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山
龍尾河畔,有一位在國際體壇頗具影響力的重量級人物。他就是不能被忽略的范德發先生。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某個星期天,我回家看望父母,只見院子里的槐樹蔭下站著一個人與我父親面對面聊天,氛圍很寬松,一看就是老友相見。父親讓我叫他“范叔”。范叔的大名我早已如雷貫耳,但人卻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我曾在《新聞紀錄片》中領略過他的風釆,是在我國體育健兒參加國際比賽的開幕式上,他舉著國旗,走在中國代表隊的最前面。后來我知道,他是我的鄰居、父親的小學同學范德發先生。他的夫人周文英女士曾是我母親的閨蜜,我們兩家走得很近。
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去市體育局、市檔案館都沒有查閱到他的相關資料。幾經周折,找到了范叔的兒子范慶舟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的四叔或許能知道一點兒線索。
他的四叔范德喜,在他父輩中排行老四,生于1950 年,今年正好七十周歲。我們倆漫聊了近四個小時。記憶的碎片,通過整合,大致勾勒出范德發先生的人生履跡。
范德發先生的家庭住址,位于海連路與通灌路的夾角處,占地面積很大,西至老新浦中學(如今的解放小學)的圍墻,北至如今的青年路,與我家隔著通灌路。他的父輩是從南城附近的毛山村遷到新浦來的,估計是第一批落戶新浦的淘金者。范家在這開草行,做小本買賣,為城市的單位和居民提供燃料。新中國成立前,因交不起稅賦,連自家茅草房上的草都被執法者扯下來,抵充雜稅,可見生意慘淡,僅可勉強度日。
十五歲那年,他的父親溘然離世,范先生的小弟范德喜才出生五十天,一家人的生計別無選擇地落在他的雙肩上。家庭的突然變故,喚起家邊鄰居江小娘的惻隱之心,她將馬車租給了范家,一家老小靠范先生趕馬車苦苦支撐著。趕馬車是個苦力活,好在身大力不虧,在養活一家老小的同時,自己的身體也健碩起來。據介紹,一麻袋糧食兩個人才能抬得起來,范先生一手拎一只,步履輕盈。
1958 年初,省體育部門在市工人文化宮舉辦田徑項目比賽,一位訓練有素的鉛球運動員在場上的表演引起陣陣喝彩,擠在觀眾臺的范先生卻不以為然并發起挑戰,掌聲和起哄聲將他擁進了賽場中央,只見他抓起鉛球,不講究動作要領,不知道比賽規則,隨手向前一推,超出專業運動員兩三米,現場一片沸騰。體育是一個國家的門面,競賽的背后彰顯著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整體實力,國家無論大小、強弱、貧富都以體育比賽作為窗口,在世界的大舞臺上爭得一席位置。是金子總是要閃光的,1958 年6 月,范先生被調到江蘇省體工隊,那一年他二十一歲。次年11 月調到北京國家田徑隊。在所有人為范先生的升遷表示祝賀時,先生的母親卻十分為難: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今后一家老少四口人的生活沒有了著落,這是她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政府部門得知這一情況后,給范先生的母親和三個尚未成年的弟弟,每月發放四十元的生活補貼,這相當于行政24 級的工資待遇,解決了范家的后顧之憂。
良好的身體素質和爭強好勝的性格無意間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短短兩年間,從一個靠趕馬車養家糊口的平民子弟到國家級專業運動員,范先生實現了人生三級跳。
據范先生的小弟范德喜介紹,使范先生在世界體壇名氣大振是調到北京國家田徑隊三年后的1963 年,是年11 月10 日新一屆新興力量運動會在印尼雅加達開幕,參加運動會的有48 個國家和地區的2404 名運動員。我國派出229 名運動員參加比賽,是新中國成立以來陣容最強大,參賽人數最多的體育代表隊。共獲得66 枚金牌、56 枚銀牌、46 枚銅牌。范德發先生榮獲鏈球項目比賽金牌,引起世界體壇矚目。印尼總統蘇加諾在運動會開幕式上說:新興國家將搞一個比老朽的國際奧委會更加強大的世界體育組織。由于新興運動會頗有叫板奧委會、違背了政治不干預體育的奧林匹克精神,新興力量運動會舉辦之后,國際奧委會立即全面封殺所有參加新興力量運動會的運動員,取消他們參加奧運會的資格。所以,范先生的體育成就被定格在1963 年的新興力量運動會上,這對于他個人而言,多少是個損失。
“新興力量運動會”,雖帶有濃烈的政治傾向的情感色彩,但這并不影響我對范先生的敬仰。他是從龍尾河畔邁入體壇的世界級運動員,他所取得的成績,不僅僅是個人的,同時也是國家的。有關他的資料少之又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我倍感幸運的是,我的曾祖輩在舉家南遷的途中落腳于龍尾河畔,使得他的子孫們飽受龍尾河水的滋養,同時給我的童年平添了許多樂趣。
每到夏季,河水上漲,小伙伴聚集于此,他們光著屁股,把黑乎乎的泥漿糊在身上,然后縱身一躍,像一群鴨子在水里撲騰,盡享童年的歡樂。有時他們一個猛子扎到東岸去偷瓜,從遍地生瓜蛋的春夏之交一直偷到瓜熟蒂落的秋天。我不會游泳,負責在岸上望風,如有“敵情”,我會以只有小伙伴們才能心領神會的方式發出警告,提醒他們趕快撤離。我很羨慕他們,盡管我在河邊長大,至今不會游泳,這多少讓我感到遺憾。不過畢竟是在河邊長大的孩子,靠水吃水,我也會將臨水而居的優勢發揮到極致。那時候物資匱乏,每家都不富裕,卻造就了孩子極強的動手能力。與小伙伴相比,游泳是我的短板,釣魚卻是我的強項。釣魚的工具是用縫衣服用的大號針在煤油燈上烤紅折彎,再加上竹竿和棉繩,配上隨處可以獲取的“曲線”(蚯蚓),搬個凳子坐在岸邊靜靜地等著魚兒上鉤。
那時候的魚特別多,不用半個時辰便能釣到許多。釣魚的目的不是為了改善生活,純粹是一種消遣。魚兒咬鉤時水漂的沉浮和露出水面時四濺的水花令我陶醉。
我的另一個長項是打漂,這是一種就地取材靠技巧和臂力聯動的娛樂方式。同伴們各自尋找應手的瓷瓦片,最好是帶有弧度的碎碗片,然后貓著腰盡量貼近水面,用力一甩,以瓦片碗片在水面上跳躍點數的多少和距離的遠近來決定勝負。我每次都是毫無懸念的贏家。我們還經常做的游戲是“擲泥丸”,到靠近水面的地方挖上一團泥,然后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泥蛋子,將它安在小棍子上,有個人喊口號同時向對岸擲去,密集的泥丸落在對岸草叢的瞬間,有無數昆蟲受到驚嚇后形成扇形密集地飛向空中,這是生活在今天的孩子們再也無法領略的絕版景觀。
冬令時節,龍尾河上的冰厚且透明,溜冰、打陀螺是小伙伴們最簡單、最廉價的娛樂方式。一年中,也只有冬季,我才有機會與龍尾河零距離地接觸。那時天氣特別寒冷,載重的牛馬車從冰上通過都不在話下,所以大人們從來都不用擔心孩子會掉到冰窟窿里去。冬天封河,魚兒為了獲取更多的氧氣,拼命向上方漂浮,結果凍在了水面上。我們小心地鑿開冰塊拿在手里賞玩,有點像琥珀。
我在“半島”釣魚時,經??吹揭恢婚L著虎皮花紋的貓,機警地伏在離我不遠的河坡上,架勢有點像家里掛的猛虎下山年畫中堂。它不停地擺動著尾巴,保持身體平衡,以河邊水草作掩體,如有魚靠近,它會敏捷地伸出爪子抓魚,成功率很高。有一次,我拿著一條剛釣上來的魚,喚它兩聲,它乖乖地走過來,趴在我的腳旁,慢條斯理地享用著。
這是一只流浪貓,我回家時,它也跟隨在后邊,在院子里轉兩圈索性就不走了。隔壁胡家,有一只大公貓,個頭很大,成天尾巴翹得高高的,屁股上露出兩個肉球球,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一看就是對異性極具吸引力且又特別會討異性喜歡的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自從這只母貓到我家后,大公貓經常在我家門口晃悠,嘴里發生喵喵的叫聲,聲音很曖昧,像是引誘。聽到大公貓發出低沉而綿長的聲音,母貓會輕輕地擺動著尾巴,嗖地一下就不見了。春天凌晨,兩只貓在家后邊的小園里叫,特別凄慘,像孩子在哭。祖母說,這是“貓叫窩”。果不其然,沒有多長時間,四只小貓出生了。大公貓的遺傳基因特別強大,無論是五官還是身材,沒有一只走樣的,特別可愛。自從母貓下崽后,再也沒見大公貓的身影,祖母罵它是“陳世美”。
我用每天釣來的魚煮魚湯,給老貓投奶,由于奶水充足,小貓個個虎頭虎腦。
貓和狗不一樣,特別愛干凈。冬天的晚上,我喜歡摟著它睡覺。上床之前,它準是跳到凳子上,把爪子和毛發舔得干干凈凈的,它的身上很暖和,偶爾還會像人一樣打著小呼。天亮時,它會用舌頭輕輕地舔我的臉,提醒我該起床了?!拔母铩逼陂g,兩派經常在龍尾河邊交火,不得已,我們全家到猴嘴大姑家避難。別的東西可以不要,但五只貓必須帶上,大人拗不過我,也就勉強同意了?;貋硗局校恢回堊邅G了,我哭了一個星期。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河邊傳來有氣無力的貓叫聲,這聲音很熟悉,我跑出去一看,丟失的貓回來了。我把它抱回家時,它硬往懷里鉆,不知是讓主人原諒它因貪玩而走失,還是埋怨主人棄它而去。
“貓狗比君子”,是說小貓小狗是有靈性的動物,它知道如何與主人溝通,如何討主人歡心。當老花貓第一次到我家時候,見到每個主人都喵喵叫兩聲,大意是希望主人收留它或者是對主人的收留表示謝意;逮到老鼠,不是第一時間吃掉,而在我祖母面前邀功擺好,兩只爪子,像獅子盤繡球一樣盤來盤去,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看似出于動物本能的背后,是讓主人高看它一眼:我到你家來也不是吃閑飯的。它從不在人面前將老鼠吃掉,它要讓老鼠體面而有尊嚴地死去,彰顯出貓比其他食肉動物更為仁慈的一面。貓不像狗一樣鮮廉寡恥,在眾目睽睽之下理直氣壯地交配,也從不在公開場合隨地大小便,這一點倒是更加接近人類。當祖母罵隔壁胡家的大公貓是“陳世美”時,老貓的耳朵豎了起來,“喵喵”地叫了兩聲,不知是認同還是自我勸慰:由它去吧,感謝它給了我下一代。
貓念食,狗念恩,一連幾天,老貓不見了,我在家前屋后包括河邊的蘆葦地里到處找也不見蹤影,害得我傷心多天。后來我發現,隔壁胡家那只翹著尾巴、露著兩只肉球球、趾高氣揚的大公貓也不見了。它們私奔了?隱居了?不得而知。從老貓悄悄地來到我家,到悄悄地離家出走,讓我看到了貓有“水性楊花”性格缺陷,不過應當感謝它,給我家留下四只可愛的小花貓。
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在上二年級或者是三年級的某天,我們班從外校調來了十幾個新同學,他們的穿著打扮和精神狀態明顯是“土著人”不能與之相比的。出于好奇,傍晚放學路上,我尾隨在他們身后,在通灌路和海連路的夾角處有一大片新的建筑群,走近看一個新砌的門垛上掛著一個嶄新的招牌,上面寫著“淮北鹽務管理局”幾個宋體大字。門東有一片紅磚瓦房,是局機關家屬宿舍,我們的新同學是隨著鹽務局機關一并遷過來的。
鹽務局坐落于此,其戰略意義在于它將通灌路向南拓展了不少,后來的隴海飯店和華聯商廈都是它的延伸物。鹽務局的落戶,填補鐵路以南無機關單位的空白,為如今蘇寧廣場商業圈的形成奠定了基礎。鹽務局院內及四周圍墻上架起了許多高音喇叭,我們的鄰居每天都可以聽到從中央到地方,以及鹽場工區每天所發生的大事小情。天氣預報,北京時間報時,各種時尚的廣播劇和流行音樂,我們都能免費享用。總之通過大喇叭,讓我們了解了龍尾河以外的世界,孩子們的目光也從龍尾河移向了更遠的地方。
龍尾河邊的大人們喜歡將與鹽有關聯的人稱為“鹽大頭”。孩子們無法理解“大頭”二字的含義。記得通灌路上有一個裁縫,姓劉,大人們私下都戲稱他為“劉大頭”。在孩子的眼中,“劉大頭”的頭并不大甚至有點小,與他的整個身體不成比例。這個人開裁縫鋪多年手里攢了不少錢,不過他特別小氣,愛與客戶們小摳小算,在當地人中口碑很差。一般而言,人胖頭就大,胖的人都是有錢的人,而有錢的人大多“小摳油”(海州方言,意為小氣),“大頭”一說由此推理。有資格被稱為“大頭”的人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有錢,二是把錢看得特別重。不過,家邊鄰居口中的“劉大頭”,貶義中夾雜嫉妒,而“鹽大頭”則褒義中帶有羨慕。如果用這一概念來套用“鹽大頭”的話,倒也沒有什么委屈。準確地說,鹽務局是管理部門,不應納入“鹽大頭”范疇。老百姓口中的“鹽大頭”泛指從事一線勞動、居住在鹽坪里的產業工人。他們攢錢多卻需要花錢的地方少,物質生活沒有奢求,精神生活就地取材,符合“鹽大頭”的構成要素。
大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嫁到猴嘴,父親在猴嘴中學工作,猴嘴是我小時候經常光顧的地方。從新浦到猴嘴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是乘火車,兩地相距不遠,只有一站地,母親把我送到新浦車站,父親在鹽坨車站接,絕對安全。鹽坨的地名來源于它的環境。“坨”是堆鹽的垛子,上口小下口大呈梯形狀,上面披上蘆葦席子,有點像埃及的金字塔排列在鹽河兩岸。河里停滿了裝鹽的木船,高高的桅桿上掛著白色的船帆,船與岸之間搭上幾級艇板,裝卸工人背上裝滿鹽的麻袋在船與岸之間往返,婦女們頭頂著花花綠綠的頭巾給裝滿鹽的麻袋扎口,俗稱“縫包頭”。船上岸上,一派繁忙。
猴嘴鎮不大,多是從事與鹽相關的產業工人,他們是這個行政區域的主角,占有猴嘴居民的半壁江山。大姑家住在通往猴嘴中學的東西路上,家后是一片蘆柴地,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鹽田。“鹽田”一詞用的精妙,居高望去如同寫大字的田字,橫豎成行,其間點綴幾戶人家,俗稱“牙子”,這是一線產鹽工人的居住地。曬鹽的過程要經過建灘、整灘、納潮、制鹵、測鹵、結晶和撈鹽歸坨等七套工序。夏天是鹽的豐收季節,鹽池水很少,只能漫腳面,在烈日的烤炙下散發出來的熱浪令人窒息。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產條件十分艱苦,放眼望去看不到一點綠,吃穿用包括水都要靠船來運輸。蚊蟲特別多,咸味彌漫在空氣中,自行車掛在房梁上都逃不過堿氣的侵蝕。
鹽場不像城市,只要不惜體力,就會有豐厚的勞動報酬。資源匱乏,交流不便,需求單一,“鹽大頭”們不是小氣,不是守財奴,而是花錢的渠道不暢,因而落得“鹽大頭”的美譽。
猴嘴鎮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普遍通體黝黑,像一群非洲小孩。自放暑假到開學,他們幾乎是一絲不掛的,毫無羞澀感地到處游走,成為猴嘴盛夏時節的一道風景。這幫孩子,每個人都有絕技——釣沙光魚。當年姜太公釣魚用直鉤子,而他們釣沙光魚根本就不需要鉤子,只是在魚竿上綁上一根線,在線上扣上錫錠和蚯蚓,右手操著魚竿,左手拿著像羽毛球拍形狀的魚兜。釣魚時,他們將釣線拋得很遠,然后右手不停地抖動,引誘沙光魚上鉤。當沙光魚被釣出水面時,嘴一松,正好落在魚兜里,十分神奇。那時鹽牙的河道里沙光魚特別多,一天釣上幾十斤甚至上百斤都不在話下。
大姑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終于同意我跟家邊鄰居的幾個男孩一起去釣魚。不到半個時辰,新鮮感就沒有了,于是我坐在河堆上,釣魚的幾個男孩離我越來越遠。
河堆下面是一大片養水灘,一眼望不到邊。所謂養水灘就是將海水抽上來,通過太陽的曝曬,蒸發掉大量淡水,使得剩下的海水含鹽量更高。這是產鹽的前期工序。沒有一點綠色的鹽堿地像一口大蒸籠,風是熱的,地是熱的,只有養水灘里的水有幾分涼意。我試探著將雙腳放在水邊上,周身頓時舒服了不少。我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再走幾步,水沒有漫膝,原來養水灘是平底子,不像龍尾河那樣是坡底子。我膽子大了起來,大人的告誡,同伴的提醒,早已拋之腦后,在水里盡情地玩耍著。忽然,我毫無征兆地被鹽水吞沒了,水瞬間沒過我的頭頂,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上半部分的水是熱乎的,而下半部分的水冰冷刺骨。我不停地撲騰、不停地掙扎,求生的欲望使我的頭露出了水面,我看到了河坡上的短褲和鞋子,除此之外沒有一點生機。我憋著一口氣,努力不讓鹽水進入我的肚子里。我知道,海水不像淡水,鹽的含量很高,在“憶苦思甜”教育中,《白毛女》的最初版本是,喜兒她爹被黃世仁逼得走投無路時,就是喝鹽鹵自殺的。我想到了死亡。生在河邊,死在水里,或許是宿命。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模糊中我意識到,我的眼球發脹,耳膜被海水擠壓得揪心地疼。頭在向下沉,下體在向上升,四肢在收縮。
聽說溺水死亡的人,臉是朝下的,身體是蜷縮的。能感覺到死神在向我步步逼進而我卻無力抗爭。我的身體像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漂浮著,然后隨著一個很大的旋渦,我仿佛置身在一根巨大的真空玻璃管里,慢慢地往下沉。水溫由冷變熱又由熱變冷,我從時間的隧道里穿越了兩極。從未見過的海洋生物緊緊貼在玻璃的四壁上,五顏六色光線在不斷變幻著,光怪陸離。
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一片金黃色的沙灘上,沙灘軟軟的、暖暖的,不遠處是一大片樹林,樹干很高而樹冠很小。我很納悶,這么美妙的地方怎么就我一個人在游蕩。我站在一個面積不大的沙包上,腳下的溫度在不斷地升高,我被熱浪裹挾著。忽然沙包爆發出巨大的能量,我的身體在“玻璃管”里直線推送。當我的頭離開水面時,四肢也得以舒展開來了。我清醒地意識到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天不滅我,奇跡發生了。后來聽鹽場人說,為了提高蓄水量,養水灘里有很多縱橫交錯的暗溝,溝不寬但很深,水性不好的人誤入其中,有生命危險。
鹽牙里沒有一棵樹,建筑物也很少,所見之處一覽無余。小伙伴離我很遠,對于我這兒經歷了生與死的轉換茫然不知,短短十幾秒鐘,乾坤顛倒,兩世為人,在無邊的養水灘里我手忙腳亂地劃了一個圓——從起點回到了終點,又從終點回到了起點。所以我經常說,我的生命是以1965 年夏天為起點的。按此推算,如今六十多歲的我其實只有五十來歲,我的實際年齡比身份證上整整小了十歲。
我獨自一人在河堆上號啕大哭。此時,我很恨我的家人,尤其是父親。有一種疼愛叫作傷害。家長溺愛孩子,捆綁住孩子的手腳,但卻沒有培養他規避風險、抵抗意外的能力,沒有告訴他們如何在處于危險的境地中展開自救的方法。龍尾河每年夏天都會有溺水事件的發生,不準下河,這是大人的鐵律。所以長在河邊的我至今不會游泳。如果哪天壯著膽子偷偷下河了,父親有招數,一測就靈。他用指甲在我身上從腳到頭劃一下,如果出現了一道白杠,白杠在身體部位的高度,證明涉水的深度,屢試不爽。那就是鐵證,辯白是多余的,除乖乖地接受懲戒外別無選擇。懲戒的程度要看父親的心情,碰巧那天他手癢癢了,你正好給他一個揍你的理由,只能自認倒霉。多少次失敗總會換來一兩個教訓,這是飽受皮肉之痛后的經驗總結。后來我知道,如果哪天一時控制不了自己偷偷下水了,千萬不要急著回家,要讓自己出一身汗,如此這般,憑著父親最高明的手段也無計可施。
回到大姑家,我連續幾天不吃不喝昏睡不醒。大姑的鄰居郁大媽說,八成是孩子的魂被嚇掉了。大姑用平車拉著我和我的母親來到養水灘的河堆上,大姑在前面喊著我的名字,母親在后面攙著我答應著,大致的程序是這樣的,大姑喊“某某某回家哦”,聲音很亮且尾音拖得很長,母親在后面立即回應“來啰”短促而有力。
這種儀式叫作“叫魂”,如此這般反復多次,立竿見影,回到家中一切如常。這種神奇的效果沒有任何科學道理,沒有任何合理解釋,卻在民間流行著且屢試不爽。
隱約記得是在四年級上學期的某一天,學校校長、我們的班主任張曉老師還有一位我們不太熟悉的人同時來到我們班級,校長宣布,那位不太熟悉的老師接替張曉老師,做我們新的班主任。同學們站起來,報以熱烈的掌聲。
通過個人申請,組織審批,張曉老師終于成為一名光榮的支邊戰士了。作為他的學生,我們為他自豪,為他驕傲。
在我的眼里,張曉老師很有才情,有趣味,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無所不能。用現代語言來形容的話那就是男神級的人物。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他是我崇拜的偶像。
三年級的時候,我用削鉛筆的刀子,在座位的桌子上刻了一個字,記得好像是個“小”字,模仿課本上的楷體,刻得很深且惟妙惟肖,筆畫里用彩色粉筆填實。在我看來那就是一件藝術品,是我的處女作、得意之作。正在我沾沾自喜、自我陶醉的候,被張曉老師叫到辦公室里。他對我破壞公物的行為,作了輕描淡寫的批評,卻對我所刻的字大加贊賞。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張老師的板書寫得挺好的,是我效仿的對象,為此,我倆的關系拉得很近。學校舉行墻報欄評比,我的一位女同學,作文寫得不錯,但字一般,張老師把謄寫機會讓給了我。評比的時候,對我字的欣賞遠遠超過對作文本身的關注。張老師這一不經意的小動作,使我對“書法”興趣陡然大增,以至于書法成了我的終身職業??梢约僭O,如果張老師對我所犯的錯誤橫加指責,并釆取寫檢討,罰作業,甚至告訴家長等一系列常規的懲治方法的話,我的藝術天賦可能會慘遭扼殺。而張老師因勢利導,賞戒分明的暖心開導,并給機會讓我施展書法天賦,最終使我走向了書法藝術的道路。張老師雖然只做了我兩年的班主任,卻是值得用一生來報答的人。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先生,將傳道放在老師三大職能的首位。所謂傳道,要求老師言傳身教,傳授知識的同時培養學生的人格品質。對于學生來說,教師影響到學生的健康成長與發展,所以這就要求老師在情感、態度、價值觀上對學生進行激勵、鼓舞,在平時用良好的品質與精神氣質去感化學生,逐漸培養學生獨立的人格,形成他們正確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簡而言之,老師是學生的一面鏡子,他的言行舉止,直接影響學生的未來。在我的心目中,張老師是個多面手,他不但字寫得好,歌唱得好,乒乓球也打得十分了得。
在教室前面,有四張用水泥板搭建的乒乓球桌。打乒乓球是孩時比摜紙牌、玩溜溜蛋更高等級的業余娛樂活動。每到下課鈴響起,同學們一窩蜂奪門而出,搶占乒乓球臺,有時十幾個人爬在乒乓球桌上,互不相讓,直到上課的鈴聲響了,大伙才怏怏而去。
我家住在學校院內,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放學后,做完家庭作業,約上兩三個球友,從容練球,在乒乓球發出的散亂的節奏中,享受著快樂。我們在乒乓球桌的兩邊豎起磚塊,上面橫上一根竹竿權當球網,有時為球是從竿上越過還是從竿下穿過的,爭得面紅耳赤。稍縱即逝的場景無法復原,常常是互不相讓,爭執不休,結果不歡而散,各自回家。
由于我打乒乓球的機會多,四肢協調能力強,加上我天資不算太愚鈍,張老師發現了我的天賦,希望我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推薦我到少兒體校,接受正規訓練。然而好景不長,訓練不到半年時間,或許訓練的強度太大,或許是營養不良,訓練班的十多個隊員中,有一半得了急性黃疸肝炎,不得已,體校訓練就這樣草草地收場了。所以我打乒乓球水平至今尚處于半瓶醋階段。盡管如此,我仍然感謝張老師對我的厚愛和栽培。
不知是被《新疆是個好地方》所吸引,還是受《達坂城的姑娘》的誘惑,在張老師看來,新疆是他生活的樂土,理想的家園,支援邊疆,扎根新疆是他人生的追求。
1966 年5 月,港城大地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山呼海嘯,歌聲如潮。通過層層動員,踴躍報名,嚴格挑選,最終新浦地區有八十一人光榮入選。1966 年6 月24 日,是農歷端午節,這批熱血青年,沒有來得及嘗一嘗親人們包好的粽子就匆匆登上西行的列車。新浦火車站送別的場面既隆重又悲壯,是自1925年建站以來少有的輝煌時刻。八十一名支邊戰士,身背背包,胸戴紅花,從新浦火車站出發,至徐州轉54 次從上海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從祖國的最東方,日夜兼程奔向祖國的最西端。
張老師倚在車幫與座椅的夾角處,幾天的顛簸使他很困,很疲憊,但毫無睡意。車窗外的風光,猶如舞臺上手繪的布幕,沒有任何變化。澎湃的熱血有點冷卻,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有點沖動,思鄉的情緒隨之而來。當火車到了天山腳下時,車廂里一陣騷動。張老師用手擦去車窗上的霧氣,天山上的皚皚白雪還沒有融化,山坡上長滿了筆直的松木被大雪覆蓋。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山,是他從報名的那天起就向往的地方,眼下卻無心去欣賞。廣播里天天播放著“新疆是個好地方,天山南北好風光”的歌曲,他來新疆的一半動力來自于這首歌曲的吸引。眼前呈現的是茫茫的戈壁,除了被風暴吹得圓滾滾略帶褐紅色的石頭,看不到一點生機,像是一片被燒焦的土地,一望無垠。車上所有人的內心集體“咯噔”了一下,難道就像歌詞里唱的那樣,我們的任務就是讓這片戈壁變為良田嗎?眾人互相望了一望,誰都沒有出聲。張老師在車窗上深深地哈了一口氣,窗外的景致再次模糊起來。
三輛軍用卡車,整齊停放在烏魯木齊的車站廣場上。他們一行,像牧民轉場一樣,登上了卡車向伊犁進發。我的山友,也是這批下放知青的劉洪根說,三天的行程,腸子都要被顛出來了,這是這一輩子最遭罪的旅程。到達伊犁時,每個人衣服的顏色包括頭發都是統一的黃土色,像個移動的泥塑,只有眼珠轉動時才知道他們是一群會行走、有思想的人。面對這種可笑的場面,沒有一個人發出笑聲。
新浦區政府派團委周寶書記和勞動局的榮科長為這批知青送行,并在伊犁與地方政府就地交接。當周書記一行回程的汽車離開交接點的剎那間,所有知青都失落了,他們的主心骨,家鄉的唯一親人要棄他們而去,不可預測的未來只能由自己面對。一個女知青哭喊著追去好遠,倒在路邊,看著漸行漸遠的汽車絕塵而去,這使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絕望。幾位趕來的女知青本想來勸慰一番,結果幾個人抱成一團號啕大哭。這種悲壯的場景,迅速感染了在場的所有人。
知青在伊犁集訓了兩天。集訓對于這批來自江南的八十一名知青而言,已經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主要目的是讓他們適應一下當地的環境。兩天后,他們來到了紅石峪公社喀來圖拜,這當然不是八十一名知青的終點站。如果說來到伊犁后第一次集訓是務虛的話,第二次集訓是很務實的。說白了就是要求知青如何端正思想面對現實,如何處理在生活勞動中所遇到的實際問題。培訓結束后分配到尼勒克縣幸福牧場。經過一個月的奔波,五千公里的行程,從火車、卡車,最后是馬車,眾人隨著交通工具從現代到原始的方式依次轉換中,心情也從高峰跌入低谷。這批人分成七個生產隊。這批下放邊疆的八十一人中,男的三十八人,女的四十三人,這樣的男女比例如果說是巧合的話,那是沒有說服力的,一定有其更深層的戰略意義。
張曉老師是幸運的,他被留在紅石峪公社。公社書記哈范章同志是維吾爾族人,他看了張老師的簡歷,知道他是教師出身,歌唱得好,為人帥氣,頭腦靈活,有意重點培養他。無奈,哈范章書記很快作為“走資派”被列入重點批斗的對象,張老師的所有愿望,瞬間化為泡影。
夜幕降臨時,張老師裹著厚厚的羊皮襖,躺在戈壁灘上,看著明亮的星星和月亮,泛起了思鄉之情。他想到遙遠家鄉的父母、朋友,還有溫潤中略帶幾分咸味的海風,想到了他曾引以為豪的講臺、教鞭和一群可愛的學生,想到了火車站上送別的場面,喧天的鑼鼓雖然壓倒學生惜別的哭聲,但一雙雙揮舞的小手一直在向他召喚。他又想到了吐魯番的葡萄和達坂城的姑娘,想到了綠色的草原上點綴繁星般的羊群,想到了《新疆是個好地方》這首廣播里天天播放、自己無數次演唱的歌曲。他知道在他住處的南方有拉拉提草原,再往東南不遠是巴音布魯克草原,向南是喀什和紅旗拉甫,向北是美麗的小鎮布爾津和喀拉斯湖,橫亙于新疆大地中間的是天山,它是新疆的標志也是靈魂。所有這些是他決意辭掉優越的工作而來到新疆的初衷,也是他決意來到新疆的誘惑和力量。眼下的處境,讓他之前積聚的所有熱量降到了冰點。他隨手從羊皮襖里掏出一只小團鏡,借助清冽的月光審視一下自己這半年來的變化。這是他臨行前,女友送給他的信物,其象征意義不言而喻。后悔當初沒有聽她的勸阻,連續給她寫過兩封信,表示悔意,至今沒有得到任何反饋。他看到不遠處,六男六女分別居住的兩個地窩里,發出微弱的光,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這地窩是他們來到這兒打造的第一個“工程”,有點兒像氏族社會的穴居,只能滿足人類生存的最基本需要。六個大男孩蜷縮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隔壁的地窩里,同樣蜷縮著年齡相近只是性別不同的六位女性。十二人相依為命,要在這兒度過第一個漫長的冬季。可以想象,在這同病相憐,抱團取暖,目下慘淡,前途渺茫的歲月里,這兩個地窩,很快會變成六個,不消多久,這兒便是一座村落,再過若干年后人們在這座村落的遺址上發掘出人類的骸骨,經DNA 檢測,這批先民來自于遙遠的連云港。想到這些,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寒戰使他的大腦清醒了許多,讓他產生了一個可怕卻十分成熟的想法:一定要設法逃離這個地方。他是個有知識,有理想的人,當理想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時,必須理性而又果斷地做出選擇。
在他逃離之前必須要的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洗個澡。洗澡在這個遠離人煙,茫?;囊爸鲜羌莩薜氖?。記得上次洗澡大約是在秋末。冬季即將到來之前,當地人告訴他,如果這時不洗澡得等到明年開春。在他居住的地窩西邊有一條河,河名很長,讀起來很拗口,可能是維吾爾語的音譯。河水來自于天山的融雪,夏季河水清澈而充盈,口感飽滿而甘洌,可直接飲用。在河水里洗澡雖有點刺骨,但洗后身上特別爽滑。好在戈壁荒灘上,空氣干燥,多天不洗澡也不會有黏糊糊的感覺。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再去追求精神層面的享受,多少有點矯情。所以,即使在炎熱的夏天,他也很少洗澡。冬季來臨時,他們學著當地人,將河里的冰塊切割成豆腐塊一樣,碼在地窩旁,一個冬天的吃喝就指望著它了,不要說是洗澡,就是吃喝都要省著點。他燒了兩盆熱水,拎到男女共用廁所的背風處,迎著凜冽的寒風,象征性地給自己的身子擦洗了一下。深夜時分,他向躺在身旁的劉洪根好友耳語了幾句,并將手伸進他的被窩,兩只手緊緊地抓在一起,算是告別。這一夜他幾乎沒有合眼。
當夜幕再次降臨時,室友們遲遲不見他回來,大家根據他昨晚反常的舉動,猜出了幾分,遙望著天山,默默地為他祈禱,為他祝福。
茫茫四野沒有方位感,天山是唯一的地標。他知道天山的山陰處有一條橫亙東西的鐵路,鐵路的盡頭是他的家鄉,只要找到鐵路就算到家了,剩下的一切都交由時間來決定。
連霍高速的盡頭是霍爾果斯口岸,全程4446 公里。2013 年,“走馬邊關”時,途經這兒,我調整了行程,在那兒多待了兩天,因為這是我尊敬的張老師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當時我在想,這么遙遠的距離,張老師一個人是怎樣風餐露宿、歷經艱辛回到連云港的。在我決定提筆寫這段文章時,我想去釆訪一下他,噩耗傳來,他已于2019 年的正月初九離開了人世,給我留下了很大的遺憾。
據說,由于生存環境的惡劣,生活狀況的艱苦,在這批支邊青年中,選擇逃離的人不在少數,幸運的如張老師,厄運的如馬伏嶺(化名)。
馬伏嶺,下放新疆之前是我母親的同事,是一位精明強干的小伙子。他下放的地點是以牧為主、以農為輔,靠近中蘇邊境上的一個小分隊,屬于第一線的生產勞動者。他從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就發誓要逃離。幾年后一天,他瞅準了機會,乘人不備逃了出去。四周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茫茫戈壁灘,沒有任何參照物,很快他便迷失了方向。一陣密集的槍聲使他頓時清醒,本能地待在原地,雙手舉過頭頂,定眼看時,對方是高鼻藍眼的巡邏兵,嘰哩呱啦地沖他亂喊,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越境了,撒腿往回跑。對方槍聲引來中方的邊防軍,當馬伏嶺剛跨入中國土地時就被抓個正著。那年烏蘇里江上爆發了中蘇珍寶島戰爭,同年蘇軍在中蘇邊境鐵列克提,即今中國、哈薩克斯坦邊境再次發生武裝沖突。兩國邊境如此劍拔弩張,叛國投敵,就是死罪,后來聽說,他得到了嚴厲的懲罰。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在伊犁待了十三年。他以這段生活為藍本,于1978 年完成了長達70 萬字的小說《這邊風景》,并于2015 年獲茅盾文學獎。說實話,從閱讀的角度,我對這篇冗長的小說并不十分感興趣,因為他與張曉老師有過短暫的時空交錯,才硬著頭皮看了一點兒章節,從而粗略地了解到張曉老師在新疆下放期間的時代背景和生活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