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

張錦華

四月的風，偶爾任性一下，就會掀起軒然大波，無情得讓人措手不及。四月的雨，遠沒有風來得那么急躁，潸潸明凈，溫潤了這一季的柔軟。這棟古老的石頭房子，縱是翻修過后，瓦楞間依然不能夠親密咬合。置身室內，聆聽風的鼓吹，煽動瓦片摩擦，發出聲聲嘆息，心越發的抽緊。抬眼看向房梁，雨，終于跌跌撞撞從天花板上墜落，水花四濺。桌上的這些個瓶瓶罐罐霎時鬧騰起來，攪的人心緒不寧。端坐案前，愣神、發呆，靜待這山風，來無影去無蹤。

云稍淡，風漸輕，裹衣拾級而上。冷雨撲面，寒意闌珊。駐足，看坡下青石泛亮，煙鎖樓臺。此時此刻，這檐下雨，階前風，又會輕易打濕了誰的心？

這棵高大的榆樹，幾乎遮住了半個怡亭。一場風花雪雨，桐花落，榆莢飛，繾綣意難終。即使草長鶯飛的時節，這滿地落英，依然帶給人悲涼落寂的視覺沖擊。我知道，在這傷春時節，有些人有些事，終將伴隨春的腳步逐漸深遠，甚至慢慢被淡忘。而這故事里的主角，在被雨水滋潤過的土壤里，即將開啟新的旅程，它將叫醒那些個遺留在生命里，不期而遇的溫暖，并暗涌著生生不息的希望。

從未想過這個土坡，有朝一日，還會給我帶來意外的驚喜與感動。夏至的一場透雨，空氣變得稀薄悶熱起來。踏上這片剛剛翻整過的土地，定格眼眸的，除了地面上一個個光滑的小圓孔，還有墻壁、長廊上一幕幕令人震撼的畫面。我驚嘆，它們是如何躲過掘地三尺的劫難，叩開地獄之門，魚貫而出的呢？這些個生命力頑強的小家伙們，歷經三冬四夏，甚至更長久的煎熬，在孤獨黑暗中韜光養晦，在生死蛻變中厚積薄發，只為等待出頭之日的一鳴驚人。

仰俯之間，它們依然保持著裂變后的姿態。華麗轉身后，讓人既感慨又唏噓，那是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存其形，定其勢，友不疑，敵不動，巽而止蠱”。春秋時期“兵圣”孫武，曾在《孫子兵法》中，給予了它重要一席位置。千百年來，“金蟬脫殼”這一計謀被運用到無數戰爭中，成就了多少英雄豪杰。正所謂，兵者，詭道也。

那片茂密的叢林，多年后依然記憶猶新。當我驅車路過的時候，曾好奇地停車觀望。這三三兩兩人群，為什么會在這白楊樹上裹膠帶。近前打探才知，原來是在逮“知了猴”。當一輪淺月滑落樹梢，這些深埋地底的小家伙們就會蠢蠢欲動。它們滾動臃腫的身軀，刨開洞口，探頭探腦爬出地面，沖向光明。為了避開天敵，會選擇爬上高大的楊樹蛻殼成蟲。當遇到裹滿膠帶的樹桿，再鋒利的爪子也無用武之地，只能跌落地面，乖乖束手就擒。為了防止蛻皮影響口感，逮它的人會把它們扔到盛滿鹽水的小桶里。運氣好的話一個晚上可以逮上幾百只，已經形成了一條產業鏈。這些圓滾滾的小肉球啊！因為含有豐富的蛋白質，最終成了人們盤中餐，腹中食。

隨著城市、鄉間道路、無土化施工的推進，在利益驅使下，無休無止的過度捕獲，都使它們賴以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少。在這日益漸少的蟬鳴里，我仿佛聽到那些逃離棘手的蟬兒，在聲嘶力竭中呼喚著同伴，“知了，知了”。多年的黑暗生活，終敵不過人間短暫光明的向往。從卵到蟲，危機四伏中，它們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詮釋著生命的價值。當飛向枝頭那一刻，雄蟬用凝練一生的絕唱，完成繁衍生息的最后使命，它的快樂活力感染著每一個人，在它高亢的歌聲里，人們是否又能聽懂它那無可奈何的酸楚？

禪院肅穆低回的鐘鳴，驚闕了游離于身體之外的這些個思緒。想到當下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就是因為人類的貪婪貪嗜，造成疫情大爆發，心隱隱作痛起來。居家隔離的日子，每天都在緊張不安中關注著疫情。當千上萬人被黃土掩埋，再也看不到這個春天，扼腕垂淚中，我們是否應該痛定思痛？疫情籠罩下的地球，人類該拿什么去拯救你？

一墻之隔的漢白玉舍利塔，氤氳在煙雨朦朧中。耳畔梵音裊繞，聲聲慢，散盡了塵世紛繁。曾經垃圾遍地的土坡，現在已是綠肥草壯，每個季節都在播撒著不同的希望。過不了多久，這群小可愛們，就會爭先恐后的爬出地面，占據這片家園。

《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這讓焦慮不安的心終于有了絲絲安放，一掃天氣陰晦帶來的失落惆悵。

常常在疲憊的時候，來到長廊，盯著這棵蒼勁挺拔的大樹，想起母親的那把蒲扇。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蟬鳴。紋絲不動的樹梢下，那張狹窄的小床，翹首等待中，輕輕拂過臉頰的陣陣涼風。在此起彼伏的蟬鳴中沉沉睡去，安穩又踏實。盡管歲月早就風化了這些泛黃的記憶，多年后在點點滴滴中撿拾這些碎片，心越發變得溫婉柔軟起來。

如果我們能夠讀懂金蟬的苦，也就明白了它為什么會那么張揚高調。人生又何嘗不是在一次次蛻變中成長，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呢？在這漸行漸遠的蟬鳴里，每一場生命，都有一個不一樣的過程，嘗遍酸甜苦辣，驀然回首，人立黃昏后。感謝歲月給予我們的恩賜吧！

此時此刻，只想在這瀟湘雨閣，翠竹黃花中閉目清唱：“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歌聲里，我仿佛看見這些小家伙們，突兀著雙眼，煽動薄翼，輕蹴指尖，俏立于髻。在晨鐘暮鼓里，于耳畔歡唱，陪我重拾舊日的時光。在這小小怡婷，煮一杯清茶，品四季輪回，淡看清淺歲月。聽蟬鳴，悟禪韻，我知道我已經找到屬于自己的一方凈土了。

生命之美，因為絕唱所以懂得。在這小小地界，既然我們能夠相知相遇，彼此溫暖著歲月，那么你們就在此休養生息吧！我的地盤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