桃看上去比秦小雅大二十歲不止,這還是朝前看。朝后看,秦小雅的腰身活脫脫簡直能自己開口說話。
沒有道理與反常規的,都不是人,是妖孽。
“妖孽”秦小雅朝牛仙桃伸出主動手,十片指甲個個閃亮,十根指頭根根不沾陽春水。牛仙桃趕緊伸出勞動人民的大手就住,連聲說雨茹媽媽好雨茹媽媽好。一臉諂媚,但毫無由來。
少波和雨茹相處兩年,好到大鋸子都拉不開了,想到雙方家長是時候該見個面了。
什么,都到這一步了?這么說,你決定了?秦小雅正對著鏡子卸妝呢,聽到雨茹的話,急忙把腰身轉過來對著雨茹。你還小,該多經見一些人,閱歷豐富,感情才能穩固。雨茹說:不了,就他了。秦小雅一只眼正在卸妝,另一只眼還沒卸。正在卸的一只一片狼藉,還沒卸的一只依舊含情脈脈。
少波秦小雅是見過的。小伙子長得挺精神,高個子,但不晃,穩穩地站,穩穩地笑,一臉太陽色,見了秦小雅不卑不亢,一看就是黃土高原養育出來的實在孩子。學歷呢還高,是個碩士畢業。伸出來的手也好,指頭細長,指甲縫干凈。
少波千好萬好,唯一不好,不是太原人。
為什么?雨茹問。
還為什么。秦小雅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敲打雨茹了,你一個太原人不找太原人,你找哪兒的?
雨茹聽不懂秦小雅在說什么,媽你倒是說說,什么叫太原人?
太原人嘛就是太原市出生太原市戶口,府東街府西街耍大,五中十中上高中,太原理工大上大學,那是211 誒;桃園一二三四巷常溜達,柳巷鐘樓街買衣服;迎澤公園里劃游船,汾河一庫去游泳;想騎自行車了去和平路,想看歷史就去文興路看博物院;有客人來了帶著去晉祠看三絕,不想走那么遠就去起鳳街的純陽宮,永祚寺里看一看牡丹,文瀛公園里賞一賞海棠,服裝城里體驗體驗生活,食品一條街解一解饞,國貿六館開一開眼;臺駘山上居高臨下,汾河景區把酒臨風;發燒了在山大二院就診,有糾紛了在杏花嶺派出所解決。秦小雅說瞧瞧,多舒適多便利!
媽,要說便利生活,全國都一樣,都便利著哪。你去一線和超一線城市看看,只有比太原更便利。
你看你這孩子,怎么就領會不到精神?我說的是便利的事嗎?秦小雅倒替雨茹著急。
想吃葡萄清徐的,想吃餅子太谷的;去海子邊了就點一碗太原打鹵面,去南肖墻了就點一碗丸子湯;在郝剛剛店里喝羊雜,在六味齋里買醬肘子;可以吃義井沾串,可以吃賈記灌腸;要擺譜就喝清和元的頭腦,怎么那么有文化;要請客就去認一力吃蒸餃,怎么那么有檔次;吃元宵有老鼠窟,吃月餅有雙合成,吃醋有寧化府,喝酒有晉泉高粱白,喝茶有乾和祥;買表有亨得利,穿衣服有華泰厚,用毛筆有榮寶齋,看書有文寶齋,想看梆子戲了還有奶生堂呢。我說的這些,你能領會到精神不?秦小雅問。
狄梁公街的唐槐公園也是全國都有???閻錫山的閻氏故居也是全國都有啊?趙樹理故居也是全國都有的???蒙山大佛呢?太山呢?青龍古鎮呢?天龍山呢?崛圍山呢?也是全國都有?。?/p>
媽你這話說得狹隘了,那濟南還有大明湖畔呢杭州還有西湖盛景呢,南京還有雨花臺呢上海還有東方明珠呢,太原有嗎?
秦小雅白了雨茹一眼,繼續說自己的:帽兒巷,豬頭巷,柴市巷,棉花巷,剪子巷,杏花巷,教場巷;東華門,西華門,南華門,水西門,旱西門,大東門和小東門;大小北門街,半坡東西街,文廟街;五龍口來橋東街,小五臺來上馬街,萬壽宮來紅市街;南肖墻來精營街,北肖墻來壩陵街,東緝虎營國師街,西緝虎營坡子街,這叫老太原,你知不知道。
雨茹問,怎么了,這些小街小巷就只能老太原人走老太原人住啊?忻州人來了不讓走,晉城人來了不讓進唄?長治人來了買房不賣給?運城人來了下戶不準許,你是這意思唄?媽你是太原蓮花落聽多了吧。
這不是抬杠嗎。秦小雅白了雨茹一眼,只要看看雨茹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是只要決定了就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倔強。秦小雅說,跟你那個死爸爸一模一樣。
雨茹的那個“死爸爸”,與秦小雅離婚已經七八年了。
當初,秦小雅已經下了離婚的決心了,但不動聲色,既不磨爪子,也不咬牙根,是把自己弄成個趴伏在草叢中的豹子,與周圍融成一色,只尾巴稍在輕微搖動。雨茹的“死爸爸”還以為自己的事兒秦小雅毫無覺察呢,把男人該有的毛病集郵一樣集于一己,明晃晃帶著到處招搖,很快就被秦小雅拿住錯,一招掐在咽喉處。
雨茹的“死爸爸”當年離婚,不是凈身出戶,是補償出戶。補償給雨茹和秦小雅很多財物。爸爸有愧,不能好好照顧雨茹了,這慚愧只能用錢補,還有秦小雅,緣分雖已盡,半世有恩情,該補償,補償多少都應該。
秦小雅離婚,行動麻利心意果決,快準狠三字訣,段位不要太高。
“死爸爸”有愧,但“死爸爸”不悔,和秦小雅離婚說完再見,轉頭就給自己娶了新媳婦。新媳婦未見得比秦小雅好看,也未見得比秦小雅能干,唯一一個好處,比秦小雅年輕。因為把錢都補償了秦小雅母女,“死爸爸”和他的新媳婦只能租住在一個破舊小區里。那小區雨茹去過,真的是又破又舊。
秦小雅帶著勝利者的鄙夷,說也只配住那種地方了。但其實雨茹沒敢對她說的還有一句,“死爸爸”看上去比沒離婚之前快樂多了。
秦小雅統共就雨茹這么一個閨女,早為雨茹安排好了:康寧街一套120 平方米的房子,精裝修,房產證的名字都已經寫好了,高雨茹,并且只是高雨茹一個人的名字。另有新能源汽車1部,以及存款20萬。拿這么好一塊天花板,秦小雅說,我們雨茹想嫁誰就嫁誰,嫁誰都是帶資進組。
她倒不說這套新房子是雨茹的“死爸爸”一個人打房貸。
雨茹很少違拗秦小雅,是天性里的溫順。溫順歸溫順,雨茹有自己的辦法,反正就是,秦小雅要是不同意少波,雨茹就不高興。雨茹要不高興了,就吃不像吃,睡不像睡,讓秦小雅看著很心疼。
心疼歸心疼,秦小雅還是暗自冷笑,熱戀可以,但不見得就能成,不信你們能好到分不開。當初“死爸爸”如何,號稱離開秦小雅半分鐘都無法呼吸,最后不照樣離婚離得像賽馬。
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放開雨茹去搞愛情,這愛情還真讓雨茹給搞成了,這都到雙方家長見面的一步了。秦小雅后悔來不及,不好表示出來,只能說:見能見,但我不能保證肯定同意。雨茹,你可想好了,雙方家長見面,事情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雨茹說,必經之路。
果然,秦小雅和牛仙桃一見面,火星撞地球。至于誰是火星誰是地球,還真不好說。不過,顯然是秦小雅勝了第一局,畢竟旗袍加翡翠,你無論穿什么都比她不過。
少波帶雨茹回家見牛仙桃時,牛仙桃無比歡喜。一大早就指使老張進菜市場,并給老張列了長長一個買菜單,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全都羅列其上。老張和少波看了都覺著沒必要,雨茹只是個少女又不是匹餓狼,吃不下這么多。但牛仙桃向來脾氣火暴,這火暴不見得能除暴安良但使家里人瑟瑟發抖很有余,她脾氣一旦上來,家里的血壓機首先吃不住,收縮壓和舒張壓噌噌往上飆。這對血壓機不好。本著對血壓機的愛護和珍惜,老張和少波都讓著牛仙桃,牛仙桃說一,老張和少波都不說二。
只知道一從來不知道二的牛仙桃,一見雨茹就心愛不已。瞧瞧這孩子,臉上,胳膊上,脖子上,凡是能露出來的皮膚,皆雪白。再看看雨茹整個人,身材高挑,雙腿筆直,輕輕松松一個丸子頭,沒有梳進去的細碎頭發毛茸茸的,越發襯得脖長而肩削,薄凌凌往她面前一站,儼然一株春天里栽在湖水邊的海棠樹。
雨茹的白,是真的白,是又細又白,讓牛仙桃想起小時候家里的細瓷碗。就是那種平時舍不得用,只有在重大節日才拿出來,往里面盛了供品敬奉神仙的細瓷碗。不知道別人,牛仙桃小時候每次對神仙磕下的頭,有一半是沖著細瓷碗去的。那是她的理想。
雨茹見了牛仙桃喊阿姨,嘴張開的時候臉跟著紅。這紅不是早晨開在太陽下的玫瑰紅,而是把紅酒往水里兌的那種紅。只一小滴,在水里迅速暈染擴張,絲絲縷縷,裊裊娜娜,片刻就把無色水變成可有可無的淡紅,成紗,成霧,成一切不可言傳的美好,透著不可捕捉的氤氳香味。
牛仙桃由此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就因為來太原姨姨家住了幾天,她就發下宏愿,一定要在太原這座城里擁有一扇屬于自己的窗戶。姨哥姨姐都捂著嘴笑,說我們仙桃就是不一樣,有志氣。
有志青年牛仙桃,那時候真的是水蜜桃形,具有水蜜桃的一切特質。她用水汪汪的眼睛打量太原,太原就粉紅紅散發水蜜桃香氣,每一棟高樓都是開了瓶的香檳,行走在其下的人都是高腳玻璃杯,只要對準光,發出的都是五光十色。不以開香檳為理想的人生,不是好人生。但水蜜桃形的牛仙桃戶口在縣城,她也只能在縣城里找工作,在縣城里結婚。
那一年,有志青年牛仙桃從單位下班,把自己站在縣城十字路口,朝前看看,又朝后看看,朝左看看,又朝后看看。朝前看,一個不明所以卻明晃晃的小女孩正對著她笑。朝后一看,媽呀,虛空里一支送葬隊伍,孝子賢孫排兩隊,正中靈柩上的照片正是她自己。朝左看看,滿大街的人個個是她的分身,是一模一樣的無數個自己。朝右看看,無數個年老的自己或幼兒時的自己正與她無限重疊。
活這么大從未見過如此魔幻場景,過電影一般。牛仙桃給嚇壞了,回到家就渾身打戰,面色蒼白手腳冰涼,一身一身出冷汗,捂著三層被子還直嚷冷。老張忙給牛仙桃灌熱水袋,煮紅糖水,還不忘放一片姜幾顆紅棗進去,同時疑惑,這幾天不該是牛仙桃的生理期啊。
這縣城不能住了。牛仙桃打著冷戰說。
老張一愣,那住哪兒?
半年后,牛仙桃帶著老張出現在太原街頭。那一天陽光格外金燦燦,牛仙桃渾身發涼的病不治而愈,站在紅綠燈下對老張說看到了吧,城市是給吃苦人準備下的。
牛仙桃果然是個只知道一不知道二的人,城市怎么能是給吃苦人準備下的?城市是給特別能吃苦的人準備下的。開始,牛仙桃和老張在服裝城里給人打工,反正年輕,兼具縣城人與生俱來的壯實,一個月下來,除去房租水電和吃喝,還有不少盈余。這也是后來老張和牛仙桃對服裝城很有感情的原因,那是一個特別能裝東西的地方,具有無限彈性,來多少人都能吃進去并一一消化,他們親眼見證,有多少人在這里找到了天堂和彈簧跳板。
三年后,牛仙桃和老張有了自己的賣面皮攤子,攤子不大,但足夠兩口子早出晚歸。歸來了最美好的事,是把門窗關閉了,把一天的營業額從鞋匣子里倒海水一樣倒出來,然后給少波打電話。電話里少波奶聲奶氣問,媽,你和我爸,你們兩個干啥呢?牛仙桃說,我們兩個在數錢玩兒呢。
到少波上小學,牛仙桃和老張把少波接到太原來上學。少波來了,家里只有一張雙人床,老張把雙人床讓給牛仙桃和少波睡,自己打個鋪蓋卷睡地。
老張睡地的日子里,與牛仙桃成了《潛伏》里的地下黨,白天是夫妻,到夜晚一個睡床一個睡地互不侵犯,是純潔的革命同志。
別小看賣面皮,只要認真對待又足夠勤勞,帶給一家三口豐衣足食沒問題。牛仙桃天生會干活,手腳麻利,多忙多亂,到她手里都是大齒梳子梳亂麻,三幾下就通順了。老張呢生來會算,雖然是掰著指頭一個五一個十慢慢算,但從來算不糊涂,一條一條碼得整齊。一個能干一個會算,一個面皮攤子很快就不夠用了,老張說那就加個夾肉餅項目吧。
面皮加夾肉餅,小攤子很快也不夠用了,牛仙桃說開個店吧,這樣人既體面還不受風吹日曬。
這一開店了不得,有誠意加選址正確,生意一下火爆到意想不到。店里三張桌子,二十幾把椅子,經常有人因為占不到座位打起來,這還不說店門外有人在排著長隊等著呢。兩人實在忙不過來了,老張就給店里添了兩個店員。饒是如此,牛仙桃和老張也是擰緊發條的鐵蛤蟆,一整天都在蹦,片刻不得閑。
那幾年累呀,是真累,累到手腳各自成精,不用大腦指揮自己就能獨立運作。人反而是空的,是張開口子的麻袋,用眼睛看著就好了,看錢自己個兒往里鉆。
有一天老張掰著指頭一個五兩個十地算,算完了對牛仙桃說,咱們在太原買房哇。
到少波上初中,牛仙桃和老張的錢正好夠在太原買個房。一家人歡天喜地搬進新家,從此有了各自的房間和各自的床。
牛仙桃和老張終于又能合在一起了,反倒生分,彼此陌生,畏手畏腳。
要說能干,牛仙桃最能干,除非是重活老張說不過去,不然所有活兒都是牛仙桃在干。牛仙桃是架永動機,早晨起早晨,晚上睡不下晚上,十多年里從來舍不得睡午覺,她的字典里從未收錄進“疲憊”和“偷懶”這兩個詞組就。我看見錢不親嗎?牛仙桃說。這也是老張為什么處處讓著牛仙桃的原因,到底誰才是這個家的掙錢小能手,老張不用掰指頭也算得清。
老張就不一樣了,老張是一慣性疲憊,經常性偷懶。對此老張有解釋:根據科學道理,世上的人分兩種,一種是血液稠的一種是血液稀的。血液稠的人呢就是出汗多,濕氣大,不愛動,睡覺還多。血液稀的人呢就是長不胖,坐不住,睡覺少,總想干點什么。血稠和血稀由不得自己,是上天生的。老張說:比如我,天生下來血稠。
老張是上天生的,牛仙桃頂多是她媽生的,屬凡胎體質,故特別能干活特別能戰斗。
這倒不能說老張不好,老張心思早不在一碗面皮一只夾肉餅上面了,他另有想法。
也就是在新房裝修那些天里,老張為省錢,沒有包給裝修公司,自己親自跑。從水泥沙子進家到水暖電改裝,從地板磚選購到大理石切割,從門套窗套到衛生潔具,從鋁塑扣板到螺絲合頁,從石膏板到乳膠漆,從鏡子后的玻璃膠到櫥柜上的門把手,老張一一親為。一個家裝修下來,老張掰指頭一算,比裝修公司報給他的價錢足足省了三四萬,還全用了好材料。就算不用裝修公司,找工人師傅半包,也省兩三萬不止。老張撫摸著嘴唇上的胡須,開始琢磨起來。
琢磨之后,老張給店里又雇了兩個員工,再買臺收款機,安排牛仙桃只管收款和管理員工,自己呢,跑去跟人家學裝修。
外行入門,未見得就能掙到錢,離一碗面皮一只夾肉餅帶給他的利潤不要差太遠。但是自由啊,騎個電摩滿城里風一樣到處刮,與各色各樣人打交道,穿插在各種建材五金市場,交往各工種的裝修工人。你要是在一個地方狗拴繩子似的被拴久了,你就很能明白“隨風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閃電的力量”是有多教人口舌生津了。
自由的老張學到后來沒有學成裝修,是被裝修公司聘去做了預算和執行經理,掙工資。老張手里團著一批性價比高又有責任心的鋪地師傅、刮家師傅、木工師傅、改水電師傅,還有賣地板的、賣櫥柜的、賣衛浴的、賣燈具的、賣螺絲合頁小五金的,他很知道怎么調度,怎么分配利益。老張掰動指頭,一個五兩個十,一條一條碼放整齊,一個工程下來,裝修公司不吃虧,還得讓工人師傅掙到錢。
等到老張開始掙工資,牛仙桃已經渾身是病了,頸椎腰椎,肩胛骨膝下蓋,手指頭和腳腕子,除了頭發絲,沒有一處是不疼的。這時候少波已經上了大學。
少波所在的那個學校離家很不近,怕少波上完大學不回來,牛仙桃和老張想盡辦法。
其中的一個辦法是又買下一套房,送給少波將來做婚房。這一套面積更大一些,裝修也更從容富裕,老張已經是這行里的“內人”了嘛。
等到少波研究生畢業,考到太原市一所中學的教師編制,牛仙桃和老張這才放下心來。
牛仙桃和老張一直擰緊的發條能放松了。這一放松才發現,老張的腰不行了,一到天陰下雨就不得勁。腰不得勁吧,腦袋還暈,晚上還失眠,人也矯情起來,吃什么都覺著沒味,看什么都看不順眼,越來越像個市民了。
牛仙桃也一樣,一旦干活少了,回頭一看猛然發現了自己,也開始節食減肥了,也懂得保養保健了,買衣服開始出現品位了,用化妝品也成系列了。周末還要買個話劇票去看話劇,節假日了還要出門去添堵,飛機上下誓要飽覽祖國大好河山。也愿意去公園學跳新疆舞了,也有閑情逸致養個大臉貓和薩摩耶了,起名字一個叫凱米一個叫瑞恩。晚上了拉著叫瑞恩的薩摩耶出來遛,手里還常帶一卷衛生紙,瑞恩拉一路,她跟著用衛生紙撿一路。
秦小雅和牛仙桃見面,少波考慮再三,決定安排在星巴克。
秦小雅和雨茹都不敢開車。秦小雅和雨茹這樣的女司機,都是在開車過程中遇到緊急情況時不踩剎車,不轟油門,更不打方向盤,是先捂住自己的眼大聲喊媽呀媽呀媽呀!這樣的事多了以后,娘兒倆都見車心驚,畏車如虎,從此輕易不開車。
牛仙桃呢,不會開車。自己不會開,也不允許少波開,牛仙桃說:因為我沒有安全感啊。如一切父母那樣,但凡少波遲回家十分鐘,牛仙桃的想象力就開始自由奔跑,在這十分鐘里少波可能遇到的意外,每一個都慘絕人寰。少波要是遲回來一個小時以上,牛仙桃的想象力就已經突破天際,后事都能安排過十幾個場景了,自己的和少波的。牛仙桃說我有什么辦法,父母都是壞心腸,都不把兒女往好處想,而我是心腸最壞的那一個。
秦小雅住在城南康寧街,牛仙桃住在城北尖草坪,中間隔著四五十里地。要秦小雅坐公交車來尖草坪,顯然不能夠,她閃亮的重磅真絲裙也不支持這個行為。要牛仙桃去康寧街也不太可能,她腦袋里沒裝定位系統,一個月迷路十八次,離家超過500 米就分不清東西南北。所以少波選了居中的星巴克,這樣雙方打車來赴約都用不了多少錢。
星巴克闊大的玻璃窗上,吊掛著層層疊疊的白紗窗簾,圓肚子打了好幾個彎兒假裝自己是波浪,兩旁垂掛下來紗布八字開交,各綁了帶金線的流蘇繩,嫵媚又端莊地堆在兩旁。暗沉色的桌子,啞光白色的低靠背椅子,拉了花的咖啡以及纖細的咖啡小勺。秦小雅和牛仙桃面對著面,彼此臉上帶著微笑,肚里暗自忖度做比較。
少波握住雨茹的手,兩個人暗生歡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想今年年底就結婚。
秦小雅往下一坐,就吩咐少波從她提包里往出拿披肩。明明她自己剛把手提包放下就使喚人。最可氣是,少波瑞恩般歡快地答應一聲,拿出披肩,給秦小雅披在肩膀上。
到底誰才是他的媽?
秦小雅的披肩是山羊絨的,很高級的那種。怎么知道是很高級呢,牛仙桃曾經在商場里試過一次,顏色質地都看得上,一問價錢足足后退三步。不是買不起,是不值當,一只羊的價錢又如何?何況披在身上也未見得有多好看。現在,這條令牛仙桃足足后退三步的山羊絨披肩,披在秦小雅身上,使得秦小雅坐在那里咕嘟嘟直冒仙氣兒。
冒著仙氣兒的秦小雅對牛仙桃笑,說我呀打從小就不精神,受不得風著不得涼,還做不得營生。秦小雅為自己的不精神抱歉,說你看我這瘦的呀,我連飯都吃不進去呢。牛仙桃忙說,你這哪里是瘦,分明是苗條,這么大歲數的沒幾個能如你這般把身材保持這么好。秦小雅手一揮,忽略牛仙桃“這么大歲數”幾個字,笑說要說我身體不好吧,真去醫院檢查吧,又什么毛病沒有。
牛仙桃說沒毛病最好。
秦小雅說的全是實話,她確實不做營生,以前家里從買菜到做飯到洗碗到各種收拾,都是雨茹的“死爸爸”來做,她只負責挑毛病。
秦小雅說少波呀,你幫我去吧臺要個濕巾,我擦擦手。好嘞,少波一聲應,瑞恩一般歡快地往吧臺給秦小雅取濕巾了。
明明桌上有紙巾。牛仙桃一股真氣打從丹田往上躥,攔都攔不住。
好在現在的牛仙桃已經不是那二年的牛仙桃,受血壓和血糖雙重打壓,牛仙桃整個人開始往回收,性格溫和了,態度柔軟了,出氣也不呼哧呼哧帶響了,與人也不爭什么了。不惱,不怨,不嗔,不驕,做的全是好事,說的全是好話,見了年齡小的一律稱呼閨女兒或小伙子兒,見了年齡大的一律叫老哥哥老姐姐,最不濟也要喊一聲師傅好。公交車來了也不追了,騎電動車也不見縫插針了,見了便宜也懂得區分值不值得了,在小處上也肯吃點虧了。隨著性格變好,整個人也逐漸變圓,尤其面部線條,越發往兩邊里括,大括號一樣,括在里面的全是我能原諒你或我懶得尿你。
這二年的牛仙桃,由一個生活的斗士轉型成生活的捧哏,技術正趨向成熟,眼看著就能進入優秀行列了。天網恢恢,終于還是教她遇到了秦小雅這個瓶頸。
秦小雅高檔山羊絨扎著牛仙桃的眼睛,還有懶洋洋和指頭細長端起咖啡杯,以及說話有氣無力,包括翡翠簪子的搖晃,全都是故意的,無一處不扎著她的眼睛。
好吧。牛仙桃把來自丹田的三昧真火壓下去,說我很喜歡雨茹的。說著,拉住雨茹的手。雨茹害羞,低下頭去。少波看了心下歡喜,在桌下踢踢雨茹的腳,兩人對視一眼,眼里都在說年底我們結婚吧。
秦小雅說,嗯,我們雨茹從小就這樣,誰見了誰喜歡。說時用眼睛看雨茹,自己滿意地笑。秦小雅又說,喜歡歸喜歡,可這孩子也有討人厭的地方,你看看她的細胳膊,再看看她的細腿腿,就知道她什么活兒都做不來,是只好坐著等吃的人,像我。
少波看著雨茹笑。以前雨茹把頭靠在少波頭上,說我什么活兒都不會干,你以后別指望我給你做飯洗衣服。少波說哪能啊,你是牛奶和肯德基喂大的,是用來禍害人間的,不是用來洗衣服做飯的,你要認清自己。說時兩人都甜蜜地笑。
秦小雅如此一說,少波和雨茹都想起這個典故,不由會心一笑。
牛仙桃說不會做就對了,叫雨茹來我們家,我們家的人什么都會做的。
秦小雅笑著說,少波也可以來我家。少波我是知道的,家務活兒樣樣會干,且干什么什么好。牛仙桃自豪地笑,說我們少波從小就自理能力強,上小學開始起就不用我們操一點心,怎么吃怎么穿都是自己安排自己,再大一點還安排媽和爸。說完了一下醒悟過來,少波家務活樣樣兒會做,那不正好侍候你們倆這對什么都不會做的母女?一想到此心驚肉跳,自己辛辛苦苦養個兒子,原來是給未來丈母娘培訓出來的免費家政。果然兒子是給媳婦養的,閨女是給女婿養的??墒牵眿D就媳婦了,怎么還外加一個離婚過的丈母娘?再看看雨茹和秦小雅的親密勁兒,不像是好離間的,只怕這丈母娘是少波休想擺脫的債害了。牛仙桃端起咖啡喝一小口,使勁穩了穩隨時要飆上來的血壓。
回到家秦小雅就對雨茹說,牛仙桃很好笑誒,以為少波是什么,天下第一唄,除了他天下就沒男人了唄。嘆口氣又說,少波真是可惜了,咋出生在那樣的家庭呀。
雨茹說,媽。
秦小雅說結婚可不只是你們兩個人的事,你要對你將來要進入的家庭有足夠的了解和接受能力才行。
雨茹不說話。
秦小雅說就牛仙桃這種渾身散發濃濃淘寶氣質的,雨茹你真能接受?雨茹忙替牛仙桃分辯,她今天穿的衣服不是在淘寶買的。又補充一句:我們的衣服不也經常在淘寶買嗎?
嗤。秦小雅回答。這是在說衣服的事情嗎?
還有,牛仙桃那種雁北的后鼻腔口音你真聽著不別扭?反正,秦小雅說,好婚姻是升維而不是把人拉低。她倒不說她自己是一口太原話。太原話怎么了?我說太原話我驕傲。秦小雅仰起頭。
牛仙桃回到家,氣兒不打一處來,被秦小雅的言談舉止甚至穿戴深深扎過的眼睛根本還沒緩過勁兒來,于是不合邏輯地開罵:她以為她是誰呀?要當皇太后她倒是先生個皇帝兒子出來啊。
少波不明白牛仙桃在說什么,怎么一杯咖啡下去,升上來的全是火呢。
老張急忙問,怎么,親家母不同意雨茹和少波?。?/p>
牛仙桃反而笑,說她巴不得我們少波趕緊娶她閨女呢。這話不符合事實,事實上秦小雅并沒有表達這樣的意圖。
那老張就更不明白了,這不挺好嗎,咱們也巴不得雨茹早點和少波完婚呢。是吧少波。
老張有一套大平方米并裝潢豪華的婚房做底,豪橫得很。那婚房是老張藏著的寶,就等少波結婚拿出來亮呢,這是老張奮斗這么多年交出來的成績。老張笑,說將來少波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們二老就天天過來給小兩口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照顧孩子。
和少波的婚房同在一個小區里,當初這么安排就是為了彼此照應。少波這個孩子實在太好了,沒用爸媽操心,是見風就長,還長得盡善盡美。不用爸媽操心吧,學習還好,學習好吧長得還帥,長得帥吧還孝順,處處合人心意,簡直就是上天安排來撫慰他們多年打拼辛勞的,是令人念阿彌陀佛的一個存在。這樣一個孩子,牛仙桃和老張就想對他好,無論怎么對他好都應該,都不為過。
咖啡店是雙方家長第一次見面,火星與地球碰撞得異常激烈,但對少波和雨茹的婚事沒有實質性推動。不但沒有推動,這么看下來好像還起著反作用力。
下一回,少波把雙方家長見面安排在自己家里。有老張在,話題和氣氛都不至于跑偏,老張務實,一桌飯應該達到一個什么目的他最會算。
提前一天,老張和少波把家整理打掃一番,采買了肉蛋菜蔬,牛仙桃把她的凱米和瑞恩寄放到了寵物店。
牛仙桃現在已經不賣面皮和夾肉餅了,是把店租出去,她只要一年到頭去收租金就好了。這是老張的主意,面皮店生意早不像前幾年那么火暴了,牛仙桃該歇歇了。
前幾年生意火暴,是因為面皮店前后有兩所學校,前面一所是體育學校后面一所是中學校,左方不遠處還有個比較大的菜市場,牛仙桃的面皮店恰卡在三點中間,天然一個航海燈塔,閃爍著招攬生意的光。學生一放學就往店里涌,學生放假了還有菜市場的人往里涌,一年四季是旺季。
現在不火暴了,是因為城市規劃為緩解這一片的交通壓力,把體育學校挪走了。中學校呢,雖然沒有挪走,但開了分校,學生減少了近一半。面皮店門前再排不起長隊,雖然生意還算不錯,畢竟也不用那么忙了。錢是掙不完的,老張心疼牛仙桃渾身是病,主張把店盤出去。牛仙桃舍不得,面皮店對她來說已經是意義而不僅僅是掙錢。最后還是少波說了一句,人生里不該只有面皮店,才算把牛仙桃點化開。
牛仙桃從面皮店里走出,等于用斧子給自己劈開個新天地。她先是回老家縣城小住了一段時間。這一住不要緊,發現街上走的人沒幾個她認識的,縣城也不是她記憶里的樣子,百分之八十的建筑是她沒見過的,她與縣城之間有道裂痕,她成了個土生土長的外地人或者是智商最低的本地人。
牛仙桃很快逃回了太原。
火車一進太原城,牛仙桃豁然放松,眼中所見全是她熟悉的。熟悉令她安全,安全產生舒適,果然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站在新修的橋上往遠處看,棟棟高樓如密林,密林深處無數個閃光點,那是高樓上每一個窗口都點亮的燈,只要一想有一個窗口是屬于自己的,是自己能夠回去的家,牛仙桃就嘴角上挑。沒有比這個更有歸屬感的了。
反認他鄉為故鄉,不是鄉愁,是自豪。牛仙桃的道理也簡單,誰承認她,誰就是她的故鄉;誰盛放她,誰就是她的故鄉。
秦小雅和雨茹來了,從康寧街自己家到尖草坪少波家,被公交車曲曲折折走出五十來里路,足夠她們看上去風塵仆仆!秦小雅咬咬牙。啥也不說了,只為雨茹。
牛仙桃和老張接王母娘娘下凡一樣,盛大且隆重地迎接秦小雅。王母娘娘照例,一進門就對少波說,哎喲快給我找拖鞋,腳都快疼死了。秦小雅穿一雙高跟鞋,就不說走路,光是站著就夠她受了。雨茹呢,穿一雙高幫匡威,不怎么累但困。少波笑說我知道,準備著軟底兒拖鞋呢。說時從柜里拿出兩雙怪好看的女式繡花布拖鞋,分別給秦小雅和雨茹換。那布拖鞋少波什么時候準備下的,牛仙桃并不知道。
但是,為什么是兩雙女式拖鞋呢?只有兩雙。
穿塑料拖鞋的牛仙桃請王母娘娘先參觀自己的家。有不錯的經濟條件打底子,牛仙桃不怯。要知道秦小雅現在住的,也不過是老多年前的單位宿舍。秦小雅說,墻壁上掛這么多畫,不覺得雜亂嗎?說完了又為自己的直接和多嘴道歉。
老張說是,畫是多了些,不過這些畫都是少波媽自己畫的。
噢。秦小雅著重看了牛仙桃一眼,又仔細看墻上的畫。是山水國畫,用墨濃淡相宜,說不來好,但也不能完全說不好。是那種處處有破綻,但只要一提醒是牛仙桃畫的就能被原諒一切不好的好畫。
這是牛仙桃上老年大學的成果。她畫一張老張就裝裱起來往墻上掛一張。老張這個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從不埋沒自己家的得意之處。
想不到。秦小雅再次認真看看牛仙桃。
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牛仙桃打的是有準備的仗,一大早就在美發店做了美發,盤了個貴婦髻,髻上用一排小珍珠別了做固定。衣服是暗沉色的香云紗裙,收腰,但整體寬松自在。手腕處戴一串南紅,與香云紗的暗色形成犄角,相互呼應。腳上是坡跟白寶色牛皮鞋,上綴水鉆,走起路來暗沉沉地閃。
這是牛仙桃從體育學校學來的。面皮店前方的體育學校大樓,多少年來一直是白色瓷磚做外體,明晃晃矗立著,每天俯視蕓蕓市民在自己腳下熙熙攘攘。牛仙桃與這大樓朝夕相伴,賣面皮間隙抬起頭,第一眼看到的先是明晃晃的大樓,其次才是高于大樓的藍天和白云。
看了十幾年的大樓,忽一日被綠色環保圍墻包起來,牛仙桃這才知道體育學校挪走了,而這座大樓要重新包裝和改裝。半年之后再來看,大樓主體改裝已經出來,再不是原來的白瓷磚色外墻,改成以灰色、赭色和黑色三種顏色相搭配。三色搭配下的大樓暗沉下來,像一個人從飛揚跳脫的少年進入到成熟穩重的中年。三色搭配下的大樓,隱藏在一樹綠色后,沉思成一個大叔模樣,但卻壓制著一街喧囂,莫名使整條街道都安靜了許多。
牛仙桃長久地看改裝后的大樓,開悟了。前不久解放路也趁著地鐵二號線的修建進行半封閉改造,據說是要拓寬街道,街道兩旁的樓也要拆舊建新和改造刷新,還沒有全部完工,但肉眼可見那些探出頭來的樓體,所刷顏色以灰、黑、白搭配為主。這,是城市新顏色。
低沉下來,壓制喧囂。顏色第一次給牛仙桃上課,對她道出一些屬于城市的精髓。明晃晃是過去式,現在的城市新顏色更多滲透出的是緩慢,低調,安靜和舒適。
秦小雅這次沒穿旗袍也沒戴翡翠,是穿了一件白色長恤衫,一條淺黑色牛仔褲,頭發用一根老實的橡皮筋扎著。身形苗條的秦小雅在這一身裝束下,精明干練,猛一看很普通仔細一看很不普通,不像是那么好惹的。
秦小雅問牛仙桃,你以前,沒來太原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牛仙桃說在縣煤炭交易所,做出納。
噢。秦小雅看著牛仙桃,說我也是搞財會的啊。那為什么不干了呢?
牛仙桃說因為不待見。
秦小雅拍掌笑,說我也是啊,我也不待見財會。我不待見財會卻干了一輩子財會。老張呢?他原來是干什么工作的?牛仙桃說工人。
也不待見自己的工作?
牛仙桃回答說那倒不是,是我要他辭職。反正我是不想在縣城了,肯定要走。
他同意?
牛仙桃說,我,工作,他可以選一樣兒。
老張插嘴說你聽她說呢,當時她逼我做出的選擇是:接受,或者被迫接受。
秦小雅哈哈大笑。一句不待見,既是雁北話又是太原話,在這一句上,牛仙桃和秦小雅倒是暗通了款曲,是孟光接了梁鴻案。
就餐在友好、溝通、開明的正確氛圍下進行。少波挑著眉毛看雨茹,眼里些許得意,年底這新郎官他是做定了。雨茹偏不看他,流轉著眼波,認真剝手里的蝦皮,剝好了放在牛仙桃碗里。牛仙桃一邊給秦小雅勸菜,一邊想,不待見財會工作卻干了一輩子,不待見雨茹的“死爸爸”了轉臉就能離婚。所謂的理智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永遠知道什么是絕對不可以丟棄的什么是可以轉換的,心下里對秦小雅起了一層佩服。
秦小雅平時只吃蔬菜水果,很少吃肉,今天少波家的飯桌,葷素搭配科學,色彩鋪排得法,菜不柴肉不厚,都可以搛一兩筷子來吃。再看看雨茹,也比平時吃得多,且全過程眼睛明亮,面含笑意。始知飯桌才是一個人的幸福指標。牛仙桃原本在縣城有安穩的工作,她不待見她的工作,她就能出走,還走得這么轟轟烈烈。這樣想著,就在心里把對牛仙桃的一些想法重新整理一遍。
飯罷,老張請秦小雅參觀他本小區的另一套房子。秦小雅欣然答應,正發愁吃得太飽沒法消耗呢,樂意見證一下牛仙桃和老張在同一個小區里有兩套房子的自豪。
等進到另一套房間,秦小雅一下清醒,知道這是牛仙桃準備給少波和雨茹的婚房。老張今天高興,吃飯時候多喝了幾盅酒,酒不但燒紅了他的臉,也把他的舌頭燒到不受管束。喏,120 平方米,精裝修。你看看這磚,你看看這板,你看看這斷橋鋁和大理石,你再看看這鋁塑扣板和包邊條,都是我親自把關的。老張只顧自己說,完全沒有注意到秦小雅臉色開始不好看。兀自在那里說呢:家具我是故意不買的,把錢給雨茹,她住進來了,喜歡什么樣的就買什么樣的。
秦小雅問:誰告訴你雨茹要來這里???
回到家了秦小雅還是氣呼呼的,換過鞋直接把自己扔進沙發,腳都疼死了。問雨茹,你沒對少波說過嗎?你們結婚,我這里已經為你們準備好婚房了?
雨茹為自己喊冤:我對少波說過的。
秦小雅說,我不管你和誰結婚,但結婚只能住在康寧街,這是我的底線。
這邊少波責備老張,爸,我對你說過的,我和雨茹結婚,住康寧街那邊。
老張一拍腦袋,把這事給忘了。也不是忘了,是壓根沒當回事,娶媳婦,由男方來安置新房子,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我不同意。牛仙桃說,我娶一個媳婦,然后我媳婦沒撈著兒子還沒了?憑什么住康寧街啊?我們自己家沒房子嗎?我們是娶媳婦,又不是入贅當上門女婿。
媽。
你喊媽也沒用,雨茹必須是娶回家來住在尖草坪。牛仙桃敲桌子,你們住尖草坪,一日三餐我和你爸來伺候,你要住康寧街了是你一人伺候她們母女倆。
這怎么還用上伺候兩個字了?我和雨茹我們兩個有手有腳,為什么要媽和爸來伺候?結婚了就是雙方父母,都有孝敬義務,怎么能說是伺候?再說也不存在誰娶誰呀,大家都是平等的,我們這邊出多少彩禮,她們家那邊陪多少嫁妝,這不都是說好的嗎。
牛仙桃說,是啊,她們一分錢彩禮也沒少要啊,憑什么就住她們家那邊?
那難道,你希望她們一分錢彩禮都不要?少波問。那樣我可真就只能住她們那邊了,少波朝牛仙桃攤攤手。
牛仙桃舌結,坐在那里翻不上話來。少波蹲下來,拉住牛仙桃手說,媽你想想,雨茹的工作在針灸醫院,住尖草坪這邊了她怎么上班?你讓她早晨九點上班六點就得起床出發啊?還倒好幾趟公交車?
那你的工作不也在尖草坪嗎,你要是住康寧街了,你上班還不一樣早起?還不一樣倒好幾趟公交車?哦對了,你還不是九點,你是八點就上課。
媽,我是個男的,不方便和困難該由我來承擔。再說了,我不是可以開車嗎。
開什么車,多危險。萬一你撞了人呢?萬一人撞了你呢?
一共加起來也沒四五十里地,能危險到哪里去?街上還有那么多紅綠燈,還有那么多交通警察,誰就輕易能撞著誰了?少波哭笑不得。
雨茹的“死爸爸”老高閱人無數,看少波一眼就知道,這是個能托付終身的人,不像自己,是個能托孤但不能托妻的人。
老高對雨茹說,爸同意。爸對你說,爸還給你攢著一筆嫁妝錢呢。爸都住老舊小區了,還不忘給雨茹攢嫁妝錢。雨茹來不及感動,跺腳說爸,現在不是錢的問題,是我媽不同意。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對老高說了。老高聽后直撓頭,給雨茹買房,是他和秦小雅在有效婚姻期內共同設計的事,他們把這個當事業來策劃安排經營了那么多年。
嘖,要說吧,你媽也沒做錯。老高摸著自己后脖頸說。
完了,別指望在老高這里得到什么實質性的幫助了。雨茹噘起嘴。老高一看雨茹噘嘴,自己先慌了,說姑娘姑娘你別著急,有什么事爸爸來解決。雨茹一直都是老高捧在手心里的夜明珠,怎么能叫她噘嘴呢。
話雖這么說,但老高確實也很難再見秦小雅,怎么見呢,說秦小雅你這樣不忘初心守護家業是不對的?那他是多嫌自己死得不夠快。離婚多年,秦小雅余威仍在,輕易不敢招惹。對于敬而遠之的人,還就只能遠遠敬著。
老張是牛仙桃天邊的一道滾雷,不定時隆隆炸響。像現在,只是飯后出來散個步,也不說少波這個事怎么辦,也不說事情該怎么走下去,是把自己臆想成個城市規劃師,一邊走一邊對街道兩旁的建筑指指點點,這個地方該建個公共衛生間,這個地方該把灌木叢鏟去建個停車場。還要給好幾棟爛尾樓盤活,明確指出該改造成什么樣,怎么樣招租才能利益最大化。老張說得頭頭是道不管不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市委大院里走出來的廳局級干部呢。
“張局長”用手指著一處爛尾好多年的樓,說這就很該改造成個青年公寓嘛。話沒說完,被平民牛仙桃踢一腳,說你能不能閉嘴?自己的事情還沒搞清楚呢管人家什么青年公寓,那是你能管得著的事嗎?
這話說得,你不看滿大街都寫著標語么,“建設太原靠大家”“我是城市主人翁,我為城市做貢獻”。怕牛仙桃真看不見,還要用指頭一個一個指了給牛仙桃看??纯磁O商业哪槪f自己的事?我們自己有什么事?誒誒誒,你別生氣啊,你是說少波的婚事是吧,少波的事你讓少波自己去解決嘛。
天雷滾滾。牛仙桃氣極反笑,照你這么說少波是個爸媽都死絕了的孤兒唄。老張說這是什么話嘛,關鍵你給少波解決不了事啊。你給少波什么幫助了?老張認真著臉問。牛仙桃這時候是由衷佩服秦小雅啊,她那么干脆利索就把婚給離了,是想得有多清楚啊。不像自己,還得每天遭雷轟。
這就又說到秦小雅了,牛什么牛啊有什么可牛的?不就是出生在太原市嗎怎么了?牛仙桃出生縣城,但是名門之后,祖上出過好幾輩榜眼探花進士,縣城至今都留有狀元街狀元牌樓,是世代書香門第好不好。她秦小雅是什么,也就出生在太原隨便哪個小胡同的小家碧玉罷了。
牛仙桃果真是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她要是知道秦小雅的祖上,是個能買下整條街的大商業家,臨縣磧口最大的那個院子只是秦家財產的一小部分,平遙、太谷都有他們家的票號和生意莊,上海和武漢都有過工廠,她就不這么說話了。
要是比祖先,中國人個個都牛,誰還不是炎黃二帝的龍子龍孫啊。現在,牛仙桃和秦小雅同是太原普通市民,同是標語上寫的那個“人人愛太原,太原愛人人”里的“人人”。老張揶揄說誒牛仙桃,你從街心公園剪回來的月季玫瑰枝,栽活了沒?
牛仙桃把公園里開得最鮮艷的那幾朵月季玫瑰,偷摸剪回來好幾枝,插在土豆塊里,再把土豆埋在盆里,說是能收獲更多月季玫瑰。一個月后,牛仙桃收獲紫色土豆花若干。
牛仙桃在跟老張說婚事,老張在跟牛仙桃說土豆花。牛仙桃血壓噌地就泵起來了,說你想怎樣?老張感受到迎面而來的殺氣,忙解釋說但是我喜歡你這樣啊。
是月季玫瑰也罷還是土豆花也罷,在老張眼里都一樣,反正他也分不清哪個更好看哪個更難看。在老張眼里,好看的是牛仙桃在花園偷剪的模樣。她都已經是偷剪了,她還避開主枝只剪側枝,她還要順手給花扶扶正,去去枯葉。她偷剪時貓著腰,躡手躡腳,眼睛滴溜亂轉,比平時不知可愛多少倍。老張說,鄉下人進城多年,往往變成四不像,原有的淳樸和良善保不住,但城市人的雍容和優雅學不到骨子里。
牛仙桃說,我就是那個四不像唄。老張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說有個人買了一雙昂貴的名牌鞋,十分心愛,每天都穿著。過段時間發現鞋底磨穿了,于是找修鞋匠把鞋底換了。再過段時間,發現鞋幫壞了,于是把鞋幫也換了。又過一段時間,鞋帶也斷了,于是把鞋帶也換了。但這個人穿的依舊是那雙昂貴的名牌鞋。
牛仙桃問你啥意思?老張說,夸你呢,做賊心虛是中華傳統美德,在你身上就保持得就很好嘛。
牛仙桃看著老張,說我怎么就越來越佩服秦小雅了呢?
老張想不到牛仙桃這么容易就領悟到他的思想,無比高興,一說就通的是靈人,你看那些抱著自己的理不放的,全是些不通的蠢人。秦小雅不慌不忙的好姿態和好人生確實值得佩服。
牛仙桃說我佩服的是秦小雅想離婚她就能離婚,絕不忍受。
婚房成了少波和雨茹婚事的最大障礙,不是因為沒有,是因為多出來了。這事鬧的,沒地方說理了還。
少波問雨茹,你就不能和你媽好好說說嗎?雨茹反問少波,你呢,好好和你媽說了嗎?少波說我說了,天天說,軟磨硬泡地說。雨茹說,結果呢?少波攤攤手,一臉委屈。不死心還要問雨茹,你好好磨你媽了嗎?我看你媽最是通情達理,沒想到也是這么不講理。雨茹說我媽怎么不講理了?你還別拿這大帽子扣人,憑什么我媽就得通情達理???你媽就不能通情達理嗎?
兩人都生氣,背對了背。這是兩人第一次生氣,也是第一次發現對方生氣不講理的時候,有多面目可憎。雨茹用手肘捅少波,說你倒是想想辦法啊。少波說,你廢什么話,我要有辦法我能愁成這樣嗎?這一著急,語氣還上來了。雨茹大睜雙眼,一臉不可置信,你吼我?你居然吼我?
小雪這一天果然下起小雪。這雪是顆粒的,自高空旋舞而下。冬太原是灰色調,在這么一場顆粒小雪的蕩滌下,變為天青色。崇善寺外狄梁公街最宜看雪,整條街是被左右朱紅色高墻夾著的,兩邊的梧桐樹在冬天不說話。以朱紅墻為背景看雪,雪的每一粒不是雪白而是晶瑩透明,這時候崇善寺敲響銅鐘。鐘聲古來,回溯太原。太原成了晉陽城。
幾天后解放路結束封閉改造,露出全新姿容。街道兩旁的建筑都刷了以灰、白、黑為主調的新顏色,呈現出一種冷靜、克制、高檔的氣質。最大的不同是多了地鐵站,這是太原出現的又一種新。新讓太原自帶BGM,寬闊了的街道,冷靜了的顏色,在節奏上行進,太原打鼓點踩節拍時,就成了龍城,是包容、尚德、崇法、誠信和卓越的龍城。
小雪過后是大雪。大雪這一天晚上,少波失眠。深夜后的玻璃窗幽深成一片海,海里浸泡的是城市森林般密集的高樓,這樣一個夜晚,是不是每一扇窗戶后都有一個失眠的城市人呢?海如果夠深,會有鯨魚躍出。樹林足夠密集會起藍霧,于藍霧里能走出一頭鹿。睡不著時,卻見不到思念的人。
大雪過后是冬至,太原話說“冬至不吃餃子,耳朵凍成殼子”。秦小雅和雨茹在網上選了很多品牌的冷凍水餃,還是沒有確定下來要吃哪一種。吃哪一種都一樣不好吃。
篤篤篤,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老黃。老黃帶來很多東西,菜、油、肉和面。有了老黃,這個冬天耳朵可以不用被凍掉了。很快,玻璃上哈了一層白氣,灶臺上一壺水開了,發出嘶嘶的響水聲。老黃和秦小雅雙手都沾著面粉,相視一笑。雨茹把電視機打開,新聞正在播報:地鐵二號線將于12月26日開通運營,全長23.67 千米,設23 座車站,最高速度每小時80 千米,標志色為中國紅!
坐地鐵,少波從家到針灸醫院10 站地,用時25 分鐘。
中醫是越老越吃香。朱大夫已經具備中醫所有的技術和氣象,就等變老了。一旦老了,臉上的皮膚漂白,戴個拴繩兒的細金邊眼鏡卡在鼻梁上,看人的時候目光在眼鏡上方,看字的時候目光在眼鏡正中。手也是漂白,上面幾塊老年斑,搭在你手腕上診脈,命令你舌頭伸出來,再把眼睛翻上去。反正就是要你做鬼臉兒,多嚴肅的人都得遵命。診脈完了結果就出來了:風寒阻絡,氣血兩虛,脾胃不和,氣滯血瘀。你也不知道這是啥,但你就是覺著對,太對了。老中醫沉思片刻,在紙上畫字:白芷白術白芍,防風黨參桂枝,炙黃芪炙甘草制白附子,丹參茯苓全蝎。你還是不知道這是啥,但就覺得好有文化好深厚。把這藥煎了按時喝,幾天后病好一半,神了。
少波看著雨茹笑,想象五十年后雨茹戴著掛繩兒的細金邊眼鏡從醫院里顫巍巍出來,抬頭一看,來接她的正是滿頭銀發但身材依然挺拔,相貌依然英俊的張少波。
雨茹看著少波臉上不明所以的笑,知道他又放飛自我了,嘴唇一抿,給少波擇針時就下了黑手。哇呀呀,少波大叫。朱大夫聞聲過來問,怎么?少波支吾說疼。朱大夫問哪兒疼?我再給你補幾針?少波對朱大夫的栽蔥手段早有領教,說我只是脖子疼。朱大夫說那太好辦了,我可以給你正正骨。
到下午下班時,雨茹一出醫院就看到少波笑吟吟站在那里等著她。雨茹并不理他,扭頭就走,被少波一把抓住胳膊,甩好幾次都甩不脫。雨茹看看少波的臉,不甩了。
少波拉著雨茹就走。雨茹問去哪兒?少波回答,坐地鐵。
是在王村南站下的地鐵站,雨茹的胳膊被少波緊緊抱在懷里,那是掉水里后能抓住的稻草。雨茹暗自好笑,但不肯松軟。氣還沒消呢。
地鐵呼嘯著從地心開來,簇新又昂揚,這是2021 年的春夏之交。外面各色鮮花在和煦陽光照耀下競相開放,把個太原市開成錦繡繁華地。地鐵里,少波終于把雨茹擁入懷中。
雨茹用拳頭砸少波,砸著砸著,自己倒先笑了,眼還含著一閃一閃的淚呢。又哭又笑,粑粑蘸尿。雨茹撲哧一笑,鼻涕泡都出來了。
兩人相互擁抱著,都心疼對方瘦了這許多。地鐵如縫衣針在地下絎縫,南內環、體育館、大南門、開化寺、府西街、緝虎營、大北門、勝利街、澗河、尖草坪,一站與一站之間,分鐘與分鐘之間,被地鐵這枚大針絎成一體,空間與時間無非是此時,少波與雨茹在地鐵里對彼此的凝視。
雨茹,你覺不覺得,這地鐵二號線是一篇小說的名字。雨茹仰著臉看少波,少波說,你看它一頭連著翹首以盼的翩翩佳公子,一頭連著宜室宜家的窈窕淑女。雨茹說宜室宜家的窈窕淑女我懂,但翩翩佳公子是什么意思,在哪兒呢?說時笑,倒先把自己的臉紅了。少波說你有沒有覺得,地鐵二號線把太原城縮小了。雨茹說嗯,以前從南到北擠公交車起碼兩三個小時。
雨茹對少波這個小說的比喻很贊成。受到鼓勵,少波張狂起來,說假如地鐵二號線是小說,那這小說一定是網狀結構的,是草蛇灰線的布局。你看,地鐵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言行舉止,他們和我們一樣,只出現在這一站和這一段,然后又被出站口分散到城市各個角落,去完成獨屬于他們的故事。這是獨特性。但是在這一站和這一段,他們和我們同在一個車廂,我們就是一個群體,這是共同性。共同性造就一種大,那是繁華與宏盛;獨特性是一種變,唯變才能呈現百態和多姿,是美和前進的來源。
說完了,又修訂自己,更像是一個科幻小說吧,是科幻照進現實的真實文本。地鐵二號線運用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移動互聯網、AI 技術,科技含量最前端的詞語,都用在地鐵二號線了。全自動運行、人臉識別、云計算平臺,地鐵二號線,這些科幻元素,在科學與幻想之間自由出入,讓人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虛擬。科幻在地鐵二號線是想象的合理與科學的支撐,是理想變為現實。
雨茹把頭靠在少波肩膀上。少波說什么都對,但更主要是少波說話時聲腔帶動胸腔共鳴,胸腔把雨茹的耳鼓膜也帶動著嗡嗡響,如果這是另一個世界傳達而來的脈沖,是科幻無疑了。
終點站到了。少波和雨茹手拉手出地鐵,卻一時不知道該去哪里,去哪里都沒有彼此的凝視更好,去哪里都沒有彼此說話更好。少波說,那我們再坐回去?雨茹說走啊。這一回,換成雨茹抱著少波的胳膊不放了。與少波不一樣,雨茹抱的不是稻草是體溫三十六度五。
知道嗎?少波問雨茹。雨茹頭枕著少波的肩膀,欲睡不睡,她的幾根頭發飛在少波的臉上。什么?雨茹問。少波說緝虎營這一片有條街叫城坊街。雨茹說有啊,怎么了?少波說過去的老太原人都叫它城隍廟街,為什么叫城隍廟街呢,因為這條老街上有座城隍廟。什么叫城隍呢?城是崇墉為城,隍叫作環水為隍,所以這座城隍廟也就是太原的守護神。
原來是這樣。雨茹仰著臉看少波。
鐘樓街為什么叫鐘樓街呢?少波說。雨茹問,為什么呀?少波說因為這里曾經建過一個鐘樓,是明代時候在傅山的祖父傅霖倡導下集資修建的。后來,鐘樓街與大中寺、開化寺三街合一,連接柳巷、橋頭街、柳巷南路,呈“十”字連接,成了太原市的商品集散中心。
知道大南門的名字怎么來的嗎?少波問。雨茹抱著少波的胳膊,頭枕著少波問,怎么來的?少波說取自《南風歌》,“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大南門最初叫朝天門,也叫迎澤門。
順著少波的思路,雨茹問那南內環街又是怎么來的呢?少波說實際上是先有大營盤,然后才有南內環。大營盤是源自閻錫山曾經在這里修建兵營駐扎軍隊得名。后來,大營盤東西街合并且向西延伸至汾河隧道,這才統一命名為南內環街。南內環街的特點是兼容并蓄,是太原經濟發展的催化劑,是把太原從古老文明拉向現代科技的過渡地段。
南內環站到了。隨著報站聲音響起,少波拉起雨茹下地鐵。
去哪兒?雨茹問。少波并不回答。
這是哪兒?雨茹站在一個一室一廳的房間里,好奇地問少波,這是誰的家?少波說,是你的,我的,我們倆的。
少波說,我想好了,我們將來不住康寧街也不住尖草坪,我們住在中間的南內環街。這樣,我們無論是回你媽家還是回我媽家,都方便。同樣,將來或是你媽來或是我媽來,都方便,坐地鐵都是十幾分鐘的事兒。
可是這個家……
這個家是我租的。租過來后我重新裝修,咱們做婚房用。你看看,是你滿意的樣子不。
雨茹眨眨眼,再眨眨眼,原來這段時間,少波悄沒聲兒的,是在做這件事。雨茹一把擰在少波胳膊上,少波哇呀呀大叫起來。確知雨茹真是把黑手。
什,什么,南內環街?牛仙桃懵了,這唱的是哪一出?自己家有房子,卻要出去租房???這超出牛仙桃的認知,她的知識結構里,這個世界有BUG,真的有。
媽,你知道地鐵二號線開通意味著什么嗎?牛仙桃遲疑說,不,不會是,自己有房自己不住吧?少波一笑,說意味著出行便利、房產增值還有優質生活圈。爸,你懂了嗎?少波轉頭問老張。
少波說爸,咱們買第二套房子到現在,房貸還完了嗎?老張搖頭說并沒有,不過,老張說房貸是我的事,我不會背給你,這個我老早就聲明過的。少波提醒老張說,爸,房產增值、出行便利,還有優質生活圈誒,你想想,咱家的房子是不是在地鐵口。
老張說你直接說意思。
少波說把房租出去?。∧闼闼悖抠J利息一年是多少錢?這么好的條件你租出去一年是多少錢?這一來一回又是多少錢?
少波這么一說,老張還真就掰起自己的指頭來。少波說爸你算算,我出去租房到底是合算還是不合算?
老張掰完指頭說,合算。但你在南內環租的那個房子,由我來出錢,這個你不許爭。
牛仙桃說你住南內環了,我怎么去給你做飯?
少波和老張同時說,做什么飯,你該學畫山水畫。
半分鐘后,老張和牛仙桃同時說:那還等什么,我們一起拜訪親家去。
雨茹拉著少波的手并排坐在秦小雅對面。老張和牛仙桃帶著真誠的笑坐在秦小雅左面。老黃不知所措坐在秦小雅右面。雨茹邀請他來時,沒說明是這個情況。
秦小雅“O”著嘴半天恢復不過來。媽,雨茹說,我是你女兒,但從出生那天起我就是我自己了,不屬于任何人,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說了算,誰也不能指點我的生活。媽,你和黃叔叔的事我同意。我想的是,假如你真和黃叔叔結合——你不必因為考慮我一直不答應黃叔叔——你們就住康寧街的新房里吧,房貸由你和黃叔叔來打——媽,我爸這幾年也挺不容易的,該幫他減輕了——你原來單位的舊房可以租出去,這樣你也更寬裕。媽,你說這樣好嗎?媽,雨茹把秦小雅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住,明年你退休,退休后你就不用再干你一輩子不待見的工作了。
秦小雅“O”著嘴,半天轉不上話來。她明白無誤地知道,雨茹說得全對,全是大人話,只是一時找不到雨茹成為大人的那個節點。再看看雨茹晶晶亮的眼睛,那里面不是八頭牛拉不回的倔強,那是對自己有規劃有掌控的強大。她說得對,她是她自己,她誰也不屬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