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聶鑫森
云青青68歲了。
這個姓名,讓她感到自己似乎永遠不會老去。當年在大學教古典文學的父親,從李白詩句“云青青兮欲雨”中隨手擷取這三個字,妙不可言。
云青青曾是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高級工程師,上班時,工友們稱呼她“云工”或是“云姐”,聽不出任何年紀行進的痕跡。她從不過生日,也就可以不理會自己多少歲了。當她干到60歲退休,息影于這條古老的石板巷時,細伢嫩崽都尊稱她為“云奶奶”,連上年歲的同輩人出于禮貌也這樣稱呼她時,她下意識地打個冷噤:啊,我難道老了嗎?
丈夫吳克供職于本市社科院的哲學研究所,和她同年,早就順順當當退休了。
這個小院,朝夕相處就他們兩個人。獨生女早在外地成家立業,外孫都上高中了,逢年過節,不是女兒一家來這里,就是他們比翼齊飛去那里。
吳克聽見街坊鄰居叫“吳爺爺”時,滿臉是笑地答應。云青青一聽見“云奶奶”三個字,就渾身不自在。
云青青問吳克:“人是慢慢老去的,還是一瞬間老去的?”
吳克淡然一笑,說:“前者是物質層面的,后者是心理層面的,都有一些參照物,你可以細細地想。”
云青青說:“哲學家賣關子了。”
她想來想去,都在物質層面上打圈圈。
她和吳克喜結連理時,正好24歲。女兒大學畢業時,她47歲,女兒結婚那年,她51歲了。到外孫呱呱臨世,她已是54歲。如今外孫讀高一,她已迫近古稀,68歲!
證明她慢慢老去的參照物,還有雙腿。年輕時是籃球隊主力,奔跑、運球、搶板、投籃。龍騰虎躍,贏得一陣一陣的喝彩聲。中年后,雙腿漸少力道,跑不快,躍不高,還喘粗氣。50歲后,雙腿軟塌塌的,走路也是慢條斯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
參照物還有她的職稱,繪圖工——技術員——工程師——高級工程師,都是用歲月打熬出來的……
吳克說:“你悟性好,要為你點贊。”
天氣晴和時,云青青和吳克會手挽手,漫無目的地游走,上班時沒這份閑適心情。走累了,在街邊的綠長椅上歇歇氣;走餓了,到小飲食店吃碗熱乎乎的餛飩或米粉。
這一天午后,他們先坐公交車去了城西湘江邊的錦灣子,然后下車走進一條修舊如舊的老街,商鋪一家連一家,都掛著古香古色的匾額和對聯。當他們走到一家名叫“舊時光”的照相館前時,云青青停住了腳步。黑底、金字的木板對聯寫道:“追尋青春足跡;檢點舊日時光。”
“吳克,我想進去看看。”
“好。”
他們仿佛走進了另一個時空。
攝影大廳里錯落地擺放著古舊的桌、椅、凳、案、柜架、大櫥,老式的大塊頭收音機、立式自鳴鐘、磚塊樣的對講機,還有留聲機、BB機之類的物件。照相機是20世紀60年代的產品,又大又笨,下面安著四個輪子。靠墻是一長排立式衣架,掛著幾十年前的各種服裝。
云青青徑直走向掛著女性服裝的衣架,都是當時年輕女性穿戴的代表性服裝。
短袖連衣裙、荷葉邊袖口的花襯衫、紅色的長運動衫和長運動褲、白色的女式西裝和黑色的蝴蝶結、齊膝的百褶短裙……
“吳克,我要選幾種我曾經穿過的服裝,一張張地照相。你呢?”
“我就不粉墨登場了。你多照幾張,讓化妝師給你描眉點唇,好回到那個年代去。”
云青青說:“對,那個年代太美好了……”
他們在這里待了三個小時。
當吳克付了款,拿了七天后前來取底片和照片的單據,云青青仿佛才從一個瑰麗的夢里走出來。
“吳克,就完了?”
“是的,我們該回家了。”
云青青走出大門,又回頭看了看那塊“舊時光”匾額,突然想起吳克說過的一句話:“當你還想留住美好往昔的念頭一出現,在這一瞬間你就老了。”
她走下臺階時,緊緊地抓住了吳克的手臂,眼里有了晶瑩的淚水。
這個暮秋的午后,又下起了稀稀落落的冷雨。
游千聞坐在聽荷樓一樓的落地窗前,隔著透明的玻璃,一片喝著茶,一邊聽著雨點落在枯荷上的聲音,臉上透出落寞的況味。
城中這一大塊地方叫雨湖公園,有上、中、下三個大湖,搭配著長堤、石橋、亭閣、船塢、芳洲,但四面敞開,不設圍墻。處在上湖的聽荷樓是個茶社,兩層,懸立在湖面上,古典式的廊橋從岸邊延伸過來與之相連。游千聞家住不遠處的一條巷子里,步行二十分鐘便可到達。
他喜歡坐在一樓喝茶,覺得離湖水近,離已到暮年的枯荷近,離雨打枯荷的聲音近。
聽荷樓的四周種的都是荷蓮,春看浮葉、立葉,夏日和仲秋看荷蓋碧翠及紅紅白白的荷花,茶客就多。一入暮秋,花凋葉萎;繼而天寒地凍,來喝茶的就少了,盡管室內有空調。
游千聞眼下退休了,閑得骨頭發酸,他喜歡聽嘀嗒的水聲,于是在下雨的午后,就會來荷樓喝茶。他的父親是個中學老師,常講解些古典詩詞給他聽,游千聞最有印象的是唐代李商隱寫荷的兩句詩:“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稀疏的雨點擊在枯殘的荷蓋上,聲音蕭瑟、低沉,很清寂。
游千聞干的工作就很清寂。
他是自來水公司的自來水管網探漏工。這個工種很多人不知道,他們游走在夜深人靜的大街小巷,見他們一面都難。每夜十二點上班,到早晨八點下班。游千聞和同一個小組的兩個伙伴,身穿反光衣,頭戴耳機,肩挎聽漏儀,手提一個連著主機的探聽器,在劃定的區域,一步一步地追著自來水管網里流淌的水脈,聆聽著哪一條管道有漏水的聲音,然后確定漏點,通知搶救人員到達現場,以防管道爆裂造成大面積停水。
游千聞一聽見“滴滴答答”的漏水聲,全身的神經就會驀地繃緊,耳機扣在耳朵上,仿佛聽見堤壩決口的雷霆之聲。
游千聞下班后回到家里,吃點簡單的早餐,趕快睡覺。中午起床后,吃過午飯,再睡到下午四點起床。然后,看看書,讀讀報。晚上呢,攤開探漏區域的自來水管網圖,比看各條老管線的歲月歷程,熟悉新管線的延伸方位,詳細地記在筆記本上,樂此不疲。聽荷樓離他家雖不遠,他很少來喝茶,真沒有那個閑工夫。
幾十年來,游千聞夜出晨歸,職業特征正如他的名字:夜游不止,耳聞不輟。本公司員工千余之眾,除探漏班的幾十人之外,別人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別人。只有在年終年度先進標兵的紅榜上,大家才知道有“游千聞”這么個了不起的人物。
游千聞年滿六十,退休了。
第一個夜晚,他睡得很早,而且睡得很香。半夜時,他突然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大聲說:“又有管道漏水了!”
妻子驚醒了,說:“是下雨的聲音,安心睡吧。”
“哦,我還以為在上班哩。”
“老游,你以后不要上班了,和我一樣可以消消停停過日子了。兒子在外地已成家立業,盡可放心。家務事你無須操心,還是多去聽荷樓喝喝茶吧,聽聽雨,聊聊天,而且聽雨就像你還在上班探漏。”
“夫人的話,正合我意。”
有雨的午后,游千聞就去聽荷樓。先前上班和下班,都要經過雨湖,特別是夏日和初秋,荷葉重重疊疊,荷花有紅有白,像一個人的最佳年齡段。現在,繁華已被風吹雨打去,荷葉枯殘,褪去了碧綠,變成了赭石色;花早落了,赭黑色的荷梗,在一池白水里投下灰色的影子,正如人生的老境。游千聞心里總覺得有點空。
店堂里響起腳步聲。
游千聞轉過臉一看,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額上的皺紋又深又密,還蓄著一把銀亮的胡子。肩上挎著一個大帆布袋,手里提著一個輕巧的折疊木畫架。
年輕的女服務員,從柜臺后走出來笑臉相迎。
“伏老,好久不見,到哪里云游去了?”
“小尤呀,我去云南鄉村學校義務短期支教,培訓美術教師,是我要求去的,一眨眼就是一個多月。”
“七十歲了,你真正是伏老不服老!怎么還帶著畫畫工具來喝茶?”
“一邊喝茶,一邊畫畫,我們美術學院要搞一次退休教師的美展,還命題讓我畫枯荷。聽說荷樓邊的枯荷很好看,我來寫生打草稿。”
小姑娘很快就端上一杯茶來。
“伏老,怎么讓你畫枯荷?這有什么看頭!”
“小姑娘,人到老年就像進入枯萎期的荷,有的自悲自嘆,有的卻活得自尊,雖清冷、落寞,但更單純,神清氣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就是后者。”
伏老忽然用手指了指游千聞,說:“還有這位老哥子,也是后者。他一個人坐在窗前,應是枯荷的知音。”
伏老邊說邊走過來,朝游千聞拱了拱手,說:“恕我冒昧,我姓伏名嘶遠,退休美術教師。我來之前,你一定是在看枯荷。”
游千聞趕忙站起來,拱手回禮,說:“還聽……枯荷雨聲。”
“好!過會兒我畫枯荷,只用黑、赭、灰三種顏色,草草幾筆就有形有神,請老哥子指教。”
“我太有幸了,觀老哥子畫畫,等于當面聆教。”
……
自那個下午后,游千聞再也沒有在聽荷樓見過伏嘶遠,這個老爺子又去忙什么事了。
游千聞卻依舊在每天午后來到聽荷樓,天晴也來,下雨也來。他挎著一個裝滿筆記本、圖紙、資料和稿紙的帆布袋,在靠窗的桌子邊坐下后,喝茶、賞枯荷,然后寫應邀為新來的探漏青工講課用的講稿:《如何正確使用儀器探測自來水管網的漏點》。
游千聞寫著寫著,聞到了枯荷散發出來的清香。

歐成德