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 城
如果把神木比喻為一個人,并去闡述他的性格特征,他兼具有男子的粗獷和女子的柔美。在這片熱土上,既有遠古恐龍的腳印留痕,又有千里煤層潛藏地腹;既有石峁的皇城威嚴,又有楊家城的故事流傳;既有漢畫像石沉埋地底,又有紅堿淖的遺鷗蹁躚,更有那抒情、坦誠的酒曲高亢熱烈,講述著神木人的生死愛戀……
讓世界記住神木邱井溝這個村名的,不是謠曲與詩篇,不是古陵與黃金,也不是英雄與圣哲,甚至與人類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聯,它有著更為輝煌的歷史——恐龍在這里生活過。
“恐龍在這里生活過。”如果在村口立這樣一塊碑刻,多好啊,勝過語言無數。
人類在這個地球上生活了六百萬年。相比地球已經四十六億年的時光,我們尚在度過他蹣跚學步的幼年;相比恐龍在地球上生存了兩億年時光,我們如同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相比恐龍的腳印,我們的腳印似乎更易被流沙和大風所抹掉……
我叩問著古往今來——盧克萊修和屈原叩問過無數遍的疑團:這個世界恐龍曾經生活過,但世界并不是它的;這個世界人類生活著,但世界并不是我們的;這個世界將來又是誰在生活?但肯定世界還不是他們的——那這個世界是誰的呢?
蒼穹與大地,以無言作答著我的疑問。
頭發已經白了,我仍然耽留在做夢的年齡里:在遠古樹木參天、水澤豐盛、陽光奔放的原野上,我是手執牧鞭、身跨恐龍、在原野上游牧的英俊少年,恐龍舔舐著我的臉龐,我摩挲著恐龍的長頸……那是多么大的恐龍牧群呀,禽龍、劍龍、霸王龍、三角龍……五光十色,列陣浩蕩。
我無法丈量出時間的長度,只是倍感生命的倏忽和無常:恐龍生活的時候,并沒有人類這個物種。當我們生活的時候,它卻早已來過。“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恐龍啊,你巨似神靈,你如火車鳴笛般長長、沉沉地嘶鳴,你步履穩健地從大地上走過。你從何而來,又走向了哪里呢?
我匍匐在你的腳印前,吹飛坑里的土塵和草屑,一遍一遍地撫摸著你的腳印,如同解讀天神留在大地上的經文;我和友人約定要走盡你腳印下面的那條深溝,去尋找你生活過的蛛絲馬跡;我爬到邱井溝高高的山頭上,遠望著你的身影,滿腔詩情終被亙古的沉默所吞噬!
這腳印,像一串神秘的圖符,就這樣呈現著遠古世界的面貌。
這腳印,像幾行遒勁的史詩,就這樣鐫刻在大地豐饒的額頭上。
這腳印,像上帝按下的不可磨滅的印章,就這樣強調給我們一個事實:“這世界一直是屬于我的,是屬于我的。”
無從想象,億萬年前這片承載森林與水澤的大地,經歷了怎樣的痙攣和陣痛,經歷了怎樣的天翻和地覆,經歷了怎樣的黑暗和熬煎。擠壓,腐化,重負,長時間的暗無天日——又是誰給了母親大地以力量,才分娩了今日的新生?
我們稱你為“煤炭”。億萬年造就的豐博,億萬年譜寫的樂符,億萬年醞釀的美酒,古老、偉大、深沉的黑色王國。
你漆黑的色澤蘊著明亮的心燈,你冷漠的外表下藏著火烈的本性,你的灰燼里仍然散發著裊裊余溫。你的熊熊焰光,映紅了黃土地上漢子的臂膊和臉龐;你的糾糾神威,驅逐掉家園的猛獸和寒冷;你廣厚的地層,是造物掌管的另一片江山和疆域。
你是貴重的黑金,我們將成為擁有寶藏的驕傲的人。你是藏在地下的火種,而神木,已成為為人類輸送火種的圣地和福祉。在喋喋不休的人類面前,你是大地上最有力量、最懂得沉默的事物。但是我們仍然與你同出一源:有著和你一樣的紋理,有著和你一樣的堅實,也有著和你一樣的耐性和火烈。
河流變高山,樹木變煤炭,這僅僅是個時間的問題。世界每天總是有不可思議的事物靜靜地生發,靜靜地消遁。它們遵循了怎樣的法則,又傾聽著怎樣的話語和召喚——我無從知道,又如何能夠言之鑿鑿地否定?
不止一次,我聽到人們沉沉的、憂戚的感嘆:“地下的煤將再只夠挖幾十年了。”上帝造就了炭,卻也造了燒炭人。億萬年的儲藏,幾十年便蕩然一空。這就是說:如果我們再要擁有這樣的煤海,還需再等億萬年……
要不和上帝去商量商量?——他老人家早已揚長而去。
再億萬年,我們人類還存在嗎?這真讓人黯然神傷。
——我們的子孫將坐在大地的一隅,無限悲傷地抱頭哭泣。
古羅馬賀拉斯說:“貪婪者永遠貧乏。”
英國愛德華·托馬斯說:“大地不屬于人類,但是,人類卻屬于大地。”
最后,理智的我要對另一個瘋狂的我進一言:
“大地如果日益豐饒和榮光,上帝希望歸功于人類。”
石峁藏了為數眾多的美玉和石雕,其中皇城臺中的一塊長方形石雕讓我喜愛有加:它在城的根基之上,面上雕刻著一個圓眼闊鼻、大耳飾環、雙臂撐地的勇士。寬大的手掌中,五指攤開,幾乎看到他暴突分明的骨節;臂膊粗壯有力,肌肉結實的像一頭犍牛;雙目圓瞪,毫不猶疑地正視著前方。粗線條勾勒出這位神人不屈、堅定、忍耐的臉形輪廓。
我給這塊石雕命名為“大力神”。
他像負重前行的西西弗斯,與命運頑抗,不低頭、不氣餒、不妥協,直至擊敗強大的對手。他支撐著皇城盛大的基業,護佑著皇城萬古長存,永遠堅固。他是石峁之王永保疆土的思想寄托。
他像羅丹鏨刀下的《思想者》,肩負著幾個世紀的憂郁和苦難。他以神靈的無所不及和闊大胸懷,把這些憂郁和苦難獨獨吞噬,并不強加給相依為命的人類。
我用相框把這幅攝影作品裝裱好,掛在書桌上方,經常用布巾輕輕擦拭,不讓一點灰塵蒙蔽它的身形。每當懶惰和怯弱時,我便長時間地注視著這位大力神,汲取著他深沉的精神之力。如同他穿過遠古的時光來到我身邊,伸出大手挽著我——我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像望著我的神祇。我一路小跑追隨著他,像一起去完成千古未竟的事業。
我的臉上將刻滿他的堅毅,我的身體里將蓄滿他的力量,我的嘴里將講述著他的話語,我的靈魂里有他的靈魂來過。
他已是我生命里高高在上的精神圖騰。我在迎面而來的每一個神木人臉上,辨認出他在石頭中隱藏著的剛毅的神情。
我是先知道大保當出土了六十余塊畫像石,而后才知神木的另一個地方——喬岔灘柳巷的漢墓中也出土了十余塊。事實卻是,柳巷要比大保當的漢畫像石早發現十余年,甚至在我看來,柳巷的畫像石更精美,更古樸,更奪人心魄。
其中一扇石門上,雕著一只赳赳無敵的朱雀,一個利爪站在雙耳豎起的鋪首之上,另一個穩健地抬起,一副在闊大的天地間昂首獨步的樣子,果敢,從容,灑落。兩葉翅膀大開大合,好像要抖掉身上的濁塵碎屑,所見之處翎羽分明,毫不含糊、混同,尾巴高高地揚起,其昂揚的身姿令人肅然起敬。
這是一只并不畏懼什么的鳥,如同王者本就是它自己。
這是一只線條簡潔的鳥,其粗硬有力如同鋼絲的質地。
幾乎是信手而來的即興之作,神鳥背后的鏨印卻如同仙境風云——這是古工師高妙的技藝所在。
兩千年時光局促,畫像石上的色彩已經剝落得難以辨認,如同墓主的衣裝早已化為殘絲斷片,如同墓主的珠寶早已散亂一地,如同墓主的一世繁華,早難以在另一個世界繼續下去。
賀拉斯說:“詩人應當日夜把玩希臘的范例。”而這幅《朱雀圖》便成為我把玩的范例了。究其原因,朱雀大氣、粗糲、矯健、熱烈、不拘小節、有棱有角的風格,很符合我的審美取向,也與神木人的性情太過神似了。我不知道是畫像石曾影響著這方土地上人的性情,還是這方土地上的人造就了《朱雀圖》這種藝術形式,或者他們就是互為影響,互為滲透,互為命運。
我便常常捧著神木漢畫像石書冊,怔怔地望著《朱雀圖》出神。世間再無畫像石,它已成為一個時代戛然而止的絕唱。我太熱愛這種美術形式了,有時躺在被窩里,還要用手比畫著它的線條,心里惦記著它的棱角。我的言語里滿是畫像石的音韻,呼吸中滿是畫像石的氣息,靈魂里滿是畫像石的影子。
我的字里行間,亦滿是神木漢畫像石《朱雀圖》的鏨痕。
我沉迷于神木虎頭峁鳳凰之華美,幾乎靜默成伏智寺的一個佛。在石窟的天花板,有陽光穿過天窗,照在藻井上,富麗堂皇如同米開朗琪羅繪就的羅馬西斯廷教堂。
它引項高歌,如同把陽光熱烈地贊頌;它齊振雙翅,如同穿過黑夜去把黎明追尋;它擺動著豐碩的尾翎,如同把前方的路途所指引。
它的眼珠像天穹般深藍,它的雙腿像兩根鐵棍,它的周身被盛大的祥云所簇擁,它的色彩并未剝落,仍舊歷經千年卻鮮艷如初。力度、儀態、風骨——這一切讓我確信:石窟便是北魏開鑿,鳳凰便是北魏所雕。我疑心自己便是漢魏遺民,熱愛著那段光陰里的事物,其情形如同把祖先的寶物捧在手心。
那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鳳凰!它不再是禁錮在石頭上的生命,而是飛掠過天穹中的神靈。
同樣,我心里便住著一只鳳凰,與虎頭峁的鳳凰遙相呼應,鸞鳳和鳴。甚至在我的想象里,對這只神鳥進行了再創造:天空已非現實中藍色的天空了,而是如同神話中一樣,淡血色的空中飛舞著一只金芒四射的鳳凰。在明亮星光的映襯下,如同置身于遠古的神奇和神秘之中——我企圖在這幅沒有畫出的圖畫中,表現、傳達出神木文化和精神的內涵與本質。
我是如此喜愛著虎頭峁鳳凰的形象,我是如此急迫地想要表達我的看法:“人生乃如空中之鳳,是去趕赴一場華美的上帝之宴。”
在草稿本上,我寫下幾句獻給鳳凰的、并不對韻的詩:“縱是風煙九州濃,不比坡上桃花紅。王侯將相今何在,唯有鳳凰石上鳴。”
在《豐饒之歌》的封面、鳳凰的尾翎下,我印上了另外一句詩:
“天地何其富有,而我只是路過。”
在二郎山眾多廟宇之中,三教殿可謂奇觀中的奇觀。
這里并沒有奉供其他神靈,而是儒釋道三教鼻祖孔子、釋迦牟尼和老子。三圣者如同老弟兄三人,共居一片屋宇下,共坐一盤土炕上,授經講道,縱論人生。似乎偶有笑聲撞出窗欞,驚飛幾只檐瓦上的白鴿。
他們雖生于同一時期,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派系、教義和信徒,甚至他們之間有著截然相反的人生宇宙論理。
孔子強調入世。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在人世之中尋求榜樣,學習他們的長處和改掉其短處。
釋迦牟尼強調離世。他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佛教的經典表達:一切事物和現象,都虛幻如夢幻泡影、露水閃電一樣,應這樣看待這個世界。
老子強調出世。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最簡潔,一言中的:一切要遵循自然的法則。
但他們不同的外表和靈魂里,又有著共同的情感和思想:一致關注人類和他們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空間,關心探討著“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到哪里去?”的樸素思想和永恒追問。
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是得有多么寬廣胸懷的人才能夠做得到:這的確是敢為天下先的奇思妙想——古往今來,神木不乏這樣秉性的人。我們看到他們終于坐在一起,這又是能夠得到多么廣泛的影響和啟示:擯棄門戶之爭、派別之爭、信仰之爭,握手言和,如出一門,共同為人類的精神問題尋求終極的出路。
三教殿,便成了一座有關哲學與宗教的人生圣殿。
三教殿,從此寄寓著神木人包容與共生的樸素思想。
一定要在山高月小之時,解掉盔甲,化干戈為玉帛,輕裝一探二郎山的三教殿。且在檐下靜聽長髯圣者,緩緩講道我們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