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
我單位隸屬于曲陽縣文聯下的作協,說白了就是一個比較清閑的地方。我出了兩本詩集,也寫過一本報告文學,還被拍成了電視劇,上了縣里的年度最佳人物榜,我的照片被放大后滾動在市中心廣場上碩大的顯示屏上,也在電視媒體和報紙網絡無限制地播出宣傳。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每周編輯三期報紙副刊,因此也結識了很多文學朋友。我這不是在吹捧自己,只是想告訴你,因為這些,才有后來的故事發生。
這兩年,縣里一直在積極響應國家的“脫貧攻堅奔小康”政策,正好我被借調到“扶貧辦”,經常跟隨專訪人員下基層,走街串巷,把脫貧工作落到實處。
我們的走訪和摸底已經接近尾聲,今天應該是最后一天,我們要去曲陽縣站崗鄉最邊緣也是最貧窮落后的譚村。
這里依山傍水,是個美麗的地方。也許都是如此吧,沒有開發就預示著貧窮和落后,反過來就是原始生態保持完好,這確實是一個矛盾體的存在。
我們今天要去走訪的,是一個牧羊人。
一路上,村干部吳仁芳介紹,放羊人是一個孤兒,天生殘疾,走路不是很利索,從小就沒有了父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也在村小學讀過幾年書,認得一些字,好歹不是一個睜眼瞎,聽說他還喜歡看報讀書聽廣播,走到哪里都拿著一個半導體收音機。他沒有出去務工,平時也就做點零活,捕魚摸蝦,是村里的低保戶,后來就一直給村里辦養殖場的譚宇飛放羊,這一放就是很多年。
我們終于在一塊山崖下找到了放羊人,隨同告訴我,他叫秦明,挺有意思的一個名字,總讓我會想起秦時明月這個詞語。
吳仁芳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地朝秦明喊,喂,老秦,領導們來看你了,過來啊!
我們看著秦明像搖船般一高一低地劃過來,手里還有一本已經舊了的書。我笑呵呵地走過去說,秦師傅,你還愛看書啊,我也喜歡呢,能讓我看看是什么書嗎?
秦明遞過來他手里的書,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滿面笑容地說,秦師傅,這本書里的東西我很多都能背出來呢。秦明這才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臉上,我們四目相對時,他脫口就喊出了,海潮,你是詩人海潮,你是作家。我看過你的照片,對!這本書上也有你的照片。他說著就緊緊地抓住了我的雙手,不停地搖晃著,眼里滿是驚喜。
原本以為,我會隨著今天的走訪結束,和往常一樣,回歸寂寥的生活狀態,重復著千篇一律的日子,想不到,我遇到了一個我的崇拜者,也就是現在人說的鐵桿粉絲。他迫不及待地給我背誦了好幾首我自認為還不錯的詩歌,和我說了他的感悟,說這些詩歌就像一盞燈,照亮了他心里的黑暗。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山溝溝里,會有這樣一個對生活和人生充滿希望和深情的人。
我臨走的時候,把我的電話號碼留給了他,我握著秦明的手說,我回去給你快遞一些好書,你到時去村委吳仁芳那里取。秦明雙手緊緊抓著我的手,不停地搖晃著,眼眸里有淚光閃閃。我知道這才是他需要的精神食糧,而不是生活中的幾兩碎銀。
告別秦明回來的路上,吳仁芳有點埋怨我說,海潮老師,你這樣做,雖然是一片好心,可能會害了秦明的,我們一直在鼓勵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多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他原本就性格孤僻,固守己見,不愿接受村里的資助和引導,很多分派給他的物資他從來都沒有接受,就是放下了,第二天他又趁人不注意送回到村委會了,還說這是某某的捐贈,讓他代轉的。
這是典型的文人性格,敏感,自尊,卑微,甚至是孤傲。不能說這不好,也不能說這是好的,隨著時代的穩步發展,這樣的性格就有點格格不入了。我告訴吳仁芳,以后我聯系秦明就由她代轉,我回去想點辦法,讓他思想改變一下。我認為,脫貧攻堅,不僅要從物質上,生活中去著手,更應該在思想上,精神上去塑造一個人。俗話說,人窮志不窮。
我回到縣里,在單位做完手頭的事務就回家了,找了幾本脫貧致富的書籍,順便把女兒換下不用的一部半成新的OPPO 音樂手機,在小區門口的移動公司辦了一張卡,順便充值200 元話費,在圓通快遞一起打包了,我寫的地址仍舊是吳仁芳的工作地址。
一天上午,我正在編輯新一期報紙副刊,所發表的也無非是本縣里的作者所寫的詩歌和散文,說實話,真正有深度和高度的作品不多,偶爾也可以看到一篇(首)讓我眼前一亮和心情激動的稿子。
桌子上手機突然響了,我一看是陌生電話,熟人都是會備注姓名和筆名的。我接通問了聲,哪位?
海潮老師,我是秦明,記不得了嗎?這是您給我辦的手機號啊!我這才想起來是有這么回事。有事嗎?秦師傅!
半天沒有傳來回音,我的心一緊,他出什么事了嗎?還是需要我的幫助而又不好意思開口?我耐著性子又問了一聲,秦師傅,有事就直接說,我在工作。
我聽到傳聲筒里的呼吸越發粗大,然后,秦明突然像灑下了一陣急雨:海潮老師,我想發兩首我寫的詩歌給你審閱,我知道你是在編輯報紙,也經常看你編的副刊上的作品,一直沒有機會和勇氣給你投稿。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有什么緊要的事呢,原來只是投稿,對我來說是太平常不過了。我立刻笑著回答他,好啊,歡迎你惠賜佳作。
秦明說,他這幾天把幾首比較喜歡的詩歌,打在手機上的備忘錄里,想直接轉發微信,用文件的方式傳給我看看。我說沒事,可以的。
手機提示音很快響了,我打開文件,看到秦明的一首短詩:
我是大地上一顆遺漏的種子
秦明
驚蟄一過,大地又一次身懷六甲
所有的期盼都成了豐收的節日
羊群是土地的果實
麥子熟透的像少婦一樣風情萬種
我是大地上一顆遺漏的種子
天空飄灑著催我發芽的細雨
一如我在深夜里渴望母親的撫慰
然后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請不要再去打擾海子
每次聽到遠處火車的鳴笛聲
我就會想起我的老鄉海子
懷遠與我只是一河之隔
我可以游過河去看望他的父母
更多的卻是讓他們又會心痛一回
每年的紀念日,他的墳頭和家里
聚集了善良的詩人
人越多,悲傷就會逆流成河
海子的父母再次跌進忘川的水
紀念一個詩人
是該默默讀他的詩歌
不要再去打擾海子
和他還在這個世界流浪的雙親
詩歌樸實,情感真摯,我沒有多想,就把這首詩歌復制粘貼到這一期刊發的文檔模板里,并且在詩末寫了編者按:這是一個純粹的寫作者,文字簡潔,情感真摯而又飽滿,雖然有些稚嫩,但掩飾不了作者一顆善良的心靈所呈現出來的細膩情思。
報紙出來后,我順便給秦明郵寄了幾張,并且用微信短信告訴他,稿費是統一發放,有空就寫,把好的作品發給我。編輯完短信,我習慣性在文字后面添加了一個點贊,一朵小紅花,一個茶杯,一個擁抱的表情包。
后來的時光里,秦明隔三岔五地發些詩歌和短文給我,我也間歇性地在副刊登發他的作品。每次回復,我都鼓勵他,點贊,鮮花,擁抱。看到他的文字越來越好,我從內心深處為他高興,真的想,假如再次相見,我一定會給他一個緊緊地熊抱。
偶爾,秦明也會給我發信息,有問候,也有感謝,我都笑笑回復他,你是一個有潛力的作者,只要努力,會成為一個好作家。秦明很快回復我說,是的,海潮老師,我的夢想就是像你一樣,出詩集,成為一個專業作家,寫更好的作品。我真誠地祝福他說,是的,你會夢想成真的。多看多寫多修改,要有精品意識,我會力所能及地幫助你。
生活中總是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意想不到的事隨時降臨。原本樂觀勤奮的我,突然就在體檢中發現了沒有預料的病情,經過復查,確診,單位只好給我辦理了長期的病假。
上海是我求醫問藥的最好地方,結果都是要我保守治療,要放下心里的所有負擔,輕裝簡從,做到無欲無求,順其自然的生活狀態,否則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設想。
女兒在上海成了家,又是一個國際大都市,所以女兒第一時間把我接去,帶我去最好的醫院復查,最后醫生建議我做心臟搭橋手術,但是不排除有風險存在,要有心理準備。
我猶豫了一段時間,女兒索性把我的手機號碼換了,只是把幾個重要的單位電話復制到新的內存卡里,一是因為上海本地號碼用起來方便,二是為了我能更安心清靜地養病,每天太多的信息和電話干擾了我的生活。
我似乎與外界失去了所有的聯系,生活進入從未有過的平靜和淡然。可是我的內心還是充滿了死亡的恐懼。以前總覺得時間無限漫長,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來,當有一天,一個堅定的聲音告訴你,打住,你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停止運動,心臟隨時都有可能停止跳動,我這才意識到,生命其實是真的很脆弱,就如風中的稻草。
我開始回憶從前,體會黑夜里自己的心跳,憂郁就會加深。那一段時間,我真的是萬念俱灰,形同行尸走肉一般顯得麻木不仁。我覺得老天對我不公,雖然快到退休年齡,可是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很多事都沒做完,也有很多事還沒有開始。難道生命就這樣要給我按下暫停鍵嗎?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一直覺得我還有更好的,最好的作品沒有寫出來,原本是想,等我內退了,有了時間自由,我就可以在詩歌的殿堂里漫步,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句子,給世界留下屬于自己的作品,這樣才不枉此生。
女兒請了假,陪我把上海所有的娛樂場所都玩了遍,把上海所有的海鮮都品嘗完了,最后帶我來到崇明島的海邊。
我看到了平靜的海面,寬闊,深邃,沉穩。想想人生如此短暫,情不自禁地,淚水流了出來。我有多久沒有流淚了啊,不記得了,也許就沒有,我的生活一直就那么平淡無奇,就如同眼前這浩瀚的海面,可能有海潮,也有臺風,畢竟一切都過去了。
回來后,我的腦海里涌現出海的場景,我把自己久久地關在屋里,用手敲打出一組關于大海的詩,取名《風從海上來》。我把這組詩歌留給自己,像珍藏曾經的愛情一樣。
我從海的世界浮出來了,心胸也開闊了很多,臉上也慢慢恢復了笑容,我想,即便是為了父母,為了妻子,為了女兒,為了朋友,我都該笑起來,我的世界,不僅是我一個人,親人朋友的世界里也有我的世界。
我對女兒說,我想回家一趟,看看報社的領導和同事,看看許久不見的朋友。然后提前辦理退休手續,我的病不是一時半會能好的,只能是自己調和,聽從醫護人員的勸解,權當解甲歸田,這樣也許會反而能放下一些一直放不下的人事。
我來到久別重逢的辦公室,同事們熱情的歡迎了我,祝福和笑容讓我如沐春風。我看到我的辦公桌上堆了滿滿的信件,我感到好奇,如今都是電子和網絡時代了,誰還這樣用紙質投稿?我坐下來,隨手拆開一封,是秦明的,這才意識到,我和他已經很久沒有聯系了,很明顯,這些都是他的投稿,也有給我寫的信,內容無非是問我怎么沒有和他聯系了,也沒有編輯副刊了,他說現在他看到報紙副刊編輯已經換了人,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我即刻拿出手機,可是,卻找不到秦明的號碼了,女兒當初只是復制了幾個重要的人號碼,因為長時間沒有撥打電話和發信息,我的腦海中已經沒有了那些作者的電話,包括秦明他們那個村委吳仁芳的聯系方式。
面對眼前的信,我的心里就如同飄起了雪花。
找準時機,我在一個周末的上午,讓作協的小劉,開車帶我去站崗鄉,我得去看看秦明,時間太久了,不知道他現在什么情況,心里很不踏實。
吳仁芳因為人事調動去了別的地方,問了具體調動情況,村里的人也說不出,更報不上她的聯系方式。我只好直接問放羊人秦明的情況,他們說不知道啊,只聽說這個人和所有的低保戶一樣,接受了脫貧后就離開了。聽說出去打工了,他是去了南京,還是上海,沒有具體和確鑿的答案。
我原以為這次看到秦明,會給他一個擁抱,表達我這段時間失聯的歉意,可是這樣的機會也沒有了,他知道我換了手機號,我卻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連他的手機號碼都記不得,那是我給他辦理的,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
也好,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愿秦明能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好好的生活,過一個正常人的日子,而不是被文學牽絆了前進時的腳步。說白了,文學又能如何,如果看淡點,也就是陶冶情操,點綴生活而已。寫得不好,自己都無法養活,更別說詩歌能帶來什么名利,成家立業,光宗耀祖,飛黃騰達,一步登天,這些連貫的成語只是一廂情愿,自我安慰,甚至連生活的修辭都算不上。
我其實這次決定,找到秦明,我會告訴他,我已經在牽頭幾家企業,想贊助他出一本詩集,但更要緊的是,我想聯合幾家民營企業資助秦明自己開辦一個養殖場,讓他自己做企業的主人,走自己的路,在這個世界里,體面地活著,不只是詩意。秦明的心一定很孤單,需要這個時代的溫暖和關愛。可是,我的遲到的行動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也許,秦明真的去了遠方——
我放棄了尋找,也許每個人的緣分都是注定了的。只是,在我內心深處,總是覺得自己欠缺秦明一個真誠又溫暖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