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朝潮
咖啡加煙,法力無邊。每天下午是一天中腦子最清醒的時候,我卻用來看稿子——最要命的是一個月看下來,通常沒有一篇是可用的。這種無奈的局面也界定了一種職業的悲劇性:你的努力完全沒有相應回報的保障。也許我做的是科林斯國王西西弗斯的工作,每天重復推石的無效工作。
年紀大了,老是擔心自己會被時代拋棄。晚上會看經濟頻道,看全球資訊,看前沿科技看考古挖掘,等等。所有內容跟價值觀有關,正面反面的都看,中立地看。飯前玩鋼琴、飯后散步已是很難得的事了。還有,每天要照顧房間里的綠植,要搞衛生,要適量運動……這也是一個“推石頭的人”的故事。不管阿爾貝·加繆把西西弗斯詮釋得如何有價值和哲理,無非是現實的大多數。
為了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我也是不遺余力。
瞎操心別人家的孩子,勸他們學C語和編程,否則將來找不到工作。
瞎操心全球氣候惡化和國際政治勢力的保守和分裂傾向。
每天要做的事好像很多,臨睡前習慣了一事無成。最近幾天還在錯開看兩個文學大賽的稿子,量大,每晚會讀至凌晨。
來約稿的人已經放棄,基本上不理我了——這是讓我略感寬慰的事;另一件寬慰之事,就是把每天推石頭這件事看淡,無關乎意義和輕重,把它看作一種日常修煉,說好聽些就像是一個尋找自我精神的寓言吧。每個人活在自己編織的寓言里,哪怕是自我安慰。
從跑步機上下來,感覺腳下很虛;在地板上原地跑步后,腳下還是虛的感覺。
喘氣是真實的。再累,都不喜歡張嘴喘氣,這是小時候留下的陰影。大概小學四年級時,學校選拔參加區運動會的選手,我以全校第一的跳高成績入選。后來聽說沒人報名跑四百米,老師就找我談話,讓去試一下。一場四百米跑下來,我累得不行,雙手支撐著兩個膝蓋,大口地喘氣。這時,空中不知什么東西一下就飛進我的嘴里,并成功地被我吸了進去。
那種嘴里吸進異物的感覺,烙下了一個精神傷疤,結伴余生。從此以后,再不敢大口喘氣。問題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天吸進去的是什么東西,米粒般大小。
五年前給某文學雜志寫專欄,一月一篇,便經常去一家咖啡店用功。坐一下午,喝一壺咖啡——你沒看錯,是一壺。那年十一月,我因胃出血去醫院住了兩周。醫生說,咖啡對胃刺激很大,我喝太多了。
喝現磨咖啡的感覺真是好,一小杯下肚,大腦里就開始作妖,時空穿插,影像飛舞。咖啡時光里,精神的我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然后,胃與十二指腸開始潰瘍了;我還在奔跑,直到潰瘍處出血。
小學、中學時,我很能跑,學校的運動會培養了奔跑能力。四百米是個不短不長的尷尬距離,跑起來很累,很少有人主動報名競賽這個項目。我跑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然后就成了運動會必報項目。只是我的奔跑成績一直不好,總是處于所有競賽者的中等名次,好像從未進入過前八名的決賽。
大概十五歲以后,我開始迷戀另一項運動:寫作。第二年就發表了短篇小說。十九歲那年,參加市里一個筆會,有位獲過全國優秀短篇、中篇小說獎的知名作家來找我說:你是那誰誰嗎。我說,是。分別時,他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電話號碼。他說,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找他。我從來沒有打過這個電話,也沒去找過他。二十多年后,我去參觀一個大型影視公司時遇到了公司老總,就是當年筆會遇到的那位知名作家。他認不出我,也不記得我;我也沒臉解釋,在人生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沒怎么寫小說,盡是雜碎的漂泊足跡。
在鍵盤上打字,像在跑步機上奔跑。我不會讓自己寫得太累。年輕時身體好,動力足,可以不吃不喝一整天地寫;現在懶了,多數時候像跑步機需要去驅動,履帶動了,才能讓你邁動雙腿。不管如何,跑步和寫作時,覺得自己很年輕。
我很少寫長篇小說和詩,偶爾寫下的多是萬字上下的篇幅,就像跑四百米的感覺,一個不長不短的距離。有兩年,我每天在跑步機上跑一陣。后來跑步機被撤走了,就改去路上跑,每次只跑幾百米。下雨天,就在房間里原地跑。有一次錯過了最后的公交班車,我只好跑了兩公里路回家。到家時也不敢大口喘氣。每次喘氣時總會想起小時候飛進我嘴里的異物,咽喉處便一陣異樣。
那種喘息很真實,有回響。
想起那件外套。
春天越來越短暫,日光很薄,光線不加修辭。無微不至的熱量,一浪一浪涌動著,從日出到日落,它們從來沒有看清彼此的處境。整個四月,我一直穿那件杏色的超短款外套,內搭黑色T恤,下配黑色九分褲,腳上是杏色高幫跑鞋。這是我2018年盛春的標配之一。特別喜歡那件外套,衣長剛好到腰部,袖子長過手臂兩寸,顯得下身長、手臂長。
眼見才五月初,氣溫升得太快。外套已冷落,掛在衣帽架上好些日子了。
一件外套浪費著它的才華。
在春天,在一個人的房間,在傍晚散步的路上,在沒有人為之動容的孤寂里,一件外套無處不在。它滲透著我每天穿衣時的注意力。
衣著的品質是很難說清楚的東西,就像某些人的眼睛里有種特殊的光,吸引別人;其實每個人眼里有光,只是每個人的光是不同的,它透露著一個人的許多內在信息,譬如忠勇堅定,譬如智慧敏銳,等等。眼睛里的光由內而外,是身體和精神交匯透出來的光芒。
鎮子比較大,可能比邊遠一些縣城要大許多,是浙江省最富裕的幾個鎮之一。除了周邊日常的走路和騎自行車鍛煉,去遠一點的地方我會迷路;拒絕學開車,對鎮里的道路大半不熟。我住在一幢樓的五層,東邊一家中型企業搬遷后,原址那大片土地安靜了兩年,最近終于熱鬧起來:挖掘機、推土機、打樁機每天在工地上緊鑼密鼓運作著,延攬聲氣,下雨天也不歇,據說要在此建幾幢高層商品房。我住的五層樓和工地只隔了一條馬路,天天被灰塵、噪音侵襲。打樁機的巨大聲波,一浪浪像打在胸口。
我房間的窗口朝南,前面那大片的濕地,安靜了幾年,終于也變成了施工場地。短短幾天,施工隊快速地拼裝、搭建了一大片簡易房,只留了小片區域維持原樣。2016年最后一期《青年文學》上,我寫了一篇《池塘里養著什么》,借描述眼前這片濕地,表達對生存和精神環境的思考。現在文字里的那種影像已不再存在,看過去像一個嶄新的村莊,池塘里被偷偷排放了一些污濁液體,周圍還停放著各種類型的吊機、挖掘機。以前每天能看到的白鷺之類也消失了。
一位朋友開車從外地來看我。朋友驚呼:“這么鬧的地方你怎么待得下去!”我笑笑說:“哪都一樣啊。”幸好,我有冶煉寂靜的本事,只要專注某事便可以充耳不聞。人世間,哪都一樣。
思想和身體是兩個概念。身體的狀態自己很清楚,中醫師的把脈和西醫師的問診也可以解決;思想是神鬼無措的東西。最要命的是,兩者又是一體的,它們結伴存活在世間。這是一場噩夢。它們互相束縛。它們互相妥協,就是一個“正常”人;它們互相撞出火花,才有可能崩最好的文字。實際上,我們很難看到火花,滿眼是“正常”人的故事和千人一面的生活情感和狀態。
容貌決定著一個人的表情效果,文字決定一個人的精神氣象。反過來說也一樣。
月有三浣,人具四境。人的第一境,活著;第二境,正身而活;第三境,正德而活;第四境,上德大方。每個時代有人在整理這類勞什子心得,理也白理,正身而活的人已然極少數。正身,分內外兩層,單是外在的正身就難做到,不說衣著和外形的整潔、風度,連身材都控制不了,各種走形,全憑動物性而活著。有些話不能說,一說就刻薄;客氣話又沒有半點價值。管子說:“形不正者,德不來。”這句話也刻薄。內在的正身,更難了,反正我認識的人中很難找。有才華的人,難免做出亂事來;既有才華,又要恪守人倫天道,太難了。正身之朋友,起碼要長談一次后才會確立,他們跟我一樣都是普通人,所謂的小人物,但心里光明,不做對不起自己的事,不做有傷自尊的事。
能做到“正身而活”,就不難做到“正德而活”。內在的正身,就是通往正德的陽光大道。
人的內外是一體的,外知內,內昭外。見人精神面貌,便知活著品性。成人失去天性,背道真情,這是成長經歷和環境留給他們的樣子;天性和真情都在,只是少數人的天性會被人生時局逼成邪惡,做出糗事、壞事,大多數人的天性會在相對閑逸的晚年中點滴流露。
每個人的預感是可期的。它有著天氣預報的原理。當某人預感到什么,什么就會有大概率降臨的可能性。一切以個人的“天象”來決定。
小時候,一次失手弄壞了家里的物件,我就預感到要挨罵了。至于究竟會不會挨罵,這要視這個弄壞了的物件的價值和當天大人的心情而定。挨罵是正常的,不挨罵是僥幸的。不論挨罵與否,我此后的心理活動、態度和言行,便決定于自我修養,也就是前面所謂的“天象”。
預感和教養是綁在一起的。也可以說,有什么樣的教養,就有什么樣的預感,中間還隔著一個叫“環境因素”的東西。
預感和教養都是后天培養出來的,教養決定預感的正確率,預感踐行教養的假設性。兩者是寫作必備的功課。寫小說,在必要的文學基礎上,可能更傾向于作者的預感;散文傾向于教養。
讀書多的人,多少會隱藏自己。說“隱藏”可能并不正確,這應該算是一種自我控制能力,或者說是道德約束;公開場合隨意說話的人,可能嚴重缺乏世間的規則意識,以自我為中心。
在原來的位置上平淡地看待眼前的煙云。事物也是以改變的方式保持著原狀。
我喜歡原狀,和生活中那些漏縫;漏縫是吸收和散發光亮的地方。
看稿之余,斷斷續續讀《淮南子》。內容駁雜,有諸多對儒家禮樂文化的諷刺,提倡個人的養性存神。道,是該作的思想核心,描述道的流衍和境界。里面的養身篇目,似曾相識,大概摻和了老子養身觀和陰陽五行學說;物候、天象方面也挪用了《禮記》的很多說法;地理方面有《山海經》的內容。
《淮南子》的誕生在當時應該有著特定的存在意義(漢朝大一統奠定之際),是劉安帶領其門客集體所著。傳說劉安的門客有數千人,除了流傳下來的《淮南子》——即《內書》和《內篇》——還著有《中篇》八卷、《外書》眾多、《離騷傳》《頌德》等,及言神仙黃白之術二十余萬言。
劉安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劉邦小兒子劉長的兒子。其父劉長驕縱自大,最后絕食而死。漢文帝出于對小弟劉長的哀憐,將他的四個兒子封了侯,劉安為阜陵后,后來又立為淮南王。
劉安是漢武帝劉徹的叔叔。漢武帝“獨尊儒術”,《淮南子》卻重老莊、對儒術多有不滿和譏諷。《漢書》中提到的劉徹對叔叔劉安組織撰寫的作品時,用了“上愛秘之”一說。現在專家比較統一的說法是,這個“愛”不是“喜歡”之意,應通作“薆”;《爾雅》中說:“薆,隱也。”意思是漢武帝將《淮南子》隱藏了。我覺得不通。按這個說法,“上愛之”就可以了。
秘,在此不一定是隱藏的意思。《說文》中注,“祕,神也。”袐同秘;再者,那時跟皇帝有關的東西慣稱“秘”,比如秘駕、秘館、秘色等等。還要考量當時的政治環境:劉徹登基之初,偏愛黃老之術的竇太后還健在,武帝的政治理想還談不上什么前景,“獨尊儒術”的局面是竇太后死后才慢慢形成。當時劉安獻上《內篇》《頌德》《長安都國頌》等,劉徹肯定喜歡。《漢書》中說得很清楚:“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
某網友在朋友圈貼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十年前,一張是現在的,批語:“十年前的照片一點不像我了。”十年前,他在照片上已經有了發福的跡象;現在,脂肪在臉上逐步發揚光大。我在他的照片下默默點了個贊,留言:“看到了你十年寒窗的‘才華’”。
十余年前,在主持某作家網時說過一句話:你連自己的身材都控制不住,還能控制什么。這句話經不起推敲,后來卻在網上多次看到。實際上,真的沒幾個人能真正控制自己的身材,包括自己。我認識的同齡人(甚至九〇后)紛紛發福了,估計跑動時能聽到脂肪的晃動聲,像大海上的波浪翻滾。洗澡時,想想有啥可愛的動物跟你的身材相像。
《說文·半部》中說,“胖,半體肉也。”年齡不饒人,發福擋不住。很多人已經很努力了,各種運動,控制飲食。最熱門的大概是走路了,曾看到有人在微信上曬步數,一天走幾萬步、跑幾公里。這是個誤區。大量運動可能會讓你患代謝綜合征,跟保持身材沒有必然關系,對于年齡大的人來說,同時會傷害自己的骨骼。
肌肉每個人有,只是被脂肪掩蓋了,非健身愛好者沒必要刻意去練;練出一身好看的發達肌肉固然是好事,可一旦松懈下來,肉就松垮了,反而更難看。國足小伙子們的小肚腩大概就是這樣形成的,等他們退役了閑下來,估計肚腩會更大。對于我們普通百姓來說,肌肉不發達不會影響你的前途;腦子不發達,會。腦子是個日用品,不是裝飾品。
上面說的那位網友,年輕時可能身體相對結實,如今中年少動,體如“肉人”。最近抽空在讀《黃帝內經》,讀得費勁,其中《靈樞·衛氣失常》篇把胖子分成三類:膏人、肉人和脂人。“是故膏人,縱腹垂腴;肉人者,上下容大;脂人者,雖脂不能大也。”膏人就是一身松動而下垂的肥肉,古代帝王有不少;肉人比膏人好一點,就是看上去比較“壯”胖,遠看就是一團肉,凡富豪與官員十之八九;脂人可能指身材豐滿又相對勻稱之人。胖不胖,主要在于體內氣之清濁,濁為氣多,清為氣少。這個“氣”有兩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指身體內部的濕氣、濕痰,跟代謝、保健有關;另一方面指精神層面的濁氣,跟心情、心胸有關(管理好自己的心態,少些瘀氣郁氣、惡氣俗氣)。
胖的起源,是懶。想控制身材,首先要管住自己的嘴——那些高喊著要減肥的人,往往有一張自己管不住的嘴;不光吃甜食易發胖,攝入過多的碳水化合物、果葡糖漿,后果也一樣。其次,每天保持適量的運動就夠了,比如白天出行時快步走個千米,晚上在家花十幾分鐘做做拉伸運動、單立平衡、平板支撐等等;長時間坐著的話,要適時站起來伸伸懶腰,活動一下四肢和脖頸。盡可能保護自己的身材,也是做人起碼的一種尊嚴。
當然,如果覺得一身贅肉就是美,那你就不要理會別人的看法,堅持自己的審美。社會發展到現在很多元了,沒有人會公開說你丑,否則就給他戴一頂“歧視”的大帽子。譬如在朋友圈曬自己的發福照,曬自己談不上身材的、油膩松垮的“文學作品”,也沒人會公開反對你。
費爾南多·佩索阿說過一句話:“越是看得清楚,就越會無為。”這話內涵豐富,有著存在主義的外貌。它是文學化的哲學表達。這是一個中文句式,原文可能更有趣,當讀者一層層剝開人生、世象、愛情、寫作之類的東西時,都會聯想到這兩個“越”;想到后來就迷茫了,無奈了——這種局面又正好與這句話吻合。
這句話引發的感慨種子,大概可以種植幾萬公頃面積;刪掉了兩遍由此引發的感慨后,就不想再表達了。保留一點題外的感想:
為了給自己的價值觀留余地和尊嚴,說出去的話是應該打折扣的,不能像無良媒體常用的“非常完美”“非常正確”之類的無知表達,一群人也不可能在認知上“高度統一”……這不是你們一再強調的實事求是的態度。事物的存在關系是相對的,可能性是相對的,所謂的典型性和絕對性也是相對的。二元之間相對穩固的關系大約在于若即若離,也就是所謂的距離感;文學作品也要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越是個人化的東西,越能代表人類的共性和差異性。
一位沒有見過面的年輕朋友去臺灣讀博。他輕松說,是為了一片海。他指的可能是心里那一片海。多年前就讀過他的作品,兩年前才有聯系。可能精神衛生方面他跟我有點像。他會冷不丁在微信上發來語音,內容是他唱的歌。歌聲很少年。他總是說我要快樂,可能他自己并不快樂。今年他已經三十歲了,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第一次在雜志上看到的純真模樣。他的作品也有著與他年齡相仿的活力。
年輕作者有聯系的不少。他們二十多歲,寫出來的小說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的作品,缺乏經歷和歷練,又沒有文字基本功。這是他們的教化性閱讀面帶來的惡果,完全看不到“年輕”的樣子。年輕的散文作者則“繼承”了上輩人的散文傳統,寫故鄉、風物、親情、季節之類,就是那種“傻白甜”的散文,再加點小感慨,連景物也寫得跟照相機一樣真實,完全談不上文學性。這樣的寫作,在我看來是對“年輕”這個詞的侮辱。散文,不唯外部的記錄和表達。散文可能更傾向于內部的發生。而文學性,可能跟修養有血緣關系。
一位年輕人大概熱愛法國“新小說”,郵來一個形式上模仿克洛德·西蒙《常識課》的中篇小說。要讀完這個小說真是一種巨大的考驗,幸好我只讀了一部分就放棄了。一個中篇小說,沒有段落,句子凌亂,對話和敘述混在一起,最主要是內容幼稚(價值觀是沒法掩藏的)。
緣由下一期雜志臨時缺個中篇小說,那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吆喝了一聲。結果一下午收到五十多個中篇,半夜里又多了十幾個。這些小說我讀了好幾天,回復了四位作者,其中一個就是上面那位年輕人。回復內容有史以來最短:《常識課》和寫作的常識。
電腦上丟了大概五萬多字,心情極為敗壞。此后好長日子不想寫一個字。這組文字中的許多篇什是即興記下的,根本不可能追憶。
因緣如此,掙扎也沒用。凡人總是如此,遇事便起性,不可能做到中庸。現代人說的“中庸”,與古代哲學的中庸是兩回事。子思可能是一位被時間隱藏了的哲學家,人們談起孔孟哲學,把中間的子思給忽略了,他上承孔子,下啟孟子;即使談起他,也存在巨大的誤解。比如林語堂先生的《中庸的哲學:子思》一文,好像也對中庸理論有著原則性的誤解——也可能是不同讀者的不同解讀吧。談中庸,得有個前提,就是中國人的道,以及有著宗教意義的“追求共性”,這與現在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脈相承的。西方提倡個性張揚,又信仰天主嚴苛的戒律,就會出現要么侵略霸占,要么不斷分裂的局面(預計二十年內又會分裂出幾個國家)。西方重“政體”,中國重“政道”。中國傳統的道,現在丟失得差不多了,所以機械工業時代一直在提倡人的品德;到了信息時代,德也衰微了,媒體上就大力宣傳仁愛之人和信義之舉。這也印證了子思的理論。
子思即孔伋,是孔子的嫡親孫子。用現代哲學的理論來看,子思所說的太高級,作為生物的人做不到這么理性,達不到那個境界。子思的流派,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如同著名的國際時裝周上展示的款式,是一種概念和導向。時代在進步,人的思想在退守。我的理解是,時代越“文明”,人類越“野蠻”,同理參考服裝史。丟失的東西,只要還在,是可以找回的;如果像電腦上的文字這樣的斷根式消失,是找不回的。
丟失了幾萬字,我不可能超脫,所謂“爵祿可辭、白刃可蹈、中庸不可能”啊。在待人處事上,我也根本做不到“寬柔以教,不報無道”。看到雜志上一篇篇爛小說,心頭仍會滾過幾個臟詞。
今日無事,蒔弄植物。出了大汗,人感覺還是不舒暢,呼吸有點郁悶;每一口氧氣冒著大雨而來,吸進去是濕的。這是江南梅雨季的常態。
這個時節氣溫多變,濕氣襲人,人易病;蛇蟲開始活躍;江河發大水……難怪古人對農歷五月印象極差,視為“黑色月份”。還有諸多不宜,比如不宜上任、不宜蓋房、不宜生子等等。對于時節的不好印象先行成立,隨后有了一些流傳的迷信說法,再慢慢形成掛艾蒿、點朱砂、飲雄黃之類的習俗,也算是古代人對抗季節性健康問題的避邪防御措施;主要還是傳達了古人對于天象、時節的一種敬畏和崇拜。
現在吃五黃、包粽子、掛香袋、劃龍舟之類成了習俗,習俗成了形式;另一個形式是過節日:端午節。關于“端午”與屈大夫的關系,民俗專家始終沒有統一說法,有說是因屈原而“端午”,有說是因“端午”而屈原。我傾向于后一種說法,而且肯定。紀念屈原和伍子胥應該是后來加入的內容,肯定是先有事實才有命名。舉個例子:我國是先有軍隊,才有的建軍節。建軍節是在1933年定的紀念日的基礎上,于1949年改稱為建軍節。
“端午”自古有不少別名:端五、端陽、夏節、重五、女兒節、龍日節等,沒有一個別名跟屈原有關。我懷疑,粽子也是后來加入的節日內容——粽子的事實存在遠早于這個節日;龍舟的出現也早過屈原(屈原的《九章》中還寫到過劃龍舟)。我不相信民俗專家、文化大家會不讀書,更難以相信年年為了端午節的成因爭論不休。
過端午,同時紀念屈原、伍子胥,是好事,使一個非遺節日又多了一層意義,也使鄰國爭奪端午文化少了一種事實依據。
今日“端午”,微信里紛紛祝“安康”,說法嚴謹而統一。節日的氛圍被圈定了,我回復友人一句“端午快樂”反而被說道。不由想起北宋晏殊寫過的端午詩句:“一一雕盤分楚粽,重重團扇畫秦娥;宮闈百福逢嘉序,萬戶千門喜氣多。”可見十一世紀初的“端午”氣氛是喜氣的,人們在歡度傳統佳節。現在是21世紀,在繼承傳統文化方面,希望媒體人和專家們多一份內心的清明和達觀。難道劃龍舟、吃五黃、掛香袋之類不是快樂的事嗎?
事物之美,漢語一種俗稱為“味道”。小說的味道,每個人會有不同的理解和體會。塞林格先生在其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話: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可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先生說的愛,是一種虛的美妙,介于可及又不可及之間。有味道的小說也是如此。譬如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寫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個火車站等車時的大段對話。男人一直提那個小手術,女人言顧左右。她說,遠處的群山看著像一群白象。那個小手術,讀者猜測是流產。沒有人能確定,讀者在可及和不可及之間想象和品味,無法認定他們是誰、經歷了什么、要去哪里。整篇小說是由省略、留白完成的。作家制造的想象空間,便是小說的一種味道。這種留白比中國傳統水墨畫的留白藝術還高級,小說的留白有一種沒有具體源頭的香,讀者聞香而去。
塞林格先生的《逮香蕉魚的最佳日子》主要是由對話和留白完成的。小說的背后隱藏著讓讀者去體味的戰爭對人的巨大傷害、成人世界的惡俗、孩子的純真……小說中有道德的暗示。男主人跟孩子講關于香蕉魚最終死于它的貪婪。這個貌似無意插入的小故事,在小說中有著顯而易見和舉足輕重的寓意。
馬丁·瓦爾澤先生的小短篇《尋覓一婦人》,用幾千字諷刺了一種西方政體。胡安·魯爾弗先生的《教母坡》敘事,就像足球場上的羅納爾多帶球突破時的假動作組合路線……以上這些例子無不具有這樣的小說美德:省略和留白,或者暗喻。
小說的味道,是一件虛事。除了省略和留白,還有可能是語言、意境、情懷等等。它是某一方的關鍵體現,也是綜合性的效果。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卡夫卡的《變形記》、馬塞爾·埃梅的《穿墻記》等等,創造了一種化實為虛的意境。當想象和智慧發芽后,寓言就會結出奇妙的果實。這是另一種美妙的味道。
一篇小說要寫出味道,沒有固定的一種或幾種款式。現在,漢服的味道正在被重新發現。漢服之美,也是一種綜合的美,除了古典之美,還有飄逸、自由之象,以及傳統刺繡的美等等。一批熱衷漢服的年輕人將它做了與時俱進的改造,使之更契合現代審美,在選料、裁剪上都有適時的改進。被重新發現的還有旗袍的味道、絲綢和藍染之美等。有一副好身材,你穿什么衣服都是值得品味的。相對于小說來說,語言就是身材。語言本身的味道,需要長期鍛煉(也不排除天性好身材的可能性)。人活得時間越老,身材越容易走形;寫小說時間長了,語言身材可能拿捏得更好。
我們常常讀到文學博士、翻譯者的語言很糟糕,一路的“雖然”“但是”“因為”“所以”之類學生腔。原因是他們的語言很大程度是程序化或作業化,不是自己創造的,也算不上文學語言。例外的當然也有,譬如徐遲先生翻譯成中文的《瓦爾登湖》就是經過了再創造,把梭羅的英文固定語法改造成了現代漢語的靈活表達,并融入古典漢語的美感因素。譬如小說中寫性愛之美,個人最愛的是《卑微的神靈》中的相關內容,詩性,喻化,含而不露,富有語言藝術的美感——這很考驗翻譯的漢語能力。
英文語法里有很多but、so、and之類,并不一定要翻譯出來,直譯過來就是學生腔,味道往往夾生。福克納小說中的眾多seem、as if、like、as though之類,又必須譯出來,否則就沒有福克納的語言特色。漢語與英語的規范大相徑庭,英語句子的語法無法省略,中文句子的美,一個重要因素就在于簡略,無關乎句子長短;把一個句子截成三四段冒充簡潔是可恥的。作品環境、語氣或節奏需要的除外。要把福克納的作品翻譯成優美的現代中文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對于這類翻譯作品還是要寬容,包括克爾凱郭爾的作品之類。
很多作家的句子有著嚴重的學生腔和翻譯味,原因就在于規范化、標準化教育帶來的后果,以為這樣的句子就是小說語言的組件。把魯迅先生那個年代的現代漢語起步階段的白話文句子,奉為圭臬是錯誤的。現代漢語在不斷進化,要與時俱進,所謂繼承并革新、發展。至于1950年代興起法國“新小說”,包括某幾位代表性作家,他們的語言更像是T臺上的裁剪風格,有著很強的創造性和試驗性。把他們的皮毛(比如句不加點、不分段)搬弄到漢語的非常寫實小說中,可笑之極;真正應該學習的小說時間性、結構性等技藝半點沒學到。
語言滋養出來的小說味道,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大概是博爾赫斯和巴別爾。前者的語言有文學貴族氣息,他打破文體的界線、改造了小說的時間性,捧出一個神秘、夢幻、虛構的小說世界,和師心獨見的世界觀。后來者稱其為“作家中的作家”是有原因的。
巴別爾的語言簡潔、詩性,是小說作家中不多見的,敘述語體的豐富性(視像轉換、審美錯位、通感手法等)更是體現他語言品質的可貴。譬如他的《通往布羅德的道路》,他把戰爭視像和意志通過排長的閑聊,落實在蜜蜂、蚊蚋和十字架上的耶穌上。
漢語的“味道”一詞有多種解釋:滋味;意味;氣味;體味到的哲理……小說體現出來的味道也是多種多樣。南方菜系中,多種多樣的佐料是無處不在的角色。每種佐料可以引導食物的不同走向。敘事視角的有效轉換,也是影響小說味道的一味佐料。譬如艾麗絲·門羅的《播弄》,小說寫了不少作家寫過的雙胞胎故事,由此造成的陰差陽錯。門羅女士運用了視角的轉移,最后讓一個并不新鮮的故事獲得了與眾不同的新口味。
寫小說需要有信仰,信念支撐你的理性;信仰什么,就會呈現什么效果。只要得體,有能力的作者可以把平淡無奇的現實生活寫得有滋有味。所謂小說的味道,其實是一種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