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成
在家族堂兄弟姐妹十九人中,大爺家大哥排行老大。受家風的影響,堂兄弟姐妹們相處得就像一家人,大哥就像我的親哥哥。
許多年過去,我仍然記住小時候的一些事。那時候生產隊定任務,每家要完成拾糞造肥多少斤。我便擔當起家里的拾糞重任。天麻麻亮就起來,背著半人高的糞簍,冒著刺骨的寒風,踏著霜屑,滿村遍野找豬呀牛呀拉的屎,再背到生產隊的糞堆旁,太陽就升到我上學的時候了。大哥的職責是稱糞記賬。他憐惜我年紀小不容易,就常常為我多記點重量。結果核賬時,被鐵面無私的生產隊長大爺知道,大哥被狠狠地尅了一頓,并把多記的扣除去。后來大哥告訴我,他這樣做是看我家沒有勞力掙不到工分,不忍心我們挨累受窮,就將自己拾的糞記點給我。
土地分到戶后,大哥擁有一臺手扶拖拉機,干活快了,我家的農活幾乎都他幫忙完成的。父親只有到星期天才能從學校回來,他總要買點好吃的犒勞大哥,與大哥喝上幾杯,叔侄間無話不談,常常把酒到深夜。
即使以后大哥娶了媳婦有了自己的家庭,依然不忘替我家干很多農活,年年長出豐收的莊稼。真是多虧了大哥,幫助我們度過那段艱苦的歲月。
大爺過世后,這使得大哥更加看重親情的寶貴。父親與大哥的感情也更加深厚了。后來,由于長年累月的重體力勞動加之抽煙,大哥不幸得上了肺病,在彌留的那天夜里,猛然叫喊兩聲“二爺”(對父親的稱謂),便溘然長逝,足見叔侄之情深。遺憾父親沒能在他身邊,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漂泊在外這么多年,那時候每逢過年過節,總想著回老家,就是想見見大哥,能與大哥在一起聊聊天飲幾杯酒。這份從小培養出來的親情,讓我感到溫暖與幸福。大哥的酒量特別大,從來沒有見過他推辭不喝和醉酒的時候。開心處,他與我們劃拳或猜火柴桿,總是我輸多贏少。他就為我代飲,寧愿自己多喝也要保護我不醉。多少年來,我與大哥喝過無數次酒,千杯不少,萬杯不多,覺得喝的不是酒,是兄弟間的情誼,我感受到大哥的寬仁和厚重。
我們生活好起來的時候,大哥已經兒孫滿堂了,但他仍然勞作不止。有一年回老家,看見他一個人硬是車推锨挖整出一塊偌大的魚塘,又用魚塘的土修好了村里的一段路,方便莊上老人孩子的行走。他對我說,下次回來就能吃到塘里的魚了。當然大哥養的魚我是吃過,但覺得那是吃大哥身上掉下的肉。他說養不了大魚,河水連年減少,不到冬天魚塘就干涸了。望著他質樸慈祥的臉龐,多像那方缺水的池塘,早早布滿了道道皺紋,不禁心疼起大哥來。
得知大哥查出了肺癌,是2009 年4 月,天依舊冷,我回去看望他,他的臉上沒了血色,精神也萎靡了,眼睛流露出幾分蒼涼。吃飯的時候,我們都斟滿了酒,大哥卻只能以茶代酒,共同干了幾杯。沒有大哥喝酒的酒席,是多么沉悶、不熱鬧啊,就像天空沒有了飄動的云彩,大地沒有了芬芳的花香。我知道大哥戒酒是迫不得已,他何嘗不想與我們暢懷共飲呢;但大哥不能喝了,他的心里一定比我們還痛苦。
剛到8 月份,就傳來大哥去世的噩耗。我扔下手頭一切事務,趕忙奔回老家。大哥已經安靜地躺在冰棺里,已經充耳不聞滿屋的嗚咽還有我的呼喚了。此時,我眼淚止不住從心頭噴涌出來,幾十年的美好記憶與音容笑貌,一起定格在靈柩前的遺像上,大哥依然一臉的和藹與寬厚。午飯時,我給永遠安息的大哥敬上兩杯酒,讓他先喝,爾后我喝。用這種方式向大哥告別,我想大哥一定很滿意。一生愛酒的人也一定是重情重義的人。
一輩子勤勞善良的大哥離開得太早了,那年他五十七歲。上天也覺得很不公平,要出殯的前一天,天氣好好的,夜晚便狂風大作,大雨傾盆,天地一片混沌。父親忍淚說,這是多年未有的風雨啊。暴風雨折斷了電線,拔起了大樹。借著閃電的亮光,我看見樹葉在頭頂飄飛,像無數的精靈,向著大哥選好的墓址方向朝拜。
斷了電的村莊漆黑一片,大哥的靈堂嘈亂成一團。我與幾個堂弟踩著泥濘去幾里遠的幾家小店買來蠟燭,給大哥照明。昏暗的燈光里,我再看一眼大哥,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
天亮的時候,突然風停雨住,一夜風雨阻斷了村莊的道路,一些樹木橫七豎八倒伏在路上,靈車開不進村子,大哥出不去。是不是老天爺在挽留大哥,不想讓大哥走?罕見的風雨來的為何這樣離奇,是巧合還是什么?人的靈魂與上帝真的相通嗎?村里的人為大哥出殯重新找了一條路,用傳統的方法,十幾個人輪換抬著大哥的靈柩過溝涉水艱難出了村。一路上,嗩吶聲、哭聲傳得很遠很遠。
天又落下了雨,我也成了淚人。
掐指十七年,總覺得大哥沒有走遠,親切地活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